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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刚擦亮，25岁的李文学背着双肩包，摇晃着身体朝火车站走去。冬天凌晨的空气，就像刚打开的冰箱，突如其来的阴冷。李文学把衣领翻上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准备到售票大厅买票。
这时，李文学听到了自己的肠鸣，他的肠鸣很怪，就像水泥搅拌机的声音。还早呢，去吃早饭吧，吃完再买票也不迟，不然肚子会抗议的。广场那边有小店在卖馒头，热腾腾的气氛很吸引人，于是他穿过广场，摇晃着身体走过去。李文学脚呈典型的外八字，因此走路总像摇晃。
在广场的边缘，一个胖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胖子神神秘秘地碰了一下他的手：“小兄弟，要手机吗？1500多元的货，你给300元就行了，明说吧，这是从海外那边来的走私货。”
胖子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款银灰色的手机，递到他手里。
李文学接过手机，摆弄了几下。李文学需要手机，在建筑工地上，就他没有，遇事需要打电话，得跑几里地找公用电话。他一直都想有一个，一直苦于没有闲钱。而今有了一点闲钱，买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手机不是奢侈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他说：“少一点要得不，200元？”
胖子说：“小兄弟，给一口饭吃好不好？200元我就只好回家哭去了。你看你看，什么功能都有，收音的，录音的，还有蓝牙呀摄像呀。看你也是一个老实人，就260元？怎么样？”
李文学点点头。
那胖子告诉李文学，最近查得很严，他不敢摆出来卖，这只是一个样机，要拿货，就得到他家拿。他家不远，穿过那一条巷子就到了。
李文学走进了一条小巷。他觉得这条小巷有点诡异，仿佛望不到头，与火车站的热闹相比，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他觉出了异样，刚想转身跑开时，那胖子反冲过来，对准他的胸部就是一拳，李文学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李文学的衣领被人提着，他的样子就像一只被人捉住颈项的鸭子。胖子身边围了两个人，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只记得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把砍刀。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李文学痛苦地想，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贪小便宜，结果掉入别人的陷阱了。但紧接着，他犯了第二个错误，就是死死地抱着胸膛。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财富目标。是的，那钱就藏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他共有4200元，4000元藏在内衣里，另外200元拿出来零用。
胖子绊了李文学一脚，他倒下去，然后，一个人按住他的脚，另两个人掰开他的手。当钱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一瞬间，他惨叫一声：我的钱啊，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李文学的背被人狠狠地踢了两脚，他眼前一黑，天空倒旋。过了很久他才爬起来时，看到双肩包躺在地上，露出宽宽的嘴，那条红色的汗裤从包里伸出来，就像滴着血的舌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贴身口袋里的4000元，外衣口袋里所有的零钞，统统被洗劫一空。
我的钱啊！一想到钱，李文学的心尖尖一痛。
我日你们的先人板板啊，太狠了啊，一分钱不给我剩，给我留两元三元我也想得开啊，我还没有吃早饭啊。
李文学突然又想到火车票，汗水细细密密像小虫子那样爬满了他的脸，完了，没有钱回家了。那些天杀的抢匪，他像家乡的公牛那样低吼一声，如果他此刻遇到他们，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冲过去，用牛角尖挑死他们。
李文学后悔没有听爹的话。
爹读过几年古书，喜欢咬文嚼字。爹说，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爹又说，贪小便宜吃大亏。
这一回，真的是亏大了。
2
天马上要黑了，李文学在城市里流浪了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是喝了几口自来水。他头脑有些乱，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城市的大街上流浪。
先是他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母亲骨结核又犯了，疼得在床上打滚；家里的猪圈垮了，压死了两头小猪崽。
父亲只是一般的情况例行通报，并没有要他回去的意思。父亲的意思，如果有钱，把钱直接寄回去得了。但他还是决定回去，一闭上眼，他总能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回去，回去看母亲，看那垮了的猪圈，顺便看看邻居杨大伯家的二妹子，那妹子长得好漂亮，就像电影演员刘亦菲。可惜，据说要嫁人了，说是嫁给乡镇医院的一个医生。
李文学向建筑工地的那个管他的小包工头请假，小包工头说，闲时你不请，正忙时你来请。你这不是添我的乱吗？那不成，这个假是不能请的。辞工可以，你辞了我好马上找人。李文学心里不好受，小包工头看起来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怎么关键时刻就像西游记里的鬼夜叉呢？老子不请了，老子辞了，辞了不相信就找不到活路。
