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画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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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象征帝王多子多孙的螽斯门下,苏芸捧着祖训已不知跪了几个时辰。
  她害了宣妃的孩子,太后便罚她跪在这里。纵得皇帝求情,也没能消了她老人家的怒气。烈日炎炎,连青石板都烧灼起来。苏芸撑不住,直挺挺地倒下。皇后苏嬛远远瞧见,急忙唤人去传太医。谁料太医未到,陆巍却是抛了车辇急急赶来。他俯身将苏芸抱起,不似威严天子,倒像寻常人家关心妻子的夫婿。
  陆巍亲自将苏芸抱回昭华宫。
  宫道狭长,这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便连那浣衣坊的小丫头,都知皇上极宠贵妃娘娘。害了宣妃的孩子又何妨,那只许皇后娘娘栽种的牡丹花她还不是想要便养?
  陆巍登基不久,后宫女眷寥寥。中宫皇后性子软弱,以致苏芸风头无二。相士说她天生妖相,注定狐媚惑主。皇帝不听,反倒大肆重修昭华宫。百越进贡的翡翠玉石铺就宫殿廊前路,塞北猎来的胡狼养在院落以鲜活鸡鹅喂养。她又恃宠而骄,不知收敛。太后瞧上一件白狐袍子,她却倚在皇帝怀中娇滴滴道一声“喜欢”。得了袍子后,她还耀武扬威地穿着去给太后请安,直言这狐袍看似温软,可真的穿在身上,倒也一般。
  先帝在时,太后娘娘位主中宫,铁血手腕,六宫臣服,哪有嫔妃敢放肆如苏芸這般?可苏芸是皇帝心尖上的人,太后能动却不敢妄动。折中退让,只得教训皇后,言其性子软弱,任凭那妖邪误君祸国。
  皇后苏嬛,乃柱国将军苏沪嫡女。身份尊贵,性情和善。纵有犯了错的宫人,她也不忍大声呵斥。这样端庄的皇后却是那妖妃苏芸的胞姐,嫡出温婉大方,庶出妖媚阴狠。难怪世人皆道嫡庶有别,这是刻在骨子里的高低贵贱。
  “你白白担这皇后之名,皇帝可有认真瞧过你一眼?”太后恨铁不成钢道,“哀家不是要你学贵妃妖媚惑主那一套,可你也该想想办法,让皇帝收收心。”
  苏嬛满心委屈,却也只是沉默不语。她又聆听一番教训,才被侍女搀扶着离开。仰头看,天空蔚蓝;侧身,枯木逢春,苏嬛却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扯了扯疏蕊的袖口,沉声问道:“皇帝的心装在他的胸腔里,他要给谁,难道还得经过我的同意?”
  关于陆巍与苏芸的恩爱,苏嬛自认没有插足之地。
  苏芸体内流有一半胡人血统,天生媚骨,倾国倾城。苏嬛虽日日被吹捧大家闺秀,可到底比不过苏芸的魅惑众生。
  追溯往事,苏芸还对陆巍有过救命之恩。
  先帝在时,皇位争得激烈,父子猜忌,手足相残。陆巍乃中宫所生,地位尊贵。无奈还有一位同父同母的幼弟,陆琮。那孩子生来聪慧,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最好。背书,他是最快的。习武,他是校场上最出挑的。皇帝亦是常常夸赞,陆琮这孩子,有胤朝天子之风。
  陆巍是嫡长子,皇位理应属于他。他静心蛰伏,努力将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可皇帝又道:“为大胤千朝万代,理应立贤不立长。”
  陆巍慌了,去求母后。可对皇后来说,陆琮也是她的孩子,登基为皇,也未有不可。
  天下本该是陆巍的,他为何要拱手相让?
