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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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是一朵菊花,深秋时才开放的菊花。这朵菊花是红色的,细细的条状花瓣姿意舒展,栩栩如生,像在舞蹈。他脑海里突然就跳出中山公园菊展的画面。每年深秋,中山公园就会有菊展,早年他去过几次,在瑟瑟秋风中,成千上万盆盛开的菊花摆出各式各样的造型,漂亮极了。秋季天高气爽,公园里的植物一片萧条,惟独菊花热烈开放,仿佛是向即将到来的严冬展示大自然最后的勃勃生机。
  这朵红菊花,因为孕妇隆起的肚皮,显得比较硕大,如一只餐碗,盛开在孕妇洁白细嫩的肚皮上。肚脐所处的位置,恰恰就是花蕊,那暗红色的花蕊浑圆、略凹。干干净净,俯下身子,仿佛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孕妇第一次来产检的时候,躺上床,掀开衣服,他看到这朵菊花,大吃一惊,听诊器久久没有放在孕妇的肚子上。孕妇羞涩一笑,闭上了眼睛。他小心翼翼把听诊器放在那朵菊花上,游走起来。
  写病历的时候,他问:想顺产还是剖产?
  孕妇却反问:医生,胎儿正常吗?
  一切正常。
  那……最好是顺产。
  他点点头,把病历推向孕妇,说:注意饮食和睡眠,适量活动,预防感冒,如果身体不适,不能乱吃药,要到医院咨询。
  孕妇拿起桌上的病历,道了谢,向诊室门外走去。他的目光紧随孕妇,发现门口有个戴眼睛的年轻男人朝孕妇微微一笑。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确定那是孕妇的丈夫。孕妇他是看清了,瓜子脸,眼睛细长,尖尖的小鼻子配一张薄唇的嘴,颇有韵味儿。孕妇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判断不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但孕妇的一举一动,不像粗俗女人。根据他多年产科的从医经验,这种女人应该是中产阶级,一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要么是公务员、要么是教师,要么就是作家艺术家等等。可是,这样体面的女人,为什么要文身呢,而且还是在平滑白皙的肚皮上文一朵菊花?
  他被孕妇肚皮上的这朵菊花纠结了一上午,孕妇离去好长时间了,他眼前总是有一朵舒展的红菊花晃来晃去。现在是四月末,春意正浓,他歪头向诊室窗外看去,窗外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玉兰树,大朵大朵的玉兰花盛开着,洁白的花朵随风摇曳,飘来阵阵花香。下午有两台剖宫产手术,作为副主任医师,他要主刀。从医十多年来,他做了无数台剖宫产手术,无数孩子,是他从母亲的子宫里抱出来的,屈指一算,有一批孩子现在已经上中学了。
  男人当了产科医生,尴尬是避免不了的,女人怀孕生孩子,无论是产检还是分娩,都得在医生面前毫无掩饰地暴露身体最隐秘的部位,作为医生,他倒没有顾虑,但孕妇们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不自在。就像文身的那位孕妇,当发现他对她肚皮上的菊花感到惊诧时,只能羞涩地闭上眼睛。学医五年,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他早已对女性身体麻木了。在他眼里,无论什么姿色的女人,对方的生理结构远大于他的生理欲望。以至于他新婚的第一夜,竟调动不起性欲与妻子交欢。
  什么样的孕妇他都见过,文雅的、粗野的、漂亮的、丑陋的、年龄小的、年龄大的,甚至还有警察押来的女罪犯和面黄肌瘦的吸毒女。什么样的难产他也见过,倒位、横位、臀位、死胎、大出血、脐带缠绕等等。凭着他高超的医术,曾把许多母亲和孩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久而久之,在产科病房,无论碰到什么情况,他都能做到波澜不惊。但那位肚皮文一朵菊花的孕妇,他还是头一次遇到,着实让他浮想联翩了。她是谁?从事什么职业?基于什么想法让她决定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玫瑰代表爱情,牡丹象征富贵,菊花……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意味着吉祥、长寿。而且,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兰、竹、菊被视为高雅之物。难道这位孕妇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是希望自己吉祥长寿而且还自以为高雅?可她为什么偏偏文在外人很难窥看到的肚皮上呢?如果文在后背上,夏天穿薄衫,让人看到有一朵红艳艳的菊花时隐时现,不是更美更有味道吗?
