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马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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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贞的母马
  一
  刚下了一场小雪,贡格尔河结着一层薄冰。
  贡格尔河发源于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黄岗梁山脉,从阿拉烧哈山西麓潺潺流出,向西南蜿蜒而去,最终流入达里诺尔湖。中间流经美丽辽阔的贡格尔草原,故称贡格尔河(蒙文音译,弯弯曲曲的河)。
  贡格尔河也是马牛羊和狍子、马鹿、野猪等野生动物重要的饮水地。
  每天清晨,是贡格尔河最热闹的时候。
  大群的马跑到贡格尔河,跳到河里,踏碎薄冰,喝完水,纷纷返回河岸。
  突然,马儿的欢腾让一匹老公马的落水打破了。
  落水老公马的两条前腿紧紧地扒住河岸,拼命往上爬,它的身体却仿佛坠了铅一般,向水里滑落着。一次,二次,老公马筋疲力尽,他的两条前腿软沓沓的,再也扒不住河岸了。它一使劲,前腿就软了,甚至有一次,几乎马上要爬上来了,可还是功亏一匮,它栽倒在冰冷的河水里。
  老公马挣扎着爬起来,河里的污泥沾在它的四肢上,脖子上,淋淋漓漓地流下来,寒风一吹,浑身打着哆嗦。
  岸上的马群静静地看着,突然,从马群里跑出一匹儿马子,照着老公马的脖子就咬了一口。于是,一匹,二匹,群里所有的儿马子见状,纷纷跑过来撕咬它,仿佛在发泄对它的仇恨,又好像向母马们炫耀自己的武力。
  老公马是一匹统领了马群多年的种公马,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曾经,它是一匹出色的公马,它群里的母马最多,在草原上,拥有很大范围的采食面积。可是渐渐地,它失去了往日的威风,腿也瘸了,它身边的母马越来越少,被其他年轻力壮的儿马子抢走了。
  它老了,身残力衰,残酷无情的儿马子借机向它发难,老公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曾几何时,它只需扬起头,抖一下鬃毛,长嘶一声,其他的儿马子马上退避三舍。
  河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几匹马搅在一起,儿马子对老公马的伤害仍在进行。
  看到这个情况,牧马人挥起套马杆,打走了撕咬老公马的那些施暴者。
  在牧马人的帮助下,老公马终于上了岸。牧马人准备赶马群走,可是,此时的老公马一步也走不动了。尽管牧马人一再催,它还是精疲力竭地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
  牧马人没有办法,只好决定把它留在原地,任它自生自灭。
  马群向远处走去。忽然,马群中传出一声嘶鸣,一匹毛色发亮的年轻母马,发疯似的冲出马群,狂奔到老公马的身边,打着响鼻,急切地用嘴拱着老公马。
  老公马扭过头,瞅了瞅母马,又沮丧地回过头,眼睛里充满了无奈。
  母马围着老公马,咴咴地叫着,老公马一动不动。母马不死心,走到老公马的身后,用头使劲地拱,催促老公马去追赶马群。
  老公马勉强地站稳,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身子不停地晃悠着,只好颤抖着停了下来,喘息着,望着已经远去的马群,目光绝望。
  母马跑到它的身前,用嘴不停地嗅着老公马的嘴巴,仿佛一边关切地问它到底怎么了,一边为它鼓劲。
  老公马无力地摇了摇头,它望着远方腾起的尘土,扭过头,勉强朝母马打了两声有气无力的响鼻。
  这匹年轻母马是唯一没有被别的儿马子抢走的母马,一直陪着老公马。
  牧马人返回来,想把母马赶回马群。可是,母马一次次地跑了回来,依偎在老公马的身边。
  牧马人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无法把母马从老公马身边赶走,只好把它留下,慌忙地追赶马群去了。
  天气更冷了,皑皑白雪覆盖了空旷辽阔的贡格尔草原,把万物盖得严严实实,冬季的草原沉重肃杀。
  草原没有了生机,河水停止了流淌。