  陆巍寻到苏沪,许诺自己若登基为帝,便会迎娶苏家嫡女苏嬛为后。届时,苏沪既是柱国将军,又是国丈。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苏沪扶持,陆巍终不再是孤军奋战。也是那时,陆巍遇见了苏芸。
  在苏府,苏芸虽然担着“二小姐”的名号,骨子里却是被人瞧不起的。因为她连庶出都算不上,只是与苏沪有过一夜缠绵的胡姬所生。胡姬死了,七岁大的苏芸找来胤朝千里寻父。苏嬛远远瞧着,未有过多抵触情绪,心里想的是:这个妹妹,生得比府中所有女眷都要漂亮。
  府中下人瞧不上苏芸,拜高踩低。她们常做这种事,不料阴沟里翻船,反被苏芸坑害弄坏了苏沪的战袍,齐齐被打了板子赶出府去。
  苏嬛放下了心,那些人,该得些教训。
  对于苏沪这种叱咤疆场的将军来说,苏芸这样的女儿远比苏嬛更加讨喜。为此,他常将苏芸带在身边,教她兵法,授她武艺。陆巍前往军营探望苏老将军,正巧看到骑在马背上的苏芸弯弓射箭,正中靶心。彼时苏家小女十四岁,一袭戎装,英姿飒爽。
  只一眼,陆巍便已动了情。
  至于二人之间如何情愫暗生、互许终身,苏嬛便不知了。她只知后来陆琮派人暗杀陆巍,是苏芸救了他。因为那日相救,才有了他日后的登基为皇、权倾天下。
  陆巍想立苏芸为后,无奈苏芸只是庶出之身,加之常年在军营抛头露面。于情于理,都不配后位。所以,苏嬛还是被八抬大轿抬进了宫。十里红妆,给了她颜面,也给尽苏沪殊荣。出嫁那日,她在自己的床榻旁看到了苏芸,卸下脂粉的苏芸依旧很美,似天边晚霞,柔和若梦。
  苏芸问她:“嫁给陆巍,成为皇后,你开心吗?”
  苏嬛的回答梗在嗓边,不知如何作答。此前,她不过见过陆巍三次。花园、游湖,还有十五灯会。她知道陆巍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同时也知他心中所爱不是自己。思虑再三,她轻声反问:“我嫁给陆巍,成为她的皇后,你是否开心?”
  苏芸笑了笑:“没关系,我也会嫁给他。你为妻,我为妾罢了。”
  【二】
  苏芸病了。
  顶着炎炎烈日跪在青石板上,不染些暑气反倒奇怪。
  幽幽紫禁城,她名声不大好,阖宫嫔妃,没有一个看她顺眼。所以她病着的这些时日,除了皇帝陆巍,只有亲姐姐苏嬛来看过她。
  苏嬛这人脾气好,除年少那会儿陆琮讨嫌偷走了她的兔子,苏芸就没见她生过气。她带了自己亲自晾晒的菊花茶,说是能清暑热。她轻声劝道:“太后娘娘爱子心切,难免对你有些敌意,这也是人之常情。不如你借故装病一些时日,待她心情好转,再去请安。”
  苏芸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无须装病,她本就病着。
  皇后刚走,皇帝便驾临昭华宫。带了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还有各类上好的补药。她倚在榻上,懒懒不愿抬头:“还望陛下以后来得早些,妾身若是死了,于您没有半点儿好处。”   “你哪有那么容易死?”陆巍冷笑着拂袖离去。苏芸缓缓抬眸,轻声浅笑:“陛下慢走。”
  她与陆巍,从无恩爱。不过是因为诸多缘由,彼此将就着不能直接要对方性命。
  苏芸七岁那年,从病重的母亲口中听到了苏沪的名字,方知自己体内流了一半汉人血统。阿娘过世,苏芸将她生时那些看似琳琅满目,实则无比廉价的珠宝拿去变卖,换了几两银子,求前往中原的商队拉上自己找寻阿爹。不料行至半路,便被商队老板扔下车去。
  大漠荒凉,她行至绝路。好在命不该绝,奄奄一息之际,她不但寻到绿洲,还一并拐跑了商队豢养的骆驼。可骆驼天生性子缓,挣扎过后,她还是被抓到了。大腹便便的商人扯着她的头发问她是哪里来的野孩子,她犟着性子,闭口不言。
  商队真正的主人走来,皱眉上下打量着她。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衣着华丽,容貌俊秀。若他是天,彼时的苏芸就是卑贱如沙尘。他说:“一个孩子罢了,放了她吧。”
  苏芸没走,呆愣愣地看着他。
  “为何不走?”
