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诗篇中的神秘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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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德的脸上爬满螃蟹。他生前的身份,是镇里的律师。眼下,他的脸上爬满螃蟹。那些家伙的钳子把新郎官的眼睛挡住了,看起来挺骇人。警官示意验尸官把人抬走。众人让出一条路。有人说,头天夜里,在芝麻街的小酒馆门口看见过裘德,喝醉了,靠着窗玻璃吐得厉害。另一个声音说,不对,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婚礼现场,他妻子弹琴,他满脸通红地和每一位客人碰杯,仰脖子喝。
  助手把竹筐捧到警官面前,螃蟹的钳子从筐缝里伸出来,嚣张地挥舞。
  中午,鲜美的清蒸螃蟹摆在雪白的盘子里,精巧的小碟盛着姜汁和醋,桌面的花束遮掩着警官娘子朦胧的脸庞,她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熟练地剥开蟹壳。警官娘子看也不看她的丈夫,嘴角挂着蟹黄也不在乎,她说:“亲爱的,他可算是你朋友。”
  正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警官当天夜里就径直去了芝麻街。往常,他对于牌局的关注胜过案件的侦查速度,特别是死了人的案子。人一死,清楚似乎无用,但裘德是他的朋友。警察和律师,多么般配的一对朋友。警官去芝麻街的途中,他娘子正躺在阳台的沙发上,就着星光看老哈代的诗集。其中一首诗的名字是《新来者的妻子》。红茶凉了。茶杯垫子破了边角,娘子随手扔进垃圾桶。她用《雨果小说全集》的第五卷代替杯垫。第五卷恰好是《悲惨世界》,有一个章节描述沙威投河自尽。茶杯与奶缸放在小说上方。夜风送来寒意,书页瑟瑟抖。警官娘子昏昏欲睡,她模糊觉得梦中独自走进枯叶遍地的林子,在岩石边邂逅一个纸人,自称雨果。这原本平铺地面的纸人,身子一卷,就直立了起来,厚着脸皮要和妇人一同走。
  沙威是投河死的,裘德也是。两者没有必然联系。既不是出于对河流热爱,也非讨好文学巨擘。警官钻进芝麻街的小酒馆。他先找了个角落,打个响指要一杯酒。没听说裘德死讯的,自然不把他放眼里,该喝酒的喝酒,该调情的忙着眉来眼去;了解一丁点情形的,默契地看他一眼示意,好像随时恭听差候。小酒馆里满是胡言乱语,听信哪一句都可以,也可当作一阵小风。“昨天晚上,是个什么日子?”警官明知故问。“那还用说?”黄牙朱龇牙咧嘴地笑开了,“那还用说?是裘德结婚的大喜日子呀!”警官厌恶地看着黄牙朱的鸡胸,像风箱一样颤动。你要笑就笑吧,干吗嘶嘶地散发臭气恶心人呢?警官心里想着,屏息侧脸,简短问了几个问题,就催他迅速离座。警官纳闷,这平素严整庄重的律师为什么不陪新婚妻子?为什么没有乐死于床笫,偏偏做了河里的鬼?他询问三个工人,三人均摇头,他们玩色子玩得不分昼夜,什么都没瞧见。女招待回答得好,女招待说,他是喝了不少酒,在酒馆门口吐得一塌糊涂,但没有一滴是咱们酒馆的。老板笑眯眯地补充,对,我证明,虽然他喝了酒,也有人瞧见他靠着我家窗玻璃吐,的确是没有进门来喝上半口。警官结了账,郁闷地走出酒馆,寻摸到裘德呕吐过的那扇窗户前。
  裘德的遗孀对镜卸妆。她从梳妆台前的镜子,看见窗外的警官。她态度冷淡,不像新寡的女人,见到警官就好似抓住救命草,呼天抢地直哀命途衰败。遗孀瞥一眼窗外的警官,跟没事人似的,拿马鬃刷一下又一下地刷头发。
  她深棕色的长发散落床边,蒲公英似的把柔软抛掷,一忽儿就变成纠结的藻类海洋,荡漾,坚决,与垂死的溺水者交欢。
  警官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他娘子怀抱老哈代的诗集,睡得香甜。
  诗集中有一段说什么来着?“对/他初来乍到/将她当作清新和纯真的化身/哈/哪里会想到在他上台前/她已把床上戏演了多少遍!”