工地半年结算一次工资。他已经结算了一次，领了5000元，他一分不差地寄给弟弟，弟弟在上海读大学，很差钱，很需要钱。这一次，应该是五个半月，可小包工头只给他五个月的薪水，剩下那半个月老板一笔勾销了。李文学缠着他，他死活不理，李文学急了，骂了他一句“龟儿子”，小包工头要找人打他，李文学背着双肩包迅速地逃离了工地。
李文学来到火车站已是晚上九点了，结果没有回去的火车了。他只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花了50元住了下来。第二天很早就起床赶车，结果遇到了那个胖子，结果被抢了，抢得一干二净。
李文学的样子很狼狈，双肩包破了，裤子口袋撕开了，像一个乞丐。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肠鸣，他的肚子一饿，肠子就会鸣叫，声音很怪，就像建筑工地上水泥搅拌机发出的声音。
就在天快黑时，李文学来到了这座楼房前。
这座楼房就像城市的孤儿，被扔在了一片断梁残壁之间。这是一座四层小楼，砖是青灰色的，房顶还盖着瓦。墙壁上，写着大大的几个“拆”字。李文学明白，这是一片拆迁区，这座小楼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暂时得以保留，要不了多久，也会灰飞烟灭。
小楼里肯定没有人住。
李文学决定今天晚上就到里面过夜，随便看看有没有吃的。熬过了今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他没有迟疑，迈着外八字，背着双肩包朝楼房走去。
除了二楼的房门半开着，其他房门紧闭着。难道这里住着人？李文学有所怀疑，但一看到四周的迹象，破破落落掩映于黄昏中，便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推断。他返回二楼，推开了房门，随手把房门一带。
进门就是客厅，客厅里有一溜露出破絮的沙发，还有一只茶几。共有两间卧室，每间卧室都有一张床，其中一间卧室的床上堆着棉被和毛毯。李文学看到棉被和毛毯，才知道这里真的住着人。看到棉被和毛毯，他才感到寒冷。但在巨大的饥饿面前，李文学没有害怕，没有退缩，他要吃的，吃的，他必须马上找到吃的。
他来到厨房，发现案板上放着半碗吃剩的稀饭。他内心惊喜地叫了一声，猛扑过去，抱住那半碗稀饭，往嘴里一倒，呼拉一声就下了肚。一股冷气在肠子间回旋，带动着整个肠胃，他想吐。
李文学退出厨房，进入那间堆着棉被和毛毯的卧室。只有这个房子的这个床，才体现了一种豪华的气魄。用城里人的话讲，大床宽一米八，长两米二，安安稳稳地卧在房间中央，小岛一般。
墙角那一张书桌引起他的注意。他之所以叫那书桌，是因为桌上放着几本书。书桌的抽屉上了锁，不过锁的分量太轻，是那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锁。他在厨房里找到一把菜刀，对着锁头砸了下去，锁哗的一声断开，李文学的心狂跳起来。
抽屉里有一本红壳子的本子，他翻开本子，没有发现钱，本子上记的全是文字。就在他东翻西找的时候，光影一暗，一个女人堵在了卧室门口。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做梦。
“你是谁？”女人问。
李文学没有回答。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在平静之后突然高了起来，“这是我的家啊，我的家，你为什么到我家来？”
“我叫李文学，我饿了。”李文学的声音很低，像小学生回答一个比较生疏的问题一样。李文学一边说着，一边把本子放进抽屉里。
“啊，抓贼！抓贼！！”女人突然回过神来，高叫着往外冲。李文学慌了，慌了之后的李文学只有一个念头，掐灭女人尖利的声音。就在女人想要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李文学抱住了她的腰。
李文学低低地吼了一声：“再吼，再叫，打死你！”这声音很怪，很陌生，以至于自己都搞不清这声音来自哪里。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啊，不要乱来啊。”女人的声音像摔在水泥地板上的玻璃，清亮而细碎。
“不会有事的，你只要不乱动乱喊！”李文学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李文学终于从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本来以为是空屋，结果却发现住了人；本来想顺手牵羊，却变成入室盗窃，入室盗窃却又演变成了入室抢劫。他走后女人很快就会报警，他很快就会被抓起来，然后被判刑。再然后他的爹妈很快会来探监，得骨结核的母亲有可能病上加病，他的弟弟再也没有钱读大学而失学，他们全家很快就会被村里人耻笑。
李文学记起卧室里有一圈尼龙绳，他把女人推进卧室，开始捆她。他没有捆绑人的经验，他只能凭感觉进行。他先把她的手反背在后面，捆住双手，然后又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地螺旋着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处。整个捆的过程是漫长的，复杂的，他心烦意乱，动作僵硬。李文学想过放弃，在给绳子打最后一个结时，他骂了自己，在心里骂，很恶毒地骂，文学啊，你他妈就是一个抢匪，要吃枪子儿的！要填炮眼的！要遭五雷打的！骂完，李文学退后一步看着她，觉得像端午节的粽子，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
李文学找来毛巾，要堵她的嘴。
她惊恐地挣扎着：“求你，不要这样。我不喊，我不喊行吗？”
3
“我要钱！”
李文学必须马上达到目的，他开始装出凶狠的样子，短促而有力地命令她。
“我没有钱！没有！求求你，别伤害我，我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李文学不相信，他把她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掏出了所有的钱。零零碎碎的，只有50元。