  “这是沙漠,没有骆驼,我走不出去。”
  “你想要骆驼?”
  苏芸点头。
  少年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你拿什么来换?”
  “什么都可以。”苏芸道,“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很久以后,苏芸方知,少年来自大胤,名唤陆琮,是皇帝有意册封为太子的人。而他命令队伍带上她的原因,是因为她给他看了苏沪留给她母亲的玉佩。
  陆琮想要利用苏芸,只可惜,想错了办法。他没有将苏芸送回苏府,让苏沪记着自己的人情。而是直接挑明苏芸的身份,威胁苏沪若不成为自己的助力,便告知皇帝他私通胡人,还留下这么一个孽障。苏沪未做过多辩解,手起剑落,便要杀死苏芸,永绝后患。陆琮下意识将苏芸护到自己身后,十岁大的孩子,论心狠手辣,哪里比得过老谋深算的苏将军?
  他妥协道:“将军饶她一命,本王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那一护,护住了苏芸的心。七岁的孩子不懂什么是爱,只懂父亲要杀自己,陆琮要救自己,所以陆琮是个好人。
  苏芸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地看着父亲。左颊泪痣映着眼波流转,这让苏沪想起那个在大漠酒巷只见一面,便令人难以自拔的女人。
  此等美人留下,自有诸多用处。
  于是,苏沪主动向皇帝交了请罪书。他镇守边疆,劳苦功高,皇帝自不会因他与一胡姬有所牵连,便降罪于他。苏芸就这样得了“苏家小姐”的名号,过上所谓“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苏嬛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苏芸便要学刀枪棍棒,暗器毒杀。
  苏沪选择辅佐陆巍,因为那种爹不疼娘不爱想要什么都困难的孩子才更懂得感恩。而挡在陆巍皇位前最大的一座山,就是自幼受尽宠爱的陆琮。所以十五岁的苏芸被要求接近陆琮。说白了,就是引诱之意。
  苏芸慎重思之,父亲可以辅佐陆巍,难道她就不能辅佐陆琮?
  这是一件看似困难却非难行的事——只要将父亲与陆巍勾结的证据拿去给皇帝,本就受宠的陆琮自然前路畅通。苏芸笑了笑,她猜父亲想不到,自己从不是温室里那任由他剪裁的花儿。她生长在大漠,那儿的风霜远比他的野心更加可怕。
  令苏芸始料未及的是,陆琮爱上了苏家嫡女苏嬛。一次庙会,陆琮应苏芸请求,陪她去看那十里花灯。那天,她手里拿着的不是剑,而是小贩沿街叫卖的兔子糖。人群熙熙攘攘,糖渍粘到脸上。陆琮笑了笑,用帕子替她擦净。苏芸第一次想起,自己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后来,有刺客混入,目标是轻装简出的陆琮。苏芸摸出匕首,护他到安全之地。其后她又奉命追捕刺客,匆匆忙忙赶回时,却发现陆琮正与苏嬛站在一处。陆琮受了伤,苏嬛壮着胆子为她包扎。她指尖颤抖,下手却柔。陆琮自己受了伤,却还在安慰她不要害怕。苏嬛委屈哭道:“你别动,伤口裂开可怎么办?”
