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梅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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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书平,湖北竹溪人,现任湖北省文联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协会员。1991年入鲁迅文学院就读,迄今已出版《刘书平文集》(4卷),长篇小说《风雨情缘》,中篇小说集《不会潇洒》、《告别爱情》,中短篇小说《故乡情韵》、《老家百姓》等,发表小说作品300余万字。报告文学《用心灵谱写乐章》获全国金鹰奖,报告文学《走出贫穷》获全国主旋律作品奖,中短篇小说多次获奖。其中篇小说《户口》被改编成电影故事片《山里山外》,并入围美国洛杉矶第16届家庭影院国际电影节。
  有人怀疑徐文翰老师,说他在梅山小学一呆就是几十年,必定是爱上哪个女人了。这些风言风语,早已飘进徐老师耳鼓,他想解释清楚,然而,向谁解释?这话到底是谁说的,他不知道。李老师安慰他说:贬作了你。也等于贬作了我。因为我是女人。人的心胸要开阔一点,谁个人前无人说,哪个背后不说人?你说是吗?徐老师连连点头说:那倒也是,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又不能封堵他们的嘴,谁愿嚼舌根,就让他嚼去!
  长长的四季,悠悠的日月。李老师一直依傍在他身边,一切的一切,都知己知彼。徐老师看着李老师,笑着问:这辈子做了老师,你后悔吗?李老师摇摇头,没说话。徐老师又说:在梅山坳这多年,觉得憋闷吗?李老师反问:你呢?徐老师说:有你在,日子就过得很快。李老师脸上红了,目光也有些羞怯。
  只要去过梅山坳的人都知道。那里极为荒凉。也格外寂寞,逼在眼前的是无尽的峰峦。并不见遍山遍岭的梅花或梅子,不知道怎就取了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字。许是很多年前,这里幽居着某个高人,在这里曾种下过成片成垅的梅树,以山为居,以梅作伴。后来时日久了,高人仙逝了,梅也就凋谢了。梅山村里小学的房子,就像两栋民宅,房上是石板盖的,落着厚厚一层枯叶,也许四季轮换,雨雾甚多,枯叶累积在上面,生出了绿藤和草芽,显得原始且苍古。一个半圆形的操场边沿,竖着一根旗杆,每天清早,晨雾缭绕周围,师生们齐聚在旗帜下,奏着国歌,把山谷染上了庄严气氛。
  徐老师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和李老师是这两栋房子的主宰。他们天天都这样感染着庄严气氛。看着飘荡的旗帜,将头高昂,跟着录音机,心里唱国歌,嘴里却不出声。孩娃们如果有小小动作,他口里不说,只是用眼睛看过去,大家都听话地收敛了。
  学校没有钟。多年不用钟。到了上课时间。就敲那个破脸盆,反正孩娃已习惯了这声音。破脸盆挂在操场南边的墙头上。用铁丝拴着盆沿。常年敲打,成了猪耳朵形状。上课时间一到,徐老师就走过去,举起一根刨火棍,重重敲打一阵,脸盆开始荡秋千,山谷里远远近近,就灌满了清脆的声音,山民都知道,这是学校上课或下课了。不少村民往往按照这规律,安排收工或是做饭的时间。
  梅山小学,是个老学校了,成立得较早。二十多年前的两个老师走了。后来。徐文翰老师和李老师就来了,算是顶替,因为学校不能断人,就好比传递香火,一代代向未来延续。徐老师是男的,李老师是女的,山里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李老师问徐老师:都这样说,你觉得呢?徐文翰听到这话时,脸上泛红,露了斯文和羞涩。李老师随后接上一句:这是山民骂人的话,你觉得累吗?徐老师自然语塞。
  也有人当面开玩笑说:徐老师。反正离家远。身边有个女老师,风流风流也未尝不可。工作在山里,采点野花也是合理的事,野花长在山坡上,不采白不采,采了也白采。
  徐文翰的脸。陡然地就变得阴暗起来:男女之间,人家有家室,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往往一开,人的声名就糟了。这结果你想过没有?
  开玩笑的人说:新时代的人,还封建个啥呢?
  徐文翰说:人家李老师是女的。女人生活比男人艰难,名声比金钱还贵重。这结果你想过没有?
  开玩笑的人见徐老师面容严肃。语气生硬。便识趣地把话闸住,不再玩笑了。
  校园的四周,好大一片山石地。徐老师和李老师一起,栽种了好多树木,已苍翠繁茂,掩映着学校的房子。而操场上的旗杆竖得更高,升起的红旗,迎风招展,树冠虽繁茂,却遮挡不住。若是站在对面的山冈上嘹望,万绿丛中一点红,煞是好看。细听,有孩娃们朗朗的读书声,也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让人觉得,此声如若雾中。
  每日,夕阳落去,课都上完了,饭也吃了,徐老师就去一会儿菜园。往往,李老师都跟着去。徐老师口中谢绝:算了吧,你上课也累了,就不去吧。李老师说:去,帮帮你,也学点经验。徐老师期望着,心里很满足。既然李老师有师从的意味,他就以师自居,点种什么菜,就讲出一大片道理。李老师说:你成了老农民,会种菜。徐老师说:这话我爱听。说实话,我真想梅山小学成为一种人间仙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李老师深情地将他看着,点点头,心中有诗:四度春风化绸缪,几番秋雨洗鸿沟。黑发积霜织日月,粉笔无言写春秋。徐老师手里种菜,嘴里唠叨着:把菜种好,把学生教好,梅山坳不寂寞。李老师接言:习惯了,山里山外都一样。
  学校环境,像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翠绿得悦人。一条小道,从绿绿的林子里扯出,时隐时现,蚯蚓一般,绕着弯儿向下伸延,至小河沟边,有三根木棒拼凑的小桥,桥的那一头,分出几条小路,筋络似地,分散到四方,都是孩娃们踩踏出来的,可以说,盈满了知识的足迹。站在学校那里,仰望遥远。山山相叠。由明渐模糊,呈现的是幽淡的白云了。就在这些山中,住着人户,养育着后辈和鸡猪狗羊。随着日月,拉长了悠闲的时光,陪着大山一代又一代延续永恒。
  这些四散的人户,孩娃养得多,做大人的,似乎还没来得及算计娃儿读书的事,反正活着,耕种,吃饭,养崽。秋来了,包谷已熟,吹着半截牛角,把野猪吓一吓,或者填堵一下鼠洞,多点收获,便完成了一年之中的四季。在他们想来,日子就是这样,与山外人比,日月都是同样的亮朗,万事都在一个轨道上运行。娃儿读书的事,似乎就放在生命之外了,觉得文化是城里人拥有的,与梅山坳人没有多大关系。早先的祖人,不识数,无文墨,凿石垦荒,不照样一代代活得安祥?   山里人这些想法,徐老师和李老师都知道。来的那年,前任老师在山里吃不了苦,耐不住寂寞,和县教委的领导闹过几场。召唤了家人。一起拥到教委。言语更是粗俗不堪,做领导的纠缠不过这样的闹腾,就签字画押,将老师放出梅山坳。那老师倒也快乐地走了。然而,却让孩娃们晾在简陋的校舍里,多少天不能识文断字。教委领导说,梅山坳学校,要派老实人去,否则,那一片就达不了标。这时,不知谁出了高招,说徐文翰是个老实人,看他那十根指头,如竹根一样,说话又谦虚,举止也礼节,不见躁气,更无傲气,适合在山乡。
  于是,领导就有了决定,由徐文翰顶替。徐老师就把这事告诉了家人,老婆一听,有些来气:徐文翰。你长的就是个受欺负的相!徐老师呆怔着:怎么扯到长相上去了呢?老婆说:不然怎么老受欺负?徐老师不解:谁欺负我了?老婆说:让你去深山里,这明着整你,你看不出来呀?我非得找领导问个青红皂白不可!徐老师说:我叫你奶奶都行,求你别耍泼了。天下哪有老师不听领导话的?老婆愤怒地捣他一指头:徐文翰,你是青竹竿扶不起的猪大肠!徐老师说:扶不起就扶不起,就你爱耍泼!
