丹青绘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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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听人说华夏浩荡五千年,所有一统江山的帝王皆出自长江以北,这是无法动摇的宿命,若他是江北人,天下早该是他的。他却那样庆幸自己生在江南,只因那场永不消散的烟雨里,有过一个她。
  ?一?
  苏州又逢梅雨季节。
  乱世中一声炮火打出了群雄并起,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已临覆灭。烽烟席卷了江河南北,民生多艰,唯有苏州一地尚算祥和,却仍不免匪盗昼行。
  牛乳般浓稠的晨雾里,黄包车铃透过绵密如针的雨幕传来,时断时续,扑朔迷离。直到一声清脆的呼救将混沌打散,天地瞬间洗练明晰起来:“抓贼——”
  一切都被正在排队领救济粮的楚望尽收眼底,鹤立鸡群的身高优势让他轻易挤出熙攘的人群,几个箭步追进暗巷,不多久便拎着一个擦破的牛皮行李箱出来,趔趄着行至那辆黄包车的侧面。
  黑漆胶面的雨篷缓缓放下,身着阴丹士林短款旗袍的少女撑着伞露出了半边鹅蛋脸,唇上点着若有似无的淡色胭脂,微微欠身,用酥化人心的吴侬软语道:“多谢这位阿哥了。”
  他将轻了一半的行李箱交还,面含歉意:“他们动作快,所以只剩这些了。”
  少女不置可否,只是凝神打量他狭长的眼,英挺的鼻,渗血的嘴角,雪白微脏的衬衫。不是没有姑娘偷偷围观过他,但从没有谁的目光直白到令他如此窘迫。
  在他忍无可忍、快要掉头就走的时候,少女突然笑了,褪下皓腕上的冰种玉镯放到他手里,言有所指:“箱子里并没有什么财物,只是一些从外头买回来的颜料罢了。这镯子虽算不得最好的,权当谢礼了。”
  不待他应答,她便吩咐车夫离开。
  暗巷里的人探出脑袋,将油纸包好的战利品交到他手中,却被沉闷的一掌打开,纸包在水圈里打了几个骨碌,将青石砖路晕染了一片。
  他死死捏着尚带余温的镯子,骨节渐渐由白入青。
  远处,车夫气喘吁吁地回头:“小姐,那小子好生面熟,說不定就是哪个张榜捉拿的贼,一看那身板就知是个钉头货!”
  她回过神,支颐笑着打趣:“孙伯在阿嗲手下太多年,看谁都不像好人了呢。”
  ?二?
  寂芜这次回来,便没再打算离开。
  年近古稀的陆将军曾是晚清镇守江南的军阀,无论外头天翻地覆,都执意护着苏州的一方太平。如今承欢膝下的只剩她一个孙女,所以守护苏州的土地和百姓往后便成了她的责任。
  “守住苏北,苏州方能太平。谢家手握徽州重兵,若有他们的支持,谅谁也渡不过长江天堑。少维那孩子也自小对你有意,甚至同意入赘……”早些年还能依着她已去上海读书的借口推脱,现下再拖不得了,缠绵病榻的老人哀哀叹了声,“囡囡,阿嗲老了。”
  她终于败在这句话下。
  筹办婚礼并非易事,久来伶俜的陆家自是要招纳更多人手。寂芜是在途经东榭复廊时与他不期而遇的,隔着一扇夔纹漏窗两人目光相撞,他一惊,而她站定沉默片刻便匆匆离开。
  距初见已有数月,他想幸亏她不再记得自己,翌日却又被重新分配了差事。打扫画室自然是个美差,尤其当他拨开尘雾重重时,发现她正端坐于美景中央。
  分明是只有二八年纪的少女,一身纤弱的旗袍却再没人能穿出这种婉约的味道,即便是月份牌上袅袅娜娜的年画女郎也不能。
  搁下画笔,她对他笑了笑,眸光澄澈如明镜,仿佛能将人看透:“楚望。”
  “为什么没有揭穿我?”他支臂倚墙,吊儿郎当地环视一圈,“这些画看上去可比那被我典当掉的破镯子值钱。”
  她眼神一黯,垂眸兀自专注地作画。待抬头再看时,画室被打扫得焕然一新,可那人已没了身影。