  在广阔苍茫的天地间,一匹老公马,一匹年轻母马,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广袤的原野、蜿蜒的草原公路,隐没在茫茫的世界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天地间一片银白。
  二
  冰雪消融,春回草原。
  丹顶鹤、白鹳、大鸨、天鹅等迁徙的鸟类重新飞回了达里诺尔湖。
  清晨,牧马人听到外面有动静,他急忙穿好衣服,出去一看,一匹又瘦又脏的马,站在蒙古包的外边。
  牧马人认了出来,是那匹母马,它陪伴着老公马,度过了整整一个严酷的冬天,直到老公马死去,它又独自找了回来。
  看到这匹自己找回家的母馬,牧马人急忙拿出马料,他以为母马早已和老公马一起,死在了严寒的冬天。
  趁母马吃料之际,牧马人拿出马刷子,刷去它身上的污泥,刷了一遍又一遍。
  母马瘦得厉害,眼窝深陷,马毛凌乱,肋骨一根根突起,肚子却出奇地大。
  母马意外怀孕了。
  从此,牧马人开始精心照顾这匹瘦骨嶙峋的母马。
  母马每天躲在角落里慢慢咀嚼无味的干草,它更瘦了,皮毛黯淡无光,偶尔会走一走,累了就望着荒芜的草原发呆。
  阳光温暖,和煦地照着大地;春雨淅沥,滋润着干渴的泥土。小草听到春风的召唤,偷偷探出了头。母马迫不及待地张开大嘴,朝它们啃去,只啃到满嘴泥土,并没有尝到青草的味道。母马失望地抬起头,望见不远处返起的一片新绿。
  嫩绿的小草、清新的草香剌激着母马的神经,它摇晃着跑过去,仍然不见有多少青草,跟刚才啃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母马来不及多想,继续朝着远方的绿色跑去。它趔趔趄趄,翻过大黑山没追上,蹚过亮子河也还是没追上……
  初春,贡格尔草原青草萌生,能看到绿色,闻到草香,实际上草并未长起来。牲畜就这样争逐着,跑来跑去,徒费体力,蒙古人称之为跑青。牧民在这段时间里,会限制牲畜的跑动,以减少损耗。
  母马气喘吁吁,神情忧郁地站在草原上,静静地向远处凝望,眸子里满是回忆的泪光……
  那是一个仲夏的早晨,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把碧绿的草尖打亮。微风浮动,润湿的空气里弥漫着芳草的清香。母马悠闲地漫步在草地上,这时一匹儿马子从不远处的一个斜坡上横冲过来,围着母马奔跑,前蹄时而腾起,时而摇晃着身子,尽力向母马示好求爱。母马原地打着转,将一片片花草踩在脚下。母马趁儿马子不备,撒开蹄子向远方跑去,长长的鬃毛随风飘动,一身枣红的毛发闪闪发光。儿马子紧追不舍,母马停住了脚步,回头怒视着儿马子。儿马子步步紧逼,母马向左跑几步,向右跑几步,始终找不到出路。这时只听得一声长嘶,一匹健壮的公马从天而降,两眼炯炯有神,鼻孔微微张开,一步步逼向儿马子,儿马子也不甘示弱,抬起后腿一阵猛踢,公马抬高脖子,岔开前腿,向儿马子发出猛烈的进攻。几个回合下来,儿马子的耳朵受了伤,耷拉着脑袋奔向远方。公马静静望了一眼母马,随后慢悠悠掉转头离去。受了惊吓的母马,浑身战栗,忽然醒悟了似的,跑过去,紧紧跟在公马身后。   天气晴朗的时候,公马领着母马在草地上奔跑,一前一后,蹄下生风踏起无数花香。有时它们到河边饮水,公马就领着母马到上游寻找干净的水源,痛饮一番。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瓦蓝的天空,远远望去像是蓝色的哈达。公马母马的头紧挨着,耳鬓厮磨,水中两个清晰的倩影随波聚散,温暖祥和。
  母马懒懒地趴在草地上,情绪恹恹,公马焦虑地围着它转,不时拿头拱母马,在母马身上使劲嗅着,警惕地望着四周,母马怀孕了,他们的爱情发了芽。
  ……
  可是,公马逐年衰老,最终离开它而去了。
  淡淡的月光下,疲惫不堪的母马想着白天奇怪的青草。
  第二天,母马又来到草原。远处的草更绿了,它仿佛看到草浪随风起舞。母马拼命追逐,耗尽力气,还是没有追到好吃的青草。可是母马充满希望的目光,依然执着地望着远方的青草,依然在牧马人的吆喝声中,竭尽全力地跟着马群。
  有一天,牧马人赶着马群,在贡格尔草原深处,看到了一具马的尸骨。
  那匹母马突然冲出马群,嗅着地上凌乱的尸骨,不断发出悲鸣;当别的马试图接近时,母马一反常态,拼出浑身的力量,又踢又咬。
  牧马人一看这情形,知道这是老公马的残骸。