  徐文翰一进梅山坳,四处空旷而荒凉,学校里也潮湿,到处有鼠洞,地上也不平,蜘蛛在楼顶上布了天罗地网。再看设施,墙头悬着一把铲锹,前任老师将其当做钟敲。徐老师看着这锹说:这能敲出声音么?他取了锹,换成了破脸盆。
  初到学校,心里有些寒凉。在几个教室走了一趟,每间只坐几个瘦孩,便觉得孤独。他不明白,这梅山坳的娃,怎的就不读书?没文化哪能认字?不认字哪能走天下?学校没学生。哪能算学校?老师的职责又该怎样发挥?
  次日,他便抽了时间,在山上走,哪里有人户,就往哪儿去。山里人朴实,见了工作人很客气,老远就招呼。徐老师就到人家屋里坐坐,与人攀谈。遂切入正题。问孩娃数量和年龄。打着比方沟通大人的心思,说毛主席就是读书读出来的。城里的工作人,都是在学校里学过文化的,要想有出息,就该读书。古人讲,养儿不读书,蠢得像个猪;自己呢,也是读了书的,才进山来做老师吃皇粮。为了达到惹人的效果,他还从兜中摸出几块钱,让人看,说这是学文化的结果。他说话不是那么口爽,往往将那双瘦手比划着,好像他很了不起,日子富足得万事无忧了。他那憨钝的话,讲得很真切,也有动人处,于是,就将人的情绪撩动了。山里的人,尽管老实,不知山外的世界,但升官发财的道理,他们都懂。这样,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效果,四散人户的孩儿,就随太阳的起落,翻山越岭,顺着蚯蚓山道,聚到这所简陋的学校里,把宁静的山野,掀起了一些小小的波澜。
  很多家长说,徐文翰老师一来,学校比过去热闹了,旗杆好像都升高了。徐老师说:旗杆没升高呀,只是把旗子悬到顶了,让它飘。
  在梅山坳那边,白云的深处,也住着人户,孩娃上学很难,徐老师体谅他们,上课时,迟那么个把小时,就不好怪罪小孩的贪玩。这些孩娃,每日都在路上行走,学习也不如人,终日忧闷着,作业本上往往是一片红叉,惹得灵便的孩娃笑他们。说大山中有一群猪来入校,与人同坐教室。徐老师阴着脸吵人:讲这话不好,路如此遥远,时光这样短暂,他们把日子消磨在路上了,谁来比跋涉的艰辛呢?我奉劝你们多多修德,多给同伴一点快乐的空间,多学会体谅人。话落音,双手合十,作了一揖,表示感谢。他这样谦恭谦卑,使不少孩娃生愧。以后,牛猪不再从他们口中说出,一起亲近如兄妹。
  那天,徐文翰和李老师商量,让远些的学生住校。李老师说:小学孩娃生活能力不行,住校了,我们等于当了保姆。徐老师说:山村孩娃,没城里娃金贵,他们破衣烂衫,住到学校来,家里大人,不会终日牵挂,学生呢,就能安得了心,能在这静处,潜心地学文化。李老师说:你是这个学校负责人,你说了算,那就试试吧,反正我没有养过孩子,不会伺候人。徐老师浅淡笑了一下:放心,这些事我会做。
  这样一来,校舍热闹起来,有了旺旺的人气。梅山坳人玩笑说:徐文翰是孩娃们的爹。李老师是孩娃们的娘。徐老师得知这种评说,日后见了李老师,脸发热心发慌,目光也变得怯生了。
  徐老师和李老师都是城里人。李老师父亲是右派,做子女的,就光辉不起来,她一毕业,就分到山里了。徐老师历史上没什么污垢,只是人憨厚了些,县里没有后台,所以做了“替罪羔羊”。徐老师对李老师说:我们在梅山坳,要度过漫长的人生,也应该算得革命缘分。他把“革命”二字说得很重。李老师长得清秀,没有泼辣性格,望着徐老师,淡淡一笑说:是的,是革命缘分。李老师的男人阶级成分好,没多少文化,人也粗鲁,加之李老师不曾生过小孩,他就常常打骂。渐渐地,情分就疏淡了,李老师懒得回去。隔得一段时间,徐老师就催她:休息几天吧,回去。李老师羞羞地点头,就出山去了,不过,很快就回校了,前后只是两三个日子。
  有时候。李老师陡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徐老师,我们在一块教书,是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徐老师就重重地点点头,脸上发烧,嘴说是的。漫长的天,他们总是这样静悄悄地生活着,似乎都有心思,又似乎都没有心思。一天又一天,太阳就从头顶滚过,月圆又月缺,冬去春又来,让昨天变成无文字记载的历史。每天晚上,两个人一起为住校的学生补课。梅山坳没电灯,补课时,燃着油灯,昏黄的灯光。把一张张稚气的脸照着,徐老师补语文。李老师补数学。有个孩子叫吴亮,穿得破烂,脸也奇瘦,但那双眼睛里,却透出炯炯灵气。每天,他的作业做得很快,毕了,无声无息,用铅笔默默地在桌面上画字。徐老师发现他字写得很好,鼓励他,好好练。他听得老师说好,劲头来了,且有些惊奇,在墙上练,在桌上练,到处都是他的龙飞凤舞。徐老师知道,他家穷,没钱买本本,便用自己的钱,帮他买了字帖和本本,让他一直练下去。班上学生,也受到感染,练字的人就多了起来。徐老师说,山里人,少文化,字写好了也能派上大用场。以后,课余时间,就加一节书法课,细细地讲要领,在黑板上示范,大家兴趣甚浓,凸凹不平的地上,到处都能见到粉笔字。
  其实,徐文翰自己本身爱好书法,在写字上,是有一些工夫的。两年前的深秋,他生病了,是老婆写信骂了他,说他在山里,一待就数年,不管婆娘情感。不管女儿学习,是梅山坳野女人拧住了卵子,不想家了。看了信,他气得胸闷,又不好向李老师讲述这些事,终日就闷在心中,一天天瘦下去,没了精神。看到校园四周的林子,枯叶在掉落,慢慢厚积起来,文人的情调就浓了,读得几篇古书,便生出一丝悲凉,觉得人生短促,如雁过天空,于是就凝思遐想。骤然落墨。写了陶渊明的几句诗: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那日,地区教委的刘主任进山视察,率一队人马,到了梅山坳。刚跨进徐老师房间,一放目,发现墙上的毛笔字,不为意惊,却为字动,望望他那有点寒酸的形象,叉着腰问他:是你写的?徐老师点点头,说是的。刘主任当即吩咐他:再写上几幅,让我欣赏欣赏。这次地区教育系统有书法大赛。你可以参加嘛。说得徐老师很激动,双手在胸前搓,嘿嘿笑着说好。几十年中,很少得到人夸,只是年年春节,帮梅山坳人写对子,落得几句令他心悦的话;今天,在他看来,竟得到大官的称赞,自然有一种欢喜,如细雨滋润干涸土地的爽意,有冷冻天走进火堆旁的感受,那张瘦脸上,马上就有了谦卑笑容,身上的病,一下好了许多。此时,外面有一抹阳光射进屋,那阳光是为他而朗照的,让他开了心颜。望着刘主任,当即倒墨摊纸,立马就写开了: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徐老师有了自信,一发而不可收,连写三幅。落笔之后,非常愉快,老婆写信骂他的话,一概飞向九霄云外,身上格外轻松了。案边人都夸,说深山藏俊杰,书法工夫不浅。刘主任以行家的眼光,审视一会儿,讲出道理来,说此书结体茂密,笔劲墨重,在线条的盘礴樱曲中,使人感到沉郁而渊厚。用笔方面,粗细变化多,形象丰富,颇得横壮之势,无纤巧浮滑和涩滞拖沓的感觉。徐老师受宠若惊,两只瘦手,又在胸前搓个不止,孩儿一般,犯着拘束。
  刘主任拍了拍他的肩。当时就带走了几幅字。说是如获至宝。徐老师说:刘主任夸我了,我字很浅嫩。刘主任听了浅嫩二字,回头看着他说:看看,这话语短意长,是常人不可比拟的。