李文学想，必须用刀子才能吓唬到她，他到厨房里拿菜刀。
“哪儿还有钱？”李文学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菜刀，“快说！”
女人声音带着哭腔：“大兄弟，我没有，我要有，一定全部给你。我，我，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没有技术，年龄也大了，只能在超市里站柜头，一个月就那点钱，还要供儿子念书。这一个月的钱就只有这点了。”
“别骗我！”李文学的语调软了下去。
“没有，我说的全是真的！”
李文学把刀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人相对坐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学被这种沉默搞得很疲惫，他叹了一口气。
女人说：“大兄弟，看你，也不是一个坏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有什么难事，给大姐说说，大姐也是苦命人。苦命人才能帮苦命人，你说是吧？我呢，大姐也遇到过天大的难事，就是前年，前年我离婚了，当时人都要疯掉了，以为活不下去了。我老公打牌赌博欠下了几十万，追债的人天天上门，那个烦啊！过不下去了，离吧，就离了。”
她恢复了平静，语气关切地问：“大兄弟，遇到难事了？”
李文学说：“大姐，我，我不是坏人，我的钱，被人抢了，昨天，昨天早上，4000多元啊，4000多元全抢了！”
李文学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了昨天早晨被抢的事。
李文学说：“我只想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大姐，你就行行好吧！”李文学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一个抢劫者，而是一个受害者，一个乞求者。
她说：“那钱，你拿去吧，就只有50元！如果不够，我去借，下面那层楼，住的是房东！”
李文学打了一个激灵，他站起来，再一次恢复了那种装出来的凶悍，高声说：“不行！不行！”
两个人再度沉默。天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陷在夜色里，就像两座黑黝黝的岛屿。李文学问她灯绳在哪里，她说门后面。
电灯拉亮时，李文学站在光影里，全身缩成一团，脸上虚汗在流，像病了一样。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那个双肩包！
女人说：“你饿了？”
李文学点点头。
女人问：“你会做饭吗？我今天早晨才买的菜，有白菜，有土豆，有豆腐，你会做吗？”
李文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会！农村男人，会做的少！”
女人不再说什么。
李文学望着这个女人的脸，他猜可能有三十六七岁，也有可能还要大一点。他问：“大姐，你多大了呢？”
女人答：“三十六！”
李文学胜利般笑了，猜得真准。
接下来，他问了她的名字。
她也爽快地回答了：“马淑琴！”
李文学这才知道，和他打交道的女人，就叫马淑琴。
李文学说：“名字好听，人也长得白！”
李文学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给马淑琴松绑，让她起来给他做一顿晚餐。他真诚地说：“大姐，我吃完就走。不会伤害你，也不再打搅你！”
李文学给马淑琴松了绑，他把自己的双肩包放下来，扔在了客厅的地板上。他们来到了厨房，马淑琴淘米，煮饭，再摘菜，用手撕白菜。白菜只能撕，李文学没有把菜刀给她，他不傻，一把菜刀即便掌握在一个弱女子手里，也足以让她成为凶猛的战士。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饭的热气冲了上来，女人在蒸气中像一个仙女，很好看。
李文学问：“你是说，你们离婚是因为你老公的原因？他好赌？”
马淑琴回答：“他赌输了脾气更火爆，喝酒，打我，你看，我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都是被他打的。有一次我去找他，他恰恰输了，一抬手就把我从楼上推下来，幸好是二层楼上，幸好我命大！”
李文学眼睛里有了怒火：“狗日的不是人，打女人，在我们那里打女人是最没有出息的！”
李文学来到马淑琴身边，语调诚恳地说：“大姐，让我看看你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不过留下疤痕了，难看，不要看了吧！”
“我家有祖传的药酒，可以治疤痕的，下一次我给你带来？”
马淑琴呵呵地笑了。
这个小屋里第一次飘起了笑声。
吃饭的时候，李文学给马淑琴夹菜。马淑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男人主动给她夹菜。
说着，吃着，李文学全身松驰下来，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气氛，哦，天，原来是这么温暖，这么迷人。能有这样的灯光，这样的女人，这样的饭菜等着你，你在外面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化解了。这一次回去一定要找一个女人，一定要下决心要找一个像马淑琴这样的女人，可惜隔壁的杨家二妹子嫁人了，那个乡村医生长得又矮又胖，唉，好白菜都遭猪拱了。杨家二妹子没有这个叫马淑琴的女人皮肤白，但是年轻，水嫩。
马淑琴主动给李文学添饭，李文学没有任何警惕，他把碗递给了她。就在他低下头拈菜时，后面刮来了一阵急速的风声，他本能地一侧头，可是晚了，后胸勺被重重地一拍。他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4
李文学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牢牢地捆住了。他的身边有一个搓衣板，这就是砸向他后脑瓜子的那个东西。
李文学再一次后悔没有听爹的话。
爹说，害人者必害己。我现在害了自己了，可是，他们先害我啊，爹啊，他们先害我。