  整个一下午,母马一直围着尸骨撕鸣,到了晚上,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马群。
  马群走出老远了。母马始终走在最后,不时地停下来,回过头,悲恸欲绝地遥望。
  三
  母马的肚子更沉了,已经接近临产。
  牧马人担心母马撑不到这一天,它太瘦了。
  牧马人每天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瞅一眼这匹母马。母马仍旧在那里站著,眼睛眯缝着,一副似醒不醒的神情,牧马人感觉到它随时都会死去。
  母马毛色黯淡,鬃毛蓬乱,脊背塌陷……它的腿有气无力地抬着,使本来孱弱的身躯,在春寒料峭的风中,摇摇欲倒。
  马是长年站着的动物,只要它一趴下,大多就意味着死亡。
  母马好像真的撑不住了。有几次,它摇摇晃晃地,四蹄频繁地替换着,一副即将轰然栽倒的样子。
  母马终于倒在了地上,牧马人吓坏了,急忙奔了过去。发现它躺在地上分娩。
  母马强忍着剧痛,用力地将马驹推出产道。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生出来。母马颤微微地站了起来,不时地回顾明显下陷的腹部,转了两圈,又躺在了地上。
  马驹的两条前腿出来了,正常情况下,马驹的头部附于两条前腿上,如果母马的骨盆狭窄、胎儿过大、胎位不正,都会造成难产。
  马驹还是卡在母马的屁股上。母马痛苦万分,虚汗淋漓。
  牧马人心里知道,母马身体虚弱,子宫收缩无力,无法顺利产下马驹。
  在牧马人的帮助下,马驹出来了。牧马人撕断马驹的脐带,擦干马驹口鼻处的黏液。如果是健康的母马,马驹一出生,母马就会舔干马驹身上的黏液。可是母马太累了,它站不起来了。
  刚生下来的小马驹,站起时要向不同方向摔倒几次,传说这是跪拜四方诸神,然后才能站立起来。
  小马驹大大的眼睛,毛茸茸的睫毛,和老公马一样,毛色枣红。那枣红色的身体,俊美匀称;飘逸柔顺的马尾,一直垂到脚踝。它的额头上还有一道和闪电一样的白色垂针。
  它果然和它的母亲一样,是一匹好马,通人性。刚产下的马驹在出生后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内,就会站立起来,立刻寻找母马吃第一口奶。
  母马再也站不起来了,它奄奄一息,甚至连闻一闻小马驹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驹刚一出生,马上就要失去母亲。没有了母马的奶水,它怎么活呀!
  牧马人喊来附近的牧民,他们用木杆子把母马架了起来。
  马驹钻进母马的胯下,仰起脸,叼住了奶。
  母马忍着疼痛,用眼睛的余光瞅着小马驹。
  牧马人举着舍不得吃的干粮,递到母马的嘴边。母马懂事地吃掉了。它知道,只有这样,它的孩子才能活下来。牧马人高兴极了,精挑细选了一把柔软的干草,希望能增加母马的体力。母马叼在嘴里,老半天努力地咀嚼一下,像是吃饱了。
  马驹吃到了初乳,欢实起来了,它活蹦乱跳地围着母亲身边玩闹。晚上,夜风习习,小马偎在母亲身边,在初夏的夜色里,听着贡格尔河边如潮的蛙声。
  牧马人慢慢捋着母马的鬃毛,端详着它的面容。他发现,每隔三五天,母马就瘦下去几分。
  马驹哀怜地望着母马。
  母马悲戚的眼睛,半天才眨一下。它什么都吃不下了。
  终于撤去了木杆子,母马没有力气站着, 轰地倒下,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一会儿又轰地栽倒……
  母马侧着身,四肢伸开,安安静静地躺在草原上,眼睛半睁着,瞳孔里泛着幽微的光,睫毛上有泪挂着。
  四
  牧马人将马驹抱回家,交给了额吉。
  牧马人情不自禁地说起母马对老公马陪伴,说起母马对老公马生死不舍的爱情,说起母马凭着母爱的力量,顽强地产下它的孩子,直至马驹吃上奶水……
  牧马人说,太揪心了!说完,把帽子扣在脸上。
  额吉看着流泪的儿子,也掉泪了。
  五
  草原上,额吉忙个不停。
  一匹褪去了乳毛的马驹,一刻不离地跟在额吉的身后。
  马驹好奇地嗅嗅这儿,闻闻那儿。在蒙古包的周围,在不知是炊烟,还是晨雾的早晨,无拘无束地撒欢儿。
  孤独的母马
  一