  一个月时间里,徐老师就接到了好消息,他的书法作品得了奖。且夺了全地区书法冠军荣誉!于是,就有人这样说,徐老师的形象,不见灵气,压根儿就不是那种出名的人,看那手脚,粗拙宛如石头,还有那微驼的背,搞不清楚,咋就比试出了一个冠军!当然,谁也没有与他生活在一起,看不见他夜里的劳动。那间窄小的寝室里,靠窗户的侧边,放了一排火砖,他常常曲了双腿,蹲在地上,蘸水练写。他的那间寝室,光线暗淡,初来时,这屋里堆放的是杂物,有些潮湿,收拾收拾就住进来了,其实非常安静,蛐蛐常在床下吟唱,月光从外面射进来,诗意甚浓。小小的窗子,有一块玻璃早已破了,他将装化肥的尼龙袋裁下一块,钉在上面,这样,屋里就没有多少光亮,白天翻书的时候,将书移到窗边,否则,就看不清字。到了夜里,学校就静得很。他的油灯要亮到很晚。窗上有一抹微弱的光在外边摇曳,把窗外的树林,照出小小一片暖色,惹得飞虫嗡嗡一片。他如果不是看书练字,就在悄然的夜里,静静地坐在桌旁,用蜡纸刻卷子,如蚕食桑叶般嚓嚓响。每周,他都这样刻两个晚上,一周内,让学生们考一回,检验本周成绩,长此以往,定律不改。
  李老师呢,只是履行教书义务,终日静无声息。男人成分好,有胆无怯,惯偷惯摸,后来,偷到公安去了,就坐了监。李老师现在似乎还没明白,当时是怎么嫁给他的,想起来,既汗颜,又害怕。男人坐监出来。便成了无聊之人。有了时间,就进山来,陪她睡几天。离开时,还索得一些钱走。李老师若是不想给他钱,他就有脏话出口,甚至动手拧她头发,抑或踢她几脚。这一点,很让李老师看不起他,一年到头,懒得回去。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没有再讲成分问题了。男人转瞬之间当了城关镇一家企业总经理。印了名片,到处散发。手里有了不少钱,就没有再到梅山坳来了。徐文翰就劝李老师,应该抽时间回去看看,防止男人做了老总,拿钱糟整。李老师觉得有道理,一连两年,寒暑假都回去,可是,男人常常夜不归宿,说企业工作很忙,也无钱给她。那次,她问了一句,大概言语少些温柔,男人就用脚踢了她,从此,她在梅山坳待着,也没想再回去了。
  徐老师给了她很多同情。也给予不少关照。砍柴拎水,都不让她干。李老师胆小,恰恰又有个起夜的毛病,厕所在屋后菜园那边,夜深人静,她毛骨悚然,想在屋檐下小解,恐遇上起夜的学生。徐老师说:我作为你老大哥。说了你不要介意。夜里起床你怕,就拍一下我的门,我亮灯,我咳嗽,为你壮壮胆,无妨的。李老师不好意思,一个女人,半夜拍男人门,哪有这种道理。恰遇有个晚上,听到山上狼叫,实在没办法了,果真拍了门。徐老师当即点了油灯,人不好走出来,只是在里面一声接一声干咳。时间长了,李老师很信任他,只要起床,必定拍门,他必亮灯,也必咳嗽,成了一件很正常的生活趣事。
  在一起工作,时间一长,各自怎样,无疑了如指掌。徐文翰记得刚来梅山坳时,学校荒凉如野洼,一个黄昏,太阳还挂在山尖上,几个学生在操场上踢踺子,突然,来了一只狼,旋风一般,叼走了一个名叫龙方锋的孩子。孩娃们一阵呼叫,山谷都惊恐了,徐老师飞奔出来,抓起那根敲打破脸盆的刨火棍,拼命地追赶过去,一路吼喊不息,为自己壮胆,也为了吓狼。撵了一程,终于把狼逼得疲惫不堪,将孩子丢掉,结果,哪儿也没咬坏,倒咬坏了龙方锋的裆下,废了那根正在生长的阳物。众人说,那狼咬掉了祸根,孩子大了,我们可以选他做村干部,免得当上村官,打主意沾各家女人的便宜。这虽为玩笑,事隔多年了,日头总在朗照着一代后人。龙方锋呢,果然做了村长,虽然对年轻的少妇起点淫意,偶尔传送秋波,但知根知底的男人,谁都可以放心,因为他确实无功能干床事。为这点事,李老师对徐老师佩服,看到了他的英雄气概,武松打虎,徐文翰打狼,豪侠之气一同闪现辉光。这虽然是一件往事,但在她眼里,徐文翰不是一个瘦弱的懦夫,而是一棵大树,一座山峰,又如这梅山坳里那不倒的旗杆。
  梅山坳人,谁都记得,那时候,这小小的校园,周围是斜斜一片空地,长着一些茅草,草中隆起一些山石。春日蛇多,夏日蛤蟆多,雨天里,山洪泻下来,如猛虎下山,威胁着房子,摧毁了学校那条通往小河沟的路。当时,李老师见雨惊恐,她身体纤弱,遇到雷雨天,跑出屋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祈盼平安。徐文翰呢,沉着而冷静,好像能治雷降雨,这样,添加了李老师的胆量,也搅动了她那颗休眠的春心,她觉得这种男人伟岸。可以为女人遮风挡雨。于是,她的心就荡起了涟漪,默默感佩徐老师。下雨的时候,又是往昔的雷声,又是往昔的雨,她呢,一点就不再怕,像是天下所有的风险,徐老师都能担当。她看到徐老师寡言少语,行动也有些迟缓,身上看不到一点激昂,但每次都那样从容不迫,临危不惧,沉着应战,迎着奔啸的山洪,舞着挖锄。忙忙地开辟一条深沟。把山洪引到房子的那一边。等到雨住的时候,李老师就拿着脸盆舀水,让徐老师洗脸洗脚,催他换衣服。徐老师给了她一个微笑,把感激的意思,都真诚地写在脸上,说:忙毕再洗吧。随后,他又忙,光着脚片,湿着衣服,在那草丛里把石头一块一块搬来。垒起一道石墙。充当堤坝,不让学校有水患。   走过冬寒就是春,学校后面的山草,又绿起来了,有了春意盎然。徐文翰说:校园的山上虽然有树,但还得多栽。李老师自然是响应,露出支持者的笑容说:有树比光着山好。徐老师说:树多风景也好。李老师说:风景就是树带来的。徐老师说:树多氧气多。李老师说:人生活在世上离不开树,梅山坳是氧吧。徐老师说:氧吧最好,人可以长寿。李老师说:长寿最好,我们永远不老。
  在智者听来,这是灵魂中的隐语,李老师是说给徐文翰听的,她想和他有更长的日月。每次栽树,徐老师和男生挖窝子,李老师和女生栽树苗,光着雪白的脚片,将鲜土一脚一脚踩实。多少个春夏秋冬。如书页般翻过去。天依然。山依然。而学校这里,却又多了浓绿。树林占据着荒萧的空间,裹起了低矮的校舍,展示着生命的希望。不知不觉中,徐文翰年轻的生命,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变得老迈起来。眉骨有些过分地突出。眼睛珠子。灰涩得好像没有了水份。窥视不到一丁点儿闪烁着的明亮;两腮也格外地吝啬,使颧骨居高临下,变得格外骄傲和炫耀。特别是那十个指头,更像山竹老根,枯黄而粗糙,展开巴掌,指间缝隙可漏沙粒或瓜籽。可是,这双瘦手,却充满了灵巧,粗细活儿,都干得让李老师称道。从一个角度去看他,那个形象。是没有一点光辉的。不是衣着上没有光彩。更不是耻笑他的委琐。脊背呢,很明显地驼着,两只胳膊直不下去,双肘向外弯着。走路时,那个瘦小的头,总是急切地伸在脚步的前面,使整个身子向前倾伏,步伐蹒跚,不见半点潇洒。如果是陌生人,不亲眼见他立在讲台上。有板有眼讲课。你一定会说他是个十足的农民,或是捡拾破烂的村夫。
  李老师自从与徐文翰交往以来。不知有了怎样的心意,突然喜欢听田震唱的那首《好大一棵树》,一听就动泪,简直是不明不白的一种心情,认为那首歌,是唱给徐老师的,那棵大树,就是大风撼不动的徐文翰。从此,她常常教学生唱这歌,唱得投入,唱得动情,而且每次都湿了眼眶,歌子唱完了,情感还在心里搅动。
  梅山坳这里太偏僻了,山里孩子读了书,走出去就不愿再回来;山外的人,更不愿进来,使梅山坳成了荒蛮的死角地带。县教委的贾主任做了六年长官,他对人很亲切,常常微笑着对人讲:我一定要进一趟梅山坳,看看那里艰苦条件,看看我们可敬的徐老师和李老师。然而,车路没有修好,车子容易颠簸,贾主任就一直等着光滑的路面。李老师说,徐老师,等贾主任哪天来了,你要求一下,调出城里工作几年。徐文翰笑着说:不想和我搭档了?我倒觉得你应该要求一下,女同志,要料理家务,山里不方便。李老师说:你在这个学校有些委屈,享福的是我,你不调走,我就会一直待下去。