马淑琴从阴影里走到了灯光下，她拿着手机，不知所措的样子。李文学闭了眼，后悔没有搜到她的手机。
李文学想，她报警了，警察马上就会到来，马上就会带走他，他会判刑，他的爹和妈会来看到，弟弟会没有生活费。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一念之差啊。
马淑琴捆扎他的方法，和他捆扎她的方法一样，一圈一圈的捆上去，像粽子，奇怪的粽子。他望着粽子似的自己，无力地笑笑。
马淑琴说：“你到沙发上去坐坐吧，这里冷。”
李文学用嘴示意，他无力爬到沙发上去。马淑琴过来扶起他，他一跳一跳地向沙发走去，然后倒在沙发上，屁股一挨上沙发，家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他。
李文学说：“警察快来了，大姐，你要给警察说清楚，我没有伤害你。我只是饿，我只是想回家！”
马淑琴说：“我没有报警，谁也不会来的！”
李文学吃惊了。
打昏了他，而又不报警。
这个叫马淑琴的女人想要把他怎么样？
马淑琴说：“我本可以报警的。想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报。我刚才在捆扎你时，发现你的内衣口袋和裤子口袋都撕掉了，你的背被整乌了，好大几片乌，我心疼，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李文学动情地说：“大姐，你是大好人！”
马淑琴说：“我打昏你，也是迫不得已。谁知道你会不会害我？我死了没有什么，我还有一个孩子。”
“大姐，你孩子几岁了？”
“我告诉过你，十岁了！寄养在父母家，一个月回去看一次！”
“我紧张，紧张死了，你说的什么？我只是听了一个大概。”
“你紧张什么啊？我才紧张，一个男人闯进家来，那才紧张，我都认为我死定了。你哟，你哟！”
两个人第一次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对话。马淑琴再一次聊了她的家，聊了她的爱和梦想，她说大学毕业时，心性多高啊，理想多高远啊，还喜欢文学，爱读书，结果下岗了，离婚了，从天上落到了地下。
然后，她问：“大兄弟，你被抢了之后，为什么不去报警？”
“没有用的，报警起屁作用。”
“天困难地困难，你可以不抢的！”
“我没有抢，我以为这是一个要拆除的老房子，没有人住，我只是随便进来。”
“这个地方原计划是要拆的，拆到差不多，结果不拆了，房老板于是对外出租，房租很便宜！这房子拆，是早晚的事！”
“拆了你住哪里？”
“住桥洞吧，桥洞也很好啊。”
两个人就笑了。
马淑琴问：“大兄弟，你知道收容所吗？那里可以管你的饭，管你的住。你当时应该去找收容所！”
“真有？”
“真有的，他们给钱你用，给饭你吃，还送你回家！”
“有这么好的事？我不相信！”
李文学告诉她，他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也想找一个地儿坐下来乞讨，可始终坐不下去，爹常说，人活一张皮啊，那样的事，死也不能做。他溜进公园，看到一对情侣在那里咬嘴巴，他站在那里等，他们咬完了之后，他请求给他五毛钱，结果，他们咬完嘴巴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马淑琴笑了：“咬嘴巴？哈哈，那不是咬嘴巴，那是接吻！”
“知道那是接吻！”
“接过没有？”
“没有。”
“没有女朋友？”
“没有。本来说好今年钱赚多一些，回去把房子收拾一下，找一个女人过日子，看来又不行了，妈肺结核又犯了，猪圈垮了，砸死了猪仔。”
“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有的，村子里那个姓杨的女娃儿，长得乖，可惜快嫁人了。不行了。”
深夜了，两个人还聊着。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少，城市快进入梦乡了。马淑琴说，这是她离婚两年来，聊得最久的一次。很久没有这么聊天，以为说话的功能退化了，再也不会打开心扉了。
马淑琴决定给李文学松绑。
李文学诚恳地请求她，就这样绑着好，让她更能放心。
马淑琴笑了笑，命定的东西，躲也躲不了的。
马淑琴给李文学松了绑，给他端来一盆水洗脸。温暖的水流亲吻着他的脸，他把头埋在水里，哭了。那一伙人打他，抢他，他没有哭；车票丢了，回不了家四处流浪，他没有哭；走投无路饿得两眼昏花，他没有哭。而在洗一把热水脸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哭了。
“你怎么了，小兄弟？”
“大姐，好人啊，我不该捆你，绑你，吓唬你啊！”说着，李文学咚的跪了下来。
那一晚，李文学睡在沙发上，马淑琴睡在隔壁的卧室里。半夜，她喊醒他，让他过去睡，沙发上太冷。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李文学没有脱衣服，她也没有脱。两个人睡在宽大的床上，睁着眼睛相互闻对方的呼吸，两个人就像冬天的两叶白菜，在火热的温度下，在一只大铁锅里蜷曲，伸展，再蜷曲，再伸展，然后抱在一起。
李文学梦到了家乡，梦到了大山，梦到了青山板，梦到了爹和妈。
李文学听到有人喊他的小名，学儿，学儿，学儿。
他答应着，醒来，发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5
春天来了，城市像一头发情的动物，开始了它梦幻般的生活。一切新建的楼房，正在新建，一切应该拆除的楼房，都被拆除，包括城市边缘的那一座四层小楼，也终于被推土机推成了一片破砖烂瓦。某一天，一辆警车停在这里，车门打开，李文学被两个警察押着来到这片废址前，李文学傻了眼，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四层小楼，没有了马淑琴。
“你肯定是这里吗？”胖警察问。
“是这里！”
“你肯定她叫马淑琴？”瘦警察问。
“我肯定！”
后来，警察调出了这个地方的租房资料，是有一个叫马淑琴的女人。又通过细致的找寻，知道了马淑琴新的地址。当警察带着李文学敲开马淑琴的租房时，马淑琴很是吃惊。当警察要她作证时，她说，他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钱是她自愿给的，进她的房门是通过她允许的。