  下午两台手术,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朵菊花,但思想的集中度大不如往常。多亏他天天做天天做一直做了十几年剖宫手术,可谓经验丰富。也多亏手术台上的两位产妇身体一切正常,手术在預定的时间内完成了,大人孩子安好。他走出手术室,疲惫不堪,大汗淋漓。护士长感到不对劲儿,问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他笑一下,说没有,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儿累。
  他进了诊室,脱下隔离服,一歪头,又看到窗外的玉兰花。他猜想,如果一朵玉兰花文在女性的肚皮上,会是什么感觉?女性的肚皮是洁白的,玉兰花也是洁白的,色彩统一,是不是不会太显眼?但皮肉的白和玉兰花的白毕竟不一样,多少还是有色差的。一朵白玉兰文在女性平滑细腻的肚皮上和一朵红菊花文在女性平滑细腻的肚皮上,所产生的视觉效果肯定不一样,到底哪一种会令人更惊奇呢?他无法判断。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呢?
  二
  晚餐永远是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海鲜,只有上高中的儿子周末从学校回家,才整四个菜。他愿意买菜下厨,灶火一开,翻铲搅勺,他觉得很舒服,可以缓解一天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疲惫。做医生,尤其是产科医生,精神上很累。想想看,一早进了病房,就得听临盆产妇的痛苦呻吟和生产时的哭喊嚎叫,如果是剖宫产,自然还要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直到黄昏时分下班走出医院,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悠然自得的行人,他才能彻底放松。开车回家,进了小区停下车,他先不进单元,而是去了小区旁边的超市,买好菜再回家。妻子是中学教师,下班晚,一般他都洗好菜切好菜,准备下锅了,妻子才进门。早先,妻子一进门换了衣服就要进厨房替换他。他不让,说他进厨房是放松,当炒菜烹肉煎鱼时,他的思维就全集中在美味儿上了,只有这时才能不想医院里的事儿。听他说这些,妻子也就不再坚持。久而久之,买菜做饭就成了他的事,妻子回到家,只管收拾桌子等着吃现成的。
  一盘豆干炒辣椒,一盘盐煮花生米,一盘煎小黄鱼端上桌时,妻子拿出一瓶打开的红酒。他晚饭喜欢少喝点红酒,一瓶酒能喝四次,一次三两左右。妻子不喝酒,但也会陪着他细嚼慢咽,一顿饭可以吃上一个小时。妻子给他倒红酒时,手一抖,洒出一些。妻子笑道:“浪费了浪费了。”然后,抽出一张餐巾纸擦桌子。雪白的餐巾纸上洇了暗红色的酒渍,一下子让他想起了孕妇肚皮上的那朵红菊花。他便对妻子说起那事儿。   妻子问:“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说:“看起来挺好。年轻,也漂亮,气质高雅。”
  妻子一撇嘴:“我不信。气质高雅的女人会文身?”
  “真的,至少表面上看是那样。”
  “你看了有什么感觉?”妻子问,脸上的笑有点儿奇怪。
  他也笑了,说:“我能有什么感觉?孕妇的肚皮我不见得多了?”
  “我是说看到那朵菊花儿时你有什么感觉?”
  他端起杯,喝了一口酒,又夹起一粒花生米送进嘴里。
  “说呀,我想听听。”
  他咽下食物,放下筷子:“我也纳闷儿,她为什么在肚皮上文一朵这么大的菊花?如果喜欢菊花,完全可以在胳膊上文一朵小菊花嘛,文在腿上不也挺好吗?可她为什么要文在肚皮上?”