  陆琮笑了笑:“没关系,哪里就那么疼了。”
  苏芸插不上嘴,傻傻地站在一旁。陆琮以眼神示意她离开,不要妨碍他们英雄美人劫后余生的温存。而苏芸不过是想要告诉苏嬛:这样的温柔包扎止不住血,要严实一些才行。
  男人,还真是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呢。
  【三】
  太后娘娘生辰,苏嬛忙里忙外。反观苏芸,在昭华宫内装病躲清闲。偶尔出来放风,便帮她吆喝两声。贵妃娘娘虽然名声不好,可宫人不敢不听她的话。她能一眼抓出问题,三言两语解决。不似苏嬛,温和惯了,底下的人也会随之变得懒散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苏芸常常欺到她这嫡姐头上,可苏嬛不太懂世人为何有此言论。在她眼中,苏芸是一个极好的人。
  苏嬛鲜少出门,苏芸则散养在外。苏嬛每日要学琴棋书画,难得养了一只蝈蝈,却被嬷嬷踩得肠穿肚烂。无意看到的苏芸当晚便捉了一只兔子给她,说这种软毛小兽比较适合大小姐的温和脾性。果然,嬷嬷允她留下兔子,苏芸还用木头给她做了兔笼与草架。
  苏沪地位尊崇,常有皇子来家中做客。陆琮仗着年纪与她相仿,便跑到后院寻她。她胆子小,便藏在房中躲着他。陆琮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偷走了她的兔子。纵她脾气温和,可还是在得知兔子不小心被闷死后生了氣。所有人都劝她不能因为一只兔子得罪陆琮,可她还是泣不成声。夜间苏芸归来,先是嘲笑她把自己哭成红眼兔子,转又试探性地问道:“要不,我再去替你寻一只?”
  她拒绝了。
  生命终究是无可替代的。
  想着陆琮,陆琮便来了。他看到她,远远俯身作揖。她浅笑回礼,落落大方。
  站在身侧的苏芸似笑非笑地拈起一片山药糕,咋舌道:“说是甜品,怎就一点儿甜味都没有?”
  苏芸喜欢吃甜的,吃得牙疼都忌不住口。虽然口中抱怨着山药糕不甜,但她还是遵循本心将其连着盘子一并顺走。她不愿见陆琮,或许应该说是陆巍不愿苏芸见到陆琮。
  昔年的权谋之争,苏嬛并不太懂。父亲让她放宽心,能坐上大胤皇后宝座的女人,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人。而她要做的,只是不招陆巍厌烦。至于她对陆巍怎样看,似乎没有人关心。   宫中传来皇帝咯血已时日无多的消息,朝堂内外,剑拔弩张。原本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苏嬛接到了陆巍西湖泛舟的请帖,她不愿去,却碍着父亲的命令,不得不答应。
  彼时,苏嬛看到端着茶盏从船坊里间走出的苏芸,鹅黄色的低胸襦裙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原来陆巍与苏芸一早便相识,他们坐在一处,神色亲昵。如果苏嬛未曾与陆巍许下婚约,只怕还要上前劝说两句——那人看你的眼神怕是只看中了你的皮相,若要托付终身,定要小心。
  游湖是一件风雅事,免不了要吟诗作对。苏芸命人拿出琵琶,笑道:“你们那些文雅事我不会,不如便弹首曲子助助兴吧。姐姐嗓子好,可愿唱一曲?”
  苏嬛应了。
  她不会那些市井的曲子,只能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唱到这里,她才意识到曲意有误,羞红了脸。苏芸按着琵琶弦笑着给她解围:“怪我怪我,弹错了调子,这才引得姐姐唱了这宜其室家的曲子。”
  话音未落,船头炸开一声巨响。苏芸扔下琵琶前去查看,才知有刺客前来。
  刺客带了炸药,那一声巨响已经毁了船。都是些死士,火光冲天中竟缠斗上来。苏芸当机立断,将苏嬛推给陆巍。陆巍也未作迟疑,护着她跳入湖水。正巧陆琮带着船只前来搭救,他伸手将苏嬛抱上了船。
  苏嬛呛出水来,大声喊道:“阿芸……我妹妹,我妹妹还在船上!”
  炸药将船炸得四分五裂,冲天火光中,哪里还能寻见苏芸的身影?
  陆琮抽出长剑指向还泡在水中的陆巍:“兄长莫怪罪,你的存在,委实碍眼。”
  陆巍倚在船边,笑了笑:“这般名正言顺地暗杀我,真当父皇查不到你?”
