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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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苔蓝城,总要弥扬好些日子的风沙。公寓楼后面,是一片果园,这个时节,走到窗前,可见满树花枝,他偏爱那桃杏和苹果花,一树树,在那春阳下,也叠印在来自故乡的记忆里,暖意融融地开,细细碎碎地开,在风沙天气里,灰意蒙蒙地开。晚上,就算刮着漫漫风沙,他的舍友苏远帆也会让窗户一直开着。夹枪带棒的空气蹿进来,夜晚的各种声息也聚流进来,梦境都丰富了。
   苏远帆一大早就在弹拨吉他,杨柳不讨厌,也不欣赏,俩人倒也和平共处一室。他们同来自于西北的一个省份,在苔蓝这个外省的城市,就以老乡相称。同期被分配到苔蓝来的,还有另外三个老乡。
   刚来时,五个人时常在周末搭帮结伴去街上溜达,在街巷和商场里转来转去,街角随便寻一个啤酒摊,海阔天空,说各自的际遇,也论说苔蓝这座城市。有时,喝到大醉,直到夜深。通往公寓楼的那条路,一年多过去,还没有铺好,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去那边,他们几个时常走路回去,一路吵吵嚷嚷,难以从一种荡漾开来的情绪里收回去。苏远帆嘴里永远在滴哩嗒嗒嗒,恍若还是那怀着迷梦的少年。大伙独爱他身上那股与世无争的傻劲儿,似乎是对生活的满意程度,决定了苏远帆是个胖子,而杨柳,是一把瘦骨头。微卷的长发,迷离的双眼孩童般地眨动着,苏远帆走路都富有节奏感,他在老家的女朋友常给他写信來,全压在他那个白色枕头底下。据说,他们已经写了七年的情书了。当着苏远帆的面,他们几个翻出那些信来大声地读,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情书,在信里,两个恋人探讨的是艺术和艺术家,引经据典,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那个叫柳小麦的女子,写信的语言更接近于文学作品。而他们几个,专挑那零零星星的情思暗转的动人词句,勾得几个异乡人的心思,在某时某刻的记忆里,暗悠悠地游走一会儿。他们一致认为,写这样信的,一定是个既严肃又浪漫多情的女子。
   越往东走,越靠近郊区,旁边一家酒店才粉刷完了外壁,开始营业,他们慢慢知道,这家相当乐观的酒店,从路易到亨利,不到三年时间里,这已经是第六次开张了。一到开不下去的时候,就关门整顿,粉刷一遍外壳,换个店名,炸两天礼炮,又开业了。这帮年轻人初来乍到的晚上,从破破烂烂的街道上经过,酒店的窗口亮着稀稀拉拉的几盏灯,他们冲那灯光吼一嗓子:“嗨!灯下的妹子哟,出来呗。”
   小个子潘军小时候跟着祖父吼秦腔,嗓门特浑厚,他只要一发声,准会引得夜色深处院落里的狗一阵阵惊恐急吠。妹子却从没出来过一个。这一带多果园,酒店对面,很大一片园子,高大挺立的白杨将园子围了起来。秋天时,他们会钻进去摘一兜苹果,也没人来管顾。因为土质,这里的水果无与伦比,他们以此推论,这里的妹子也一定无与伦比吧。一直沉默走路的王海波,突然发出一阵尖酸刻薄的笑声。在深夜里,那笑声令人的骨头都一凛。
   小宋在部队上当过厨子,喝酒时问大家,你们想吃得好一点吗?到了周末,他们买了厨具碗筷,在小宋的房间里合伙开灶。小区里有四十九栋楼房,你若是在市区打车回这里,司机会问,就那堆豆腐渣吗?那边不去,只能送你到亨利酒店。
   但小区里面,有学校、医院,还有俱乐部,一应俱全。里面的小孩不用出大门就可以从幼儿园一路上到高中,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还蛮棒的,外面的都想挤进来,没有相当的关系,也是不容易的。相应的,这堆豆腐渣的价钱,却也是一直在飙升的。单位把他们这拨新人分到面朝果园的一栋单身楼住宿,他们五个被分在同一个楼层,几个房门时常通宵敞开着,他们在休息时奔出蹿进,吃喝谈唱,很有夜夜笙歌的意思。
   杨柳从没有过这样的快乐时光。来这儿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农村,他是家中老大,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半辈子光为喂饱几个儿女的肚子已是黔驴技穷。还有祖母也跟他们一起过活。他时常烦躁得很,对他们每个人都很凶,从不跟他们和气说话。从小学到高中,他几乎没什么朋友。如今,想到弟弟妹妹们因为收到他的礼物而欣喜若狂的样子,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满足,这几个老乡,也让他放松,似乎,这已是如意人生了。
   先是小宋谈了个女朋友,双方父母因为家族生意很早就相熟,算得上是故交,小宋很在意这个,谈父辈比说那个女人的时候多,厨子很快就去给女友和她的家人做饭去了。差不多将半个苔蓝城混熟后,潘军和王海波俩人也就难得见着面了,偶尔,在单位的会议室里碰见,惊见他俩像换了个人,发型时尚,很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每到休息日,杨柳就觉得很茫然。一遍遍想着逝去的那些日子,对弟兄们的薄情寡义很是气愤,如果有能力,他想造一栋楼,专供兄弟几个住在里面。他和苏远帆都不爱出门,音乐家听一遍手机里的乐曲,就可以在吉他上弹奏出来,房子外的事物就很遥远。杨柳则怕出门花钱。这个,他们是不会懂的,这几个老乡从小生活在城市。他其实也懒得进灶房,有时候,他能觉出来,因为他的缘故,苏远帆才坚持把两个人的食堂继续开下去。