  平日里他本分利索地完成差事,刻意装作不认识她,擦肩而过时连夹带的风都冰冻三尺。她不是没有查过他闲时的行踪,却从无例外地将那些忧心忡忡的回禀擅自压下。
  午夜,她等在后门,亲手奉上一套新的衬衣,在他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孔掠过一阵惊慌时柔声道:“没别的意思,只是瞧你……许久没添新衣了。”
  身手那样好的人,想必是遭遇军队的枪战了。
  他捂住汩汩渗血的破衣口子,连旧伤疮疤都一时炽热得难熬,硬声道:“不必。”
  秋后之期,陆将军于苏州闹市当众枪决了数名匪徒。寂芜扶着角楼上的栏杆,于一片叫好的民众中捕捉到了那紧攥铁拳的男子。这些人跟随他多年,平生多义气,时势造英雄,屈于流寇也无非生计所迫。只可惜,这是在她阿嗲的苏州。
  他猛地抬眼,眸色猩红胜过街边木棉,跨过人山人海一瞬将她穿透。
  他合该也恨她的。
  寂芜喜静,住处尤其偏僻,一夜侍女交班时出了差错,因此犯病的时候没人在身旁,咯出一摊血时她已神思恍惚,分明看不清来人,却因那双温热坚硬的大手莫名感到心安。
  她又轻又慢的话语碎玉一般落在那人又急又快的步子间:“小时候我害了一场大病,算命先生说是因为陆家杀戮过甚、煞气太重我才不能痊愈……我在寺庙住了六年,那时师父为我起名叫寂无,回家后阿嗲嫌名字太寡薄了些,才改成了草木茂盛的芜。可我这病,到底是好不了的……”
  他一遍遍疾唤她别睡,她费尽全力描摹他焦急心痛的眉目,气息越来越弱:“你不该在这儿,是我拖累你了。”
  寂芜被艰难地从西洋医院里抢救回来,关于那夜的事,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同他说那些话,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
  不久后楚望便被回苏州述职的林疏副将挑中,名正言顺地编入了陆家军队麾下,于苏北镇守后方,枕戈待旦。林疏是跟了陆将军近十年的爱将,平日最是勤谨谦卑,为何大张旗鼓地在陆家闲逛并把将军爱孙的仆役挑走,没人推敲背后缘由。
  十月初陆家来客,谢少维拜见完陆将军便心急如焚地找到寂芜,不顾大防捉住她的手,连眼角都浸湿:“阿芜,给我些时间。”
  谢元帅在与江北联合军的作战中失败,如今元气大伤急需援兵,婚事暂时是办不成了。寂芜正要长舒一口气,谢少维已经急切地拥她入怀,不期然地,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撞上了某处的冰冷视线。   陆将军答应出兵增援,楚望自然是跟着林疏回来听候部署的。
  区区半年的实战,从来不擅言辞的林疏在众人面前对他大肆褒奖,直言这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此次救援徽军必当重任。寂芜默然坐在一旁,陆将军却要听她的看法。
  眼神交汇的一瞬,似有万千心事欲付东流,末了她将初回苏州所遇之事和重病时为他所救和盘托出,甚至添枝加叶地去描绘他的勇敢和正直,一概打消众人的顾虑。
  老将军颔首长叹后生可畏。
  出征前他私下找到她,直截了当地问:“陆寂芜,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笃定她会亲口承认,那样聪慧玲珑的姑娘,他实在想不到别的缘故。
  可她只是莞尔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屑一顾的笑话,任他眉梢的晨露凝结成冰。
  三
  战事旷日持久,直到来年冬至楚望率领军队攻陷江北时,陆将军忽然问:“知道阿嗲的苏州是如何夺来的吗?”