李文学是自己来到这个城市自首的。他说他必须来，否则，他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纠缠着。在梦里，他总是在不停地捆绑一个女人，砍杀一个女人，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责任编辑：熊正红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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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擦亮，25岁的李文学背着双肩包，摇晃着身体朝火车站走去。冬天凌晨的空气，就像刚打开的冰箱，突如其来的阴冷。李文学把衣领翻上来，环视了一下周围，准备到售票大厅买票。
这时，李文学听到了自己的肠鸣，他的肠鸣很怪，就像水泥搅拌机的声音。还早呢，去吃早饭吧，吃完再买票也不迟，不然肚子会抗议的。广场那边有小店在卖馒头，热腾腾的气氛很吸引人，于是他穿过广场，摇晃着身体走过去。李文学脚呈典型的外八字，因此走路总像摇晃。
在广场的边缘，一个胖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胖子神神秘秘地碰了一下他的手：“小兄弟，要手机吗？1500多元的货，你给300元就行了，明说吧，这是从海外那边来的走私货。”
胖子从随身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款银灰色的手机，递到他手里。
李文学接过手机，摆弄了几下。李文学需要手机，在建筑工地上，就他没有，遇事需要打电话，得跑几里地找公用电话。他一直都想有一个，一直苦于没有闲钱。而今有了一点闲钱，买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手机不是奢侈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他说：“少一点要得不，200元？”
胖子说：“小兄弟，给一口饭吃好不好？200元我就只好回家哭去了。你看你看，什么功能都有，收音的，录音的，还有蓝牙呀摄像呀。看你也是一个老实人，就260元？怎么样？”
李文学点点头。
那胖子告诉李文学，最近查得很严，他不敢摆出来卖，这只是一个样机，要拿货，就得到他家拿。他家不远，穿过那一条巷子就到了。
李文学走进了一条小巷。他觉得这条小巷有点诡异，仿佛望不到头，与火车站的热闹相比，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他觉出了异样，刚想转身跑开时，那胖子反冲过来，对准他的胸部就是一拳，李文学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李文学的衣领被人提着，他的样子就像一只被人捉住颈项的鸭子。胖子身边围了两个人，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他只记得其中一个人拿着一把砍刀。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李文学痛苦地想，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贪小便宜，结果掉入别人的陷阱了。但紧接着，他犯了第二个错误，就是死死地抱着胸膛。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财富目标。是的，那钱就藏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他共有4200元，4000元藏在内衣里，另外200元拿出来零用。
胖子绊了李文学一脚，他倒下去，然后，一个人按住他的脚，另两个人掰开他的手。当钱从口袋里掏出的那一瞬间，他惨叫一声：我的钱啊，我的钱啊，我的钱啊。
李文学的背被人狠狠地踢了两脚，他眼前一黑，天空倒旋。过了很久他才爬起来时，看到双肩包躺在地上，露出宽宽的嘴，那条红色的汗裤从包里伸出来，就像滴着血的舌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他贴身口袋里的4000元，外衣口袋里所有的零钞，统统被洗劫一空。
我的钱啊！一想到钱，李文学的心尖尖一痛。
我日你们的先人板板啊，太狠了啊，一分钱不给我剩，给我留两元三元我也想得开啊，我还没有吃早饭啊。
李文学突然又想到火车票，汗水细细密密像小虫子那样爬满了他的脸，完了，没有钱回家了。那些天杀的抢匪，他像家乡的公牛那样低吼一声，如果他此刻遇到他们，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冲过去，用牛角尖挑死他们。
李文学后悔没有听爹的话。
爹读过几年古书，喜欢咬文嚼字。爹说，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爹又说，贪小便宜吃大亏。
这一回，真的是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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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上要黑了，李文学在城市里流浪了一天，他没有吃一粒米，只是喝了几口自来水。他头脑有些乱，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城市的大街上流浪。
先是他父亲打电话过来，说母亲骨结核又犯了，疼得在床上打滚；家里的猪圈垮了，压死了两头小猪崽。
父亲只是一般的情况例行通报，并没有要他回去的意思。父亲的意思，如果有钱，把钱直接寄回去得了。但他还是决定回去，一闭上眼，他总能听到母亲痛苦的呻吟。回去，回去看母亲，看那垮了的猪圈，顺便看看邻居杨大伯家的二妹子，那妹子长得好漂亮，就像电影演员刘亦菲。可惜，据说要嫁人了，说是嫁给乡镇医院的一个医生。