   这个周六,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打发。苏远帆从没说过他的女朋友要到来。没有丝毫征兆,她突然就站在他们宿舍开着的门口。
   小麦。
   他一下就喊出她的名字,像跟她早已经很熟那样,同时将手中的打火机冲苏远帆扔过去,吉他声才停了。
   没有相片上好看,她的穿着也有点风尘仆仆,就像是从过去几日的漫漫风沙中而来。夹在信件里的相片,静静地泛动着一股冷气,冷峻之气。而面前的女子,则有股戾气。
   苏远帆接过她手里的包时也没把吉他放下,以那种迷离温柔的眼神看了女友半天,像要认清那个女子。
   跟小麦握手时,杨柳有点失神,仿佛曾经与她通信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苏远帆,又想起,小宋跟他私下里说,有点迷上那个写信的女子了,不过,小宋跟现在那个富有的女朋友似乎处得不错。
   一开口,方知他跟小麦才是真正的老乡,小麦婴儿肥的脸涨红着,跟他用家乡话说着故乡的闭塞和落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出门去,让两个恋人独自待在一起,却倚着对面的床头站着,热烈地说着他心里并不爱的家乡,那里比苔蓝的气温要高上七八度,这个时节,麦子已经绿得很有气势了。苏远帆找了条毛巾,又去水房打水,小麦将外套拿去阳台上抖了抖,又拿毛巾擦了几遍,他问一句,小麦答一句,与他的目光相碰时,她会红一下脸,眼神里一抹娇羞混合着不安的闪光。他记起自己的妹妹,见了生人,也是这般窘样。    我在幽暗中分裂自己。
   我每天都在虚无的中心。
   她在信中所写的某句话,总会击中他的心脏,音乐家对此毫不知情。他了解舍友女友的每一件事:音乐梦因为没钱而中断。有个数学老师评价她老是我行我素,脑子有点不正常。看过不少闲书。毕业后拼命考上了公务员。没想到,那份工作就是写成堆的材料。她的字,硬撅撅的。印象里,她跟他曾经通过很多次话。此刻,断续的话从他脑子里闪过。而小麦也显得六神无主。
   快熬死我了。她对苏远帆说,同时流露出还有他这个外人在的矜持和难堪。
   干脆辞了算了,音乐家养活你,绝对没问题。他的语气生硬,不是那么友好,想走出去,却仍坐在两个恋人中间。
   苏远帆说,那些成天耗在办公室里的女人,总是让人难以有爱的冲动。
   她没有接话,扭头去看着窗外,那一瞬间,她是写信的那个人。
   那种煎熬,他是深深懂得的。那你有没想过,跟音乐家将来怎么办。柳小麦不会真的辞职,苏远帆也不过是信口胡说,他却鲁莽生硬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心里不无伤感地想到自己,再过些日子,他们将撒在铁路线上,黑白不分地去操纵一列列除非断电或铁路消失才能停歇的机车了。他的生命,将会一直单调重复着,想想这个,又感觉到绝望的海水。而他的那几个老乡,早已蠢蠢欲动,终于可以亲自开火车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让两个恋人陷入提前到来的麻烦之中,听上去像个多嘴多舌的家长。他一点也不担心小麦会听出他说话时带着的一丝挖苦和不敬。
   小麦没说话,明显这个问题令她越发陷入了沉重。家乡那憨实贴地的口音,使得面前这个女子有些笨拙,但她是那种有内在意识的人。她涂了口红,但那颜色根本不适合她,头发很随意地披散着。
   你不适合留长发。他又说,语气古怪。事实是,恰恰是那头发,令她看上去才有了那么点儿温顺。
   她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随后,苏远帆在换衣服,他跟小麦站在窗口说了阵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不知怎么的,俩人竟然起了争执。她非常较真地反驳,而他则骂了句脏话,然后重重地摔门而去。
   跑下楼梯,出了小区的大门。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仍有莫名的憎恨。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高考落榜后,他烧了属于自己的书。
   真是酸腐,乡巴佬。对着夜色,他骂了好几遍。
   他以为苏远帆准会和他干一架,但后来苏远帆说,小麦太耿直,老把自己困住,有点傻。
  2
   章思玉起初也给他写信,尤其他刚出门打工的那两年,几乎每周都收到她的信,比柳小麦写给音乐家的书信浪漫多了,他时常也会被感动。信里,常会掉落一缕头发或一束丁香花柔情蜜意的瘦枝。
   大约有半年时间,他感觉跟章思玉之间的联系要断了。他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去南方那所三本院校找她。突然地,又有信来了。如此反复。