  “你见过文身的产妇吗?”
  他说:“见是见过,但没见过在肚皮上文身的。”
  他又想起一个产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个产妇竟然在两条大腿上文了两只火柴盒大小的鸟儿。两只鸟儿是浅绿色的,两只鸟头都对着大腿内侧,两条腿并起来时,两只鸟儿就头对着头了,像在悄悄打量对方。那两只鸟儿的文路很细,轻描淡写,恰到好处。那女人是剖宫产,动手术时他才发现的。不过这事他没跟妻子说,过去没说,现在也不想说。妻子是高中语文教师,平时还写散文在报刊上发表,很敏感,容不得丈夫有半点邪念。
  妻子又问:“那些女人都文在哪里?”
  “胳膊上的,腿上的,都有。”
  “她们都气质高雅吗?”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个问法可就是心怀鬼胎了啊。”
  妻子咯咯笑出了声,说:“这是谁发明的让男人当产科医生?多不道德,女人在你们眼前哪还有什么身体隐秘呀。”
  他哼了一声,埋头吃菜喝酒,不再与妻子搭腔。他知道,再说下去,就会掉进妻子的话语陷阱,到头来自己赚了个“下流”或者是“窥阴癖”什么的,反正妻子不会说什么好话。
  夜晚上床钻进被窝,妻子突然把一条光滑滑的大腿搭在他身上,说:“我这里文一朵花怎么样?”
  他探手捏住妻子的屁股,说:“最好在这里文,一边文一朵。”
  “你讨厌。”妻子紧紧抱住了他……
  三
  一个月后,那个孕妇又进了他的诊室。例行检查时,他看到那朵菊花因孕妇肚子的膨胀,一缕一缕的花瓣似乎又舒展许多,色彩也淡了些。他的听诊器在菊花上游走着,偶尔停一下,仔细探听隐藏在菊花下方深处的胎儿的律动。他俯案写病例,装作很随便地样子问:“在哪儿工作?”
  孕妇一笑,回答说:“市教委。”“市教委?”他抬头看孕妇一眼。“是啊,不像吗?”他也笑了,说:“像,怎么不像。”“可是您刚才有点吃惊嘛。”“不是吃惊,是因为……是因为我妻子也是
  教师,高中语文教师。”“哦,我不是教师,是行政人员,教委办公室的。”他不作声了。写完病例,他说:“目前来
  看,胎儿的头有点大,顺产可能困难些。”孕妇有些担心:“孩子没什么问题吧?”“没问题。头大不是毛病,只不过顺产时妈
  妈要遭点罪。”“会很痛?”“会的。”孕妇走后,他又在想那朵菊花。他也希望孕
  妇能顺产,如果剖宫产,势必会破坏她肚子上的菊花。一朵完美无瑕娇艳无比的菊花,被刀口破了相,将多么遗憾……可她为什么要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呢?她是市教委的一名公务员,生活工作的圈子里肯定没有热衷于文身的氛围。就像医务人员的圈子,如果哪位女医生或女护士文了身,简直不可思议,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可他转念又想,即便哪位女医生或女护士在身体的隐秘处文了身,除了她丈夫,又有谁会知道呢?除非洗澡时可以暴露,可现在家家都有淋浴房,谁肯在公共场合洗澡?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棵盛开着花朵的玉兰树,望着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发着呆。