  春天是一年中最难放牧的季节。母畜大多会在这时生羔下崽,啃了一冬枯草,再加上哺乳期体内营养大量消耗,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小的小,弱的弱,丝毫没有抵御外敌能力。每年这个时节,生马驹的母马经常会受到狼的攻击,为保护小马驹,巴图都会没日没夜地跟群放牧。
  今天有点特别,小孙子要回来了。   巴图一想起小家伙肉嘟嘟的模样,心里就痒痒的。今天他要烤只全羊招待儿子一家,顺便叫上山那边的亲家。想到这里,巴图抖抖身上的草屑,骑上马,准备回家。走出老远了,他还是有点担心,不停地回头张望。
  离他不远处有一匹纯白色的母马,鬃毛整齐,毛发锃亮,肚子圆鼓鼓的,应该是接近临产期了。它神态很安详,一会低头吃草,一会抬起头静静向远方凝望。有时也会回转身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肚子,满目柔情,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尽管春天到来了,天气依旧很寒冷,吃了一冬天的枯草,马群为找到更多的青草,拼命地往前奔跑着。巴图担心这匹母马行动迟缓掉队,从而遭遇嗜血成性的狼。
  狼凶恶狡诈,跟踪堵截,经常在动物出没的地点长久守候,饿急了还会铤而走险,去袭击有人看守的畜群。狼一旦得逞,就会卷土重来,直到它受了伤,或者被人和狗赶走为止。
  狼不仅仅是牲畜的死敌,狼还喜欢吃人肉。听老辈人讲,有人曾经见过狼群跟随行进的军队,到达战场,将胡乱埋葬的尸体扒出来大吃大嚼。正是这种吃人的狼,饿到了极点,它就会不顾一切,潜入村庄,疯狂地攻击妇女和儿童,甚至扑向成年男子。
  为了填饱肚子,狼什么都吃,诸如腐肉、骨头、兽毛,无不可以入口,因此它常常呕吐,呼出的气味恶臭难闻。
  草原上,弱小的马驹子、牛犊子、羊羔子,成了狼捕猎的首选目标。
  马群每次走到草高或是地形复杂的地方,狼就像壁虎一样贴着地面爬行,不时小心翼翼地抬头窥视,它用鼻子和耳朵就能知道猎物在什么地方。母马经常小声呼唤马驹子,狼能仅凭着母马的声音,就判断出马驹子所在的大致方位,然后慢慢靠近。
  狼趁兒马子或者母马不在马驹身边的机会,猛扑上去,一口咬断马驹子的喉咙,然后迅速拖到隐蔽处,狼吞虎咽。如果被儿马子和母马发现,狼急忙弃尸逃跑,马群带不走死马驹,最后也只好伤心离去,躲在不远处的狼会重新返回。
  还有的狼特别狡猾,会诱骗小马驹。
  狼发现了马群的外围有一匹小马驹,但身边有母马看护,这时狼就会悄悄地爬过去,躲到附近的草丛里,然后仰面朝天,将上半身藏在草丛里,然后把四条爪子伸出来,轻轻摇晃。小马驹出生不久,好奇心特强,从远处看到晃动的狼爪,像野兔的长耳朵,又像探头探脑的大黄鼠。见到比自己小的活物,小马驹想跑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就丧命了。
  在自然界,保护幼子是动物的本能。马本身就是警惕性高的动物,生了小马驹的母马则表现得更为突出。母马也像人类的母亲一样,对自己的马驹极尽呵护。除了对周边环境保持高度警惕外,它们还会小心翼翼地把幼驹保护起来,不容许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些母性较强的母马,有时会误会主人要夺走和伤害自己的宝宝,毫不客气地对人发起攻击。
  当狼袭击小马驹时,母马会竭尽全力保护,甚至不惜以死相拼。
  二
  几场急雨过后,草原疯长的绿连天涌来,一望无际。
  太阳升起来了,炽热的阳光,一览无余地倾洒在草原上,燥热的空气开始在蒸腾的水汽里发酵酝酿。母马张大鼻孔,肚子一鼓一鼓的,突然,它肚子痉挛着,趴在草地上,浑身颤抖,很痛苦的样子,它喘息着,来回挪动着身子。
  母马站起来,它不顾分娩的痛苦,去追赶吃草的马群。
  赶上后,母马又躺在地上,时而扬头时而低头,努力地使劲。看样子难产了。
  它停一会再用力,试图将马驹顺利推入产道。累了,就稍稍休息,然后再继续……几番挣扎后,马驹顺利产下来,身上沾着很多黏液,母马打了几个趔趄,翻身站起来,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头到尾一遍一遍舔着马驹。
  小马驹睁开眼睛,很快又闭上,它还不太适应这么强烈的阳光。母马舔完后,轻轻嗅着,小马驹似乎想站起来,伸长脖子努力把头抬起来,但是腿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打了几个晃又倒下。