   他的人生,在稀里糊涂中早就被改写了,那是在章思玉看中他之后。高考落榜后,他四处晃荡,找能赚钱养家的机会。有一年冬天,他从广州回到老家。章思玉说,他再也不用去打工了。他有了城镇居民户口,他的名字被印在了章家的户口本上。
   他不愿多回老家。那是个干旱少雨靠天吃饭的地方,人心多慈悲,也古怪。老家的人都晓得他这份工作是靠章思玉获得的。
   记忆里,有两棵丁香树,一棵开白花,另一棵开紫色的。在那棵紫丁香的树下,他第一次吻了章思玉。安适的环境,春天的生机。那时,他求什么呢,植物生发的季节,他便万分感动。
   从那所三本院校毕业后,章思玉被安排到县城的一家事业单位工作。而他,开始了在苔蓝机务段的培训学习。
   他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全仰赖章思玉对他感情的深浅。在部队上时,他时常怀揣着一股阴冷的无处诉说的恐惧,他自己难以确知,对章思玉的感情是不是真实可靠。有一回,跟几个战友喝醉了酒,他大哭大叫:“你们知道吗?我感觉自己过的每一天,都是靠着侥幸而活。”
   上次回老家,父亲备了礼品,命令他去章家,父亲一再说,人不能忘恩负义。
   那天清早,他六点就起来了。先去对面山坡上的学校,在一间宿舍里一直待到中午。他上初中时,这个小小的房间,白天是父亲的办公室,晚上他住在这里,一个人安心复习功课。他根本学不进数理化,在睡梦里都被绝望折磨。
   后来这个房间归了表哥,表哥后来也成了民办教师。那时的假期,他仍然住在这里。他躲着再不去表哥家串门子,他会打发一个学生,给表哥捎去或取来钥匙。最终,他没有考上大学。
   表哥不知去哪儿了,一早上没见人影。那些孩子在简陋的操场上尖叫追逐,他将双手叠放在桌子上的一块玻璃上,玻璃板下,压着表哥跟表嫂咧嘴大笑土得掉渣的照片,表嫂穿着一件大红的上衣,样子有点蠢。娶了表嫂后的表哥,跟表嫂越来越像,爱发表意见,说三道四。
   他骑了自行车,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到县城时,一场大雨突然降下。他推着自行车拐来拐去地走着,拦了几个学生打听才知道,他走反了。章思玉家他去过不止一次,大雨让这个县城变得诡异。走进章思玉家时,有些狼狈,两脚泥全带进了那栋房子,他坐下时,身上的雨水又湿了沙发。他赶紧站起来,章思玉将他引进卫生间,递给他一块毛巾,扶着门框看着他。
   你变了。
   是吗?
   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他不敢朝墙上的那面镜子看,心里有所期待,似乎又没有。他能感觉到,她也不一樣了,似乎那些书信都不是她那个人写的。而他,从来也只是敢在纸上回应她的感情。
   他记着每个茫然无措的瞬间。
   他突然想逃了。冲到楼下的雨里,他立住了。楼下停满了车子,他的自行车挤在中间,后座上一只湿答答的布袋子里装着两瓶酒,他不知道那酒值多少钱,章家人会不会看在眼里,那会儿上去时,他犹豫了下,没将它拎上去。    那是天意。如果他妈妈看到此刻想逃跑的儿子,一定会这样说。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总会说那句话。
   当他再次踏进那个门里去时,章思玉有点茫然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他抱着那两瓶酒说,刚才忘了拿上楼,下去取了一趟。
   你记得不,这种天气里,我们被困在学校里,你教我做的那些题,我其实一道也没听懂。
   他记起章思玉爸妈的恳求,帮帮思玉吧,她就听你的,马上就高考了。
   我只记住了你。章思玉望着他。
   你要是能听我一句劝,那可能是因为我真积了德了。章爸突然出现,说了这么句话又走了。
   两句话的余音都还在房间里,他感觉自己是某种罪恶的同谋,内心又很温柔。
   章思玉好歹考了个三本,他的分数也够,他没钱去上。他向来成绩很好,但他没考上。几个同学说,是一场不确定(而非不由自主)的恋爱毁了他。父亲因为生病很早就从民办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作为长子,他必须得赚钱养家。
   城市户口,以及能去外省培训并且成为一名火车司机,都是章思玉赐他的,但这次来,他方省悟,章父也是借机将他打发得远远的。
   他再次想到那个问题,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不可能跟他同甘共苦的,更别说跟他当农民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了。屋子里突然很静。房子空阔,他没有仔细打量过。两个人听着那雨声,也没有说什么话。他倒是想说很多的,又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来这儿,他完全可以自己选择的。
   在章思玉的房间里待了片刻,他感觉这样不好,就要到客厅去。章思玉说,我爸答应的事,都给你办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转过身,抱了抱她。章思玉的母亲对人讲,这个叫杨柳的小伙子,心机重着呢。他想知道章思玉是否也这样看他。
   真是这样吗?