  “查到又如何?纵然父皇心疼你这个儿子,可母后一定不会让那些庶出的贱种得到大胤的皇位。”陆琮轻挑眉梢,“只要你死,我便是大胤的天子。”
  “苏芸呢?她是你的人,你舍得让她死在船上,被炸得尸骨无存?”
  陆琮笑道:“既说是我的人,那为我死了又何妨?”
  苏嬛听了这话,有些心凉。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撕扯着陆琮问道:“我妹妹倾城容貌大好年华,凭什么要死于你的阴谋算计?”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陆琮柔声安慰着她,“我能保护的,只有你。”
  四面突然火光通天,数不清的船只快速驶来。他带来的人,已被团团包围。陆巍缓缓游开,幽幽笑道:“你的计划,我早已猜到。”
  陆琮脸色惨白,他对上了船的陆巍道:“放过苏嬛,我这条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苏嬛是我未来的皇后,我自然不会伤害她。”
  后来,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陆巍,成了大胤的皇后。
  再后来,苏芸活着归来,成了陆巍的妃子。
  陆琮也还活着,只是被剥夺了王爷该有的权力。
  游湖画舫上燃起的那场火,于她而言不过是虚惊一场。于他人而言,却是烧没了太多东西。
  【四】
  苏芸知道陆琮不喜欢自己,因为他最喜欢的是权力。
  这没关系,只要他心中没有其他女人,她就愿倾尽所有将他送上皇位。直到她知晓被陆琮放在心尖上的人是姐姐苏嬛后,苏芸才总算认清了贱如蝼蚁的自己。
  苏沪让她接近陆琮,后来,陆琮又将她送给陆巍。说是送不太恰当,其实是陆巍远远听到她的琵琶声被勾了魂,所以陆琮顺势将她介绍给了陆巍。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件工具。是父亲埋在陆琮身边的棋子,亦是陆琮送给陆巍的毒药。那于陆巍而言,她又是什么?
  起了小孩子争夺糖果的心思,她坐在陆巍腿上,揽着他的脖子,千娇百媚道:“殿下日后若登基为帝,是要迎娶我姐姐为后的。那我呢?”
  陆巍轻轻抚过她的耳垂,浅笑轻问:“我现在许下的承诺,你可敢相信?”
  苏芸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凑上前去,吐气如兰:“我不求一生一世的承诺,我只求你这个人。日后你的心若是不在我身上,咱们便彼此折磨,两不安宁。”
  “若你的心不在我身上呢?”他咬着她的耳垂,“我也困住你的人?”
  红纱软帐,一夜旖旎。
  陆琮让她杀了陆巍,可暗杀皇子,是死无全尸的罪。苏芸想起自己为走出大漠所受的苦,这般轻易便将性命交出去,死后陆琮怕是都不会记得她是谁。
  苏芸有意拖延,陆琮便要亲自动手。他派人炸了陆巍游湖的船,在明知苏芸尚未逃离的情况下,又下令点燃了龙舟余下的炸药。
  棋子,用之弃之,方为下棋之道。
  好在苏芸嗅到火药味早早跳下了船,否则当真便要随着那火光冲天而烟消云散……
  她勉强游到岸边,被采莲的姑娘搭救。养了一个多月的身子,才找回苏家大门。府内张灯结彩,原是苏嬛即将出嫁——皇帝病重,准备让太子陆巍大婚冲喜。
  她溜进苏嬛闺房,侧身倚在她的榻上。苏嬛见了她,又惊又喜:“原来你还活着。”
  真心实意,不似虚假。这样善良温和的姑娘,难怪会让陆琮念念不忘。
  陆琮被关押在大牢,听说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皇帝病重见不得血光,加之皇后拼死相劝,陆巍早就要了他性命。苏芸知道,陆巍登基之日,便是陆琮死亡之时。
  她沒有继续拖延的时间了。
  苏芸去寻陆巍时,他正在精心雕琢一枚玉簪。那应是要送给苏嬛的新婚贺礼,象征新娘子嫁给的是如匪君子,如圭如璧。
  可惜,她知姐姐不喜这些金银美玉。
  陆巍见她,眉眼淡淡:“你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我想求你放过陆琮。”
  他笑了,似有不屑的笑意:“你的心,果然在他那儿。”
  苏芸冷笑着回击:“我的心在谁那儿,你在乎过吗?”