  母马不离左右,不停咴咴叫着,似乎在鼓励小马驹,小马驹再次挣扎着起来,前腿站立,后退依旧拖在地上,趔趄几下,又倒在地上,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喘息着。
  草原忽然安静下来,天边又多了几朵悠闲的云彩。
  因为生产时间过长,母马体力消耗过大,但是它坚持着,深情地舔着小马驹,小马驹眼睛微闭着,很安详。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小马驹再次站起来,这次它没有倒下去,哆嗦了几下便稳住四蹄。它把头伸到母亲的肚皮底下,不停地嗅着,突然一口叼住母亲的奶头。母马动了几下,叉开后腿,给小马驹以最舒适的姿势,小马驹用力吮吸着,母马的目光追逐着小马,片刻不离。
  马驹生下来后,大多都要在母马的身边依偎几个小时,待身上的毛全部干了以后,才会抖抖索索地站起来,躲藏在母马的身体下,露出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刚出生的小马驹四腿细长,身材匀称,瞪着两只宝石蓝般的眼睛,用一种挑战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一匹老母马走了过来,母马警惕地抬起头,竖着耳朵,不时地朝老母马打着喷鼻。
  老母马不顾母马的反对,离它们越来越近。母马冲过来,使劲地跺着蹄子,用身子挡着老母马的去路。
  小马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莫名地瞧着它们。
  这时候,谁都不可以靠近它的小马驹,哪怕是同族也不行!
  老母马无奈地转身走了。小马驹钻到母亲的肚下,一拱一拱地吃奶。
  母马保持高度警惕,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去的老母马,直到它走得远远的,几乎看不到了。
  可是,母马突然不安地长嘶起来。一匹孤狼出现了。
  狼的眼睛、耳朵,尤其鼻子,非常敏锐;狼要走出树林时,绝不会忘记先辨认风向;它停在树林边上,朝四处嗅嗅,狼能嗅到活的动物,根据它们留下的痕迹,能够一路跟踪下去。尤其是腐烂的尸体或者血腥的气味,通过风,从十多公里之外,就能把狼吸引过去。
  母马分娩的味道,引来了孤狼。   母马警觉地竖起耳朵,不安地在小马驹身旁来回走动,小马驹还没意识到危险,安静地卧在草地上。
  孤狼鬼鬼祟祟,试图对小马驹不轨,母马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它,不让它接近小马驹。孤狼躲开母马,绕过来,跳过去,伺机下手。
  母马很生气,快速地跑过去,张开大口向狼的头部咬去。
  孤狼吓坏了,它狡猾地躲开了。
  母马赶紧跑回到小马驹的身边,嗅着小马驹,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告诉小马驹面临的危险,教它保护好自己。它知道,狼不会这么轻易走开,它只是佯装吓跑而让自己放松警惕,或者是找援手了,或者……
  就在不远处,孤狼静卧着。突然,像攒足了劲一般,它身体向后一顿,腾空跃起,孤注一掷向母马扑了过来。母马早已准备好应战,它一声长嘶,掉转马头,屁股朝向孤狼,后腿高高抬起,狠狠地踢在孤狼的肚子上。
  孤狼被高高地踢在空中,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母马再也不敢离开小马驹了,围着它不停奔跑,不停地尥蹶子,鬃毛上淌着汗滴。
  母马的前胸流着血。
  小马驹惊恐万分,晃晃悠悠藏在母亲的肚皮下,迈出两三步,又一个趔趄倒在草丛里。
  大风刮过,草尖朝着一个方向歪斜,母马的鬃毛猎猎扬起。
  孤狼又站了起来,它左冲右突,没等受伤的母马转过身来,迅速从母马的屁股后蹿过去。
  小马驹睁大惊恐的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了两步,就被孤狼一口咬住了脖子,一头栽倒在地上。
  母马疯了一样,冲到小马驹的身旁,调转身,抬起两条后腿,再次踢中了还没有来得及松开嘴的孤狼。
  孤狼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跌落在地上。吃疼的孤狼仍舍不得离开,它知道它“得手”了,小马驹即使不死,也活不了多久,就這样放弃太可惜了,它一步一回头地搜寻着小马驹……