   什么?
   你接近我,只是为了想让我爸帮你解决一份工作。
   他抱着那个身体,脑子里像是被雨帘罩起来了的那街道,混杂、多声部的噪音,全给那雨兜起来了。
   她是要听那句承诺,他偏说不出。只是将脑袋埋进她的头发里,紧贴着她。一只凌空的鸟,翅膀擦着水面,脸颊迎上来,寻着了他的唇,他由她带领着,脑子和手脚在瞬间妥协下来,一齐发蒙般沉潜、驯顺。她是那般盲目,又很狂野。也许,她也是在自身的黑暗里冲突,好一下子看清楚那未来。他一下站起来,又往门口走。
   你变了。
   他没说话。
   苔蓝城的女人没有教坏你吧?
   他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雨一直下不停,回家的山路,一定满路泥泞,自行车可能他得推着走了。
   快五点钟的时候,雨下得小了,他起身要走,到这会儿,像是才会正常表达。他说,再晚,就看不清路了。章思玉不放他走。他便给一个同学打电话,晚上去他那儿留宿。
   晚饭时,只有他和章思玉,章妈做好了饭菜,只夹了几口就出去了。吃了两碗米饭,他还很饿。他总是很饿,苏远帆每次都让他把所有的菜都吃完,就算他曾经对他的女朋友不敬,音乐家依然装作随意地说,哥们儿,不要剩下了,浪费。音乐家真没做饭的天赋,为了他这个舍友,在尽职尽责。工资到手的当天,留下极少一点生活费,其余全寄到家里去了,弟弟妹妹们还在上学,家中还有外债要还。换作是小宋继续当他们的厨子,他就不敢这么懒了吧。
   回去一定要善待那个胖子。他很想跟章思玉讲讲音乐家,当然他更想说说小麦。但章思玉没心思听这个。
   县城离他们的村子不过三四十里地,却天上地下。他低下脑袋想着自己的奶奶。至今,一家人的午饭和晚饭都只吃面,煮一锅面条,每人一碗舀着吃。
   章思玉不信,那怎么吃得下,顿顿吃那个。我有事要告诉你。
   他往窗外看。感觉心又悬起来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
   章思玉举着一套西装命令他穿上。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去上海出差时专意为你买的。无论章思玉说什么,她的嗓音里都有一股霸道,如果他是个女孩子,一定会喜欢这个。他脱了西装,又抱了她。找不到話说时,他就抱抱她。
   习惯。嗯。也许习惯就好了。他跟自己说。
   章部长终于答应了,等明年,会想办法把我调到苔蓝去。我倒是喜欢这县城,有那么多熟人和朋友,可是,这里没有你。
   他的嘴拙得很。为什么是明年?真是个傻人啊。他想着章部长的表情。你要告诉我的,就这个?
   你不开心啊?
   他笑了笑。过了半天,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老是这么装,一定也很辛苦吧。
   他的心悬起来,但他没说话。
   他能感觉到,她在把一股怒火极力地压下去。朋友们都希望,我们能早点在一起。
   他那会儿还不知道,章父章母其实让章思玉在这天跟他摊牌:他们就到这里了。
   朋友们都说我是鬼迷心窍了。
   他想着她撒泼扮蛮威胁她父母的样子,内心深处触动了下。好啊。好。脑子里是暗昏昏的果园,噪音。
   你得懂得感恩。不然呢,你在外乡漂泊,或者此刻你不得不跟你表哥一起双脚戳到泥土里抽着烟,谈论民办教师微薄的工资收入,一边还要谈论庄稼地里的收成,不得不忍受表嫂为你介绍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当老婆。
   她送他去同学家。路过她那个环境像高尔夫球场般的单位,幻想自己能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她启动那辆红色的车子时,他想到,走遍县城,也不过几个小时,她这种人,越来越不懂走路的乐趣,会不会终将失去走路的能力了呢?他七八岁时,就可以走几十里山路去镇上。一行字,似乎是记忆,又像是在幻觉中的纸上:
   他闻得出自己身上屈辱的肉体的味道,还有灵魂茫然无措的味道。
   下过雨的街道空旷、洁净,夜空里,能望见清冷闪亮的星子,他认为自己应该满怀善意,更该满怀激情。他突然伸手紧抓着她的手,热烈的双目望向她,那样的时刻,他身体里有爱,或许,只是冲动。这有什么区别呢。   3
   下午四点钟,他刚出车归来,几个兄弟等着他一起去梧桐巷帮音乐家搬婚床。音乐家租了那条巷子里的房子,利用休息日,已经一样样搬过去好些东西,他帮音乐家拿过去一些碗和厨具,那都是音乐家自己花钱添置的,最初大家集资买的,音乐家全留给了他。把衣物带过去之后,音乐家就彻底从宿舍里搬出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
