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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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子是个驼背。
  这让他的臣子近来十分恼,很是烦。他们总是希望今上是个神武威严的男子。可让他们发愁的是,半个月之后,天子即将前往广惠寺为出征的军队祈福,他将出现在数以万计的百姓面前,打破百姓对于天子一切美好的幻想与希冀。
  他们难免在上朝时,对皇位之上的男子多加打量。说实话,天子面容俊逸,五官精致非常,若不看他的体态,活生生就是一个俊俏的男子。可是,他身姿佝偻,背上鼓出像驼峰一样的包……
  不行啊,他们连连摇头。要像神明一样令人甘愿俯首称臣的天子,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百姓坚定地信奉着的天子,怎么可以是这般难堪颓败的模样?
  于是,他们冒着大不韪向天子提议了一个想法:是否让那位挺拔贵气的相爷顶替天子出现在人们面前呢?
  天子自然同意了。
  他就是一个窝囊废。曾经在筵席上,被敌国国君要求奏乐献唱,满朝的侍卫皆拔出刀来指向那个出言不逊的国君,可是天子一摆手,随即抱起琵琶唱起了软语。这件事,被传为笑柄,也成了天子窝囊的铁证。此后,任凭谁都敢对他不逊。
  而与天子的窝囊相反,相爷沈承佟是个铁骨铮铮的人。他挺拔得像一把剑,当然,他就是王朝中的一把剑。他的目光如同剑芒,始终扫视着国度中不安分的佞臣。毫无疑问,如此不堪的天子能够坐稳皇位,他的存在便是唯一的理由。
  没有人不惧怕沈承佟,就连天子姬白都不敢与他私下相处……
  此刻,沈承佟闭眸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额,而姬白站在下方瑟瑟发抖。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锐利的目光叫姬白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你怕我?”沈承佟将他的举动收在眼底。
  “沈……沈相劳苦功高,为朕排忧解难,朕心甚慰,何来害怕一说?”姬白已是怕到不行。
  从姬白十二岁开始,沈承佟便陪伴在他的身边,似师似臣,用一杆极标准的尺时刻度量着他的行为。倘若姬白稍有放肆,有违天子所为,沈承佟便沉着双目,不发一言,似逼姬白自省。
  可今日,姬白思索了许久,并未想明自己哪里又犯了错,惹他不快。沈承佟是了解他的,因而他直接言明:“天子祈福,我身为臣下,怎可越俎代庖,乱了天家体统。”
  “原来是这件事啊。”姬白吐出一口浊气。他走近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牵起他垂放的手,拇指交叠,握在自己的两手之中,委屈道:“朕有什么办法呢?沈相,朕这个皇帝做得有多窝囊,你该知道的。”
  这个孩子总是知道,怎样可以轻而易举地化解他心中的戾气。沈承佟心尖都软成泥,他不禁放柔声音向他保证:“您只管光芒万丈,我会永远站在您的身后。”
  随着话出,沈承佟从姬白的背后环绕住他的腰肢,右手拆散他的一头青丝,随后将头发往前一拨,从姬白的后脑勺显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庞。而造成他驼背的,原来是女人耸起的乳房。
  这是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在天子的身后其实藏着一个女人。
  (二)
  这么说,其实是不对的。
  姬白本身就是一个女人,她如今所有怪异的表象起于十二岁那年。
  那年,父皇尚且在世,却因为不能生子而钻营炼丹导致身体亏空。朝堂之上君威尽失,后宫之中风雨亦然。深恩重爱成追忆,受尽屈辱的皇后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姬白的身上,痛斥道:“你为什么不能是个男儿?”