  两人说话虽轻松。却成为铮铮誓言。双方心照不宣。他们像群飞中的两只雁,已经脱离了群体,奋飞在空阔的天宇中,相以为友为伴,早就习惯了。同时,也有功绩方面的支撑,常常激励着两个人的精神。梅山小学,虽被大山层层叠叠隔着,可是,在统考中,学生的成绩,总在全县前十名。这就很不容易,让贾主任刮目,几次开会时说:我一定要抽时间去一趟梅山坳。看看我们的两位可敬的老师,他们很辛苦。地区教委的刘主任说:我去过一次了,还想再去一次,看看那个会写字的老师。但是,刘主任忘了徐老师的姓,有人就提醒,说《林海雪原》中的许大马棒的许。刘主任笑着说:《林海雪原》我看过,曲波写的,许大马棒这个反面人物很好记。人家把这话传给了徐文翰,他听了倍受鼓舞,待星月出现的时候,他和李老师坐在操场边上。动情地说:刘主任真是好领导。对我们小人物还这样重视?领导表扬的是我们二人。梅山坳学生的成绩,有你一大半功劳。李老师在暗淡的星空下,看他一眼说:记住你就行了,我一个女人,让领导记着干啥呢?这个学校主要是你领导得好,功劳在于你。徐老师说:这就把话说偏了,梅山坳人不是说过,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不在这里,我会空虚的。说得李老师脸红心跳,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那天是一个阴天,龙方锋到学校来,送了一封信,是徐老师老婆从山外寄来的,说他一走三春,忘了家室,忘了女儿,应该抽时间回去看看,哪怕是一天的团聚,也该献出这份大义。过去好说,三年五载不回去,她可以不想,现在女儿大了,总还得回去考虑考虑女儿的前途。难道梅山坳那么大吸引力,竞休家弃丁了?难道野女人拧着卵子,真的不让回来了?
  徐老师很气,脸色发青,把牙咬着想骂老婆,却又没词。龙方锋说:徐老师,你应该回家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徐老师说:学校这么忙,哪能走呢?龙方锋对着他的耳朵,小声玩笑了一句:我想提个醒,千万不要和李老师混起感情了,把家里的师娘忘了。徐老师严肃了一张脸,说:你把玩笑开过火了,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哪能有淫心荡漾呢?真要用心在色上,也就枉为人师了!龙方锋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说:玩笑。玩笑。徐老师说:人言可畏,我最怕这种玩笑伤了李老师的声名,做人多难啊,做女人更不容易。
  在男女方面,徐文翰做得干净,如苍山中流出的沁泉,没有一点污染。他很有一种禅性,这点李老师可以作证。他长得缺少男人的风流和潇洒,又无钱权,且又憨厚得很,从不向女人献媚卖乖。记得那年,他从狼口中救出龙方锋,这就得到家长的感激。一日,龙方锋的父亲不在家,母亲将他接去,做了一桌好菜。劝他喝了包谷酒。为答谢救命之恩,态度上也就没有含羞,要陪他做一次床事。徐老师一时慌张,陡地站起身,连连摆着瘦手说:不行不行,这样很不道德,做这点小事,哪能图报?龙方锋母亲觉得他古怪,人家老村长闲时,有事无事上门来,答应也要睡,不答应也要睡,哪像这个教书人,清正得无一点淫色?这很让妇人想不开,世上男人,竟有不想女人的?当即,拽了他衣摆,不让出门,说:就凭你救了我儿子,我也得报答。徐老师拱手后退,脚绊到门槛,一下跌在地上。龙方锋母亲来拉,他快速站起:谢谢了!谢谢了!主客之间有了一些纠缠,但结果还是徐文翰胜利了,虽然衣服撕破了,却从淫色之中逃脱。这事成了梅山坳的典故,传到山外,人说,徐文翰是笨人,世界上应该为他设一个“愚人节”。
  不少人从李老师目光中看出了一种意思。用雅言来说,这眼睛里饱含着爱意。当然,那时候都很年轻,都有着奔腾的血液,奇妙的想象,山里山外常常有引男诱女的事发生。梅山坳这样高耸着峰峦,树林又十分茂密,把操场遮着。月夜下,环境死寂,只有细风刮着树叶,有沙沙的响声,有虫子的吟鸣。李老师知道,徐老师爱好文学,就和他探讨,谈些情爱的作品,请他接话,也请他收下情意。他呢,话匣子就打开了,滔滔不绝讲《羊脂球》,讲《媚娘艳史》,讲《碧玉楼》,讲一讲,就走了题,跨入了历史的断层。讲到黄帝的史官仓颉。说他是怎样造字的,讲得绘声绘色。每次故事收尾,都是分析学生的成绩了,他自己也觉得怪,怎么讲着讲着就跑题了呢?真怪啊!李老师自然有些不悦,又把话绕回来,希望他接茬,希望他激动,希望他热烈起来,然而,他好像是木然的,像门后放着的扁担,难以产生灵性。李老师心下责备,咋就遇到这么一个王木椟呢?   那是一个星月之夜,李老师下定了决心,要让他灵魂开窍,说:今夜山村很宁静。徐老师开口吟了两句诗:竹韵松涛清自远,风台月榭悄无言。坐在这大山之中,让人灵魂都静了。李老师想想,用了些心意,先说学生的成绩,再绕到想表达的方面来,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佛祖的故事。这故事是说,佛祖在世时,有四个新学的比丘,那天,聚在一块,讨论世间什么最快乐。甲说:春情美景百花争艳,身游其间最为快乐;乙说:宗亲宴会,大吃大喝最为快乐;丙说:多积财宝,富贵傲人,最为快乐;丁说:妻妾满堂,夸耀乡里,最为快乐。李老师讲完,就问他,这四个比丘的观点,你认为哪个正确?徐老师想了想说:我觉得他们的观点都不正确,春景刚到,秋来摧残,有何快乐?胜会不常,盛筵易散,有何快乐?钱是身外之物,得来辛苦,散去忧虑,有何快乐?妻妾成群,难免生怨死离,有何快乐?李老师说:照你这么说,世间没有快乐的事了?徐老师静了一刻说:唯有无欲无求,一尘无染,才是人生第一乐事。
  李老师有点扫兴,觉得这种男人世间少有。她遇到过不少男人,都是厚颜无耻,想方设法,进攻女人;而他呢,还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向女人讲叙无欲无求,遇到野花绕道走,见到美色先自羞。李老师没再说山村宁静,月色诱人,只是伸伸懒腰,说困,就回到房间去了。山野无声,窗外寂静,却一夜未眠。
  那天,太阳偏西了,李老师吃罢晚饭,手里拿着一团棕色的线纱,打的不是毛衣,是围巾。她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太阳从西山沉下去了。她到徐老师的寝室里,见他正在刻字,就借口请教他解释一个词语。问“骨鲠”这个词怎么解释?徐老师停下来,扭过头说:骨鲠二字,应是有话不吐不快的意思。李老师说:你对我的看法怎样,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这算不算骨鲠?徐老师笑笑:我对你看法非常好,说句心里话,你能在山里安心教书,不急不躁,这点就让人佩服。李老师说:你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和你一起能不安心吗?徐老师说:我倒有句话想对你说。李老师眼睛亮了一下,颜面增加了一些热度,等待他说出那句话。徐老师很真诚,说:你是城里人,又是女老师,在山里,任务重,条件差,吃的也不好。又没女老师跟你说话。生活很有些不方便,我想,你还是活动一下,调到山外去。李老师听了,快乐的心情偃旗息鼓,说:对我的缺点应该直说,以后我克服,但你不要绕弯子劝我调走。徐老师觉得李老师误解了,连连解释说: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让我怎样才说得明白呢?