  律师刚拿到执业书,兴冲冲地赶赴本镇。他听说这里盛产大叶黑丽人。大叶黑丽人是一种蜘蛛。据说从省城到本镇,每天仅有一辆班车经过。律师在茶馆多耽误了一会儿。他跟人打听大叶黑丽人的相关情况。待班车出发前,律师才拎着箱子追上来。司机不愿意发善心,他乐意让这些迟到的人在车站的硬板凳上待一宿,把蚊子喂饱。他乐意看误车的乘客,上车时脸上带着谢天谢地的神情。就在律师差点要放弃的时刻,一双手从车门伸出来。律师拽紧这双手,上了车。前排坐着跟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律师冲这人点头,算是感谢。律师拎着箱子往里走,不小心踩上皱纹满面的老太太的脚背,老太太嘀嘀咕咕地抱怨一句接着打盹。这时候,遇上陡坡,班车剧烈地颠起来,鸡鸭乱叫,有人数落律师,差点把他家的鸡脖子踩折了。律师连声道歉,好不容易在紧里找到座位。坐前排的男人扭过头,冲他笑笑。数月后的一天,律师与这男人正式认识。
  警官带着卷宗前往律师事务所,裘德正跟打字员交谈,抬眼看访者,认出是警官。警官和律师,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警官心下开了花,他有要紧事需要律师帮忙办。若是不能解决,他的饭碗非但不能保住,恐怕还要牵连他娘子家的声誉。
  在一桩聚众赌博的案子中,材料上的名单显示,警官身为其中一份子。举报人的签名和指纹力证诚实。警官找经手此案的律师做手脚,要他从技术上屏蔽名单详情。
  翌日清晨,警官在办公室接待一个侏儒。女性侏儒。她鼓突的眼珠是杏黄色,眼皮上涂着湖蓝眼影。她说,她亲眼看见律师是自己跳进河的,“不过我说不好,他是喝多了跌进河里,还是自己跳进去的。”“请你在这儿签字。”警官把一页文件递给她,“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得更详细点。别忘了注明你的职业。”女性侏儒瞪大鼓突的眼珠,吃惊地望着警官,“难道您忘了,我是卖花的。您在我这儿买过的花不下一百枝。我一说,先生太太,买花啦,不买就送你丫死猫,你们就忙不迭地扔下硬币。我得感谢你们把我当瘟神,光扔钱,不要我的花。您扔我的硬币足够买一百枝花,我没兑现过一朵,实在是我觉得就当卖给你们的花都开败了,我说卖花给你们,那花就在阁下心里开一次。”警官赶紧差人把这个絮絮叨叨的侏儒赶走。
  警官正往咖啡里放糖,手下报告说有一位女士求见。是律师裘德的遗孀。遗孀把一份《地球日报》递给警官。警官瞟一眼标题,说:人人都知道,这报纸是有名的毒舌头,不必当真。
  遗孀摘下墨镜。警官把报纸拿起来,小声念标题新闻:“我们都叫她出租马车/但她行动谨慎,不露痕迹/她有点憔悴/但还有几分姿色/至于流言蜚语/很快就会被忘记。”警官心里慌张,拿不准用什么法子安慰这憔悴的凄艳的黑衣丽人。   警官夫妇早早收到律师派人送来的婚宴请柬,他娘子看一眼请柬,只轻蔑地哼了一声。警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去赴宴。律师的新婚夜,警官在隔壁朋友家打牌。律师家的欢声笑语,悠扬琴声,撩拨得警官心里痒痒。他喜欢凑热闹,不像他冷冰冰的娘子,爱蜷缩在家里无事可做。他的朋友一边发牌,一边说闲话。《地球日报》刊载的消息援引一位工人兄弟的话说,劳工组织同意,允许在午间休息的间隙提供茶水,但每位限用一杯实在是小气了点。打牌的人瞟一眼收音机,说:南方的甘蔗地全被征用作战场,糖的价格已经上升到近二十年来的最高点。有人插话:要是女人的裙子也节省到大腿根就太好了。几个无聊男人的笑声被收音机里的靡靡女声淹没。
  除了偶尔有战机经过本镇的天空,还没有一枚炮弹落到这儿。飞行员从天上俯视这座几个世纪前留下来的城池,石头建造的宝塔状屋舍像斑驳的化石镶嵌在祖母绿上。战争的硝烟离此地很远。正午的阳光把路面的条石晒得发烫,牲口漫无目的地逛,埋头吃些野草。茂盛的树叶在和风里招展,像是挂着的闪光的金片,远看金灿灿,走近了瞧,却是绿油油的叶子。人们都躲在屋里睡觉,喝茶,打发闲暇时光。芝麻街的小酒馆生意这时候向来清淡,老板就着榆木吧台打盹。隐约中听到点动静,他没在意。不久,他灵敏的鼻子嗅到酒香味。他立刻跑到后院。酒缸全给砸了个窟窿,酒水淌了一地。牛和马的蹄子在淌过来的液体里小心躲闪,忍不住凑上脑袋,用粗糙的舌头舔。它们叫唤,老板也叫唤。伙计都跑出来了。
  很快,许多人簇拥过来。酒气环绕整个镇子,充盈每一个角落。人们把小酒馆团团围住,警官也赶了过来。大大小小的事务接踵而至,令他不胜其烦。若不是为了体面,他倒是愿意辞职,在家吃老婆的软饭。他的耳朵一方面听老板和伙计诉苦表白,同时也在尽可能收集人群里的闲言碎语。
  黄牙朱抱怨,今天没地方喝酒了。
  女性侏儒站在井盖上高声嚷嚷:“是裘德干的!”