李文学向建筑工地的那个管他的小包工头请假，小包工头说，闲时你不请，正忙时你来请。你这不是添我的乱吗？那不成，这个假是不能请的。辞工可以，你辞了我好马上找人。李文学心里不好受，小包工头看起来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怎么关键时刻就像西游记里的鬼夜叉呢？老子不请了，老子辞了，辞了不相信就找不到活路。
工地半年结算一次工资。他已经结算了一次，领了5000元，他一分不差地寄给弟弟，弟弟在上海读大学，很差钱，很需要钱。这一次，应该是五个半月，可小包工头只给他五个月的薪水，剩下那半个月老板一笔勾销了。李文学缠着他，他死活不理，李文学急了，骂了他一句“龟儿子”，小包工头要找人打他，李文学背着双肩包迅速地逃离了工地。
李文学来到火车站已是晚上九点了，结果没有回去的火车了。他只得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花了50元住了下来。第二天很早就起床赶车，结果遇到了那个胖子，结果被抢了，抢得一干二净。
李文学的样子很狼狈，双肩包破了，裤子口袋撕开了，像一个乞丐。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肠鸣，他的肚子一饿，肠子就会鸣叫，声音很怪，就像建筑工地上水泥搅拌机发出的声音。
就在天快黑时，李文学来到了这座楼房前。
这座楼房就像城市的孤儿，被扔在了一片断梁残壁之间。这是一座四层小楼，砖是青灰色的，房顶还盖着瓦。墙壁上，写着大大的几个“拆”字。李文学明白，这是一片拆迁区，这座小楼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暂时得以保留，要不了多久，也会灰飞烟灭。
小楼里肯定没有人住。
李文学决定今天晚上就到里面过夜，随便看看有没有吃的。熬过了今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他没有迟疑，迈着外八字，背着双肩包朝楼房走去。
除了二楼的房门半开着，其他房门紧闭着。难道这里住着人？李文学有所怀疑，但一看到四周的迹象，破破落落掩映于黄昏中，便马上否定了刚才的推断。他返回二楼，推开了房门，随手把房门一带。
进门就是客厅，客厅里有一溜露出破絮的沙发，还有一只茶几。共有两间卧室，每间卧室都有一张床，其中一间卧室的床上堆着棉被和毛毯。李文学看到棉被和毛毯，才知道这里真的住着人。看到棉被和毛毯，他才感到寒冷。但在巨大的饥饿面前，李文学没有害怕，没有退缩，他要吃的，吃的，他必须马上找到吃的。
他来到厨房，发现案板上放着半碗吃剩的稀饭。他内心惊喜地叫了一声，猛扑过去，抱住那半碗稀饭，往嘴里一倒，呼拉一声就下了肚。一股冷气在肠子间回旋，带动着整个肠胃，他想吐。
李文学退出厨房，进入那间堆着棉被和毛毯的卧室。只有这个房子的这个床，才体现了一种豪华的气魄。用城里人的话讲，大床宽一米八，长两米二，安安稳稳地卧在房间中央，小岛一般。
墙角那一张书桌引起他的注意。他之所以叫那书桌，是因为桌上放着几本书。书桌的抽屉上了锁，不过锁的分量太轻，是那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锁。他在厨房里找到一把菜刀，对着锁头砸了下去，锁哗的一声断开，李文学的心狂跳起来。
抽屉里有一本红壳子的本子，他翻开本子，没有发现钱，本子上记的全是文字。就在他东翻西找的时候，光影一暗，一个女人堵在了卧室门口。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做梦。
“你是谁？”女人问。
李文学没有回答。
“你是谁？！”女人的声音在平静之后突然高了起来，“这是我的家啊，我的家，你为什么到我家来？”
“我叫李文学，我饿了。”李文学的声音很低，像小学生回答一个比较生疏的问题一样。李文学一边说着，一边把本子放进抽屉里。
“啊，抓贼！抓贼！！”女人突然回过神来，高叫着往外冲。李文学慌了，慌了之后的李文学只有一个念头，掐灭女人尖利的声音。就在女人想要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李文学抱住了她的腰。
李文学低低地吼了一声：“再吼，再叫，打死你！”这声音很怪，很陌生，以至于自己都搞不清这声音来自哪里。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来啊，不要乱来啊。”女人的声音像摔在水泥地板上的玻璃，清亮而细碎。
“不会有事的，你只要不乱动乱喊！”李文学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李文学终于从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他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本来以为是空屋，结果却发现住了人；本来想顺手牵羊，却变成入室盗窃，入室盗窃却又演变成了入室抢劫。他走后女人很快就会报警，他很快就会被抓起来，然后被判刑。再然后他的爹妈很快会来探监，得骨结核的母亲有可能病上加病，他的弟弟再也没有钱读大学而失学，他们全家很快就会被村里人耻笑。
李文学记起卧室里有一圈尼龙绳，他把女人推进卧室，开始捆她。他没有捆绑人的经验，他只能凭感觉进行。他先把她的手反背在后面，捆住双手，然后又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地螺旋着往上捆，一直捆到大腿处。整个捆的过程是漫长的，复杂的，他心烦意乱，动作僵硬。李文学想过放弃，在给绳子打最后一个结时，他骂了自己，在心里骂，很恶毒地骂，文学啊，你他妈就是一个抢匪，要吃枪子儿的！要填炮眼的！要遭五雷打的！骂完，李文学退后一步看着她，觉得像端午节的粽子，心里突然不好受起来。
李文学找来毛巾，要堵她的嘴。
她惊恐地挣扎着：“求你，不要这样。我不喊，我不喊行吗？”
3
“我要钱！”
李文学必须马上达到目的，他开始装出凶狠的样子，短促而有力地命令她。
“我没有钱！没有！求求你，别伤害我，我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李文学不相信，他把她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出来，掏出了所有的钱。零零碎碎的，只有50元。
李文学想，必须用刀子才能吓唬到她，他到厨房里拿菜刀。