   那条巷子口,一棵粗壮的槐树跟一根电线杆并排站立,往里走,两边的人家院门外植满梧桐树,午后,太阳很烈地晒着,梧桐树下,安静得很。巷子走到底,是一个三层小楼,音乐家租的是一楼的一个套间。他进去时,一帮人已将那张厚实的大床安置进了里面的套间里,他探头看了一眼,只放得下一张床,再没有一丝空隙可供人转身了。
   正好,鞋脱了直接上床。他冲大伙儿笑道。他说出的话很难让人猜测,究竟是幽默还是讥讽。墙上挂着一幅婚纱照,他看了两眼,躲开小麦那双眼睛。怪不得人人都去拍婚纱照,好看。那正是他们该有的样子。幸福美满的样子。
   有人问苏远帆,那边准备得怎样了?音乐家先得去老家办婚礼。
   小麦有些焦虑,不过,是因为工作方面的事。
   他脑海里闪着章思玉的脸,真是奇怪,同一件事,有些人会得心应手,有些人却会被煎熬。他看着那些简单的家具,它们,将会被柳小麦每天擦拭、珍爱和用旧。
   今晚跟那姑娘见一面吧。小宋碰了下他的肩膀,屋里的几个人都晓得,小宋的女朋友给他接连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没人晓得章思玉的存在。
   他看着窗外,拐角的楼梯上,站着若西。
   他跟音乐家第一次来看房子那天,若西的妈妈正追着若西楼上楼下地打,他们一进去,若西一下子跳到他身后,就像他们已经很熟了那样。
   隔着玻璃,他摇了下手。若西一直望着他上楼去了。
   被你启开的心扉,永远空置着。
   这喘息,这汗水,难道都是假的?
   脑子里印着某种熟悉的句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像一个作家随时随地寻找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句子,还是,那其实是从信件中窃取来的回忆,他记不清了。刚逝去的夏天,在章思玉办公室的那张沙发上,他感觉到令人难过又绝望的爱,他给了她承诺。
   而这些,他的这些推心置腹的兄弟,至今都还不晓得,连苏远帆都不明白,一说起女人,他老像是怀有仇恨。
   一个秋叶翻飞的黄昏,成了新娘的柳小麦跟着音乐家来了。她跟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多了几分成熟的丰韻,眼神温柔。她终于辞职了。
   几个老乡相约,在一个晚上,一起出现在那条巷子里。小宋带着他的女朋友,跟小麦打了个照面后,她接了个电话就回去了。杨柳盯着她的背影,看上去,她比小宋要大上三五岁,是个精明且富有心机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很会看相,尤其是女人。她们不可能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不知道小麦意识到这个没有。跟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光是想想,就令他浑身一阵哆嗦。就连章思玉,内心里其实也是憨直拐不了几个弯的。
   众人挤坐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不知怎的,一会儿就喝高了,哥们儿几个都赞美小麦为了爱情义无反顾,不像他们在苔蓝城里追逐的那些女人,本质上,是那房子的大小和车子的款式等着他们去满足,又虚情假意地冲音乐家喊叫,你就是有福,一分钱不贴,弹几下破吉他,就把小麦给勾来了。
   音乐家书信里的爱情故事(多半是被众人截章断句杜撰而来),大伙早都说烂了,但这天晚上,音乐家又被逼着讲了一遍。胖子那会儿不胖,就是爱弹爱唱,他将小麦写在校报上的一首诗谱成曲,被众人传唱,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给彼此写信了。
   他们逼小麦轮番跟他们喝酒。小麦的红脸愈发红了。
   你们这是在谈论神圣的爱情吗?听听你们自己说的话,你们懂什么?苏远帆站起来叫道。他早醉了,就连那酒,也欺负他这个单纯的老好人,一碰就醉。别的几个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争着坦白,已经被女人折腾苦了。小宋紧贴着他,不停地看表。他忍不住说,要不你先回吧,闹起来,何必呢。
   说到底,你的脖子,是自个儿甘愿往那绳索里伸的。小宋拍打他,兄弟,相信我,你得亲自去尝试,才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放肆地追着小麦,她是不是真的快乐幸福呢?她真的是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地辞职了吗?