  這时,几位年轻的女医生女护士结伴从玉兰树下走过,一位女医生停下脚步,仰头看树上的花,脸上浮现出赞赏陶醉的微笑。他认出来了,是小儿科的胡春燕胡医生。胡春燕是上海医大的硕士生,来医院两年多一点,胡春燕是杭州人,个子较高,身材窈窕,皮肤很白很细,有江南美女的韵味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留在上海或者杭州,而是到北方这座海滨城市落户。听别人说胡春燕是因为未婚夫的家在这里,所以她就跟着来了。但两年多来,他从未见过胡春燕的未婚夫。也难怪,医务圈里从来都是经纬分明,同样是女人,医生和护士差别很大,不仅是职业上的差别,生活和情趣上也有差别。女护士恋爱了,往往会有男友来医院接送,卿卿我我也是常有的事。而女医生恋爱了,却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男友来医院接送。突然某天就结婚了。他看着胡春燕在玉兰树下的浪漫姿态,猜想:如果她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会怎样?或者文一只鸟儿一只小兔子什么……就像那个公务员孕妇,平时上班一定是穿戴整齐,端庄娴淑,一丝不苟,可谁又会想到,她的肚皮上竟然文着一朵鲜艳的红菊花。
  手机响了,他收回思绪,接听。是同学打来的,召集晚上同学聚餐。还是老规矩,AA制,每人带一瓶红酒。他是本省医学院毕业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大都分配在本省各市县医院,现在也都成了业务骨干。本市的这帮同学差不多每月聚餐一次,谈谈工作,回忆过去的学生时代,放松身骨和精神。他一口就答应下来,突然就有了倾诉欲,他想在同学们面前讲讲那孕妇肚皮上的菊花。他不用回家拿酒,他诊室的小橱柜里就有,都是孕妇产妇送的。品质也都很不错。他打了电话给妻子,说同学聚会,不回家吃晚饭了。妻子说正好我也想给你打电话,今晚有一学生过生日,邀老师参加,也不回家吃晚饭了。
  下了班,他提着两瓶红酒出了医院。要喝酒,车是不能开了。正是晚高峰,又打不上出租车,便抬腿上了公交车。大盒子公交车哐哐当当跑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了城市东部。下了车,过条马路,就到了约定的那家海鲜酒楼。他看看手表,迟到了一刻钟。一进包厢门,看到男男女女的同学都到了。他把手中的酒向上提了提,说:“带了两瓶啊,先尝我的。”   一男同学接过酒,看商标,惊呼:“正宗的法国拉图拉干,不是孕婦送的就是产妇送的。产科医生油水大大地。”
  他笑着说:“几瓶酒就是油水?你做外科手术,哪天不得收几个红包?”
  众人哄笑,招呼他赶快入座。说来晚了要罚三杯。
  四
  喝了三杯酒,吃了几只虾,他忍不住了,便说要给大家讲一奇闻。在座的都是医生,也都知道各医院大同小异,最属产科出奇闻,因为和女性生殖器官接触最紧密的就是产科。但他讲了那公务员孕妇在肚皮上文一朵红菊花的事,还是让在座的医生们感到惊奇。
  萧英问:“你确定她是公务员?”
  “当然,”他说,“我亲口问的,她说她在市教委办公室工作。”
  萧英当年是他们班上的美女,现在是本市一家心脑血管专科医院的副主任医师。他记得萧英当年很时髦,敢把一头长发染成棕红色的,这在当年医学院的学生里可谓鹤立鸡群了。男生们晚上回到宿舍,只要谈女人,必定提及萧英,纷纷猜测她染头发到底是什么动机什么心态?要知道,医学院的学生不比普通高校的学生,因为所学专业的原因,男女大都很拘谨,每一张面孔都一本正经,女生能穿条缝缀着小花的牛仔裤就很“先锋”了,萧英那一头迎风飘扬的棕红色长发,自然成为校园里惟一吸人眼球的风景。那时候,他看好萧英,想追求她,但她那一头红发太扎眼,成了男女学生经常挂在嘴上的谈资。他有些胆怯,多少次想发起“进攻”,最后都偃旗息鼓了。这一拖,就到了毕业季,萧英走出校门,他埋头考研,本科期间所有事情很快就成了历史。
  萧英一撇嘴:“她要是撒谎呢?”