  这一句话,埋下了所有不寻常的因,让姬白一夜之间成了双面之人。皇后得知此事,随即抹掉了公主姬白的存在,只余下皇子姬白的痕迹……甚至,她还要把姬白培养成未来的天子,发了狂一样让她学习十二年来未曾接触过的为君之道。
  姬白是没有这个资质的,她的愚钝不能被皇后接受,只当她是惫懒,每夜叫了宫人锁门把她关在御书房中读书……
  那夜,随着书房门被锁上,她离开监视,即刻藏起男儿的一面,露出原本的自己。她就着月光斜射在墨水上形成的镜面,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庞。
  已有半个月,她在人前藏起自己的女儿身,以男儿姿态示人。母后喊她:“皇儿,皇儿……”一声又一声,語调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在她听来却好似催命。
  门突然打开,姬白慌乱地寻地儿藏身,无意在开合之间看见一个男人。宫人迎他进来,又把门锁上。他环视一圈,后言道:“殿下,皇后命我来教导您。”
  他走来书案,低头与藏在下面的姬白两两对视。他已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显得她所为如此幼稚与不恰当。当下,他既没有叫她出来,也没有采取行动,与那些大惊小怪的宫人不同,他就这么看着她,直到她两腮羞红,自己灰溜溜地爬出来。
  他这才拂去她身上的尘埃,似是无奈地叹息:“殿下啊……”
  他是沈承佟,是皇后信任之人。他以大学问深受皇后的宠信,不论为政抑或处世,都率为标杆。就连姬白学习男人的行走方式,都是模仿着他的步态。他永远站在姬白的身后,面目如常,却始终一双眼睛紧盯着她。
  而姬白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总用背后的眼睛探视着他。
  那双藏在头发里的眼睛,看着他亦步亦趋地行走在宫道上,看着他偶尔皱起又舒展开的眉梢,也看着他始终停留的目光……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他就站在她身后,目光如箭,杀死所有的流言。
  这些流言,包括她那难堪的体态。
  其实,随着她长大,胸部鼓起,导致后背形成了驼峰,造成了人们眼中的驼背形象。
  宫人哂笑,窃窃私语。而当沈承佟走过,他的一双眼睛就能让所有嘴巴紧闭。
  如果他愿意,他绝对是最好的辅臣;倘若他不愿意,他也会成为最难抗衡的奸佞……
  十八岁那年,父皇驾崩,母后猩红着眼与他同归。她在自缢前,意识到沈承佟才是她放养在身边的狼,于是把姬白叫到自己的跟前,叮嘱她:“若不能为己所用,那就除掉他。”
  高官厚禄,无量前途……她拿什么去捆绑他的忠心?   沈承佟料理完帝后丧仪,回到她的身边。
  她以女身出现,少有地施了粉黛,一双柳眉弯出无双风情。她上前环住沈承佟的劲腰,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胸膛,喊他:“承佟。”
  千娇百媚,柔情衷肠,若现实无法将他的野心妥善安置,这一声能否有通天之力让他主动放弃对帝业的欲求?
  “你心里有我。”姬白说,“这六年,你一直在看我,我也一直在看你。你知道我的一切,而我,我这六年生活里一切都是你。”
  她是柔软的,温热的。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只有他知道。
  他一笑,她便从他的怀里仰起头来。他是那样讽刺地看着她:“为您做龙袍的宫人已候在外头,陛下。”
  姬白一怔,从他怀中猛然离开。
  那日,地龙不暖,寒风凛然,她从未如此难堪。
  (三)
  姬白登基,沈承佟毫无疑问地成了丞相。
  他是天下人歌颂的忠臣,像一把定国之剑,驻扎在这个国度,替天子扫除一切威胁。而在姬白眼中,他却是一颗长在体制内的毒瘤。她忌惮他,害怕他,又不得不依赖他。
  他态度暧昧,不接受她的示爱,却也见不得她示弱。但凡她放柔语气,他总能应承她的要求。就连这次,让他在百姓面前假装天子,前往广惠寺为出征的军队祈福,他也是默认。
  沈承佟出发那日,姬白躲在城墙上看他显耀于人前,百姓山呼万岁,而他淡定自若,天家威仪十足。当他坐于马上,背光回首,那锐利的目光穿越众人迅速捕捉到她的身影。她朝他殷切地笑,他回头向远方出发。
  姬白朝身侧宫人吩咐:“召诸位大臣来御书房商议。”
  “是,陛下。”宫人应道。
  姬白横眉厉声:“陛下已出宫南下,何来的陛下?本相驻守京城,替陛下代掌国事。”
  隔日,朝堂上关于“上座是否为沈承佟”展开激烈辩论,当御林军持刀入殿,商议结果终于达成统一:现留京之人,乃沈相沈承佟,而那个窝囊的天子已出发去往广惠寺。
  姬白坐在皇位上心满意足地点头,徐徐说道:“天子不堪重任,本相身为臣子,实在烦忧。”
  “那位天子无法给百姓带来富足,请您取而代之,替天下人谋一个好出路吧。”他们修行的是见风使舵,懂她的意思。
  “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啊。”姬白故作吃惊,“本相忠心耿耿,岂会做谋朝篡位之事?”
