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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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碎,女,本名杨莉。河南商城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天津文学》《红岩》等。出版散文集《别让生活耗尽你的美好》。
  孙皓晖:随时检视自己苦难的人,是无法成就大事的
  我们见到的孙皓晖先生,总是一袭黑白衣裤,白袜黑布鞋。据说古代秦国人尚黑好白,他的身心,还常常沉浸于那个时代。
  2008年初,共6部11卷、504万字的全套《大秦帝国》即将出版前,他来郑州看了整整一个月的书稿清样,每天中午从宾馆步行到郑州有名的合记烩面馆吃一海碗烩面,便是他那一个月里最放松的享受了。一个月的午餐,都是这样吃下来的。
  2009年春,《大秦帝国》典藏版首发式暨作品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会后的晚上,社长请大家唱歌。孙皓晖先生的声音雄浑豪迈,如野狼嗥叫在无人的旷野,其元气之充沛,内在吞吐的激情,让人无法想象是出自60岁的体躯。他的内心,依然蕴藏着气吞山河的能量。
  《大秦帝国》上市后发行和影响很好,但是很快出现盗版,淘宝网上公开低价叫卖的盗版甚多。作为这套书的宣传编辑,我便以他的口气拟写了“告读者书”,言及他为写作此书16年来所历经的酸辛,16载青灯黄卷胼手胝足,黑发人写成白发人,504万字可谓字字皆是血……我想把这些发在他博客上,以“苦情戏”赢得读者支持正版。我发邮件征询他的意见,他回复我说:
  我有一个不变的理念:为自己为社会做事,永远不说辛苦。我们应该有我们的风骨与气度,一切辛苦不足为人道矣!盗版很令人恼火,可是那种弱质化的呼吁,没有好处。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更没有好处。一个随时检视自己苦难的人,是无法做成大事的。苦是什么?与其说是一种客观现实,毋宁说是一种主观感受。自己觉得苦,是真苦。自己不觉得苦,再苦也是一种境界。《大秦帝国》写作16年,此前我也同样,从来没有在理论战线停止过劳作,苦么?不。我感觉是充实的,甚至是甘之如饴的。几天不工作,我就会烦躁,一旦工作,我就平静而深沉,一切都是自己的精神世界……
  一切都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说得真好。他让我看到了一位作家巨人般的境界和格局。
  能成大事的人,一定都是狠人。这个狠,首先是对自己狠。是敢于决断,能痛下决心。开始写《大秦帝国》之前的孙皓晖40岁出头,是西北大学法律系副主任、教授,获国务院首批特殊津贴的专家,正值壮年,生活本来可以这样一马平川地继续下去。但是,他在完成《中国古代经济法制史》的论著,而进行中国古代法制史的学术梳理时,深深陷入了战国与秦帝国时代。在他看来,秦帝国创造的一整套国家体制与文明体系,奠定了中国文明的根基,秦帝国兴亡沉浮的五百多年(从秦立诸侯国到帝国二世灭亡),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自由奔放、充满活力的黄金时代。那是一个大毁灭、大创造、大沉沦、大兴亡,从而在总体上大转型的时代。在那个“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的大争之世,名将辈出,大才如云,英主迭起,经济、政治、军事、文化都在这种大争之世碰撞出最灿烂的辉煌。但现实情况却是,那个时代与我们之间的精神连接几近荡然无存。所以,将秦帝国的是非功过阐释清楚,探寻两千年中华文明之根,成了燃烧在孫皓晖内心的火。他觉得《大秦帝国》值得自己倾注全力去表现它,不做完这件事他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宁。他做了一个震动了身边所有人的抉择:辞去教授职务,远离故土,自我放逐至海南——只为了获得一个完全不受干扰的环境。 这是一次伟大而决绝的自我放逐。为了获得心灵的巨大自由,进入精神的无我之境,最深地徜徉于战国与秦帝国时代的历史烟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从开始《大秦帝国》案头工作,到他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竟然历经了16年光阴。这16年中,他电脑都用坏了四台,有的键盘的按键都敲出了手指头坑。