  李老师不快,回到自己房间了。徐老师知道她生了气,马上赶过去,倾伏着腰背,两只手舞动着说:李老师,你真的很好,你没有缺点,我让你调走,是为你着想的。从工作上说,我哪里舍得你呢?你要是觉得山里好,就不调走,我们在这儿干到休息。李老师生气地说:我走,你放心好了!徐老师一阵呆愣,遂把手久久地搓着,摆摆头,长长一叹说:李老师,这让我怎么给你解释?你爱人做了经理,你不怕他拈花惹草吗?
  此时。也格外的不是时机,徐老师的老婆从城里来了,她是第一次来梅山坳,写了信,不见徐老师回复,就恼怒着赶进山。两个学生把她领着,站在门边。徐老师说的话。她都听到了,重重地咳了一声,这就让徐老师惊慌得不行;但稍一回过神来,自己为自己开脱,惊慌个什么呢,不曾做羞事,犯得着怕谁?于是,马上给李老师介绍:这是我那口子。李老师当即热情起来,那脸,当然笑得不够自然。徐老师的老婆,并没接纳这份热情,一双小眼睛,放出一抹不好看的阴光,鼻子里哼了一下,冲到屋里来了,要往床上坐。徐老师连忙制止说:不对不对,这是李老师的房间,我的屋在那边。老婆一扭腰肢出来,捣着指头愤愤说:好哇,你个徐文翰,还寻到人家屋里去了,骚狗子!骚驴子!徐老师说:我求你文明点好不好?遥途路远来。怎的开口就骂人呢?说这难听的话,让人还活么?
  一个愤怒地骂,一个却用无力的话作解释。不知道李老师是不是都听进耳了。来到房间,骂声和解释声,仍不得止息。老婆把双手插在腰间,捣着指头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被狐狸精迷上了!徐老师很慌,憋红着脸说:娃她娘,我求求你,讲一点口德好不好?李老师是个正派人。啥坏事都不会干的,你伤害她,她会生气的。可是,老婆偏要捏他的弱处,声音越发大起来,说:你这么正派,又没做偷鸡摸狗的事,还怕人家听到?
  徐老师不会吵架,马上把木门关上。用背靠着:你走了这么远,又是山路,也够累的,来了又生气,又吵人,要伤身子的。但是,这样不求实际,出言不逊,贬作一个女老师,也很不对,人家哪里受得了呢?我在这儿忙得很,回去嘛,走路坐车需要两天,孩娃们课紧,能忍心丢下吗?你不理解我,我能原谅;伤害人家李老师,是多不应该哟!老婆也许别离得太久,望望他一副憨拙模样。并没把怒火烧得太旺,斜着眼珠,翻了他一下说:你给我早点调回去。在这荒山野洼的地方。和一个女人纠在一块,我不放心,不能望着你犯错误,害了我和女儿一辈子。
  徐文翰又说她:你不该这样说。把我姓徐的看成什么人了?我活着是教书育人的,是讲人格的,要的是一张老脸知道么?于是,老婆就安静下来,说男人离家久,干柴见不得火,是猫都吃腥。徐老师犯急,好像没话可说,把头一扭,指她一下:看你看你,我这只猫呀,何时吃过腥呢?老婆噗地一笑,怒气就慢慢止息了,也没再想追究他,又翻他一眼,那眼神很明显,催逼他快快将她抱一下。然后呢,把木门闩死,果真就抱了,上床热烈起来,天地间,云里雾里,其乐无穷!
  然而,李老师却在寝室里难过,是一种莫名的忧伤。
  三天后,徐老师的老婆要走,又一次叮嘱,不要上那狐狸精的当。徐老师说:哪会呢,人家李老师也不是狐狸精,言行规矩,万事清白。老婆责怪说:句句话都护着她,让人心里有一种酸味。徐老师说:骂人家几句你就快活?
  老婆回了城,找到县教委贾主任,要求把徐老师调出山,说他在里面待得时间太长,不知在哪天,会出现一个不光彩的结果。因为那小学偏僻,又只有一个女人,长得还有些斯文秀气,难免会把徐老师拉下水。贾主任说:你这给我出了个难题,那地方让谁再去呢?老婆说:话不能这样说,我那老鬼难道命里只会在梅山坳待一辈子?贾主任见这女人说话辣利,便说:你先息怒,这件事以后再商量,我会放在心上的。   但是,又一个假期到了,县教委下了通知,没有徐文翰的名字,却将李老师调了出来。徐老师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说是人与人之间混熟了,她在教书上舍得卖力,又无缺点,搭配得很不错,换一个人来,无疑又是一番景象。李老师走的那天,徐老师那张瘦脸,变得格外的蜡黄,像严冬霜过一般,满面不见一点阳光。天空虽然晴朗,徐老师觉得阴沉,凉气袭人。
  徐老师通知了几个学生。让李老师告别。也让孩娃们看看老师。这一走,天各一方,何年再相聚,谁也说不清。娃们一来,听得这消息,果然难舍难分,抽抽泣泣哭了,说李老师不能走,我们会好好学习的。李老师喉头有些哽,在每个孩娃头上摸摸,说不出话。这天正好是个朗朗晴日,太阳把山照得很苍翠,学校的那片林子,酷似油画,色彩斑斓。这情这景,这驻留过多少岁月的土地,一直把李老师的心系着。她没有匆匆离开,而是到处看了一遍,包括那敲打得变形的脸盆,也都看了个仔细。然后,走到旗杆下,仰头静静立着。徐老师知道她的心情,吩咐学生,把旗子升起来,作为欢送李老师的仪式。旗子呢,就缓缓上去了,蓝天白云,艳阳普照。绿色山岗。又焕发了一副让人不得忘怀的景象。李老师一动步,徐老师就跟着,孩娃们也跟着,将她送到河旁。徐老师说:你调出城,也是奔自己前程,我早就劝过你,山里对你来说,是很苦的,回去后,在一个好的学校里也就好了。这多年,我作为学校的负责人,啥事都大意,没有关心到你,我心里知道,走了,还要多谅解我。李老师说:不说了吧,你回去。徐文翰就咽下一口唾沫,静静地点了点头,瘦手抬起来动了动,示意她走。李老师说:这多年,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是没说。徐老师看看身边学生,又把手挥了挥:啥都不说了,人之常情,我懂,只是我教书育人,不能废了人格。
  徐老师回来时,看到寝室门下塞了一封信,锁上挂了一条围巾。信是李老师写的,围巾也是她织的。信上说:这么一走,无疑,落花无返树之期,逝云无归山之理,在这种时候,我有万语千言想对你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我走到天涯海角,直到白头,都会牢记着这段日子。这里山大天寒,我为你织了一条围巾,寒冷的时候,你系着它,就会记得已经消失的人事。徐老师看完信,又捧着围巾贴在脸上,心里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疾步赶到校门边,往对面的山梁上看。太阳很明亮,景色很秀丽,李老师已走得不见了。徐老师心里,像有什么失落,泪水欢畅地流了出来。
  开学时。寄宿的学生多了几个。两种原因。一种远的学生,嫌路难行,就住校了;另一种呢,也就在山的那边,上学时走不了多久,他们凑热闹,也住校了。住校是有好处的,学得多。只是让徐老师忙得不行,一副担子,宛若山一样沉重,落在他肩头,就好比山中的砍柴人,担子不管有多沉,都得靠自己挑着,顺着窄小的山路回到家,才算尽到了责任。话说回来,这种累,是徐老师自己制造的,他让大家来寄宿,大家就来寄了,又能怪谁呢?