  陆巍不会在乎苏芸喜欢谁,因为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仔细想想,才会发现陆琮将她这个苏家女安排到陆巍身边的这一步棋下得有多蠢。苏沪是陆巍的人,她“依附”陆琮这件事苏沪又怎会不告知陆巍?陆琮将敌人的棋子送回到敌人身边,不是在坑自己就是在坑她。苏芸想要保命,总得想点儿办法。   父亲说,美人的皮相生来便是最好的武器。所有人都说她天生风情万种,魅惑人心,可為何这些本事在陆家人身上通通无用?她想不通,便想弄清能被陆巍看在眼中的姑娘,该有何种风情。
  湖面泛舟,她知陆琮安排的刺客在悄悄接近,也猜到陆巍早已将计就计安排了伏兵。
  在看到苏嬛的瞬间,她断定笑到最后的将是陆巍——让苏嬛来的人是苏沪,他想用陆琮喜欢的女人牵制他。在确保陆琮不敢痛下杀手的情况下再让陆巍成为诱饵,这才是万全之策。不愧是老狐狸,在权力面前,最疼爱的嫡出女儿还不是说舍便舍?
  那天,陆巍终于除掉了他的眼中钉,苏芸也终于想清楚自己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苏嬛唱道“宜其室家”时,陆巍眼中那份宠溺当真柔似桃花。
  男人,还真是喜欢温柔的女孩子呢。
  陆琮喜欢苏嬛,青梅竹马,从小到大。陆巍喜欢苏嬛,年少初遇,一见钟情。
  苏芸被利用来,利用去,她甚至怀疑这些人都没能记住她的名字。她自嘲般挑起嘴角:“那天我说过,若你的心不放在我身上。咱们便彼此折磨,两不安宁。”
  “凭你也配?”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殿下可曾听过相思豆?”
  此物名字优美,却是苗疆奇毒,女子服下后若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二人性命便会被此蛊连在一处。女人死了,男子便会被体内破茧而出的蛊虫咬穿五脏六腑。她略显亲密地抱住陆巍,撒娇道:“我知你不喜欢我,只好早早构思保全之策。既然生时不能相守,不如便一同殉情好了。”
  陆巍冷冷地看着她:“你想如何?”
  “放了陆琮。”
  “这般爱他?”
  “与你何干?”
  陆巍转又笑道:“若旁人知晓这件事,只要杀了你便是行刺我,这该如何是好?”
  “那我便嫁给你好了。有这深宫高墙护着我,还怕什么呢?”她蹭着他的耳朵,“待你登基为帝,麻烦在后宫为我留下一席之地。”
  陆巍冷笑:“我以为你会想要与陆琮双宿双飞。”
  “我若随他走了,你岂能安心?为了杀你,他可是会毫不留情地杀死我呢。”苏芸松开他,转着裙摆走到窗边,“您也不必生气,我只是想要一处安身之地,断然不会出来碍您的眼。”
  “阿芸,你很聪明。”陆巍冷下脸来,“自以为很聪明。”
  她笑道:“我只是为了保命。”
  后来,陆巍封她做了贵妃。人前,三千宠爱于一身;人后,多说一句话都不愿。
  他初初登基,地位不稳。后宫女眷大多是功臣良将家的千金,各个带着一身的野心。太后因为陆琮的事,对他颇有微词。他宠谁,她便对之冷眼相待。苏芸就这样被拎出来当了靶子。柱国将军的女儿,宠着她旁人也不敢有太多怨言。虽都忍不住暗中对她耍些手段,可苏芸也能一一抓住把柄,趁势让陆巍在前朝将其母族连根拔起。该夺权的夺权,该灭族的灭族。除苏家以及能与之抗衡的丞相,大胤,再无人敢起异心。
  至于陆巍为何不动苏家,旁人皆道是苏芸之功。可苏芸清楚,他只是对苏嬛爱得太深,甚至耐着性子在局势未稳之际与她疏远。只可惜,苏嬛不懂其苦心。归根结底,他不过是感动了自己。
  陆巍能有今日,苏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没有记她半分好,反倒不想她过得安宁。比如那件白狐袍子,就是皇帝陛下眼巴巴地派人送来的。他明知她对狐狸毛过敏,也知那是太后娘娘的心头好。时至今日,苏芸方才明白陆巍当初为何说她“自以为很聪明”。她用尽手段保住陆琮与自己的命,却不知陆巍在前方又为她准备了火坑。