  “你瞧见了?”
  “当然!我看见阴影跳进了酒馆的院墙。”她说话神神道道,像一个巫婆。
  “搞错啦,那是一巴掌云。”小学教师嘲笑她。
  “也许是小偷。”
  警官在小酒馆里查看了一圈。他建议老板把看热闹的人赶走,顺便查点有没有短少钱财。警官坐在空荡荡的小酒馆琢磨。他的眼睛瞥向裘德呆过的窗户,思路不由牵引到裘德的死因。他假想他就是裘德,站在那扇小窗户前,他能看到什么?警官慢腾腾地走到窗户跟前,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咳嗽了两声,警官挺挺腰身。他惊讶地发现一个秘密。他几乎捂住了嘴。来不及跟老板辞别,他连忙冲出酒馆。调查裘德死因的那个晚上,他在这扇窗户跟前站立了一会儿,但那时候是夜晚,小酒馆人多,嗡嗡作响的声音让人烦躁,那个昏暗的夜晚,他一无所获。就在刚才,在空无一人的酒馆,他发现一个秘密,他的脑海也同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雨水冲塌石桥,他挽起裤脚,把鞋带系好挂在脖子上,准备蹚水过河。头天夜里,牌友一再劝他留宿,好把游戏玩个痛快。他打定主意,告诉太太,公干的男人常常身不由己。等他过了河,发现湿了裤腿,弯下腰拧。这一下腰不打紧,他看见一具死婴躺在水草的缝隙。他转身就跑,踉跄着奔上大路,不时回头望,好像有人跟着他。他心神不定地过了几天,心里拿不准真假,心里想,会不会是谁家小童丢弃的玩具娃娃。他扛着钓鱼竿,拎着水桶,煞有介事地往河边走,一探究竟。河湾像是在捉弄他,清澈洁净,水草规矩地长在岸边,让人相信,这是一个适宜美好女人对着河面梳妆的风景地。警官空手回府,他原本就没有兴致在那儿钓鱼。他家娘子看空桶干巴巴的,狐疑地盯着他,“就那点破事,用得着费这许多周折么?”警官把娘子拉进卧房,把雨天的见识告知,并说:“从来没把打牌当过正经消遣,也就是奉承下长官。”他家娘子白他一眼,摘一枝花瓶里的玫瑰,不紧不慢地哼着歌子出了门。警官纳闷,他以为整日价百无聊赖的娘子会穷追不舍,催他彻查,结果人家却是毫无兴趣。他知道娘子的家族背地里笑话他懦弱无能,他娘子贪恋他年轻时挺阔的身形,现如今,人到中年,他发了福,娘子对他日益冷淡。一想起他娘子,还有她的家族,警官的内心就格外郁闷。背地里他和远地方的女子有过短暂的欢爱,都是下层女子,双方各有所需,浓情蜜意起来,分不清虚实,一想到自个儿身份,他觉得还是速战速决好。稀里糊涂混到中年,警官以为再不用为情所困,看到律师的女人,他的心难以安分。有一个细节,警官没有告诉娘子,他扛着钓鱼竿在远处打望河湾的时候,看见律师女人匆匆的背影,她身着骑马装,但身边无马,手里也未握着鞭,想来她在岸边站了好一会儿。她站立的位置,是他雨天看见死婴的地方。他清楚记得,那里插着木桩,常被捕鱼人用来拴缆绳。律师的婚期将至,警官觉得有必要留点口德。
  律师的女人伫立岸边的画面,像是双目凛然的母兔久久徘徊,虽然他看到的仅仅是她离去的背影,他确信在他到达之前,她在那里落寞地站了许久。不可能一个女人跑到河边就为了琢磨漩涡的流向。如果是那样,他很乐意和她一同犯傻。他没有和他娘子如实汇报亲眼所见,另有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因由,他家娘子排斥律师的女人,若是因为女人间的嫉妒就罢了,问题是,他隐约感觉到,他家娘子暗地里爱慕律师。特别是得知律师死亡的消息,他家娘子立刻捂住嘴,佣人犯错误视而不见,就像突然间变得宽宏大量了。
  警官背着手在晒得发烫的条石路面走,不愉快的印象在脑海丛生。他的味蕾被恼人的愁绪压抑,根本没有心思检阅店铺里的腊肠、杨梅汤、醋渍黄瓜条……他不愿意过早回家,绕着镇上的坡地兜圈子。