  寂芜削苹果的手倏然一顿。她早慧,幼年经历之事一件也不曾忘却,当初苏州地界的两大势力对争天下还是守天下的意见不合,陆将军对昔日上司张将军发动兵变,斩草除根的手段极其狠辣,哪怕为此树敌无数,丧妻失子。
  因此,即便十年来苏州几经清洗,这原属张府的宅院修葺得全然看不出当年烈火焚烧的惨象,陆将军也从未掉以轻心,所任命的带兵将领无一不经过他多年历练考验。楚望是独一份的例外。而这个男人的过去和未来都掺杂着一把名为野心的火,乱世不需要什么由头,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只要几把长枪在手,想不自立门户都难。
  “张老堪称江南一带的传奇啊,到头来却败在我一介书生手中……”陆将军着意将山雨欲来的捷报摆放到她面前,“上天罚我膝下凉薄,也早晚会罚我亲手纠正这个错误。”
  早在镇守苏北之时,楚望就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段在一场场战役后暗自收编队伍,而今终战告捷时苏北军队已对他言听计从,徽系将领亦感念其救命之恩,纷纷带兵投靠。
  她黯然道:“阿嗲,这种事本就没有对错。”
  陆将军吸着烟杆呼出一口氤氲烟雾,像吐着他苟延残喘的暮年:“囡囡,你一向聪明孝顺……但愿那人能念着你对他的好。”
  逢除夕,响彻陆府上空的除了云幕烟花,还有枪火的轰鸣。偌大的宅院很快被团团围住,陆将军早等在大堂中央,着了件黧色长褂,倒更像是未雨绸缪的丧服,声如洪钟的气势分毫不减当年:“张楚望。”
  一袭烟灰色戎装的来人面色阴鸷,冷声问:“原来你都知道?”
  “你和你祖父,当真太像。我自知对不起恩人,所以放任你所为,如今也估摸着是时候该来找我报仇了。”
  早被看穿的羞辱滋生于心,他捏拳低吼:“可笑,报仇?我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将死之人自当拱手奉还,只求你能留我家囡囡一命。”陆将军沉沉地合眼,道出最后的请求。
  他冷笑着拿枪对准多此一举的老人——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想过将她牵扯进来。
  “不!”
  怎么也沒料到寂芜会突然冲出,他大骇之下偏移枪口,子弹打穿吊灯,琉璃珠翠碎落一地。
  她凝视他半晌,然后徐徐跪下,柔弱的双膝碾过带血的碎片,一步一个响头朝他靠近,直磕得他的内心地动山摇:“阿嗲本已时日无多……还望将军赏个脸让我替他受死,好不好?”
  即便是这样软弱的哀求,她的声音依旧有润入他肺腑的力量。他蹲在她面前,有一闪念的失神:“你也早就知道,对不对?”
  她从容地点头。
  这一刻,他几乎在心底大笑出声,回首自己过往的竭力克制和魂不守舍竟都是可笑的自作多情。可他还得保持无懈可击的镇定:“那你从前的回护扶持,是因为想要苟活,因为想要赎罪,还是因为……喜欢我?”
  明知她仍会摇头。他牵起苦笑,抬腕,从不失手的子弹精准地打进陆将军的胸膛,心中却了无快意——但凡陆将军活着一日,大权就不可能全盘在握,他不得不如此。
  何况一命抵张家七十二条命,再有后来生死与共的弟兄,他这样阴狠算计的人,只甘愿为她节节败退。
  而她并不领情,颤抖着支起身,蚀心的痛意却没让她流一滴泪:“你如今所为,又和我阿嗲当年有什么区别?恩将仇报,弑主求荣的无耻小人!”
  他脸色苍白地立起,险些没站住,可映在她疯狂的瞳仁里仍是笑模笑样的:“对,我就是无耻,我杀了你的至亲,还要八抬大轿把你接走做我的夫人,你说好不好?”
  “……好。”
  “好?”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干脆,他乍喜之下又涌出寒入骨髓的担忧。
  “若你不想娶一具尸体回家,我还有个条件。”她一字一顿,眷恋的目光越过他,“恳请张将军,放我夫君平安回徽州。”
  他猛然转身,一眼便看到了被卫兵扣押着,神色惊痛的谢少维。
  ?四?
  听人说,当初他离开后不久她便与谢家公子成亲,两人恩爱甚笃。
  几日后十里红妆铺满了苏州城,他越过风言风语亲自上门接亲,可陆府人烟散尽,仿佛寂静如死,最后他几乎是魂飞魄散地在宗祠里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新娘。
  他俯身将久跪于此的她拦腰抱起,隔着厚重的红绸亲吻她的唇,肖想着掀开盖头时会不会如同那年雨篷下的容颜一样惊艳。
  一定会的。
  为什么不承认?自从相见夜夜入梦,每晚失眠都守在她的院子前,一闭眼都是那场烟雨空蒙,是喜欢入了骨血才会有的魔怔。
  可刚迈出门槛,他便听到她突兀的冷笑:“可惜了,十年前阿嗲百密一疏,没能让你张家断子绝孙!”