  当我问及他在创作中遇到的艰辛和困境,他却说:对于长时间的研究与写作,任何技术性的准备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精神准备。就是说,你是否真正进入长期鏖战的精神状态,是否准备好为一件有意义的文化工程耗去一生最丰茂的时段,甚或直到生命终结。
  现在,他又置身于一部秦帝国之前历史的一部百万字的历史小说。我还可以再工作20年,他毫不客气地对我们说。
  说这话时,与共和国同龄、满头银丝的他,满面红光,声若铜钟。
  邵丽:她好像对一切都不着力
  应该承认,一个女人看别的女人,大都好用一个最简单的标准:美,或者不美。
  哪怕这个女人是著名作家、作协主席,也难逃别人一样会以这样的标准去看她。在我们眼里,邵丽首先是大美人儿邵丽。
  这么说也许很俗。但是谁又免得了以貌取人的通病呢?好像是林肯说过,一个人40岁之前,容貌由父母负责;40岁之后,样子就该由自己负责了。一个人的容颜怎么样,美还是不美,都在诠释这个人的内心和修为,以及她的生命质量。她在人世间的荣辱,得失,和悲欢,也会通过容貌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所以,一个人的美或不美,不仅代表容貌本身,也会指向活着的一切内涵。
  编过邵丽的几本书。进入一个人的作品就是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尤其是她这样的女作家。应她之邀,为她的小说集《迷离》写过一个序,实在有点自不量力。她素来交厚的著名作家、评论家太多了,都是当今文坛红透半边天,极有话语权的,怎么都不该轮到我写。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偏偏认定了我。她是水瓶座的,水瓶座的人不好按常理出牌,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兴趣,头脑中永远闪烁着新奇古怪的念头。所以,我只能把她让我写序的这种选择,理解成水瓶座的典型表现。
  安小卉是个生活中多少有点儿迷离的女人。不是神秘的那种迷,也不是故意踩在人生边上的那种离,而是种天然,用纯粹和纯情都不太合适。反正生活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她好像对一切都不着力。
  这是她的小说《迷离》的开头。她塑造的安小卉这个人物,与我们心目中的她颇有些像。从某种意义来说,一个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他的自传,因为作家在他的每部作品里都倾注了自己的内心情感和生活感受,他塑造的种种人物都可能是他自己的某种化身——反正我就是喜欢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号入座。   虽然邵丽是世人眼中很有成就的成功女性,但我们眼中的她,也是像安小卉那样对世界颇有迷离感的,不着力不用劲儿的人。每次和她见面,都极少听她谈及她的某个作品,她创作的甘苦,她写作中的困顿与纠结。这些惯常文艺女青年或真或假或虚或实的文艺作派,在她那里很难见到。她倒是和我们谈及她的家事,她的亲人,她刚做的指甲,她有点问题的颈椎,她喜欢烧的某道菜,她好练的瑜珈动作等。俨然,一放下手中的笔,她就能干净彻底地从文学的世界里跳脱,一头扎进比小说更加汹涌澎湃、一言难尽的生活本身。