   几轮手机铃声响过后,他们一哄而散,脖子又都朝着那明知是个圈套的绳索里甜蜜地伸去了。
   小小的屋子里,烟雾缭绕,他伸长两条腿,歪在挤进墙角的沙发里又抽了支烟。他一点也不想回到一个人的宿舍去。苏远帆在他旁边睡过去了几次,不断地撑起来扯着他说话。小麦将茶几略略地收拾了下,又给他倒了杯水。
   苏远帆倒在他身上又睡着了,他让他靠在肩膀上睡得舒服些。
   他说着很乏味的话,就谈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还有梦想,他想在县城里工作,把父母也接去,弟弟妹妹们也都能依靠他。
   小麦说,我的梦想,是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至于别的,倒像从未考虑过。他当然了解她所说的,在农村,一家几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又说到工作。
   如果你不喜欢,那每一天可都是折磨。
   我感觉世界成了一堵墙壁,再怎么用力都穿不透它。我想为我的父母撑着,我得到的,正是他们幻想和期盼的东西。无论如何,我得坚持住,可我办不到。我还有两个弟弟还读高中,一家人供我上学不容易。可我现在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小麦居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突然间,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那哭声像要穿透四壁。他不知要怎么办,苏远帆突然坐了起来,怎么了,放点音乐。要站起来,却又倒下睡了。小麦又去倒了杯水。
   我们对自己,总是了解得不多。他哼叽了一声。他感觉一股暗流在身心里涌动,将双肘撑着两只膝盖抱住脑袋。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了解。她说。他感觉在众人言不由衷的热闹结束后,小麦才终于松了口气。不知道她是在说了解他这个人,还是说,了解他不知道自己这件事。还是,她只是开了个玩笑。
   夜已深,他们停止说话时,能听见低低的天花板上白炽灯发出咝咝的电流声。正对着沙发,摆放着电视机和一只燃气炉,高保真音响拆得七零八落,这只是一些将就的家具。他认识的那些女人,事先都会先打探男人的家庭背景,才会决定怎么拿捏你。而面前这个傻女人,一味地只在自己的精神困境里,她在意的,仿佛也不是缱绻复杂即将展开的婚姻生活。
   等老了以后,我会不会后悔现在的我所做的决定呢?
   苏远帆含混地说了句什么,换了个姿势靠向他。这个暄白的胖子,紧偎着他已然熟睡。深秋的凉意浸入小小的屋子里。粉色的窗帘低垂,一盆绿植阔大的叶片被温暖的灯火照亮。
   他要说点什么好呢?让这安静持续就好,偏又道,不错啊,借着婚姻,你成功逃离了那折磨人的工作。
   这回,小麦什么也没说。但气氛一下很僵。他那爱挖苦人的嘴只要再伸长那么一点,俩人准会又吵起来。她将双手绞在一起,看上去很难堪,但他能感觉到,她并没有赶他马上走的意思。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终于站起身,将苏远帆扶到床上躺好,躲开她的眼睛说,我走了,你早点睡。门开了,他的声音随后高扬起来,若西,还没睡啊。
   一个细细弱弱的身影从楼上下来了,他跨到院子里去,拉开铁门,若西说,我来关吧,你一个人这么晚过去,不怕吗?
   我怕啊,你送我回去。
   你再送我回来?哈哈。
   他走远了,感觉到若西还在门里注视着。也许,他可以邀请她出来走走路。再走远一些,听见铁门哐里哐当合上了。
   边走边看出车计划,明天早上七点钟出车,他得抓紧时间睡觉了。手机屏幕的一点亮光照亮他的脸。他深吸了几口夜晚的空气,一些念头黏稠执拗地浮沉,他大声地哈气,把头高高地仰起,夜空灰灰的,离他非常遥远。
   微微的风扑到脸上,凉意愈发浓重,这深夜里的空气,简直好极了。一股隐隐约约的气息,是某种植物在夜晚隐秘地释放出来的。两旁的店铺还亮着灯,两三辆车子,无声地驶过身边。他的心跟街道一样空旷,又很满,他走得很慢,像一个病人。昏昏沉沉地,就走到那片果园边上了,听说已被卖给了商家要造房子,实是可惜。他大声地咒骂。手机响了下。一条信息。
   杨哥,碰见鬼没?