  他徒然一震。
  挫骨逆血的记忆席卷而来,亲族痛苦的喊叫,父母烧焦扭曲的躯体,祖父临死前仰天大骂……十三岁的他奇迹般地背着幼弟从后门逃出,可待到藏进暗巷后回头,才发现他最疼爱的弟弟通身溃烂,早已没了生气。   断子绝孙……这是他深爱的姑娘,对一个痛失至亲的男人最恶毒的诅咒。
  于是,他挑眼对她笑,哪怕她看不到:“是吗?那么我今天就在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撂下话了,从今往后陆家的最后一人为我生儿育女,从今往后陆家的血脉尽数都跟我姓张!”
  话音一落,她淬满恨意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坚硬的肩胛,霎时血流如注。可即便这样,他依旧身姿挺拔,抱着她的肘弯分毫未松,还能快意地吩咐烧毁陆府。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掀开红绸,扭头看向这座百年园林在历经十年间的两场大火后彻底灰飞烟灭,簌簌落下泪来。
  从前的一意孤行,这就是代价。
  寂芜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新公馆的主卧里。她拖着步子走到二楼的阳台前,看到花园里栉密地排列着从前陆将军手下的将士,如今他们端立在楚望面前,神色肃穆、崇敬更甚往昔。而林疏站在最前侧——他隐姓埋名十年,原就是张老将军最忠诚的部下。
  她紧握的双拳垂在两侧,松开时已是鲜血淋漓。
  晚间他过来,连一句寒暄也无就利索地解开纽扣,露出胸肌上触目惊心的痂痕,轻佻的神色仿佛再给他一刀也无所畏惧,漆黑的瞳仁蹿着烈火,直直烧进她的四肢百骸。
  可当她在他缠绵的怀中生生咯出血时,他还是一时间痛得哽住呼吸。
  为张家传宗接代,他言出必行,卻也不沉湎于此,从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蓬勃志向正在他体内不断根深蒂固,乱世中争夺天下的意念也旋即膨胀发酵。
  是年惊蛰,他正式统领苏徽地区的三十万大军,迎击北上。
  可纵他再如何摧枯拉朽、无往不利,打江山也非数十年不能成事。激战四年,他才终于打下长江以北的要害之地荆州,而后众人纷纷提议他将大本营迁至北方。
  幕僚告诉他:“五千年来统一泱泱中华的帝王皆出自长江以北,盖北方承袭天时地利人和也,得北方者必将大出天下。况且如今我军士气正强,战线也不宜拉得太长。”言毕紧张地看他的反应。
  其实这些年来此等提议呈递了不下百次,可跟着他的人都明白,有那么一个人,一座城,他从不说,却从来放不下。
  此番他却终究是同意了。
  他声线疲惫,又隐约透出点温柔来:“在此之前,我想回家看看夫人。”
  ?五?
  公馆张灯结彩,所有人都俯首恭候他的归来,他扫过人群的眼神却一瞬黯然了。经年累月的杀伐使得他通身气势愈加不怒自威,光是沉默地站着,管家便已瑟瑟发抖:“夫人,夫人大抵是在画室的。”
  走到半敞开的白木雕花门前,他蓦然顿住了步子,几乎是用欢愉到惶遽的心情去听里头窸窸窣窣的苏白对话。
  “这画的是哪里?”
  “是娘原来的家。”
  “那它现在在哪儿呢?”
  她将怀中小男孩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亲了亲他红扑扑的脸蛋:“在这儿呢。”
  他一只手撑着门把,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擦过脸颊,才发现自己竟也能有如此深的笑意,久久不知收敛。
  自听到孩子出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等这两人之间唯一的转机。
  小男孩又指着她笔下那素未谋面的男人:“这是谁?”