  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才能摆正写作的位置;一个总把自己的生活掰扯得七荤八素的人,她的写作成就再高,其人生的意义也很可疑。邵丽显然参透了这一点。我们眼中的她,简单,率性,感性而又可爱。她简直单纯得令人发指。她好像都不会矫情,我甚至怀疑她没有能力矫情。因为不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在会议主席台还是朋友文友中的饭局,她看起来都是一样的自然性情,不会拿捏,只会带着娇柔女人的那种迷离感与无力感。有过几次,与几个朋友一起和她吃饭喝茶、聊天聚会,我们几个女人都很松弛也很疯癫,很放肆也很痛快,那是女人之间的情意,与懂得。
  或许是因为邵丽的简单,放纵了我们的简单。因为邵丽的迷离,引发了我们的迷离。因为邵丽的敞开,造就了我们的敞开。因为邵丽的柔软,催生了我们的柔软。她的表现常会让人忘了她的职务,而是就把她当成一个女人。一个身心简单,不会强悍,不够精明,不会虚饰,并不高于和大于我们的女人。
  她甚至是有点弱的,能让人看出来生活能力并不强的,喜欢谁讨厌谁都挂在脸上不加掩饰的女人。她如此简单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成功却又如此漂亮。她的不打自招的光芒,她的绝不拖泥带水的透明,有时会让人感觉,别有幽愁暗恨生。可是却又恨不起来。因为看起来她是那么的不当回事儿,似乎那一切光环和辉煌、好事快事都与她无关。她的作品发得满天飞,各种文学大奖拿到手软,风光无限声名赫赫,可是她那种寡淡无谓的态度,仿佛她生来如此,仿佛那就是自然本身。
  她颠覆了我们对成功女人的想象。想象中成功女人应该是那种滴水不漏,气场强大,精明过人的。不能想象也有邵丽这种波澜不兴,静水深流,月光一样温软和煦的。她像一个被生活宠溺的孩子,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觉稀松平常,却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别人眼里的珍宝。她就那么暴殄天物着,却又一派无辜。她是一个异数。
  在我看来,她的小说也有着水瓶座的特别。特别的气息。特别的味道。特别的干净。特别的节制。她笔下的人物,没有夸张泛滥的情感,没有哭天喊地的情绪,没有撕心裂肺的激烈。故事背后的那个叙事者,始终都是中性的姿态,见不到惯常美女作家常有的自怜自恋自我放大,这使她小说的气象和格局显得异常开阔,异常豁亮,却又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风流妩媚。她笔下的人物,在生存面前也会有隐而不发的疼痛,有无可言说的感伤,有无枝可栖的茫然,却大都可以自己咽自己扛。心碎之后,必须自愈,这是她赋予他们的一种精神上的自足与庄严。她小说中的人物大都是有光的,是那种内心深处不可侵犯、令人动容的光辉,他们最后总能找到与自己,与他人,与世界和解的办法。这是作者以隐忍的姿态,给人以绝望中的希望。不管是看起来过得不错的“寂寞的汤丹”,市长夫人安小卉,还是深圳天王大厦的保洁员马兰花,做家政的姚水芹,不论他们对生活的期待如何被践踏被粉碎,他们都还要一往无前地活着,并且,找到自己的精神支撑,让自己活出美好活出尊严活出光亮:
  马兰花仍然端坐在深圳一间茶馆里喝茶,她今天要的是一杯柠檬红茶,虽然是最便宜的一种,但便宜得很得体,绝不会让喝茶的人显得寒酸。马兰花喝茶的那一刻,目光温柔动人,甚至洋溢着愉快的光彩。怀着期待的女人都会是这样的。上帝在某个地方看着她们,她们的期待会因为虔敬而显得非常庄严。
  只有内心非常美好的人,才可能塑造出这样的人物。只有内心富有光芒的人,才能把那种光辉传递给她的人物。这样的写作,怎么会不让自己越写越美?写作,可能是最深切的精神美容。
  李佩甫:小说是建筑,
  你要建造出一个宫殿
  2015年8月17日上午,也就是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名单公布的第二天,我和出版社领导一起去李佩甫先生家向他表示祝贺。他住在临街的一个不起眼的颇有年头的小区,小区里楼群密集,没有草坪和花园,并非“高尚社区”。
  很普通的三居室,门口鞋柜处放着好多双旧鞋子,应该是鞋柜容纳不了的,就随意摆放在门口了。几只陈旧的年头至少有二十年以上的布艺沙发,还有式样简单,和因为陈旧而显得灰扑扑的家具,都让人很难相信这是著名作家,并且做了省文联副主席的家。感觉我周围随便一个同事朋友的家,都会比这里显得光鲜宜人些。