  她的臣下明白了,既然不能于明面“篡位”,那就要在暗中安排人手将真正的沈承佟杀死在外头。只是姬白多年来一直伪作平庸,未承想还留有一手。
  ——先皇后给她在朝中安排了心腹,等着她除掉沈承佟后好高枕无忧。而她声名被自己故意弄脏,反倒让沈承佟誉满天下,受百姓拥戴。可惜百姓见不到宫里的大人物,如今沈承佟顶替天子出行,百姓只会当他才是那位平庸无能的天子,她今后以沈承佟的身份出现,谁会置疑?
  姬白这一招,让她的臣子心生惶恐。
  为防她报复他们先前对其的轻蔑,他们纷纷表现出自己的忠心,派出最厉害的杀手去截杀沈承佟。若他半道身亡,姬白就昭告天下,天子驾崩。而她可顶替沈承佟的身份,凭百姓拥戴,顺理成章登基。
  姬白在朝中等了七日,杀手去了一拨又一拨,都不曾传来沈承佟身亡的消息。而她一面在朝中显露出自己的涉政本领,手段狠辣,做事果决,让她的臣子每每心惊。
  这夜,她侧身卧榻。她已经习惯如此。在这个谁也不能相信的宫中,她庆幸自己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眼睛,当她侧着睡的时候,身后发生的一切都被她收在眼底。
  所以,当他出现并且躺在她身后,一只手撑起半个身子,附在她耳旁的时候,她早已洞察。沈承佟轻声似鼻息:“您已长大。”
  “可你比朕大许多。”姬白已经认输。
  他清清浅浅地笑:“对,所以我会原谅您。我不能因为一个孩子的任性而恼怒,不是吗?”
  “是啊,你总是如此慷慨。”姬白倏地语气变厉,“可朕讨厌你的慷慨。”
  (四)
  沈承佟对她一向是包容的。
  他的毒辣手段,她有所见闻,可他对她从来不吝忍耐。
  他总是喜欢掀过她的长发,让她以女儿身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紧紧地抱住她,似她如珍宝。姬白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不然为何种种表现如此暧昧,引人遐思?当她以示爱来巩固皇权的时候,她其实心里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和他就这样隐秘而热切地过一辈子。
  可是,他把她推开了。竟是她自作多情。
  当沈承佟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的手轻柔地拍着的、双臂紧紧拥着的,实际是那个诡异地出现在姬白背后的男体。他不曾把姬白放在心上,他所有的包容和忍耐给的是身后那具男体。而他的温情却让她误会,让她捉摸,让她沉溺,实在令人生厌!
  他究竟是谁?
  他和沈承佟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次,沈承佟愿意把他的慷慨给予姬白。他告诉她:“这是我的弟弟,沈承均。”
  沈承佟出生在富庶之家,他为兄长,父母之爱被弟弟抢走大半。沈承均是个温和谦逊的人,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暴怒的兄长。可在沈承佟看来,就是这样故作的姿态导致父母对他偏爱。他最生氣的时候,将弟弟一把推倒,气道:“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
  他若是妹妹,父母不会对他偏宠,而沈承佟会履行好兄长的职责,好好照顾他。可让沈承佟没想到的是,这一推,让弟弟磕在硬石上身亡。父母责骂他,怪罪他,驱赶他,而沈承佟此刻才明悟自己的过错,后悔自己对弟弟的冷酷。
  怪异的事情,出现在弟弟死后的第七日,那晚,沈承佟做了梦。梦中,弟弟对他说:“哥哥,我也想是个女儿身,这样你就会对我好了。”
  沈承佟求他,跟他说了好多话,说自己后悔了,若他能活过来,自己会对他很好,比天底下所有的兄长对弟弟都好……