  春夏之交的一个星期日,律师的女人随卡车路过本镇。她抑郁得厉害,烟不离手,没有演出的时候,披着钩花棉线外套独自散步。卡车要载着演员回省城,她留下了。不久,传出这个女人和律师即将订婚的说法。警官携娘子参加了订婚礼。置备的酒水糖果丰盛,女主人出尽风头。警官娘子的好胜心被激发,也去省城定制了精致点心分发给亲友和警官的同事。无论如何攀比,她久居乡间,明显输于律师女人。往常镇里的女人模仿警官娘子,渐渐地,被律师女人的仪态吸引。裁缝店的师傅照律师女人提供的明星画册做马裤,律师女人当即把画报收起来,师傅记忆好,等警官家娘子去做衣服,他照着律师女人的马裤款式做了同样的一套。细小的琐事,男人不在意,女人却个个敏感。警官压根不知道他娘子与律师的女人有同样款式的骑马装,两个女人却都十分清楚,彼此都认为是对方跟自己的风。到后来,两个人均不肯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警官娘子心思多,通过各种方式掌握律师女人的动向。   闲暇时间,警官娘子时常在花园散步。她问佣人,新招来的花匠,那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是谁介绍来的。佣人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她瞧那小伙子大热天还穿着长袖衫干活,觉得有趣,叫进屋子问话。小伙子瞧出她格外的意思,两个人不知不觉就往床上去。等他脱光衣服,她哦了一声:这个打短工的男人,上半身全是蟠龙文身。完事后,一对男女聊天,无非是自己身外的遭遇。言谈间,警官娘子听出来,连这个过路的小子对律师的女人都印象深刻。
  数月后的一天半夜,佣人听见楼上传出恶狠狠的骂声,玻璃器皿从楼梯滚落,待一声巨大的撞门声过后,整幢房舍、庭院陷入惯常的静谧。紧接着,留声机拖腔拖调的乐曲回响起来,与刚才的插曲形成变奏,好事的佣人把耳朵贴近主人卧室,警官娘子又哭又骂:“该死的,敲诈我。”佣人吓得吐着舌头,溜回地下室。
  第二天,警官回到家,他似乎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他问佣人,楼梯的地毯何故散发烈酒的余味。佣人看一眼警官娘子,自责道,不小心摔了酒瓶。警官把餐巾平整地铺在膝盖上,动手切鹅肉,边切边说:“酒量似乎不少,这几天我不在家,夫人举办了盛大的家宴?”他把脸转向警官娘子,“开心吗?”警官娘子面无表情,她没有给警官任何回答。警官以为娘子气他彻夜打牌,夜不归宿。他讨好着赔笑脸,把柠檬汁洒在警官娘子的盘子里,说:“男人在外面公干常常身不由己。”
  警官绕着镇上的坡地不厌其烦地兜圈子。他的记忆被另一段记忆唤醒。那是一段有关气味的记忆。警官娘子平素喝葡萄酒,小酒馆的酒是用本地特产的红果酿造,辛辣之余含有淡淡的果酸味。他在小酒馆里闻到的气味,和他家地毯上的酒味是同一种味道。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无法心绪平静。他说不好他的妻子在小酒馆的事件中是否有牵连。他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一位高贵的太太,和小酒馆破碎的酒缸有什么联系。有一点是肯定的,佣人回答他的问题,多余地看一眼他家娘子,这个细节值得重视。他想起一件事,匆匆回到办公室。他打开办公室的卷宗,从里面的琐碎物件中捡出几页纸条,是三个工人提供的证物,证明裘德死亡当夜,他们在小酒馆玩牌,输家在脸上贴纸条。他们使用的纸条,不是毛边纸,或者普通报纸。查看问讯记录,他们的回答证实,是顺手从小酒馆的柱子上撕下来的。小酒馆的柱子上总会留下一些薄纸:也许是人家的留言,酒友互相邀约聚酒的时间,私会的人留下暗号,用口水直接粘,也有用饭粒的。警官瞧出来了,他桌子上散开的纸条勉强能拼成半页诗句。可惜他不懂得诗。也许他可以问问他家娘子。分开的诗句,像是散伙的帮会兄弟。想了想,警官决定先不问他家娘子。线索在内心积聚多了,自然会组织出一些眉目,不一定准确,却多少会对侦破产生神奇的作用。
