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肯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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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从来不是年龄,而是一无所有,一切归零。”那年我25岁,比我大10岁的郭哥如是说。
  学院里关于郭哥的传闻很多,诸如他供职于某互联网“大厂”又抽空创业开公司,因为崇拜冯友兰而考了中国哲学专业的研究生,以及离过两次婚。
  当时的我,看似是郭哥的“学姐”,实则尚无任何社会经验,面对身高185cm、气质儒雅的IT精英郭哥,免不了一通盲目好奇。加之情场失意、空虚寂寞,于是我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相识之初,我拼命在内心美化郭哥,甚至会犯花痴地脑补和郭哥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他那么能赚钱,我是不是就不用努力啦?他年纪比我大得多,应该很会照顾人吧?他离过婚,呃,也许更懂得珍惜?
  毕竟,35岁事业有成、风度翩翩、不断学习的男人,在周遭一群毛头小子中有如一股清流,显得气质非凡。当年还没有“油腻”这个概念,即便如今,郭哥也一定和“油腻”不沾边。


  相熟之后,迷恋中国哲学的郭哥送了我一本哲学书,如今作者和书名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印象深刻的是那本书是郭哥从网上买的影印本,郭哥说正版书已经买不到了,言语间流露出遗憾。
  虽然我是一枚“学渣”,懒得理解郭哥想要探讨学术的初衷,但依然决定将那本我压根儿不会翻开的书珍藏。
  郭哥带我去过他和两个合伙人开的小公司,业务范围我压根儿听不懂,只惊叹于他们敢把办公室租在IFS(成都国际金融中心)上面,要知道,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呀。
  相比事业,我更好奇的是郭哥的个人生活。我问过他前两段婚姻结束的原因,他轻描淡写地答道:“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冲动结婚,领证两个月就离了;第二次是和同事,因为我忙于工作疏忽了对她的关心,后来就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郭哥波澜不惊,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听罢,我隐约觉得别扭,但当时并未深究那股子不适感源自什么。那段时间我经常和郭哥在一起,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甚至盘算过,不再去追求让人心力交瘁的爱情与梦想了,就在郭哥的世界里当个小跟班,貌似也不错。
  25岁的我曾经产生过如此天真的想法,大概是被“与大叔相处”的新鲜感冲昏了头脑。我坚信至少郭哥对我是有兴趣的,毕竟他一边上班一边創业,偶尔还要来学校上课、交论文,忙得四脚朝天,还能挤出时间来找我。姑且认为他是被我的文采吸引了吧—当时我在写长篇小说,郭哥是初稿的第一位读者。
  那部小说写了我自己的一些经历,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标题。郭哥建议:“就叫《往事不肯随风》吧。”
  “往事随风……往事咋就不肯随风呢?”我疑惑不解。
  “以后你会懂的。”


  然而,随着了解的深入,我渐渐发觉,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
  大概是离家多年、在外闯荡的缘故,郭哥习惯在任何事情上掌握主导权。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稳固的三观,一般人难以对他产生影响,更别说在他眼中单纯幼稚的我了。当时我面临毕业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他提议让我留在成都,去他的小公司随便做点儿什么:“反正你回西安也是找个月薪几千块的工作,我也能给你啊,而且你什么都不用管,可以天天写小说。”
  言语之间的高高在上隐约浮现,我更听出了一丝不以为意。原来他根本没有了解过我的所思所想,就自以为是地替我安排了一条“舒适”的配角之路。
  与此同时,郭哥过早地在我面前暴露了他真实、脆弱的一面:当他向着电话那头的创业伙伴发脾气时,当他操着方言对催婚的老母亲不耐烦时,当他把房和车都留给前妻自己却开着二手车在城郊租房住时,当他希望自己像年轻的小伙子那样在约会时保持潇洒姿态却没忍住把吃剩的菜都打包时……
  以及记忆中我们唯一一次春游:郭哥挤出半天时间陪我去了石象湖。当我开心地流连在姹紫嫣红的花海里,却总是看到他埋头回工作信息;下午回到市区后,郭哥执意带我去吃饭,等把我送回学校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又顶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去公司通宵加班……
  时间帮我逐渐剥开了郭哥隐匿在成功与精致的皮囊下千疮百孔的人生。
  也是在若干年后,当我自己也迈入30岁大关时才开始懂得:多数人的30多岁都不可能只有诗和远方,疲于奔命与庸庸碌碌才是常态吧。


  在接收到郭哥发来的求爱讯号后不久,我斗胆去过一次他的家,准确地说,是他离婚后匆忙租下的房子。
  不大的房间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家具来自以简洁、实惠著称的“宜家”。郭哥像是急于给我承诺一般解释:“这些都是凑合的,等买了房,结婚时一定全部换更好的。”他目光坚定,几乎掩饰掉了言语间流露的一丝疲惫。
  我没作声,站在阳台的落地窗边,第一次注视这座我生活了两年多的城市边缘,我感叹于成都原来这么大,还有许多我不曾涉足的角落……要留下来吗?他值得我托付终身吗?心里一团乱麻……
  那天,郭哥坚持要大展厨艺,于是我挨饿两个小时才吃到了嚼不动的牛排和齁咸的鸡汤,还有一条味道一言难尽的蒸鱼。因为无法忽略整个烹饪过程中他因为生疏而付出的努力,我很认真地品尝着,其实内心非常难过。我想,他更需要一个温暖又柔情的女主人吧。
  后来我常常忆起那顿最后的午餐,在心疼之余,我更加明白,为什么当初的郭哥身上并没有所谓的“油腻感”—孤军奋战的他没有靠山和港湾让自己放心地耽于世俗的酸甜苦辣。
  可当时的我考虑更多的还是自己:不,他不是我臆想的成熟大叔,他只是一个千辛万苦想要在成都飞黄腾达的普通人。他需要知冷知热、百依百顺的伴侣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我做不到。因为我也想在自己热衷的领域里大展宏图,而不仅仅是做一名追随者。
  说真的,当我即将走出象牙塔、直面现实世界时,不得不承认:他的世界离我太远了,远到我不可能和他再发生些什么故事。
  我们从来都不是彼此的良人。