  沙发边、茶几上下、电视柜两边,堆的全是书和文学杂志,有的堆的有半人高。请我们在沙发上落座后,他自己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转椅上,转椅有两只轮子坏了,重心不稳,斜趴在那里,幸而是靠墙放的,所以还不至于倒掉。他就坐在这样的转椅上和我们说话。
  他脚上穿的一双拖鞋,是在快捷酒店里经常能见到的质地很硬、价格低廉的那种。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更舒适一点?他的头发灰白,几近全白。他说过是一年前从省文联副主席的位置退下来后就不再焗油,任其自然花白的。
  除了他眼神里的光亮,屋里沒有一点光鲜亮堂的东西。他的生活如此简陋粗疏,可能还低于都市一般人的生活品质。也许,正是这种对世俗物质生活的忽略与不在意,才更好地成就了他精神世界与文学成就的丰饶。他一定自有他的快乐,自有他的慰藉,自有他的天地。那种快乐和慰藉,足可以覆盖眼前疏陋无光的一切。
  大家对他表示祝贺,说这是河南本土作家第一次问鼎茅奖,他是实至名归。他淡淡地笑着说,得奖是阴差阳错吧。还说从公布十部入围作品名单后他就关了手机,因为不想接受那么多的采访,不想谈感受,也没什么好说的。直到结果出来那一天,他正在家里写作,乔叶打通他家里的电话告知他获奖了,他更不敢开手机了。对于这样的事,他一直是出了名的低调和被动的。   我们和他开玩笑:大家都想知道你得了五十万奖金该怎么花呢,还有人给你算能买多少碗烩面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昨天在得知得奖后的中午,确实是出去吃了一碗烩面。他还一再谦逊地说,我都老了,退休了,现在是老牛拉破车啦,得不得奖都是一样写作,得奖了是个鼓励。
  老牛拉破车这句话,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自嘲。每次在文学活动中遇上他,问起他的身体或创作情况,他都会来这么一句。直到有一次,乔叶嗔怪他:每次都是这句话,你能不能换句新的啊?他马上羞涩地笑起来,无以对答。以他的经历,他在小说里能那么世事洞明通达一切,在现实中却羞涩讷言,真是可爱。有些作家,是伶牙俐齿口吐莲花话语滔滔的;有的作家呢,是木讷内敛,不像作品中下笔千言在口头上能占上风的。他显然属于后一种。
  对他印象很深的,是在两次作品研讨会上他的发言。一次是文学院一位签约作家的研讨会,他说,板凳要坐十年冷,只要在创作上多坐几年冷板凳,创作上就会有体现。
  还有一次,是我责编的一本书的研讨会,作者是名校毕业的学院派,创作水平不俗。在众多人发言对作品表示了肯定赞美之后,时任省作协主席的他,却沉吟道:我这个人好说实话,怕一开始就把导向弄坏了,所以刚才主持人让我先发言,我让大家先说。现在我觉得可以说了。说老实话,对地市的作家开研讨会,我一向是以鼓励为主,说好话是多的,因为下面作者不容易,他们好不容易写了一部作品,我们还是要抱着善意,能够推举、面对媒体的时候要推举一下。但是今天对这部长篇,我更多的要说它的缺点。这是一部我近年来看到的比较年轻的作家里感觉最好的一部小说,优点我不再说了,因为我的期望太高。她这个小说,一两个月时间就写完了,我觉得她仗着自己精力旺盛,仗着自己学养,就随便把这个素材扔出来了,我觉得可惜了。这个书写当代都市女性的心灵历程,如果写好了,扎扎实实地写个30万字,那是在全国可以引起轰动或者是有巨大影响的,绝不是就这十几万字就这样拿出来了。我觉得作者有这样好的情绪这样好的语言质感,不好好写,我觉得浪费和可惜,我真是心疼。你要知道,小说是建筑,你要建造出一个宫殿……
  其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令人动容,也让我看到了他内心的高度。
  乔叶:文学是很养人的