  律师裘德的女人坐在警官办公桌前。警官艰难地克制自己的呼吸。这女人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让他觉得,他才是被审问者,即使她一言不发,他都愿意把他有生以来知道的所有已知都告诉她。起初,他只能扯闲篇,问女人喝点什么,茶或者咖啡。但女人摇头。他就假装一阵公事忙乱,才坐下来清清嗓。他用食指敲桌面。他捏捏鼻子。他把左腿骗右腿,放下,把右腿骗左腿。终于,他开腔了。“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有必要和您当面谈一谈。碰上这样的事,很不适宜打扰您。”
  “没关系。尽管问。”
  “新婚那天,您府上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
  “有的。丈夫死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恰好是为了调查他的死因,好给您和地方一个交待。”
  律师的女人不语。
  “您再想想。比方说有没有不速之客,有没有听到什么可疑的对话,或者别的可能导致裘德死亡的因素。”
  “一个莽撞的酒鬼突然上门来,对我丈夫说,我跟他有一个孩子。我丈夫不信。那人说他马上去找接生的婆子来证明。说完这话,酒鬼就走了。我跟裘德说,你等着他找接生的婆子来好了。裘德果然就这么等着。等到后来,他拎着半瓶酒也出门去了。那天,他喝了太多酒。”
  “您认识那酒鬼?”
  “不认识。”
  “他长什么样?”
  “说不好。长相粗鲁。”
  “从来没见过他?”
  “曾经看见他在你家花园锄土。”
  警官大吃一惊。
  警官把佣人召集到一块儿。一等他娘子回娘家,他在家里就有了行使权力的自由。警官不问究竟,让佣人拿麻绳相互鞭打。四个佣人被打得莫名其妙。一个人主动承认,地窖里的红薯是他偷的。还有一个人捂着屁股,招供他和厨娘的奸情,无非是为了打牙祭的时候,多得点好处。自那厨娘被女主人解雇,新来的厨娘,他绝对没兴趣碰,他只对胖女人感兴趣。瘦厨娘当即和他吵起来,“早知道我该多抽你两鞭子。”
  警官冷漠地看着眼前争执的佣人,起身离开。
  警官紧锁眉头,他不蠢,他开始有了模糊的线索。警官走到山下的石头房子。四周没有住家。被烟熏得黑黢黢的石头房子显得异常神秘。尽管它实则是一幢普通的农宅,居住的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走出门来的是警官家从前的厨娘。她把警官迎进屋。她越发肥胖,喘息也更粗声大气了。她抡斧头砍猪棒骨,像男人劈柴。砍完那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她哗啦一下全扔进沸腾的铁锅。
  她扭过头来,回答警官的问话。“我是不得已出来做厨娘的。比起帮人接生孩子,我还是觉得看着小东西从他妈腿里跑出来有意思。”她笑的时候,双下巴搁在胸膛上竟纹丝不动。“有的女人那孩子生下来没法要,我还得帮忙送到远地方的斋堂,让那里的善人给孩子找人家收养。我没营养东西给穷女人,这汤还是有的。喝了我熬的汤,通泰得很。您也来一碗?”
  警官摆手,“留着给生孩子的女人喝吧。”警官走到铁锅跟前,看着白白的浓汤,“你有没有给体面的人接生过孩子?”
  厨娘顺口就回答说:“几乎没有过。除了穷人不嫌我,体面人怎么肯找我?”
  “可你说的是几乎没有过。那就是说,你曾经有过例外。是谁?”   厨娘愣住了,看着警官。过一会儿,才徐徐说道:“不能说。”
  “父亲是曾在我家干活的花匠,母亲是谁?”