  母马跑到小马驹的身旁,不停地用嘴拱着小马驹,用腿把它往身子底下拨,想让它爬起来继续吃奶,它围着小马驹不停地转,前蹄刨地,但小马驹终究没能站起来。
  厮杀看似漫长,其实不过短短三两分钟,等听到响动的公马带着马群冲过来的时候,现场早已恢复了平静。
  阳光下的草原静极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了母马的咴咴声,没有了小马驹吮奶的声音,失去马驹的母马眼里蓄满了泪水,一动不动地站在烈日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三
  傍晚,丘陵驮着夕阳渐渐下山。巴图骑着马,怀里抱着孙子,疾驰而来。
  一切都晚了。
  悲伤的巴图试了几次,想把母马赶回马群,母马站在死去的小马驹的跟前,死也不肯离开。
  巴图只好用套马杆把母马套住,用缰绳把它带走。
  母马一边走一边回头望。
  小马驹被巴图埋在了荒野上。
  巴图身后的两只狗,突然蹿向森林里。传来一阵嘶咬声。巴图走到近前,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两条狗正在撕咬两只小狼崽。就在它俩不远处,躺着一只死去的母狼。它的肚子已经破裂,肠子流了出来。
  它就是咬死小马驹,被母马踢伤的那只狼。
  原来它是一只母狼,它疯狂地扑食猎物,因为它正在哺育小狼崽;它身负重伤,跑回到小狼崽身边,最后一次尽母亲的职责。
  让巴图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那匹被带入马群的母马发疯似的冲进森林,冲向小狼,旋风般抬起前蹄,整个身子立了起来,就在巴图以为小狼必死无疑之际,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一声悲鸣,母马却原地转了半个圈,前蹄重重地踏进了土里。
  四
  母马一次次跑离马群,一次次来到埋葬小马驹的地方。
  公马们一次次向母马示爱。可是得到的,却是母马的坚决拒绝。公马用牙咬,抬腿踢,用尽各种暴力手段,母马丝毫不为所动。
  一场大雪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广袤的原野。
  母马仍旧孤零零地站在荒野上。
  此后,无论在哪里,无论季节如何变换,母马总能找到埋葬小马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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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经历过的许多旧事,总会被记忆不辞辛苦地捡拾回来。这种对往昔追忆的起源,大多来自一些旧物的作用,一幢破败的老宅,一件斑驳的家具,甚至一个熟知的人名,它们所折射出的信息像一匹识途的老马,会牵引着我们,曲曲折折挤过往事窄窄的巷道,让思绪迅速追上已经消亡的真实。就像透过历史博物馆的玻璃橱窗,我们可以看到那些小心摆放的陶罐、鼎簋或者竹简、漆器,在早已完成了它们所承担的使用价值后,又被人们从久远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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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 疤  记忆的云层  隐没了无数欢笑与平和  唯有一道道伤疤的闪电  劈开浑沌  第一道挂彩的闪电  来自无辜的斧头  我低估了它的重量  失手掉下  劈柴的鋒刃被迫选择  我还在蹒跚学步的左脚  手臂一道炫目的闪电  歪歪扭扭缝了十三针  拜一棵橘子树所赐  它隐秘的长刺  造成夸张的伤口  以至总被陌生人想象成  江湖打斗或殉情自残的勋章  最危险的闪电藏在左眼眶里  月夜的疯跑打闹  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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