  【五】
  陆琮终究还是反了,这是所有人都可以想见的事情。
  苏芸一早得了通知,默默将收到的信笺扔进火盆里。陆琮交代她两件事,其一,保护苏嬛安危。其二,偷走陆巍的兵符。
  起兵的日子定在太后生辰,人多嘈杂,宫人里面安排了自己的士兵。届时里应外合,一举便能成功。苏芸捧着自己刚刚顺来的那盘山药糕,侧身问陆琮派来询问情况的细作:“无须交代,我也会护着姐姐。可我还想再问一句,为救他,我把自己葬在这里一辈子。他举事若成,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娘娘想要的,殿下都会给。”
  苏芸一声嗤笑:“你来说说,本宫想要什么?”
  细作答不出。
  苏芸挥了挥帕子:“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这次同从前一般,我依旧不会让他失望。”
  女人大多是感性的动物,纵然是被称作“狐狸精”的苏芸,也逃不开“爱一人”的束缚。她在苏嬛的甜点里掺了药,让她似染风寒,无法参加寿宴。而后,她绕去陆巍书房,轻车熟路地盗出兵符。
  陆琮虽如今惨淡,可安排的坐席还是靠前。皇后不在,便是苏芸这个贵妃出面主持寿宴。她端着酒杯走到陆琮面前,默默交出了兵符。天边有烟花炸开,水面倒映明月高悬。陆琮突然掀翻桌面,隐藏在宫人中的士兵齐刷刷亮出了刀剑。陆琮举起兵符,大声道:“众将士听令。”太后大惊,怒道:“琮儿,这是何故?”
  “清君侧。”陆琮指着苏芸道,“陛下宠信妖妃,祸国殃民。若不除之,大胤将倾!”
  举反旗,都是需要借口的。苏芸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般利用价值。
  苏芸微微一怔,转而掩面笑出声来:“殿下,您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兵符即虎符,大抵雕刻成猛虎的形状。陆琮细看掌中这块,却是幼猫之态。苏芸缓缓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殿下,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我全心为你,纵你没有半点儿真心,我也不会背叛?”
  因为“爱”吗?苏芸的确有放在心尖上的人,只可惜,从来不是蠢钝如猪的陆琮,而是韬光养晦、注定为王的陆巍。
  苏芸与陆巍初逢在校场,她骑在马背上,箭矢正中靶心。回首,便见陆巍正在给她鼓掌。他说:“苏沪将军的女儿,便该是这副模样。”
  她看着他,第一次觉得没学琴棋书画却来修习刀枪棍棒的自己,并不苦命。   可惜,陆巍要迎娶的人是她的姐姐。他不爱她,待她所有可以利用的價值通通被榨干,他就会转身离去。
  苏芸七岁便没了娘。在大漠九死一生时,是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了水源。湖面龙舟炸裂后,是她自己努力挣扎游向岸边……上苍给她的很少,所以想要什么她都得自己去争,其中也包括她心爱的男人。直言说爱,他怕是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所以她以救陆琮为借口,即使被恨,他也不得不将她留在身边。
  她将匕首刺入陆琮的心肺,陆巍一早安排的御林军也齐齐亮出兵刃。太后哭喊着跑向陆琮的尸体,她推开苏芸,冷声道:“是你害得我两个儿子骨肉相残,都是你害的!”
  苏芸有些冤。
  太后大声命令道:“来人,将这妖女拿下。刺杀王爷,其罪当诛!”