  也是在我决定疏远郭哥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中年危机”这个词。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有一晚执意要载我去兜风。我犹豫再三,出门时带上了他送我的那本哲学书。
  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成都已经连续下了10天的雨,潮湿的城市飘着清凉的风,从一环路南段向天府广场前行,郭哥逗趣地说:“让你看看我们国际化大都市的夜景,不比你的西安繁华?”
  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原来,他始终没明白我选择离开他的原因。也罢,不如多看几眼朦胧夜色:人民南路上整齐的路灯闪烁着柔和的光芒,白天里毫无亮点的奢侈品店突然像是涂上了一层耀眼的色彩。成都的夜晚没那么喧嚣轻浮,反而使人平和。我坐在车子里向外望去,突然觉得自己也会爱上这座城市,像爱我的西安一样。
  我知道自己迟早会亲手斩断这场不靠谱的悸动,可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次短暂的“约会”:没有鲜花,没有大餐,只有平稳穿行在城市中的沉默车影。我深知,郭哥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留在成都吧,留在他身边。
  郭哥哼起不知名的曲子,试图打破空气中坚硬的沉默;我却在心底暗自决定,从此不为任何人停留,毕业在即,抓紧找工作才是正经事。
  下车之前,我悄悄将那本从未翻开过的影印书留在了后座上。艰深晦涩的人生哲学,我不需要谁指引,我想自己去揭晓。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郭哥见面。


  第二天我便回了家。始料未及的是,郭哥开始疯狂挽留我。他像是把我当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以各种孤注一掷的姿态做了许多无谓的挣扎。
  比如,他从我的微博定位得知我家地址,坐清晨最早的航班飞到西安,在我家小区门口给我打电话,我吓得关机;等我休假完回到成都,他开始隔三岔五在宿舍楼下等我,以至于我一度不敢出门;偶尔在学校里走着,老远看见他的身影,我都像见了瘟神一样飞速躲起来;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给我的室友们打电话;他甚至买通了学校东门外的快递存放点,隔三岔五送东西给我……直到我实在受不了,向导师请了长假,收拾行李去重庆躲了一个月。
  等这场风波差不多平息,劫后余生的我心有余悸: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脑袋里那些管窥蠡测、不劳而获的幼稚念头,自然被事实教训得土崩瓦解了。
  我明白,郭哥不是真的非我不可。他一直拼尽全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无论学业、事业抑或感情,但老天似乎并未格外眷顾他的努力,35岁的他有着53岁的沉重感,他失去不起。
  只是,当时还算年轻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会长大,也会老去。我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活得像郭哥那般悲情又凌乱。


  然而,从我毕业那天起,接近30岁的每一天都开启着“困难模式”:因为缺乏独立自主精神,我舍弃了喜欢的杂志编辑工作,回到家乡当了一名临聘教师;因为不会和异性相处,我百般努力也得不到心仪对象的青睐;我拿着3000块的月薪却放不下硕士生的矜持,我减肥、学化妆、委曲求全也换不来一个爱人……
  在那些平淡琐碎的生活中,我经常因情绪失控而将工作压力向学生倾倒,与催婚的父母歇斯底里地争吵,遇到心动的对象却因太过刻意而频频搞砸……我发现自己越是想拼命抓住什么,什么就开始远离我。工作的不顺,感情的挫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摧残着我本不坚强的内心。原来生活这么难,哪怕我还算优渥的家境已经替我承担了许多压力,我依然感到艰辛无比。
  我终于发现有些往事并不肯随风,它们一遍遍地验证着“我终于活成了你的样子”。
  也许在所有的兵荒马乱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岁月的磨砺使我越来越有底气掌控自己的未来。当初我没有安于在郭哥的世界里当配角,所以往后我必须继续自己的坚硬和熱烈,追逐令人心力交瘁的梦想和爱情。那可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主角人生啊。


  最近一次得到郭哥的消息,是在母校的官网上看到他被录取为哲学博士的公示。我知道他一直热爱学术,却不知道他将如何兼顾同样难以割舍的事业。我又心血来潮去搜索了他的微博,最新一条是在抱怨某医院效率低下,让高烧的小孩没能得到及时治疗……貌似都是些鸡零狗碎,可我由衷地替他高兴,40多岁的他终于沾染上了世俗气息和“油腻感”。
  现在的我,不再青涩,但也不再一无所有。我像曾经的郭哥一样,囿于纷纷扰扰的情感和忙忙碌碌的工作,很难再有诗酒趁年华的恣意。我突然理解了当年那个自卑又自负、逞强又脆弱的郭哥。我好像一直欠他一个解释,一句告别,其实抛开男女之情,他或许能成为一个可靠的朋友。
  离开成都后的这几年,我总习惯悄悄回去。只背着简单的行李重返记忆里的青春末路,也不刻意去哪些地方,吃哪些美食,只是待几天而已,仿佛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
  岁月淘洗后留下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隐秘心事、独家记忆。
  就像没有人知道,所有不肯随风的往事里,我最留恋的,是唯一一次坐在车里经过天府广场兜风的夜晚,周遭暧昧而疏离的璀璨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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