  徐文翰与过去比,多了很多事情,比如做饭,就不是简单的事情。清晨,山谷里雾气浓重,农家的雄鸡,在雾中呜叫,催唤着晨曦的到来;沟谷里,尚无早行的人。星星还在天上明亮着。山雀子开始练嗓腔了,这时候,徐文翰就正式起床,来到厨房,给孩娃们做饭吃。
  这么忙。这多学生。这多杂事,双手难打四面鼓。一口难念八方经。县教委领导怎地就忘了这梅山坳?走了李老师,又不添别的老师,是怎样的一个打算呢?最让徐老师揪心的是,上课几天了,还有两个学生没来报名,想抽身家访,但事情扯着,走不出去。过去,学生休学,总是他和李老师上门做工作,现在,李老师一走,他觉得砍掉了膀子,打乱了秩序,学校的事,他好像难以再做好了。一连两周,没刻卷子,不知学生的成绩倒退了多少。到了黄昏时,他就孤独地站在校门外,看对面山色,寻那个消失的身影,心下沉重,喉头发紧,眼中潮湿。
  又是一个下午,徐文翰上完课,到灶屋做饭,刚把火生燃,外面的孩娃一片叫嚷,说李老师回来了。徐文翰惊诧,手握一根刨火棍,急急出来,站在屋檐下,那刨火棍在火堂里刨过火,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把他弥漫着。见李老师背着被子,手里还拎着杂物。累得满面桃红。他突然激动得说不出话了。正要问她,这是怎样的一回事?李老师主动解释了:教委决定,把我又调回来了。他疑惑:咋会呢?玩儿戏?李老师见她不信。微笑着点点头,说是真的。他就把刨火棍扔在地上,从兜里掏了几块钱。递给一个学生说:赶快去山下农家买几个鸡蛋,今天要欢迎李老师。几个孩娃一阵癫狂,箭一般射下山。
  李老师放下被子。马上到了灶屋,给徐老师烧火做饭。徐老师问她:教委反悔了,不想调你出去?李老师说:不是的。徐老师说:教委领导这种决定很不好,咋能出尔反尔?李老师说:不欢迎我回来?徐老师摆摆头说:哪会呢?李老师说:怪不着教委领导,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她便把事情讲给徐老师听。说自家男人,做了个小小经理,手中有了点钱,便嗜色玩美,身边招个女秘书,终日陪他陶醉,就没想李老师调回去。那天,李老师走进屋,正遇见男人将女秘书压在沙发上,两人在疯狂。见这情形,李老师气得不行,好在有涵养,把一口唾沫咽了。徐老师听得也气,说:咋能这样呢?做了经理,还要讲个品德。李老师说:提起他我就生气。徐老师把灶台擦擦说:那就不提他了。李老师望着灶堂,映出满面红光,说:我真不想在山外当老师,第一天到学校,那些家长不认识我,纷纷向校长要求,莫把孩子分到我的班上,说梅山坳出来的老师,水平肯定很低,容易误人子弟。我受不了这种蔑视,就给贾主任要求,还是到梅山坳来。徐老师说:山里苦是苦点,比那蔑视人好受,人一生不就这么几十年,做老师的,在哪儿都是教书育人。回来也好,回来也好,我该好好欢迎你!
  这天的饭菜。为的李老师。自然油水比过去多。平时,饭一做好,学生和老师,一律平分,有时候,徐老师自己总会少那么一点;今天,他给李老师舀得很多,也算慰劳和接风。吃饭的时候,李老师又将那些好菜,扒给徐老师不少,这就让徐老师丧了脸。责怪她说:客气啥呢?几个学生望着李老师,都把自己碗里的菜,分给了她一些。这顿饭,大家吃得很有风格。徐老师说:梅山坳这儿,共产主义早实现了。李老师就笑笑,心里无比温热。这里穷困,这里闭塞,但无处没有其乐融融的景象。李老师脸上泛起红潮,望望徐老师。望望大家。觉得这次回来,是归家,是生命和感情的定位。她问:这学期有退学的没有?徐老师说:有两个。李老师说:估计又是吴亮和朱大国?徐老师说:你怎么知道是他俩?李老师说:老贫困户了,今年天旱,粮食欠收,他们肯定要退学的,我在城里都想到了。徐老师说:人走了,心没走;现在回来了,谁都会高兴的。李老师说:我知道,就你最高兴!徐老师红了一下脸,露出害羞表情。   次日,是星期天,阳光朗照着莽莽群山,又是新一天的开始。徐文翰说:李老师,要是不觉得累,我们到两个娃家做做工作。李老师说可以。徐文翰就换了一双草鞋,李老师换了一身衣服,两人就顺着山路往前走。这多年来,这山路他们走得多了,走一趟虽然很累,但路很熟悉,学生家的房子,在哪条沟边,在哪座山前,房屋破旧程度,屋里多少人,此处日照时间多长,长着什么作物。他们都一本清册。在山间走路,到哪一家都很遥远,荆棘和茅草在路边生长着,人在路上走,身在草中行。翻过了两座山,阳光把雾气照散了,人站在山梁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山腰上。有一片竹林,两株大栗树,三间石板房子,有炊烟升腾起来,细细的一缕,飘向竹林上空,就渐渐消散了。徐文翰走得很热,解开衣扣,一手叉腰,一手朝升腾的炊烟指点着说:吴亮家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家。
  山里的路,看得见,走半天,弯弯拐拐,又走了好久,才到了目的地。这房子很破旧,墙是黄土筑的,墙体有些倾斜,用树干支撑着,山风吹来,整个房子晃动,呈现给人的是一副惨景。墙头边有条水沟,一泓清泉从山上流下来,木架支着一根竹管,水就从竹管里流出,银亮的一股,有潺潺响声。到了溪边。徐老师咳了一声。惹得屋里狗声叫起。继而犹旋风,冲来一条黑狗,愤怒的样子,让人感到,它不像穷人家的狗那样软绵而胆怯,倒像有钱人养的猎犬。见这凶相毕露的畜生,李老师很胆虚,惊叫一声,好像双腿都软了,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徐老师说,蹲下蹲下,不怕不怕。遂高声唤吴亮,让他出来赶狗。果然,就出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孩子,严厉地一声断喝,狗的愤然立马敛去,看看主人,转怒为喜,且迅速地摇着尾巴,像是友好了。李老师倒不责怪狗无立场,此时,纵使狗也能绽开笑脸,她仍怯惧。走访学生,已被狗咬过两次,以后,她不相信谁家的狗与外人混得熟,见狗就怕。她对吴亮说:你快把狗抱住。吴亮果然听话,就搂住了狗脖子,让他们俩进屋去。