  他笑了,说:“萧英啊,你忘了你当年上学时染头发了?当年你要是走在马路上,谁敢相信你是医学院的学生?”
  萧英又一撇嘴:“染头发算个什么?她可是在肚皮上文花呀。”
  那个外科男同学说:“时代不一样么,别忘了,你萧英染头发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现在连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染头发。”
  萧英笑道:“我当年染头发,你们是不是乱猜乱想过?”
  他说:“是呀,你那一头棕红色的飘飘长发,真让男生们想入非非了一阵子。”
  “男生里没有你?”萧英含笑问他。
  “有我有我,我更想入非非。”
  另一男同学说:“就像你现在对那孕妇肚皮上的菊花想入非非一样,是不是?”
  众人又哄笑。
  他端杯又喝了一口酒,没作声。心想,岂止是想入非非,简直是走火入魔。那个公务员孕妇,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她想干什么?他想象,如果她和丈夫做爱,丈夫趴在她上面,身下压着一朵菊花,会是什么感觉?倘若那朵菊花没有文在肚皮上,而是文在她胸前呢?两只乳房之间,有一朵红艳艳的菊花,是不是可以激发性欲?他又想起那个在大腿上文了两只小鸟的产妇。那产妇大腿上的两只小鸟,位置比较靠下,也就是说,夏天如果穿短裤短裙,两只小鸟就会露在外面,人人都能看到。这是炫,既是炫给老公看,也是炫给别人看。可公务员孕妇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是炫给谁看呢?结论只有一个,是专门炫给老公看的,别人无权享用(让他这个产科医生看到了,实属她的无奈)。她老公是干什么?那个戴眼镜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为什么有这个嗜好……
  “你在想什么?我要敬你一杯酒。”萧英推他一把。
  他赶紧端起酒杯,站起来,和萧英碰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说:“我干了,你随意。”
  “哪能。”萧英也把杯里的酒饮尽,离开他,又去敬别人酒。
  外科男同学对他说:“如果那个在肚皮上文花的孕妇,想要除掉,千万介绍去找我啊。我们医院刚从德国进口的一台高科技设备,专门清除文身的,基本不留痕迹。这些日子有许多想服兵役的青年人去我们医院,清除大大小小的文身,得提前好几天排队呢。”
  外科男同学突然说这个,他感到别扭、刺耳。就好比有人对他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可以让你毫无痛苦地结束生命。那个公务员孕妇怎么会想到要清除肚皮上的那朵菊花呢?当初在那个部位文身,必定有非常坚实的理由,而且她和她的丈夫,一定也对那朵菊花有无限的赏识。他从医多年,训练有素,具备职业的特殊敏感。尤其是产科医生,对孕妇产妇的心理活动更敏感。公务员孕妇每月来一次医院检查,他没有看出她对自己肚皮上的文身有丝毫精神负担。
  他瞥了外科男同学一眼:“你这话太败兴了吧,人家怎么会想到要清除呢?”“我只是说说而已。”外科男同学说,“她不
  想清除就算了,如果想清除,就请到我们医院。”“你的意思是让我去问问她?”外科男同学看出他有些不高兴,就哈哈笑出
  了声,说:“没有没有,你别介意。你我在不同
  的医院,各为其主嘛。”他借梯下台,也笑了,问:“很贵吧?”“当然贵。贵也上算呀,你想想,就因为手
  臂上文了一个小小的图案,当兵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这损失多大啊。”“那……要是想清除一朵花,需要多少
  钱?”“有多大?”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差不多就这么
  大。”外科男同学说:“两万左右吧。也论面积,
  小的就便宜些。”“哦,这比剖宫产还贵。”“不能这么比,就像整容一样,我们是为特
  殊需要群体服务的。”外科男同学说。 ……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妻子一直坐在沙