   是若西。他笑出了声,没有回信息。
   若西父母年轻时出门打拼,走过很多地方,若西是在新疆出生的。若西有两个姐姐,跟她们的父母忙着赚钱,晚上住在城区的房子里。若西刚从一个职业技术学校毕业,一个人住在梧桐巷子这边。跟音乐家去租房子时,就是若西来传话和收钱的。一次性交清,已经给你们很优惠了,水电一月一付,老钱说你们知道的。再去几趟,若西才不那么说话了。
   老钱家开了三家陕西凉皮连锁店,老钱夫妇经营着老店,顺便卖早餐。老钱还鼓捣古钱币。两个女儿分别经营另两家,二女儿已经结婚了。大女儿跟前男友一直藕断丝连,却结不了婚。第四家,只等若西找个上门女婿就开张,他们几个单身汉一去街市里吃凉皮子,若西父母就说这番话。
   大伙齐心协力将他往前推:“你给咱们抓紧了,可不能错过了这个凉皮店。”
   那些亮灯的窗里,住着他那些已经成了家的同事。为了躲开师母给他介绍对象的事,他好久都没有去过师傅家了。慢吞吞地上楼。宿舍里空空的,他让窗子开着,夜风马上令他感到一阵冷意,蚊虫撞击到窗纱上。直接倒在床铺上,时间像是静止了,盯着天花板,他感觉自己像一枚破殼的蛋,有那么一霎儿,极力想攀附点什么,以防止蛋液四处漫摊开去。
   他照着那个号码打过去。
   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电话里,是个高中女生的声音。
   我得跑车啊,哪有时间。他想着,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正像此刻一样,会很快空耗过去。
   可你天天来看小麦姐啊。
   蛋液凝固。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夜晚之前,他已经数次去过音乐家的出租屋了。他不想纠正什么。人活这一生,小姑娘,你懂什么呢。
  4
   一个人时,他常试着进行一些睿智的思考。他先会想起一个句子,就是在偷看的信中所引用的那些句子,在哪本书里大概他也曾读到过,可是在小麦写给苏远帆的信里,他才把它们给记住了。有一封信里,开头写着:“昨晚梦见了海水,可我从来没见过大海。爬起来看看窗外,一切事物的单调又开始包围着我,就像我已经在监狱,这是我在狱中岁月的又一天。探手摸到你写来的信纸的棱角,世界又明朗了一线儿。”
   若非你也有过那样在狱中般的体验,否则那样的信件,并不怎么吸引人。是不是柳小麦晓得有人会偷看,才把一个热恋中女子的真实心理压抑着,写下那样文艺化的语言,不得而知。他似乎也能猜测到苏远帆写给小麦的信里,会是些什么内容。很明显,他们把写信和收信当成了一种寄托(有时候一周三封)。对章思玉,时而会有模棱两可的一缕思念之情,总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苍白又沉重之际,他的心才会那么猛烈地跳动几下。想想苏远帆,除了是个爱音乐的老好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呢。马上为自己这种龌龊的心理吓一跳。
   有一天,在出租屋里,他居然真的这样问小麦了,他感觉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小麦问他,要是有两个人可供你选择陪伴长途旅行,一个俊美聪明,却冷漠自私;一个有着笨人那样的忠诚和贴心。你会选择哪一个陪伴你?
   他微微觉得脸烧。如果说他有些粗犷,苏远帆则精致,他把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肤白体胖,倒也增添了几分艺术家的温柔气质。处在俩人之间,他感觉不到新婚燕尔的甜腻,倒像那俩人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在各自的世界里,相敬如宾。苏远帆新买了一套高保真音响。    是啊,选哪一个与之同行,你最后,都是会后悔的。小麦没理会他,自顾自说。沉默了一阵,又说,哪儿有什么选择,都是命运牵着你走。
   这番交谈后,有一阵他再没去过出租屋。多半时候,他在路上。停车的时候,几个兄弟会互通电话,汇报各自的位置和预计要到达目的地的时间,约好返回苔蓝时一起聚一聚。他们的酒量越来越好。他跟小宋通话最多。苏远帆会在电话里说,到了来我这儿吃饭,反正你一个人。
   那晚,众人约好去小宋那儿。他要出门时苏远帆给他打电话说,带小麦过去吧,他回来就午夜了。
   他便打电话让小麦自己坐公车到青年路。他提前到那儿了,站在公车牌下等了半个小时,简直火冒三丈。终于看到一个穿着厚厚的橘色外套的身影,鼻子酸了下,火气被他忍住了。他突然发现,小麦身上有一股乡巴佬的死命倔强和某种她独有的女人气质的奇异混合,正是这个,把她与四周那些苍白的城里人一下区别开来,他站在那儿,又想起她那些信里写的话,那似乎才是真实的她自己,令他的心一度充满好奇,智慧,一种奇异的仿佛可以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快乐。而现在,小麦越来越把这些掩藏得深了,想必,她跟音乐家再也不用那么文艺的语言进行交流了吧。
   这里是一片别墅区。走进一个木栅栏的门里去,里面是个三层小洋楼,欧式风格,玻璃花房里种着热带植物,开着一些奇异的花,他看了眼小麦,小麦眼里有像是不清楚未来那般的茫然,也有种压抑着的不安。这是小宋第一次请他们来做客。进到这里,他们身上乡下人的气息就分外明显了。小宋的女友穿了身天蓝色的掐腰小短装和裙裤,高跟鞋衬得她比小宋高出一头,不知怎么,他老觉得这个女人眼睛里都随时透着一股刻薄,尤其是面对小麦时。小宋过来拍拍他,跟小麦握了手,他的女友则瞥了眼小麦,马上转过脸跟杨柳说话。他们背地里拿这个女人脸上的两个小泪窝开过很粗俗的玩笑,小宋大叫着纠正他们,那是酒窝。