  迸溅到脸颊的血迹未干,映着这打打杀杀的景,让苏芸的眉眼看起来越发美艳。有士兵包围而来,她未做辩解,没有反抗,只是痴痴地望着陆巍。那人目光森冷,未做他言。明明为他除了陆琮,为何就不能念她一点儿好处?苏芸笑着扔掉匕首,遥遥道:“陛下要妾身怎样死,还请您给妾身一个答案。”
  陆巍从亲卫手中夺过弓箭,如初见那年她射中靶心般,毫不留情地一箭射入她的小腹。不是要害,尚不致死。可身子难以支撑,跪倒在地面。他缓缓走来,抚摸着她的额发:“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相思豆。”
  苏芸擦了擦嘴角的血:“若是有,你会后悔的。”
  “朕坐拥天下,自也寻得到养蛊人。”陆巍用一生对苏芸最温柔的语气轻声道,“你那么爱陆琮都可以杀了他,留着你,朕实在不放心。”
  看来她演技的确是好,至今,陆巍都不知谁才是她心底的人。
  苏芸一生所求,不过是想要守着心爱之人活下去,为何难成这般?
  她拔出腹中箭,用尽所有力气向陆巍刺去,守卫的利箭相继飞来……
  万箭穿心的结局也好过被自己爱一辈子、算一辈子的人亲手送入黄泉。
  那日她拼命游出湖面后晕倒在岸边被采莲女所救,醒来时,采莲女告诉她:“你的孩子没了。”
  她得到了陆巍的人,有过与他的孩子。往后余生,他也都会记得她,哪怕只是恨!
  足矣。
  【六】
  陆巍来看苏嬛,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比如他爱她,从前的冷落只是为了保护她。至于苏芸,不过是颗棋子。苏嬛没说什么,挥退了一众宫人,默默给他斟茶。
  寿宴过后,太后便病倒了。最宠爱的小儿子死在长子手下,她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去撒。苏嬛床前尽心尽力地照顾,自然成了她迁怒的对象。可无论太后如何嗔怒谩骂,她也从无怨怼之语。她端着药碗,一勺接着一勺喂进太后嘴里,始终温柔小意。
  陆巍见她神情疲惫,心疼道:“太后尚在病中,难免心情不好,你多担待些。”
  苏嬛咬了一口糯米糖糕,缓缓笑道:“她是该凶些,毕竟还有好些年可活,却得时时泣血痛入骨髓,比牢狱中日日鞭挞的死囚还不如。”
  这笑不像苏嬛平日里大家闺秀的娇羞,反倒像极了苏芸,塞外的狐狸,明艳又阴狠。
  “我喂了她一个月的药,现在终于神仙也解不了啦。”苏嬛说得慢条斯理,“谁让她总是折磨阿芸,还烧她尸身。”
  陆巍悚然一惊,起身时掀翻桌上的茶盏。
  苏嬛打开妆奁,不见红妆朱钗,却满是泛黄的纸钱。
  “我是笼中雀,阿芸是天外的鸟儿。阿芸为我抓过兔子,给我带过阿爹不让吃的糖葫芦。她把我从危险的船上推下去,又为我挡下所有的刀……我胆子小,又浑没个用,一直被她护着,眼瞅着你们拿她当个棋子玩意儿利用来利用去,竟做不成一件姐姐应做的事……护不住我的阿芸。”
  陆巍撑着最后一口气歇斯底里道:“你这是弑君!当诛九族!”
  苏嬛背对着陆巍,火折子明明灭灭,厚厚的纸钱烧出幽暗的光,映在她怯懦娇憨的脸上。
  空旷恢宏的宫殿里,纷飞的幔帐仿若坟前的白幡。
  极深处,有噬髓剥骨般的痛号密密麻麻地爬满整座宫殿。阴冷的火焰听着挣扎的声音渐渐平缓,一张一张,慵懒地吞着被浓重的血红打湿的纸钱。
  仿佛有谁笑着,拥住了润湿的眉眼。
  “阿芸不是棋子,她是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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