  堂屋中央。从脊梁上坠下一根铁丝。悬着一个吊罐,下面是火塘,燃着树疙瘩,慢慢烧吊罐里的水。烟雾在屋里弥漫,若不习惯,眼里马上有泪流下。好在徐老师和李老师常给孩娃做饭,有抗烟能力,自然不怕。屋里的墙壁,灶膛一般黑,但这黑黑的墙上,却有一点事让两个老师欣喜,也有些眼花缭乱,那就是,到处写着古人的诗:
  门前莫约频来客,座上同观未见书;碧涧生潮朝自暮,青山如画古犹今;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些字,虽然横涂竖抹,但显然有练过的工夫,好像懂得一点书法的门道。屋里没椅没凳,徐文翰和李老师都没坐,各自在烟雾中动着步子,四处看了一番。徐老师对吴亮点了点头说:家里大人哪去了?吴亮说:妈病了,爹到下面卖鸡子去了。李老师说:给你凑学费是吗?吴亮摆摆头说:给妈治病。徐老师说:是你自己不想读书了,还是你家大人不让读?吴亮把头垂下,手放在牙上咬,眼里开始有了泪水,摇摇头,说没钱。
  这时,屋里传出一串咳嗽声。接着,就有一个很瘦的女人,扶着门框立着,脸上瘦得可怕,但却有一丝亲切的笑容,吩咐吴亮给老师倒茶。李老师上前,扶了吴亮的妈,艰难地迈过门槛,徐文翰马上拖过一条小凳,让她坐下。吴亮妈说:这么远,你们年年上门来,真不好意思。这几天,吴亮一直在家哭,说要读书,我说实话,读书是好事,不读也对不起你们,只是没钱报名,我们不能给老师找麻烦。这两年,徐老师帮着买笔买纸,孩子寄学,经常吃你的饭,我们大人,过意不去。徐文翰说:娃读书是大事,报名的钱先欠着,以后再说。李老师说:老嫂子,今年的学费我帮你出,不读可惜。徐老师说:我俩出吧。吴亮妈说:这千万不行的,给老师找的麻烦太多了;这样吧,等他老子卖鸡回来,要是人家给了现钱,那就读吧。说着话,就一阵剧烈的咳嗽。吴亮过去,给娘捶背,说:妈,我不读了,爹卖鸡的钱给你抓药。娘说:娃,老师关心,不读对不起他们,你就读吧,我这病拖一拖就好了。吴亮没说话,用双拳给娘捶背,有咚咚的响声。
  这时,门上突然有人挡住光线,都扭头看,吴亮的爹回来了。他爹腿瘸,那脸也瘦,像非洲饥民。他身体瘦小,背着硕大一个背篓,在门口一站,就成了摄影家镜头下的艺术品。徐老师来过几次,认得他,就上前帮着取他背篓。吴亮一看,背篓里还剩三只鸡。便泄气地说:才卖两只?他爹说:两只还没给钱哩,龙村长买去了。吴亮说:龙方锋每次不给钱。他爹说:莫说这些,你妈有病,人家少给你派点杂活就算照顾,吃几只鸡还有啥说的?徐老师心里很重。想了想说:我也正想买鸡。要招待李老师归来,这三只我全买了。说着,就在兜里掏出一沓钱,一清点,一百零五元,都给了吴亮爹。吴亮和娘都说不能收,李老师出来调停几句,吴亮爹才收了钱,但只收了五十元,剩余的坚决不要。徐老师又强塞过去,说就是沾了便宜,也是我自己学生家。一家人都极感动,不知说啥好。李老师说:孩子今年的学费我出,这点你们不要操心。吴亮妈说:这哪行?你们也要过日子。吴亮爹很感动,对儿子说:老师这么好,你就去读吧。吴亮一时间激动,走过去,在老师面前跪了,各磕一个头。李老师把鸡一指说:我们到朱大国家,吴亮上学时,顺便把鸡拎到学校去。
  朱大国家,委实算得梅山坳穷人,父亲去世了,母亲支撑着这个家,日子过得很紧。去年,孩娃读不起书,徐老师连去走访两次,细心劝说大人。然而,他娘回答四个字:没钱,不读。徐老师想了想说:这样吧,让孩子去,学费免了。乡村人太实,无亲无故,凭啥免了学费,自然费解。后来,还是让朱大国去了学校,果然老师没收学费。此外,每日吃饭,徐老师还把朱大国的干粮换去,让朱大国吃米饭。孩子回家一讲,娘有说不出的谢意。寡妇人家,自然想得杂乱,徐老师是山外人,离家遥远,莫非想床事?就让孩子捎信。接徐老师到家来有话要说。徐老师来了,见了寡妇,却很木然,那瘦黑的脸上,留给人的是憨实和诚意,不见丝毫淫态。朱大国娘当了这几年寡妇。村干部和村里男人常常缠她,一见她,就那么放浪,哪像教书人这样文气。于是,她把木门关了,说要谢谢徐老师,若是看得起,她就陪着睡睡。见她这般,徐老师很有些意外和慌张,马上站起身,说不行不行,教书育人,哪能干这些欺人之事?言罢,自己打开门走了。今年,朱大国又要休学,徐老师心怯,不好再上家去,好在李老师相伴,也就不会有啥难堪的事发生。   他们一走进屋,寡妇热情,拖过椅子请坐,又马上沏茶。李老师说:朱大国呢,怎么又不让上学?寡妇说:他砍柴去了。今年我千万不再麻烦你们。让他在家帮帮我。徐老师说:这娃不错,不读书太可惜了,学费的事,我们今年也不收。寡妇说:不收也不读了,年年麻烦,我这张脸没地方放。徐老师明白,寡妇是讲情之人,就说:这样吧,报名时拎两只鸡子顶学费。寡妇说:两只鸡子咋能报名?李老师理解徐老师心意,说:今年学费降了,两只鸡差不多;说不定明年就全免学费了。寡妇说:要是这样,那就让他读吧。徐文翰心里一阵激动,看着寡妇,真产生了一点想与她睡的意思。但突然又止敛了这份激动,教书育人,哪能生这种邪念?