   落座后,那些年轻的火车司机带来的女人们脱了长风衣,里面仍是各式高档衣裙。他感觉小麦紧跟在他身后,吃饭时,她坐在他旁边,只夹了几口菜,没人与她交谈,小宋的女友过来了几次,没有跟小麦对视一眼。有人给她添酒水,小麦像说外语般地说着谢谢。似乎是这座欧式小洋楼里阴森森又自鸣得意的东西控制着大伙儿,一桌人不约而同地全向着小宋的女友,为她的冷笑话虚情假意地笑着。
   他也没跟小麦说任何话,故意把不知道怎么跟人搭讪的她冷冷地晾在一边。跟章家人迫不得已坐在一起时,他感觉自己被排斥在他们的交流之外,虽然他们后来极为热情地拉起一个个有关于他的话题,但在他的内心,仍然会引起一阵极为难受的搅动。
   吃饭时,小麦也没有把那件厚外套脱下来,她的脸颊上汪出一块块红晕,他都能看到她额头上的汗珠。小时候,他去亲戚家,坐在人家的炕沿上,死活不肯脱鞋子,因为他不愿众人看见他的袜子上都是洞。如果不是靠章思玉,他这一生都会是个农民,一生都不可能跟坐在这气派洋楼里的人成为同事和朋友。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小麦的自我依然倔强,但满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了解的那种空洞。
   那天后,他又常去梧桐巷。
   不知说了什么,他们总是说得忘了时间和其他的事。也没有顾及苏远帆有时不在那个出租屋里。那个小院里,时常是小麦一个人。他一走近那个铁门,便能听到那套高级音响流淌出的音乐。很奇怪,那两个人很少同时欣赏同一首乐曲。小麦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才听音乐。沙发上堆著一摞书,也不知她看了没有。那阵子,她跟着苏远帆学吉他。杨柳下一次去时,书已经扔掉了。
   我不想毁了年少时那神魂颠倒的一点幻想和热望。
   越老,你会发现,很难有爱上点什么的欲望了。他说。
   天哪,这一切,很可怕。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胡乱地应道。而她似乎已经懂了他想说什么,也说,是,也许是。
   苏远帆在时,他敢放肆地说那些信,每一句,都是我想说的。
   什么?不会吧。你从哪儿看到的。她吃惊又愤怒的样子,让他想把她捉进怀里爱抚她。
   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内心猛烈的渴望又潮水般地止息了。
   一个黄昏,三个人出门去散步,发现正站在小洋楼附近。顺便去看一下小宋吧。苏远帆上次没赶上,想去拜访下。
   哎呀,若西约了要去剪头发,你们去吧。小麦赶紧说。
   小宋电话里说,一会儿过来接苏远帆。杨柳晚上要出车,便随小麦走了。
   他们走路回去,他不时拉小麦一把,躲开那些车子。
   不如,我去开个奶茶店吧。
   总得把蜜月度完啊。
   苏远帆跟小麦的婚姻,不同于他知道的任何夫妻。他们像两个电影里的人,一下子走到现实里来了。不知小麦有这种感觉没有。如果是他,他根本不会让小麦辞职的吧。
   黄昏的光正在变暗,微弱的一缕,扑在她脸上、头发上,起风了,街道两旁的槐树,纷纷叶落。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信任,以及某种程度上的依靠,他们彼此的自我,在躲来避去的亲密中摩挲着。
   他没问她跟苏远帆商议过没,便去注意两旁的门店,奶茶店门前果然都很热闹,一直有人排着队。他们也去排队,他让她站在前面,他伸手将前面的人与她之间挡开一点距离。她回头冲他笑。他心里起了小小的涟漪,渴望队能再排得长一些。不说什么,或说了什么,都是闪闪亮亮的。买了两杯热饮,果然好喝,他怀疑那里面加的东西都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她嫌太甜了,一路将那只塑料杯握在手心里取暖。也有门店出租或转让,他打了上面的两个电话,将对方要的租金报给小麦,小麦说,天哪。
   天哪。这辈子我都赚不了那么多。
   看见了公交车亭下的长椅,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等车的人渐渐少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坐着看街道。然后,他们站起来接着走。接近了梧桐巷,他提议再往前走走,沿着火车站的那条街,可能会有便宜一些的铺面。
   从那家再次开张的酒店门前经过,他想起他们几个刚来这里时的热情和冲动。当然,也就想起了压在音乐家枕头底下的她写的信。转头看了眼小麦,他仰着脖子笑出了声。她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却也不问。对面那片果园,果树早已被伐掉,不知怎的,却一直在那儿闲置着。
   她曾经写过的每一封信,他都细细地读过,也曾在心里暗暗地给她回过信。你可晓得不?他在暗中看着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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