  她怔忡:“是你的父亲。”
  小男孩大喜之下喊着爹爹就要往上扑,却不慎撞倒支架色盘。画纸纷叠翻飞间,他警觉的视线捕捉到了一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在他得到她之前,就已经拥有过她的那个人。
  对于他曾在陆家宗祠发过的誓,她终于给了他最致命的报复。
  万籁俱静间,她抬眸与他相撞,静美的容颜依旧俨如他每夜合目所见,可所有梦寐以求的,醒后终是黄粱一梦。
  管家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而她一言不发,面色无澜地等待他的愤怒,或是扳机。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狭长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最终他落寞地轻笑一声,然后转身就走,再不回头。
  自据点迁至北方,在随后的七八年里,他靠着充足的军需和补给多线作战,走南闯北,陆续也有了不少女人,其中不乏很得宠的,仿佛他从前近乎残忍的克制随着打下的疆域彻底蔓延到一发不可收拾。
  麾下军士时常惊心动魄地听到糅杂着粗重和细软的喘息声传出来,从军帐,从书房,或从一些不知名的阴暗处。
  没人敢将昏聩与一个戎马半生的传奇联系到一处,或者只是远在江南的夫人体弱多病,已过而立之年的他需要更多的子嗣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事实似乎也确实是这样,后来他有了很多孩子,也像一个寻常的父亲那样欣慰地看着他们长大,可一遍一遍地,他从来没能让脸上那份强撑的笑意多持续哪怕一刻。
  直到有天已官至上将的林疏匆忙赶来告诉他,驻守苏州的后方部队,反了。
  他放逐已久的神经和思恋骤然回归紧绷。
  “是夫人。”
  ?六?
  到底是陆家的人,表面的安分下最是打得一手暗中筹谋的算盘,一朝起兵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当年陆将军火烧张家的前夜还在和张将军举杯共饮,家国天下畅所欲言,他至今都记得酒桌上那无法折中的分歧。
  他的祖父草莽出身,打到称霸一方的军阀完全是靠自身的能力和野心,那团熊熊燃烧的火非揽尽天下是浇不灭的。而陆家却是进士后代,满口大道理之后亦是读书人对战乱百姓的慈悲怜悯。
  只可惜无论出身、见识还是性格,一方想彻底压倒另一方,最后都会沦落到可悲的残杀。
  可要他对她拔枪相向,又怎么能呢?
  她一向能抓住他的软肋,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反了他。
  兵临苏州城时恰好又逢梅雨季节,说是平反,他不过领了两千亲卫随扈罢了,一个苏州的有无对如今的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他只是无法抑制地想回到这里,想回家,在这么多年的暌违之后,他想看看她。
  蒙蒙雾雨久下不停,唯有城门上天青色的惊鸿一瞥让他翘首坚持着等下去。   驻扎城外半个月后,在某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千帐连灯的军营终于等来了那个人。
  寂芜落妆着素,莹润如玉的面庞让他恍惚之间差点忘记她早已不再年少。可即便后来他身边有千万般风情的年轻女子,也再没有人能在他心中留下刹那的风华。
  他唯一深爱过的,用尽全力也忘不掉的人,明明就在这里啊。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他早该将她抱紧,纵使他们之间注定永隔关山难越,纵使她的恨意她的背叛在下一刻就會化作利刃再次扎进他的骨血。
  那便权当他死在美梦里,也好过十余年戎马倥偬的飘零孤寂。
  她没有躲开,忽而在他怀里温柔地唤他:“楚望。”
  坚不可摧的铁石心肠在她这一声呼唤里彻底融化,他闭上眼贪婪地俘获那熟悉的清气:“我在,我一直都在。”
  她的沉默令他恐慌,于是他下意识地恳求:“从前的一切我都知错了,宣泄仇恨最终只会反噬自身,你一直恨着我,那就是我的报应。阿芜,我真的知错了,你原谅我,你和孩子一起跟我走好不好……”
  她轻声打断:“当初我之所以恨你,是因为我一早就知道你姓张,从不说破还帮着你夺权,不仅是因为良心不安,也是希望东窗事发后你能念着我的好放过阿嗲,可你没有……当那把刀扎进你身体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我和你没有分别。所以,我早就没法去恨了。”
  他的内心漾起一阵狂喜,她却还是说:“但我们终究不同,我不会跟你走。”
  她指着远处的江灯渔火和巍巍城楼:“那里是我的家,我的天下,其中每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们陆家人的责任。即便是死,我也是要埋在苏州城外的青山上的。”
  “昔年你祖父争天下时,苏州军税繁重、民不聊生,在我阿嗲的守护下他们却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如今于你于我也是一样。我不会阻拦你,但一代人只有一代人的眼界,我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执掌天下、四海升平的那天,我只希望你将这座城,这代人,留给我来守护。”
  争还是守本身并没有对错,只是他有他的志向,她亦有她的执念,只是他们都太过骄傲。
  他亲吻她的眼睑,郑重地点头:“你等我。”
  撤兵的那日天际终于明澈,自天穹而来的阳光细碎地洒到城墙上,也温柔地拂过她的青丝和他抬眸时的眼睫。
  他远远地用唇语再次问她,你是否喜欢过我?