  发上看书。他弯腰换拖鞋时,喘了粗气。妻子
  说:“喝了不少是吧?”他反问:“难道你没喝酒?”妻子说:“学生过生日,当老师的喝什么
  酒?只是去凑个趣而已。”
  他去洗手间撒了泡尿,又洗洗手洗洗脸。他回到客厅,坐在妻子身边,问妻子看什么书。妻子把书一摊,他看到封面,是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这本书还是前些年他去外地出差买的,他只是在出差途中看了看,回家就让妻子“霸占”去了。他对王小波还是感兴趣的。他和王小波一样,都学理科,可他毕业后跳不出专业范围,只能当医生,而王小波就能当作家,写出这么深刻有趣的文章。他的思路一跳跃:如果王小波看到那个孕妇肚皮上的菊花,会怎样联想呢?会不会写出一篇文章公开发表?他身子后仰,依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遐想着王小波会怎样写这篇文章。妻子起身走开,去了洗手间,她是准备洗漱一下上床了。   “可是什么?”丈夫问。他一笑:“没什么,我想問你们要住什么样的病房,有贵的,有便宜的,分三个档次。”丈夫问了三个档次的价格后,选定了中档病
  房,一天六百八十元。孕妇说住个大病房也行,不就生个孩子嘛。丈夫说:“别呀。小病房有两张床,我可以
  住在那里陪你。”他说:“就是就是,丈夫住在妻子身边,最有利于安抚妻子的情绪,避免产后抑郁症。”孕妇听了吃惊:“怎么?生孩子还能得抑郁症?”
  他看看孕妇,没作声,心里在盘算,到时候,怎么用刀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她肚皮上的那朵花。
  “医生,真有生孩子得抑郁症的吗?”孕妇又问。
  他说有是有,但这个概率不高。又说你不会,至少现在看来你的情绪很阳光。
  孕妇和丈夫走后,他去了手术室,打开器械柜,查看每一把手术刀,权衡着用哪一把刀合适。他仔细回想着孕妇肚皮上的那朵菊花,一条一条的花瓣舒展着,都是什么样的走向,花的上下左右,有没有两条花瓣能够大体呈现出一条直线的?如果有,无论是横切口还是纵切口,手术刀都可以在沿着两条花瓣之间的空隙直线移动,这样,就可以避免切断花瓣,将来刀口长好了,不仔细看,就不会发现疤痕。他必须在手术前就形成一个方案,在哪儿切开,怎样缝合,要做到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了,下手就不慌。将来后,如果那位公务员孕妇要想公开那朵花,就会掀开衣服让人看,说,瞧吧,我是剖宫产的,是某某医院某某医生给我做的,怎么样?花还是花,看不出一丝疤痕。
  回家后,吃了晚饭,他对妻子说下周要给公务员孕妇做剖产手术。妻子说做就做吧,你不是天天在做吗?怎么给她做就要说说。他说给她做手术刀就要切割那朵花,不知能否破坏了画面。
  妻子正在拖地板,听他说花,一下子停下了,看着他说:“就应该破坏,还公务员呢,在肚皮上文花,肯定是变态。”
  “不能这样说人家,公务员也是人,也可以有自己最私密的想法。”
  妻子“嘁”了一声:“私什么密?她不知道她结婚后要怀孕生孩子?她不知道一进医院检查,医生护士都能看到?还私密呢。”
  他说:“还是成人之美吧。下周手术,尽可能不破坏那朵花。”
  妻子又“嘁”了一声,继续擦地板。他明显感觉出妻子对那朵花、对他的观点表示不屑。他不想说这个话题了,他要翻翻医典书,看看用什么样的药可以让产妇术后的刀口愈合的更理想。
  手术依然是在上午。一张隔帘将产妇的上半身遮挡住,赤裸的下半身全部展现在他和助手及护士的眼下。现在他有机会好好观察那朵花了,因为实施了麻醉,产妇的下半身不会有感觉,他戴着胶手套的手在那朵花上抚来摸去。护士看到那朵花,朝他扮了个怪相,表示诧异。他看看助手,助手的只是微微一笑。助手是男的,硕士毕业刚进院,在产科当实习医生。他仔细观察,发现肚脐之下,在十几条舒展着的花瓣中,有那么两条花瓣的中间,闪出一条比牙签还细的缝隙,这个缝隙基本呈直线型。而这个部位,也正是纵切口最理想的部位,他伸手比画了一下,向护士要来他几天前特选的那把手术刀,小心翼翼地切了下去……
  婴儿出来了,脖颈上缠了两圈脐带。除去脐带,婴儿哇哇大哭。护士接过孩子,忙她那一套去了,些许,护士告诉产妇:“祝贺你生儿子,七斤半重。”他听到隔帘那边产妇虚弱地说了一声“谢谢。”