  在姬白感觉到后脊生凉之时,沈承佟紧紧地抱住了她,他的头磕在她的肩窝,他的手紧紧环住她背后的男体。他咬牙道:“他没有活过来,他出现在了你身后。姬白,你的背后,是我的弟弟。”   是那个他原本厌恶的、不想承认的弟弟,也是那个他如今百般纵容的、试图守护的弟弟……
  可惜,姬白并不想知晓他们兄弟情深的往事,谈话不过是拖时间待军营救。话语间,御林军持刀鱼贯而入,将沈承佟扣押。
  姬白坐起来,梳理好自己的长发,她赤足走到被迫跪地的沈承佟身边,俯下身去。
  她笑得明艳,是再欣喜不过的模样。
  姬白说:“沈承佟,你已无路可逃。”
  (五)
  他永远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他天生就是善于诡辩的能手。
  明明已至穷途末路,他偏生淡然自若:“我从来没有背叛您。就算您时刻提防着我,我也不曾有一刻动过谋逆之心。”
  六年,在她羽翼未丰之前,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下手,他却按捺不动。他也不曾收敛自己的锋芒,让姬白认为他是个足以信赖的忠臣,反而处处显露,让姬白时时忌惮他功高盖主。
  “当我第一次见您,我就跟您说过,我是皇后派来教导您的。陛下,”沈承佟动了动被侍卫扣住的肩膀,接着说,“如今您已真正懂得为君之道,那么我算是完成了先皇后的嘱托,该把江山放心地交还给您了。”
  这是他对她最后一课的教导——不要依赖任何人,把皇权集中在自己手中。
  姬白的性情由他塑造,一举一动都有他的影子,她青出于蓝,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是显然,姬白并不这么想。她不肯相信自己的谋划在他的计划之中,她想除掉的人是最忠于她的人。
  她冷眼注视:“现如今你自然可以编排一切,老天也管不过每一个说谎的人。”
  他低头笑道:“那可怎么办好呢?为了让您信任我的忠诚,我倒是有一个秘密可以告诉您。”
  待左右被示意退下,被捆绑住的沈承佟将前因后果缓缓说来。
  ——沈承均之所以在死后能够出现在姬白的身后,让她成为双面之人,全是因为姬白的母后。
  那位伟大的皇后,在天子荒政之后不得不为江山后代考虑,她探听到沈承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故而想将他引入宫中,为自己孩子姬白所用。然而高官厚禄皆无法阻止一个人野心的膨胀,她所能想到的制约沈承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心怀愧疚的亡弟与姬白共享一个身体。沈承佟可以不忠于姬白,但不会再次伤害自己的弟弟。
  当年,沈承佟被接入皇宫,穿越曲廊,第一次见到那位皇后。她要他的承诺,并且向他保证:“答应本宫你会好生辅佐姬白,当她能够独当一面之时,你弟弟可以重获新生。不要怀疑,本宫既然可以让他与姬白共享其身,自然也有旁的法子。”
  自觉亏欠的沈承佟答应了,之后六年他无不用尽心力,只盼亡弟可以复生,自己的错误可被弥补。现如今,姬白已有帝王之风,他欣然盼望之事已经实现。如果真如先皇后保证,他愿意带着弟弟离开,不过问皇权富贵,不留念昔日高位荣华……
  姬白听完所有,啧啧称道:“母后殚精竭虑地为朕着想。可是你好像并不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作为皇后,自然无甚指摘。可是一个人若在一处做到至好,难免在旁处沦落下流之道。她为了保住姬白,为了保住这个江山,欺骗了沈承佟——她根本没有办法让沈承均重获新生,甚至连姬白能够成为双面之人,也不是出自她的手段。
  姬白告诉沈承佟:“母后骗取了你六年的忠心,我愿意替她还你一个真相。”
  (六)
  能成为双面之人,是姬白自己的选择。
  那年姬白十二岁,宠爱她的父皇因为膝下无子而行迹荒谬,深爱父皇的母后因此伤心不已。那个时候姬白时常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是个男儿?