  厨娘的胖手推警官,“先生,我现在不在您家干活了,用不着讲那些礼数了,麻烦您现在打道回府。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官在门槛处差点摔了个趔趄,“是律师的女人吗?”
  厨娘把警官推到屋子外,赶紧拴上房门。
  那几天,警官一门心思就是找到曾经在他家干活的花匠。听说,那年轻人流浪至此,没个定性,不太容易找到他。他就想,那就等他娘子回来以后再说吧。他家娘子对他的藐视有增无减。算起来,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长达半年没见面。娘家惯着她,他不好意思腆着脸上门看望,只好假装大肚能容的慷慨丈夫,时不时地让佣人捎带点书信、水果请安、问好。他岳丈护着他,事业上偶尔帮扶他,也许是觉得,这丈夫给了爱妻绝对自由实属难得。
  偶然的情形下,警官在妻子的衣柜发现了骑马装。他恍然大悟。这样时髦的款式,并非律师的女人独有。他心绪杂乱地坐下来回顾他家娘子的时间表。在经历了那一段分居的日子以后,警官娘子的脸浮肿苍白,说是天天熬夜打夜麻将给害的。他家的胖厨娘,差不多在那时候离开他家。
  有那么几天,警官消沉得连胡子都没心思刮。裘德下葬,他没去。警长升职仪式上,他也只是露了个脸。
  雷雨过后,彩虹在浮桥上跨过。不少村人在河里捕鱼。傍晚时,每户人家烧烤鳟鱼的铁架摆在了路边,就像过节一样,孩子们雀跃着,到处玩耍。一辆囚车经过本镇的小广场,外省小子被两个法警带上囚车。
  在这个道听途说的乡村事件中,我们听到的结论和警官报告上司的陈述完全不同,就像诗和现实的距离。乡村流传的说法是,律师之死与他人无关,纯属酒后意外跌入河沟。除了法医的认证,还有一个重要证人,就是那位女性侏儒。卷宗上的报告确实已无迹可寻,战火将数年前的文件烧毁。
  现今重提旧事,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恨。一个恼火的女人,在自己家空旷的宅院踱步,气咻咻地大声罗列家事,把她早已仙逝的丈夫诅咒了一千遍,把一个女人臭骂了一万遍,把命运没给她留下孩子,害她无人送终老的事喋喋不休地哭天抢地了万万遍。让人吃惊的是,愤慨的女人一旦安静下来会背几首诗。远地方的人都知道,这个村子住着一个诗歌的婆子。当她透过生锈的栅栏,喊住过路的小伙子,她真吓着了一些胆小的人。她苍老的身子裹着骑马装,手上没有鞭子,却让人想见她当年的威风。她解释说,这种款式的衣服,从前很是流行了几年,战争结束以后就没人穿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经质的眼神看起来很和气。有股子邪门的劲儿驱使她要把路过的小伙子拉拢过来,“你跟人说了吗,孩子是你和她的。我不许你说是我们的。”当这个旧日的鬼,说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也只能由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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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自《收获》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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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夫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文章不是无情物,情感是连通读者和作者的纽带。阅读教学应“披文入情”,让读者和作者在情感上发生共鸣,经历心灵历程,情感洗涤,思想升华。  一.自读自悟  我国传统的阅读教学重积淀,强调的是“吟诗诵文”;重感悟,强调的是“熟读精思”。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朱熹对此也有精辟的论述:“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
一、当前小学语文识字教学的现状  汉字作为中华文明的艺术魅力的展现手段之一,在语文教学中始终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识字教学也越受到语文教学的广泛关注,但当前识字教学的现状着实令人担忧。小学生的机械识字毫无规律和方法可循,长此以往,教师也只能在识字教学的路途中浮浮沉沉,这对提高识字教学的质量有百害而无一利。当前小学生的识字教学现状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是教师单一、枯燥的教学方法。现在的语文教师很
很高兴能和潆萱、雪莹同学讨论文学话题。作为晨溪文学社社长和《晨溪》主编,你们对文学思考的深刻和对文学现状的忧虑与理性分析令周老师欣慰。  首先想到的是我曾有过的文学梦,我的追梦历程。  我的中学时代是在文革中期,许多中外经典名著都被打成封建阶级或资产阶级的“大毒草”,不仅市面上找不到,书香之家也绝不敢收藏,上缴或抄家所获的“大毒草”往往被集中销毁,付之一炬;老舍、沈从文等著名作家多惨遭不测,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