  认识乔叶有十年了。十年里,眼看着她活得越来越有光彩,人也越来越有光芒。相比于更年轻时的她,现在的她从内至外都让人感觉珠圆玉润。历经岁月侵蚀之后,有的女人会让人感觉备受时光损毁,而有的女人,只会越发沉实从容。那是世事历练之后的更有力量。对于一直拥有丰盛创造力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于乔叶而言,文字是最好的营养品和化妆品。她浸淫其中,风调雨顺。
  乔叶写作已逾20余年,出的书也有四五十本了。她的路一直走得顺风顺水。写散文时她的散文发得满天飞,是著名的青春美文作家。90年代期刊红火的时期,几乎随便翻开一本刊物都能见到她的名字;之后她转身写小说,几乎每篇都被转载,各种奖项拿到手软: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这一切顺遂与风光的背后,她有多么努力与用心,只有她自己清楚。
  有次和乔叶一起为郑州电台的读书征文活动当评委,评比结束后台长请大家吃饭,饭桌上有位出过两部小说的作家说起写作,慨叹道:写作真是苦啊,太苦了,乔叶你说是不是?
  那人身材瘦小,身板和表情都是一副备受写作摧残的样子。乔叶却笑眯眯地说:还好啊,我觉得还好。文学也是很养人的,习惯了就会很享受。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在我听来却极有分量,也极有内容——这话背后,是乔叶对生活,对写作,巨大的修炼和吞吐能力。她早已身在写作的激流中如鱼得水。对于一个写作状态与生活状态很好的人来说,写作不会是苦的,或者虽苦犹甜。苦不苦,就在你怎么看怎么转化了,一切都是自己的心态。就像她在我社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走神》里写的:
  一天晚上,我上卫生间,发现下水道堵了。我冲了又冲,疏了又疏,还是不行。卫生间里开始弥漫难闻的异味,但我却不反感。我想我可能已经不正常了。我已经变态了。我对异味居然也是那么留恋!我仿佛随时可以爱上一切,爱上我看到的、看不到的、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一切……
  真爱她那种能够消化一切的境界。
  我编过她的首部非虚构小说《拆楼记》。那年圣诞节,总编请她到出版社对面很有名的“金钱豹”自助餐厅吃饭。据说吃自助餐的最高境界是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那天乔叶在吃了几盘海鲜肉蔬和主食之后,又像孩子般贪溺地吃了一个又一个哈根达斯冰淇淋,在去取第三个哈根达斯时,才有点害羞地说:不好意思我还想再吃一个。那可是在冬天!似乎,那是她宠溺自己的唯一方式。对这种好胃口,我暗自称奇。
  爱吃的女人真可爱。对食物有好胃口,在创作中才能有好元气。她让我深信这一点。
  乔叶偶尔也会小矫情地嫌自己胖。有次在饭桌上有人传授减肥秘诀,说早上中午要吃好的,晚上要吃得尽量简单,别做好吃的。她略带苦恼地说:可是觉得什么都好吃怎么办啊,就是只吃馒头,都觉得很香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我忽然明白了她,她岂止是觉得连馒头都好吃,她是觉得生活中的一切都好吃,就像她觉得一切都可以写,都可以转化为文字一样。包容一切,便一切皆可成為营养。
  有次我们几个朋友闲聊,说起微博微信。我们知道她虽然也开了,但却很长时间才更新一下,还大都是转发。我问她何以惜墨如金至此,她半开玩笑地说:不给稿费的文字,一个也不想写。
  这话说得真欠揍,我们笑着打她。但是在瞬间,我也明白了:她是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自己想写的东西,沦为意思不大的碎片化的东西,因为她有把它们整合成为更有效更有质量的文字的野心。这里有她对文字的高度尊重。
  看乔叶的诸多作品,感觉她永远不会让人失望。她的潜力与她能不断给予读者的信心和期待在于,她始终是诚实的写作者,是心灵负有责任的写作者,也是不断拥有新的可能性的写作者。   乔叶承认自己对文字有野心。她以努力,以实力,以才力,以她全部的气力,小心地喂养那份野心,享受文字野心带给她的炙烤与满足。那是她内心的火。
  鲁敏:每一步,
  都像是走在刀锋上