  当她在思索男女之别对于家国天下的意义时,南浔的出现让她的幻想落实。他自称天地法则的审判者,手里总是不离一本名为《泯生册》的书。
  他出现,并且告诉她:“旁人不能,唯独你可以。姬白,你是天选的双面之人。”
  五浊恶世,无奇不有。姬白为了挽回父皇和母后,让自己成了这番怪异模样,也接受了南浔所说:“当你成为双面之人时,你就成了天地间不应该存在的人。”
  只有泯然众人才是存活于世的不二法门,但凡特异的个体都被排除在凡尘之外。
  一夜之间,她如愿拥有了男儿的身体,高兴地去找自己的母后,却被一巴掌打在脸上。姬白这才知道,原来母后所言皆是气话,而她把自己作贱成这番模样,让母后真伤了心。
  她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一个好母亲。气过之后,她还是不得不为姬白着想。她消毁了所有公主姬白存在的证据,让宫里宫外都只知道一个皇子姬白,还为姬白寻来了沈承佟,骗取了他六年的苦心经营……
  沈承佟应该恨她,姬白是知道的。
  六年来心心念念之事已见曙光,到头来却发现是幻梦一场。他紧握双拳,苦苦挣扎,绳索将他的皮肉翻绽,他仍然不休。
  当他再次抬眸之时,眼底的猩红已让姬白不忍直视,他反反复复地说道:“什么大学问,我才是天底下最愚笨之人。”
  昔日种下之因,终酿成今日之苦果。
  原本姬白想着冒用沈承佟的身份争取几年安宁,于这几年之间扩充军马、壮大兵力。谁想敌国得到消息的速度太快了些,还没等到姬白布置妥当就已出兵。如今敌军压境,江山正处风雨飘摇之际。
  姬白曾赴國宴,对方的王公大臣都是见过姬白真面目的人,不似百姓容易受骗,并且早已得到消息:沈承佟已被天子姬白收押。
  定国之剑被主人亲手拔除,觊觎已久的外人方可重磅登场。
  因而不过几日,战报不断从边境被传递到京。姬白在朝前拍椅发怒,她不信少了沈承佟就守不住这江山。
  当前方传来敌军不日即将抵达京城的消息时,她的大臣们终是忍不住劝她:“如今国破在即,陛下,放了沈相,许以优待,让他护国安宁吧!”
  姬白颓然:“怕是何等优待,都无法叫他接纳。”
  是夜,姬白摆驾大牢。
  重重月光泠然滤进幽暗的牢狱,照清男人孤寂的背影。往前六年,从来是她风风火火地大踏步前行,他永远在后方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让她不用回头便可瞧见他的面容。六年来,竟无一日有变。   这是头一回,他把后背留给了她。
  姬白道:“报应已至,朕想着你应当快活得要死。”
  “陛下不是来求我,上阵杀敌保家护国的吗?”他的声音听不出半点情绪。
  姬白道:“哦,如果朕果真如此要求,你会同意?”
  “那就要看陛下许的条件了。”他转过身来,开怀大笑,“昔日为保江山,陛下以自己许我。今日战情刻不容缓,您又该许我何?”
  她索性直问:“那你想要什么?”
  沈承佟舔了舔干裂的唇,出口的话语让姬白暗自心惊:“您,陛下。今日的我,想要您。”
  (七)
  姬白很怀疑,沈承佟未完的话语是否想要她去死。
  但是显然,如今的情况已容不得让她犹豫再三,因而她点头应承。再不会有比如今更坏的情况了。
  得天子许诺的沈承佟,掌握了国度里最大的军权。他生来得战争之神眷顾,当他露面就已经意味着胜利在他一方。这一把出鞘的剑击在敌军心腹,回朝之时已尽染血红。
  沈承佟持剑入宫,无人敢阻。他到姬白面前,放手血刃,掷地出声。他打了一场好仗,现如今来向她索要功赏。
  “说吧,你要朕做什么?”天子一诺,重逾千金。
  “要您退位让我。”沈承佟说。
  “你明知这不可能。”
  “当然,所以这并不是我的真正请求。”沈承佟说,“请您同我订下婚约。这是我目前最迫切的心愿。”
  姬白不懂他为什么在拒绝了她一次后,又重新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从来就没有一刻真正地明白过他。又或者,是她从来不想去懂。
  那她想懂的是什么呢?