“哪儿还有钱？”李文学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菜刀，“快说！”
女人声音带着哭腔：“大兄弟，我没有，我要有，一定全部给你。我，我，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没有技术，年龄也大了，只能在超市里站柜头，一个月就那点钱，还要供儿子念书。这一个月的钱就只有这点了。”
“别骗我！”李文学的语调软了下去。
“没有，我说的全是真的！”
李文学把刀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人相对坐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李文学被这种沉默搞得很疲惫，他叹了一口气。
女人说：“大兄弟，看你，也不是一个坏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有什么难事，给大姐说说，大姐也是苦命人。苦命人才能帮苦命人，你说是吧？我呢，大姐也遇到过天大的难事，就是前年，前年我离婚了，当时人都要疯掉了，以为活不下去了。我老公打牌赌博欠下了几十万，追债的人天天上门，那个烦啊！过不下去了，离吧，就离了。”
她恢复了平静，语气关切地问：“大兄弟，遇到难事了？”
李文学说：“大姐，我，我不是坏人，我的钱，被人抢了，昨天，昨天早上，4000多元啊，4000多元全抢了！”
李文学于是结结巴巴地说了昨天早晨被抢的事。
李文学说：“我只想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大姐，你就行行好吧！”李文学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一个抢劫者，而是一个受害者，一个乞求者。
她说：“那钱，你拿去吧，就只有50元！如果不够，我去借，下面那层楼，住的是房东！”
李文学打了一个激灵，他站起来，再一次恢复了那种装出来的凶悍，高声说：“不行！不行！”
两个人再度沉默。天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陷在夜色里，就像两座黑黝黝的岛屿。李文学问她灯绳在哪里，她说门后面。
电灯拉亮时，李文学站在光影里，全身缩成一团，脸上虚汗在流，像病了一样。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那个双肩包！
女人说：“你饿了？”
李文学点点头。
女人问：“你会做饭吗？我今天早晨才买的菜，有白菜，有土豆，有豆腐，你会做吗？”
李文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会！农村男人，会做的少！”
女人不再说什么。
李文学望着这个女人的脸，他猜可能有三十六七岁，也有可能还要大一点。他问：“大姐，你多大了呢？”
女人答：“三十六！”
李文学胜利般笑了，猜得真准。
接下来，他问了她的名字。
她也爽快地回答了：“马淑琴！”
李文学这才知道，和他打交道的女人，就叫马淑琴。
李文学说：“名字好听，人也长得白！”
李文学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给马淑琴松绑，让她起来给他做一顿晚餐。他真诚地说：“大姐，我吃完就走。不会伤害你，也不再打搅你！”
李文学给马淑琴松了绑，他把自己的双肩包放下来，扔在了客厅的地板上。他们来到了厨房，马淑琴淘米，煮饭，再摘菜，用手撕白菜。白菜只能撕，李文学没有把菜刀给她，他不傻，一把菜刀即便掌握在一个弱女子手里，也足以让她成为凶猛的战士。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饭的热气冲了上来，女人在蒸气中像一个仙女，很好看。
李文学问：“你是说，你们离婚是因为你老公的原因？他好赌？”
马淑琴回答：“他赌输了脾气更火爆，喝酒，打我，你看，我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都是被他打的。有一次我去找他，他恰恰输了，一抬手就把我从楼上推下来，幸好是二层楼上，幸好我命大！”
李文学眼睛里有了怒火：“狗日的不是人，打女人，在我们那里打女人是最没有出息的！”
李文学来到马淑琴身边，语调诚恳地说：“大姐，让我看看你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不过留下疤痕了，难看，不要看了吧！”
“我家有祖传的药酒，可以治疤痕的，下一次我给你带来？”
马淑琴呵呵地笑了。
这个小屋里第一次飘起了笑声。
吃饭的时候，李文学给马淑琴夹菜。马淑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男人主动给她夹菜。
说着，吃着，李文学全身松驰下来，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气氛，哦，天，原来是这么温暖，这么迷人。能有这样的灯光，这样的女人，这样的饭菜等着你，你在外面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可以轻轻松松地化解了。这一次回去一定要找一个女人，一定要下决心要找一个像马淑琴这样的女人，可惜隔壁的杨家二妹子嫁人了，那个乡村医生长得又矮又胖，唉，好白菜都遭猪拱了。杨家二妹子没有这个叫马淑琴的女人皮肤白，但是年轻，水嫩。
马淑琴主动给李文学添饭，李文学没有任何警惕，他把碗递给了她。就在他低下头拈菜时，后面刮来了一阵急速的风声，他本能地一侧头，可是晚了，后胸勺被重重地一拍。他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4
李文学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牢牢地捆住了。他的身边有一个搓衣板，这就是砸向他后脑瓜子的那个东西。
李文学再一次后悔没有听爹的话。
爹说，害人者必害己。我现在害了自己了，可是，他们先害我啊，爹啊，他们先害我。
马淑琴从阴影里走到了灯光下，她拿着手机，不知所措的样子。李文学闭了眼，后悔没有搜到她的手机。