  电影《逃离德黑兰》中有一句台词,大意是:“我这工作,就像矿工,即使回家之后,也仍然无法洗净全身的黑。”写作这差事,也差不多,别人工作的时候,我也开始工作,但看上去像在休息,发呆、喝茶、打一点字。别人休息的时候,我也开始休息,但看上去还是像在工作,仍然是发呆、喝茶,甚至还删掉此前所写的字。这不是讲俏皮话。就是这样,就是没有彻底的放松与休息,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总是思虑沉沉,总是不得开颜,好像那里有一个野心勃勃但终身被囚的武士。
  这是鲁迅文学奖得主鲁敏的散文集《我以虚妄为业》中的一段话。它道破了作家写作的性质:面向虚妄的创造,“无中生有”地自立王国,需要战胜无尽的茫然,虚空,犹疑,和惶然。
  在联系鲁敏出书前,我没有见过她。看过她的长篇小说《六人晚餐》和小说集《九种忧伤》,也在《小说月报》等刊物上看过她的作品,在心里感觉就像和她有某种亲缘关系一样。这种亲缘,不是血缘,而是精神上的。对一本好书,对自己喜欢的作者,都会有这种感觉。因为读她作品的时候,你的内心被她搅动,甚至被她注入新东西,她给你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你被触动深深,和她笔下的人物共悲喜,仿佛你们共同经历了人生一样。还有,你对很多东西虽然有感,但是混沌未明,很难说清,她用文字给你揭示清楚,她把那些深不见底的东西打捞出来,掀开,照亮,她在作品中塑造的人物会影响你内心的底色,甚至影响你做人的风格,这不就像有某种亲缘关系吗?对我来说,精神上的这种亲缘,不亚于血缘。所以,和书背后的那个人见不见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在她书中收获的那些东西。那些已经非常美好非常刻骨,就像你私密的财富一样。鲁敏的书,在我心目中就有这样的地位。
  一开始联系她是想出版她的中短篇小说集,我策划了一套“名家·最意味小说”丛书,已经联系好六位作家,但是只有她,竟然,拒绝了。她说新作不多。我说不一定要全是新作,有两三篇新作放进去就可以了,或者都是代表作也可以。她说:这样不好,我觉得都是新作了才可以出。只有两三篇新作,让读者看见了是买还是不买好呢?——这话让我很错愕。几乎,没有一个作家能拒绝给稿费出版小说集这种事的,即便都是旧作,也很乐意一出再出。至于读者买不买,似乎不该是他考虑的事。只有鲁敏站在读者的角度这样想!她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她绝不随波逐流的态度,在这个浮躁的年代珍若钻石,也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后来又约她出散文集,因为我们策划有一套“小说家的散文”系列,这次她才爽快地答应了。应下来不到一周,书稿就整理好发来了。效率之高,令人咂舌。更令我意外的是,这竟然是她写作近20年来的首部散文随笔集。——对于出书非常容易的她来说,我知道这本书的分量。
  看鲁敏的东西,很难看得很快,很难一眼滑过去几行,因为她文字里的精神密度大,总给人很多需要细细领会和反刍的东西。她的作品重在对人精神世界的勘测,表达的是对现有生活秩序、对现实世界的质疑,她关注失败的大多数,注重挖掘当下人的精神隐疾。她有一种和一切表面上看似光鲜、看似圆满的东西不合作的姿态。这正是作家存在的意义所在。
  我很喜欢她书稿中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以虚妄为业,便建议她就以这个题目作书名,她同意了。我以虚妄为业,这是她的句子,也是她对自己从事写作这个职业,半虚弱半骄傲的宣言。在这本书里,她深度挖掘自己生活中和内心里的那些痛惜,残缺,令人不适的东西,最大可能地抵达自我的真相和世界的背面。深度呈现,深度地拷问和剖析,翻出血肉,很多并不光鲜亮丽,甚至无法示人,令人疼痛难耐的往事,都被她一一挑开放大。正如她在一篇散文的后记里所说,“有人说我的文字狠,我说,与其说狠,不如说真,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这也是我一直比较忌惮写随笔的原因。随笔里,我没地方躲……所迈出的每一步,坏的或是不那么坏的,都像是走在刀锋上——蛮荒、锐利,没有一丝怜悯。”