  少时,她被母后和局势逼着要懂帝王之道。于是,她也就习惯了时刻谋算着她的疆土和皇位。她看一个人,看到的是一枚可利用的棋子;她看天下,看到的是一局可操行的沙盘。从此,动人美丽皆无法入她眼,凡是被她系挂于心的,无不是阴谋诡计。
  因而,当她在心中盘算,沈承佟所言于他有何利益之时,沈承佟看穿她,并且说道:“只是想成为您的皇夫。”
  “不可以。”姬白坚决反对,“相信我,这并不是一个好想法。”
  沈承佟冷漠地说:“您先前不是想嫁给我吗,如今为何反对?又或者,你还是不愿意承认吗……这具身体里现如今存在着的,到底是谁?”
  姬白凄凄而笑,她喊他道:“你终于发现我了,哥哥。”
  是的,现在的这具身体里,只有沈承均,没有姬白。
  “她呢?”沈承佟问。
  “死了。从登基之后,我彻底掌握了这具身体,她就消失不见了。这个可笑的女人,身为皇族,却对天下无半点欲求,还不如早点把身体给我,让我成就霸业。”此刻,占据姬白身体的沈承均继续说道,“哥哥,让我重获新生,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如今我安然无恙,不,甚至是比之前更好了——我拥有了天下,也获得了新的生命。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高兴什么?高兴弟弟占用了她的身體,看着他为其经营而无动于衷,还想尽办法要杀他固权?如果不是他在牢中之时,南浔前来告诉了他真相,他还要被欺骗多久?
  曾经记忆中的温润少年,此刻竟不复当初模样,他变得贪婪而无所畏惧,怨天尤人而自我宽慰。在他眼里,自己永无过错,是所有人亏欠了他,就算他如何作为,也不过是在反抗命运的不公。
  沈承佟不禁又想起了姬白。记忆中,她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样子,怕他到不行,但又壮着胆子想要亲近他。在这个宫里,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沈承佟道:“是我失手推你,导致你身亡。欠你一条命,我还给你便是。可你有何资格去谋杀姬白的魂灵?她又欠你什么?”
  “所以你才沦落到今日的处境啊。你自以为良善,要替佛祖度化恶人,你有什么资格?告诉你吧,杀死姬白的人可不是我,是你自己。”沈承均走近他,一步一步带着逼人的气场,“哥哥,背负着两条人命的你,怎么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来质问我?”
  (八)
  姬白是在母后自缢前,才被告知母后对沈承佟的欺骗。
  当时,她难以置信地低喃:“您明明就没有让他弟弟死而复生之法,却把他骗在我身边六年。原来啊原来,他对我从来没有半分真心实意,不过是借着对我好,要补偿他弟弟。”
  姬白那时想,从十二岁到十八岁,这六年中他的悉心相伴,让她以为她至少在他心里有所不同。她总是偷偷地看着他,心里不自觉地涌动着一阵暗喜,骄傲于拥有他独一份的宠溺。
  然而,真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对他产生的情愫,不过是来自他错位的表达。
  母后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她的手,眼睛紧盯着似乎要掉出眼眶:“答应我,守住这片江山!姬白,你别无选择,一定找到机会杀了他!等他发现了真相,你以为他还会在乎与你之间的那些微末的情分吗?”
  如果沈承佟知道真相,怕是恨不能要将她挫骨扬灰吧……
  不。
  在姬白的心中,还有另一个微弱的声音……或许,他也会在意他们之间这六年。
  这六年中,她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女人,唯一不变的是他一直在她的身边。大多数情况下,他是严厉的,可也有过那么几回,她不断地哀求他,攥住他的衣袖摇他的手臂。于是,他竟然也允了她的请求,让她少学半日的经书,与她坐在皇宫最高的地方,说起民间的故事。
  她最爱听的,是一些男女情事。她那时是半熟的年龄,处在孩子与成人的临界,一些情愫也刚开始萌芽。对于他所讲的男女之情,她半通不通,只觉得书中男女实在忸怩作态。
  那时候,她看着他的侧颜,不满他所讲的故事:“我若是那女子,必然要多一份孤勇。我定要去问那位公子:你是否与我心意相通。”
  殊不知她十八岁,经历了父丧母丧,经历了颠覆的事实。当她凭着那腔孤勇,仗着往昔他的宠爱忍让,决定给他们最后一个可能,心怀忐忑地去问他心里是否有她之时,他的冷漠令她倏尔清醒。于是她明白了母后的用意,开始无比惧怕他得知所有的欺瞒,到那时……恐怕连他虚假的情意都要没了……   现如今,沈承均把一切都说明,他如此不过是为了打击他的兄长:“哥哥,那时你拒绝了她,让她觉得你们的六年,不过是她母后骗来的好时光。她对你心怀内疚,于是,她决定修正这骗来的六年,把这具身体给我。所以啊,杀死姬白的人,就是你自己啊。”
  (九)
  沈承佟与姬白之间,总是充满了各种谎言和欺骗。
  于是,沈承佟也就不明白,从谎言中难道可以生出一朵纯粹洁白的花来?