  缝合的时候,助手说:“我来吧。”他摇摇头,指了指那朵花,助手似乎明白了,取过针线递给他。这针线,也是他之前挑选好的,尤其是线,是可以吸收的美容线,刀口愈合后线也消失了。后他沿着切口密密地缝着,眼看着被手术刀剖开的两条花瓣又一点一点合拢了,心中暗喜。整整一个小时,他才缝合了刀口,这一小时中,护士给他擦了好几次汗。走出手术室时,产妇的丈夫迎面上前,朝着他们三人深深鞠了一躬。他们三人客气着,分头走了。
  他刚进诊室,产妇丈夫就跟进来了,把一个红包塞进他隔离服的衣袋。他没有阻拦,只是说:“没有必要吧。”
  丈夫说:“太有必要了,不然我心里会不安。”又问,“医生,手术还顺利吧?”
  他笑笑,说:“一切顺利,包括……那朵花……完好如初。”
  “那朵花?”丈夫一怔,接着反应过来,嘻嘻笑出了声,“不好意思,添麻烦了,改日一定好好报答您。”
  丈夫走后,他如释重负。摸出手机给萧英打电话:“你转告各位同学,今晚老地方,我请客。”
  萧英问:“不 AA制了?”
  “不了,我请客。”
  萧英笑着又问:“今天为什么如此大方?”
  “因为……因为我拯救了一朵花。”他说。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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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次仁扛着一具被狼杀害的死羊,沿着山路走回家里。到了能俯瞰村庄的山口时,他把死羊放到路边的石头上,对着村庄低声哼了一首自小学会的山歌:如果幸福,我将留在故乡;如果艰苦,我将驰马远去。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当他再次把死羊扛到肩上准备下山时,用力清了清嗓子喊叫了几声,他每天晚上在家里都要对着空旷的山野喊叫几声,藉此吓退潜隐在村子周围的野兽,他怕那些越来越多的豺狼趁他走神逼近羊圈。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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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冯娜你好。转眼一年又要过去了,时间就是一个残酷的沙漏。从编选中国青年出版社第二季的“中国好诗”,到现在阴郁的午后写这个访谈提纲,我想到的是在北京好像还没见过你(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起码应该请你吃顿饭什么的。照例,还是像提问其他首都师大驻校诗人那样,先说说北京、首都师范大学以及北方给你的印象和感受吧!你和以往的驻校诗人一样,仍然写到了窗外的那几棵白杨树。它们仍然蓬勃挺立,每年看着诗人来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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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次扩建与修葺,现在,这座医院已是小城最宏伟的建筑了。从进城的垭口眺望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医院大楼,它高耸入云,看上去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碉堡。为了彰显地方特色,顶层还建有仿古斗拱,更使医院显得无比宏伟,让人感觉那里住着一个专横跋扈的帝王。医院外墙被刷成草绿色,使人联想到草原、森林、以及初春时生机盎然的麦地。  医院周边的民房低矮又拥挤,像是被成片砍伐的林地,群楼顶上,悬着一层浅薄的烟霾,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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