  书出版后,邀请她来郑州的书店做活动,她做了一场讲座。那天的现场座无虚席,到场读者有上百人,她以“其实作家都是骗子”作开场白,谈写作,谈阅读,谈自己的人生和內心。她说话语速极快,比常人快一倍,却无一赘词无一句空话,机锋不断,那些密不透风的话语像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射中了每一位读者的心。她的智慧、率真和坦诚,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位。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讲座的内容容量,横跨了她人生的几十年,涵盖了她写作和思考的前后历程,高浓度高营养,浓稠得没有一丝水分。那是她的效率。也是她乐于给出更多。就像她的文字。
  头一天她坐火车来的时候,穿着白T恤牛仔裤,当天晚上吃饭时候也是。第二天上午送她去逛省博物院,依然还是T恤牛仔,我便以为,在下午的活动中她也还是这身打扮。为她的活动做主持的我,便也没去换自己的T恤衫牛仔裤,正好这也是我喜欢的休闲风格。没想到下午去酒店接她时,她换上了墨绿色的连衣裙。我为自己的牛仔裤不好意思了,她告诉我:我觉得换上裙子对读者是种尊重。
  讲座和签售结束,已是黄昏,她需要马上去坐一小时后的火车赶到苏州参加活动。在临行前,她去卫生间匆匆地又把裙子换回牛仔裤,说这样坐车方便。
  她的简单随意里,藏着一个用心之人的精心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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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诗  我贩羊皮的那段历史  有两眼清泉  一股流淌酸涩  一股激荡欢乐  苗家坪 那只奶山羊  刚出山  就在就近的苗家坪集市上  就在海边流产下来的花布头旁  我和那位大叔  一番讨价后  他的那只奶山羊就归我了  我是一座移动的桥  奶山羊从桥上过去  又换了主人  我只不过是  收了点  给孩子买书包的  过路钱  且宽广了妻子的笑容  青阳岔 我交了学费  我是这里的常客  那些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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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石窟  仰望,并不是瞬間出现的感觉  在两千多个石窟面前,十余万尊的目光  穿越四百余年,多么伟岸  其实,这不是景观。开凿石窟的人  他们沉睡已久,是该起身看看的时候了  在白园  一曲琵琶声,回荡于伊河与东山  一株株青竹,在微风中傲然站立  眼前的乐天,与我一样  保持着缄默。我只看见土地节节升高  往昔如烟,只剩下一片空白  空白也好。诗人吟唱  能颂一曲长恨歌,已经足也  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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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 淀  让那些轻浮的东西沉下去,需要时间  更需要耐心  是的,你得等:你得等世界疯够了,时间  也变得苍白  所有的惊涛裂岸、浊浪排空,都成过去  岁月打个漩涡,在你的瞳孔里  找到归宿,岸边的芦花,就像你一样  一夜白头  求风止息,不如,让心少动  心不动,湖就静下来,湖只有静下来  才能触摸到自己清澈的蔚蓝的心  昨夜,月光如水,我在自己的心口摸你  摸到了,满手淤泥  遥远有多远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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