  当皇后故去,姬白向他示爱时,他所能想到的,不過是她为了稳固皇权,生怕他趁此时机夺了她的皇位。所以他也就对此嗤之以鼻,甚至对她有所讽刺。他怎么会想到,正是因为自己所为,让她最后选择了离去。
  沈承佟突然觉得好笑。他来到姬白身边是为了救他弟弟,而现在,他想救的弟弟性情颠覆,他陪伴六年的人因他而死。一个错误,竟然被衍生出六年的错付。到头来,两条人命,一个未还清,一个又新增,就数他最蹉跎,怪他是煞星。
  沈承均阴笑着,派兵将沈承佟捉拿,他已无反抗打算。在沈承佟被带走之前,他听到沈承均道:“哥哥,她那么喜欢你,你就去地下陪陪她吧。”
  是了,姬白对他是真真切切的喜欢。那么他呢?如果他知道那时她是真切地求娶,那么他会不会点头,同她做一对和和美美的夫妻?
  他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精心打扮好的面容,少有地施了粉黛,柔曼的姿容让他明白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值得被任何男人爱着的女人。
  他的头脑开始变得恍惚,甚至在牢里被灌下毒酒时,在腹痛不已、一口一口吐出黑血时,在他想自己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时,在一个个过往画面交错出现在脑海里时……他终于拨开心中的雾障,清楚了那一个抛开所有误解后他内心真正的回答。
  于是,他也终于高兴地笑起来,笑得灿烂而无所忌惮。已经许多年,他背负着害死弟弟的责任惶惶度日,未曾有过片刻的轻松与解脱。
  而这时,他才明白,六年便也算不得是错付。他蹉跎的,会去弥补,未说出口的答案,只有亲口去和她说了……
  (十)
  南浔凭空出现在牢中,一道白光遮去他的身影。
  这是他与沈承佟的第二次见面,两次都是在同一个牢房之中。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沈承佟,姬白的身体里,千方百计想要除掉他的人是沈承均。
  他从来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他把这个真相告诉沈承佟,是在逼他去向沈承均质问。或许,沈承均会有一刻念及兄弟之情而产生不杀他的想法,但是当沈承佟知道一切真相,沈承均决不会放过任何会阻碍他坐稳皇位的人。
  没有办法,这是他的使命,除掉世间不该存在的十二位女子、消除她们在世间的证据,这是他无法抗拒的命运。因而,沈承佟这个与姬白牵连甚深的人,已不能活在这世上。
  那时,南浔跟他说:“现在,你可以拒绝他让你出兵的请求,让他的帝王美梦破碎。这会是给你弟弟最大的报应。”
  沈承佟却说:“是啊,他那么想要这片江山……但是,始终是我欠了他们的。”
  沈承佟最后还是出兵击退了敌军。
  直到那一刻,南浔才明白了他话语中所谓的亏欠。他欠沈承均一条命,让他还是愿意助他如愿;他也欠姬白一条命,所以他更要守住她的江山,让外来的马蹄退回疆线之外……
  如今,南浔看着他的遗体,心里有千万种情绪。
  外头的喧闹声愈来愈大,有兵戈交战之声,又伴有嘶喊痛哭之声,有擂鼓呐喊之声,过了许久,又传来一阵声势浩大的笑声——“众将士,拿下皇帝人头者,赏食户千邑!”
  到后来,声音没有了,天地间万籁俱寂,仿佛空无一物。许多音容笑貌都成为黑白,茫茫然孤魂游荡四方。
  南浔终于翻开他手中的《泯生册》,划去第十页“姬白:双面之人”这六个黑字。
  他翻过一页,原本空白的第十一页上,缓缓浮现出新的六个黑字。
  ——“里潘:断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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