  她还是笑着摇头。
  “无妨。”他说,“但我爱你。”
  ?七?
  无数文人墨客都在猜测这个乱世最终会被谁终结,可他们撞上的正是一个前无古人的年代,它并不会因某个人终结,也不会再有一人能独占高阁俯仰天下。
  遁乎其间的人茫然无知,是幸运,亦是不幸。
  是在刚过不惑那年,他终于停止了征战。
  那时他手下地区自治为政的速度已经大大超过了他开疆扩土的速度,其实他也不是没办法回过头去镇压,只是没来由地觉得身心疲惫——在大势所趋的洪流里,英雄终究也是无能为力的。
  放权,收兵,遁隐,大半生打下的江山,短短半年又被肢解得七零八落,活在此间的人民,却在隐忍数千年后头一次抬起头呼吸。
  不得不说是对过去的一种讽刺。
  再后来外敌入侵,上头请他出山,他二话不说披甲上阵。连打了数十场漂亮的胜仗后,身旁的幕僚又旧论重提,喟叹他生不逢时、宿命难逃,若他出身江北,天下早该是他的。
  可他那样庆幸,自己出身在江南。
  因为最后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只剩下她。
  苏州城早已翻新,不变的还是那时断时续的烟雨,他拒绝了司机再往城中开去,而是招手叫了辆为数不多的黄包车,听着车轱辘缓缓轧过青石路面,轧过心底的一片柔软。
  开门的管家看到他的一瞬惊得都不敢认,经过廊间短暂的交流,他得知了她的儿子如今接手陆家衣钵,在战火纷飞中护住了整片苏州地界的祥和安乐。
  管家佝偻着背叹气:“您不该称他是夫人的儿子,其实,他也是您的儿子啊。”
  当十九岁的少年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终于明白了管家说的话。
  少年的眉眼分明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唯有柔和的神态迥异,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娘等您很久了,您跟我来。”
  他或许从没想过自己一世孤傲,最后竟会在一个晚辈面前这样局促不安。
  他试探地打听起一位故人。
  “谢叔?我小时候他常来看望娘,但他七年前就去世了。”
  他心跳轰鸣如熊咆龙吟,良久后,才敢问起她。
  “娘的身体一直不好,从前她总说是因为曾祖杀戮太甚所以自己煞气压身,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少年边走边说,没有去看他惊变的脸色,“孙嗲后来告诉我,娘亲八岁那年曾祖对上级发动兵变,一把大火烧透了张家。不知为什么那时一向乖巧的娘会趁乱跑进火圈里,曾祖不顾一切地派兵去找,可最后找到时她已经吸进太多毒雾烟尘,所以染上了终生不治的肺病。”
  “爹,那时您能脱困,其实是娘救了您。”少年双眼湿透,指了指不远处的青山,“到了,她就在那里等您。”
  ?八?
  他晚年住在与苏州隔江相望的一座小城,终生没再敢迈过一步。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说服自己,她还在那里等着他回家。
  床前挂着一幅画像,是他年轻时的模样,那样光彩夺目,不知当初他为何会被嫉妒和猜疑迷了双眼,在画纸纷飞间将它忽略。
  每隔月余他便会收到一封信,是他的长子定期寄给他的,只可惜写信的那个人,从来没有亲手将它寄出。
  她让他们的儿子随她姓陆,可每一封信笺的落款是:苏州张夫人。
  清隽小楷的笔迹,刺目锥心。
  每一个字都因他指纹的无数遍摩挲渐渐淡去,后来他的视力大不如前,却也从不肯让旁人念给他听。
  他用尽全力守护着这份秘密,就像她一直守护着那份秘密一样。
  ——你总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没有喜欢过你,我爱你,早到从你不知道的时候起。
  ——所以,后来相遇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一闭上眼,就能画出你。
  他终于明白她每次的摇头并非是她不爱他,而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从前被他谎称当掉的冰种玉镯如今静静地躺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啄吻,忽然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在祖父严苛的调教下训练枪法,从被骂得狗血淋头到被拍肩称赞,都不曾发觉张家的回廊里始终有个戴着这个镯子的小女孩在看着他。
  那是前来述职的陆将军的小孙女,梳着可爱的丱发,言不由衷地向祖父撒娇:“阿嗲,我也想要像他那样握枪骑马,多英气啊!”