李文学想，她报警了，警察马上就会到来，马上就会带走他，他会判刑，他的爹和妈会来看到，弟弟会没有生活费。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一念之差啊。
马淑琴捆扎他的方法，和他捆扎她的方法一样，一圈一圈的捆上去，像粽子，奇怪的粽子。他望着粽子似的自己，无力地笑笑。
马淑琴说：“你到沙发上去坐坐吧，这里冷。”
李文学用嘴示意，他无力爬到沙发上去。马淑琴过来扶起他，他一跳一跳地向沙发走去，然后倒在沙发上，屁股一挨上沙发，家的感觉再一次袭击了他。
李文学说：“警察快来了，大姐，你要给警察说清楚，我没有伤害你。我只是饿，我只是想回家！”
马淑琴说：“我没有报警，谁也不会来的！”
李文学吃惊了。
打昏了他，而又不报警。
这个叫马淑琴的女人想要把他怎么样？
马淑琴说：“我本可以报警的。想了很久，最终决定不报。我刚才在捆扎你时，发现你的内衣口袋和裤子口袋都撕掉了，你的背被整乌了，好大几片乌，我心疼，你说的是真的，没有骗我。”
李文学动情地说：“大姐，你是大好人！”
马淑琴说：“我打昏你，也是迫不得已。谁知道你会不会害我？我死了没有什么，我还有一个孩子。”
“大姐，你孩子几岁了？”
“我告诉过你，十岁了！寄养在父母家，一个月回去看一次！”
“我紧张，紧张死了，你说的什么？我只是听了一个大概。”
“你紧张什么啊？我才紧张，一个男人闯进家来，那才紧张，我都认为我死定了。你哟，你哟！”
两个人第一次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对话。马淑琴再一次聊了她的家，聊了她的爱和梦想，她说大学毕业时，心性多高啊，理想多高远啊，还喜欢文学，爱读书，结果下岗了，离婚了，从天上落到了地下。
然后，她问：“大兄弟，你被抢了之后，为什么不去报警？”
“没有用的，报警起屁作用。”
“天困难地困难，你可以不抢的！”
“我没有抢，我以为这是一个要拆除的老房子，没有人住，我只是随便进来。”
“这个地方原计划是要拆的，拆到差不多，结果不拆了，房老板于是对外出租，房租很便宜！这房子拆，是早晚的事！”
“拆了你住哪里？”
“住桥洞吧，桥洞也很好啊。”
两个人就笑了。
马淑琴问：“大兄弟，你知道收容所吗？那里可以管你的饭，管你的住。你当时应该去找收容所！”
“真有？”
“真有的，他们给钱你用，给饭你吃，还送你回家！”
“有这么好的事？我不相信！”
李文学告诉她，他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也想找一个地儿坐下来乞讨，可始终坐不下去，爹常说，人活一张皮啊，那样的事，死也不能做。他溜进公园，看到一对情侣在那里咬嘴巴，他站在那里等，他们咬完了之后，他请求给他五毛钱，结果，他们咬完嘴巴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马淑琴笑了：“咬嘴巴？哈哈，那不是咬嘴巴，那是接吻！”
“知道那是接吻！”
“接过没有？”
“没有。”
“没有女朋友？”
“没有。本来说好今年钱赚多一些，回去把房子收拾一下，找一个女人过日子，看来又不行了，妈肺结核又犯了，猪圈垮了，砸死了猪仔。”
“有没有喜欢的女人？”
“有的，村子里那个姓杨的女娃儿，长得乖，可惜快嫁人了。不行了。”
深夜了，两个人还聊着。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少，城市快进入梦乡了。马淑琴说，这是她离婚两年来，聊得最久的一次。很久没有这么聊天，以为说话的功能退化了，再也不会打开心扉了。
马淑琴决定给李文学松绑。
李文学诚恳地请求她，就这样绑着好，让她更能放心。
马淑琴笑了笑，命定的东西，躲也躲不了的。
马淑琴给李文学松了绑，给他端来一盆水洗脸。温暖的水流亲吻着他的脸，他把头埋在水里，哭了。那一伙人打他，抢他，他没有哭；车票丢了，回不了家四处流浪，他没有哭；走投无路饿得两眼昏花，他没有哭。而在洗一把热水脸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哭了。
“你怎么了，小兄弟？”
“大姐，好人啊，我不该捆你，绑你，吓唬你啊！”说着，李文学咚的跪了下来。
那一晚，李文学睡在沙发上，马淑琴睡在隔壁的卧室里。半夜，她喊醒他，让他过去睡，沙发上太冷。他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李文学没有脱衣服，她也没有脱。两个人睡在宽大的床上，睁着眼睛相互闻对方的呼吸，两个人就像冬天的两叶白菜，在火热的温度下，在一只大铁锅里蜷曲，伸展，再蜷曲，再伸展，然后抱在一起。
李文学梦到了家乡，梦到了大山，梦到了青山板，梦到了爹和妈。
李文学听到有人喊他的小名，学儿，学儿，学儿。
他答应着，醒来，发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5
春天来了，城市像一头发情的动物，开始了它梦幻般的生活。一切新建的楼房，正在新建，一切应该拆除的楼房，都被拆除，包括城市边缘的那一座四层小楼，也终于被推土机推成了一片破砖烂瓦。某一天，一辆警车停在这里，车门打开，李文学被两个警察押着来到这片废址前，李文学傻了眼，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四层小楼，没有了马淑琴。
“你肯定是这里吗？”胖警察问。
“是这里！”
“你肯定她叫马淑琴？”瘦警察问。
“我肯定！”
后来，警察调出了这个地方的租房资料，是有一个叫马淑琴的女人。又通过细致的找寻，知道了马淑琴新的地址。当警察带着李文学敲开马淑琴的租房时，马淑琴很是吃惊。当警察要她作证时，她说，他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钱是她自愿给的，进她的房门是通过她允许的。
李文学是自己来到这个城市自首的。他说他必须来，否则，他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纠缠着。在梦里，他总是在不停地捆绑一个女人，砍杀一个女人，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责任编辑：熊正红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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