  陆将军哈哈大笑:“姓陆的孩子是要有这种志气,才能守住咱们的苏州!”
  他多想走上前紧紧抱住那个小小的她,可稍一接近,眼前情境便瞬间化作一场浩大不灭的烟雨,将他永远困于暮霭沉沉的河川对岸。
  从今往后年年岁岁,江南庭芜丛生,寂寞繁茂,他再也无幸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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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编辑部的小编们脑洞大开,纷纷想着穿越进自己做的图书里,比如晴子觉得如果她穿进了《西宫太子东宫妃》,太子妃一定会换人,还比如小沐觉得她穿进了《夜郎自大2》里,苏少沐可能就不会只有番外里那一点点戏份了!(小编好像剧透了什么。)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小编穿越进的,是牵扯破案的故事里,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呢?  小沐VS《这个捕快不太冷》  史册记载,明臻元年正月十八,神机侯爷江永与一品护国夫人袁紫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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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兔颗坚持退婚,被想加入极饿道的新人扬零追杀,想借抓住她去小王爷面前邀功,曹添秀试图英雄救美,打退野猪王!  其实,在脚崴前的那一瞬,曹添秀已经在脑海中与兔颗过完了这一生。  书上是这样说的,救下命悬一線的姑娘,总是促成一段姻缘的最佳契机,因为当一对男女遇到危及生命的紧急事件,身体与心灵俱产生创伤,脆弱之际,会对陪伴的人产生依恋关系。  如果没有崴那一脚,现在曹添秀应该已经完美解决了野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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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直了一秒钟,思考我到底何时跟人签了什么鬼契约。  一回神,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展目四望竟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了。残破的栈道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空空如也。  我伸手将另外一只骨爪扯了过来,借着骨爪攀爬到了一边的栈道之上。  事出突然,必有异常。我仔细地打量着四周,发现底下虿盆里的毒蛇群正以极快的速度升了上来,离栈道越来越近。身后的混沌环抱着我的四肢都有些发软,差点从我背上滑下去。他嘴里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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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镜登记表·潋滟  还记得《夜郎自大》这个故事里,最初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潋滟吗?是他最先敲开凤楼的门,风情万种地走进了大家的视线里。如果有一天,《夜郎自大》这个故事被搬上荧屏,你会希望什么样的演员来诠释这个人物?在表格里填写你對他的解读和评价,以及你心中适合扮演“潋滟”的演员,将填好的此页拍照上传至新浪微博,@魅丽文化 @飞魔幻杂志,就有机会获得作者签名的“凤楼”系列人物卡明信片大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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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乐野最南边有广阔无垠的似海竹林,起风时竹叶唰啦唰啦地响,一层一层的声音荡开,像是无数小人藏在叶底下晃着小铃铛。地上的落叶铺得很厚,踩上去脆脆软软的,嘎吱,嘎吱……  蝉越在这嘎吱声中走了大半日。  黄昏了,金灿灿的夕光斜斜地穿过林子,翠绿的竹竿映着橘黄的霞色,归鸟一群一群地从头顶飞过去,蝉越拨开挡在面前的竹枝,望见两座孤零零的坟,坟上的光影蒙蒙如雾,乍一看仿若刚出笼的蒸馒头,还冒着热气。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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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打尾宿火烧春宫之后,春宫内各星官就各自搬了出去。东徽原是想去人间寻一处好景久居,谁知中意的陶然村早已被人抢了去,于是他便自己亲手造了一个幻境。  春江花月,处碧海苍天之上,居寒月银辉之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幻境建成那一日,东徽宴请诸神前来欢饮,月御神望舒驾着天马银车而来,送了东徽一颗雪月银桂的种子。那是月族的圣物,据说入土即扎根千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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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窝于深宫中的小皇子某日翻阅旧书,从书页中掉出一张便笺,笺上写的是东瀛某位诗人自创的俳句。  “日复一日,盼来今年桃花开,听闻是白色,哪知是红色。”  小皇子不明白其中意味,乐颠颠地跑去问钟于政事的父皇谢勉。  在御书房门口堵了半日,等谢勉一出来,小皇子便托起那张泛黄的便笺奶声奶气地问:“父皇父皇,这句诗写的什么故事?”  问出口的同时,他便见到自己父皇终年雾气蒙蒙的眼瞳一点点清澈起来,如同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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