  回来的路上,徐文翰心中爽愉。让李老师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折得一根狗尾草,在嘴上衔着,目光老向李老师臀部看,默想了很多男女情事。他想到朱大国的娘,为了感谢他,竟敢唐突关门,要以身相许。那天,他若不走掉,真的就入笼了,倘有人知道。以后哪还有脸面再教书育人?这多年。在梅山坳熟了。曾有人说他能在山里呆这么长时间。必定爱上谁了;但大部分人都说他是个好老师。走访时,几次遇到女人,要和他勾连,他都婉转地走掉了。这种行为也许女人说他无情,也许说他缺义,说心里话,都不是,做老师的,品行就该端正,否则自己也会羞愧的。那年,龙方锋被狼叼走,他救了,结果,人家母亲要报答,撕破他衣服,也不曾干,这是对的,为人做点好事,就图答谢,也不是男人的风格。在他看来,李老师也是个很好的女人,两人一同教书,孤山野洼,十分寂寞,男女常在一块生活,是容易生情的。李老师动了不少心思,讲《羊脂球》,讲《媚娘艳史》,讲《桃花红·梨花白》,讲佛祖的故事,这些他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必须装得大智若愚,绕着弯儿,走出情感天地。那天,李老师调走,送他的信和围巾,他动情地流了眼泪,一连好久,像失去了晴朗的天空,天天读信,天天试那围巾,不知怎样来洗刷这段空虚和寂寞。正巧,李老师又回来了,那阴去的天空又晴朗起来。他们一同收回了两个休学的孩子,这也使徐老师无比幸福。他就那么在李老师背后走着,观赏性的。望着她臀部的丰满。真有一点难以言明的冲动。他说:李老师,这山景很美,作副对子吧。李老师说:看来,你今天来了雅兴?便回过头,望望他,深情地一笑,想了想说:行啦,我出上联,你对下联,可不可以?徐老师说好。李老师就有上联出口:园丁辛勤一堂秀:徐老师脱口便出:桃李成荫四海春。李老师又说:今日育苗浇心血;徐老师又应:明朝成材作栋粱。李老师又想想说:掏尽丹心谱写园丁歌;徐老师立即应对:洒满汗水当好育花人。李老师也拧得一根草衔着。说:三尺讲台三寸舌三寸笔三千桃李:徐老师说:十年树木十载风十载雨十万栋梁。李老师笑着说:我们是职业病,对联都离不开本行。徐老师说:谁叫我们走到这个巷道里来的呢?若有兴趣,也可来点别的。李老师讥讽他说:你除了教书育人,还知道些啥,说出来,我给你讲。徐老师想了想:你讲讲杜十娘吧。李老师又回过头,直直地看着他:今天咋了,想听这黄色的故事?徐老师有点羞涩,说:那就讲点别的吧。李老师一笑,没有讲杜十娘,而是讲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徐老师听得兴奋,激动中,脱口讲了武当山下的翠花街,说当年修武当山,那里形成了一条翠花街,街上全是妓女。她们凭着姿容。吸引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使武当山的建筑,成为世界之最。李老师说:照你这么说。妓女也能推动历史前进?徐老师很不好意思。心里说。我怎么讲妓女了呢?马上绕开话题,讲了陈世美。李老师说:陈世美是无情之人,有啥好听的?徐老师说:不对,他恰恰是有情之人。李老师说:他把秦香莲抛弃了,哪能有情?徐老师说:他咋没情?给秦香莲写信说:妹是桑叶郎是蚕,生死相依情相连。寒窗十载共朝夕。不爱读书爱姻缘。李老师说:最后他还是把秦相莲抛弃了。徐老师说:这是他得罪了同学,才落得这个骂名;其实,陈世美很讲情意。李老师说:不是这么回事,你没看到武当山南岩上的字,秦香莲为了骂他,亲笔写了一首诗:从小养虎虎无情,斑斑血诗骗忠魂,有谁知心秦香莲,挥刀愤斩无义人。徐老师没话说了。嘿嘿地笑了一下。扔了手中狗尾草。再拔一株新蒿。李老师说:你们男人都这样,无情也无义。她回过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他。只见他很羞涩。却没有别的反应。李老师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一直走到学校,一句话也没再说。
  学生到齐了,学校又恢复了宁静。每天,随着太阳的起落,徐老师和李老师又干着往常的事,敲打墙头那个脸盆,站在三尺讲台上课,在煤油灯下刻蜡板,给孩娃们做饭吃。日子总是藏在这片山林之中,一天复一天,一年复一年。
  应该说,徐老师和李老师在孩娃面前。干的是爹娘的事情。特别是徐老师,终日倾伏着腰背,无休无止地动着。山里孩娃,比城里娃随意得多,夜间睡得憨了,常常尿床。人家的大人都离得很远,把孩娃放在学校,又不可能照料,这样,一些事情,就该徐老师来做。李老师总是做说服工作,让大家想尿时,就勤快一点,到厕所走一趟,不要懒了身子。学生说,尿时,没醒,做个梦就尿了。徐老师制止。让李老师不要声张。恐大家知道。对孩娃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每次,徐老师总是无声无息,把被子抱到屋后去晒。天冷的时候,夜里就悄悄起来,到孩娃屋里,察看一次谁掀了被子,就轻轻地盖上,免得感冒,顺便催着小解。每个星期,他在吊罐里烧一罐水,让大家洗一次头发。照说,做老师的,就干老师的事,徐老师没想这些,他觉得,好多事情应该他去做,不想让李老师多做。比如说,理发这行当,他虽没从过师,但那手艺,却很精湛,课余时间,就在操场上摆得一个小凳,太阳下,给孩娃们理发,速度不亚于山里的剃头匠。龙方锋村长有了闲时,也到学校来,请他理发,说他心灵手巧,且又不收钱,每次理得都很舒服。
  李老师呢,自从返回学校,人似乎变了,充当了孩娃的家长,常常补衣补裤,洗脏被子。孩娃们对两个老师,充满了感情,柿子熟了,就拎柿子,板栗熟了,就拎板栗。徐老师说:你们不要这样,我和李老师也吃不了这么多。孩娃们说:爹娘让送的。果子送得多了,徐老师和李老师就抽个朗朗晴日,把这些东西放在操场上,来一次大集中,学生围在四周,举行一个欢乐活动。吃着东西,大家容易来劲,气氛很热烈,有的唱歌,有的讲故事。徐老师呢,每次都是背诗,他记的诗多。他喜欢孟浩然的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有一次,他背李白的《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背着背着,竞动了感情,有泪慢慢流下。想到的是,这多年来,他在苍山之中,疏远了妻子和女儿,孤独地在这儿老去。妻子写信来说,你走过了大半个人生,无钱无权无地位,也该歇息歇息了,让女儿知道,你落叶归根的日子到了,可以有点闲心帮她找一份工作。但女儿却没有娘的说法,她也写信来了,是这样说的:敬爱的爸爸,我师范毕业才一年,您不要着急,以后慢慢想办法,我自己也会找出路。妈在与人攀比,见到做官人的儿女有了工作,就慌了,不想想自己的地位,也不想想,那些见不到丝毫希望的毕业生,他们待业的日子是多么的漫长。   当然,这些家事,徐文翰只是想想,从不向人讲述。要说对女儿的工作,他哪能不急?有几次,他想出山找教委贾主任。也想听老婆话。自己调出城。可是。他总觉得这儿离不开他。几次泛起念头却又打消了。不少时候,想得千头万绪,但一夜睡去,又忘了。到了次晨,就重复着昨天的事,拎着那只磨得光滑的水桶出去,拨开晨雾,去屋后拎水,连续三四趟,将瓦缸装满,接着又开始做饭。当太阳升起时,晨雾散去,饭就好了,灶台上放着一排饭钵,他就一个一个舀匀,遂去山墙头上,敲打那个变形的脸盆,让孩娃们起床吃饭。
  这小小学校。只因有了一个徐老师。还有一个李老师,才使这儿融进了春色。期终一次,在全地区统考中,梅山坳的小学,竞出现了奇迹,考试成绩占全地区第二。徐老师高兴,让学生上山,拾得很多柴火,准备举办一个大活动。那晚,在操场上召开了迎火会,大家围在火堆旁,唱歌赋诗做游戏,整整闹腾了半夜。
  次日,龙方锋来到学校,又送给徐文翰一封信,是老婆寄来的,催他回去,说她病得厉害,在撒手人寰之前,要见他一面。把信读完,他泪流满面,突然感到对不起糟糠之妻。李老师说:你回去吧,这里我顶着干几天,没事的。徐文翰把李老师看一眼,又把龙方锋看一眼,说:回去?我怕一耽误,学生成绩又下来了。龙方锋说:还犹豫啥呢,赶快走吧。徐老师把信叠起,揣进兜中说:那我就回去了,请李老师辛苦一下。然后召集学生,开了一个大会,对大家说:你们一定要听李老师的话,她很善良,不要伤了她的心,更不要辜负了家长。学生都点头,一齐表态:我们记得。
  当天下午,徐老师就离开了学校,路途遥远难走,两天后,才回到家。进门一看,老婆很健康,正在和女儿说话。见他回来,老婆高兴地说:不哄哄你,是请不回来的。徐文翰当即火冒三丈,说学校很忙。你哄我干啥呢?老婆说:山里好多老师都调出来了,就你舍不得那鬼地方,我早知道,那个狐狸精缠住你了。女儿板着脸说:妈,我就不喜欢你这样,爸是这么好的人,你能拿狠话伤他吗?娘说:你少插言,哄他回来,也是为你。徐文翰长叹一声说:让我回来干啥?老婆说:我已经给教委贾主任说好了,他同意调你出来,你自己要去说说。徐老师说:就是调出来,也要等这学期完了才行。老婆虎着脸说:你这几十年,变成了猪脑壳,主任答应了,自然有人家的安排,山里课上不上。与你鸡巴相干?女儿说:妈,调出来就调出来,说这些粗话干啥呢?然后又对父亲说:爸。既然妈已说好了。你就到教委去说说吧。在山里吃苦这多年。也该轮换一下了。
  次日上午,徐老师和老婆一同到了教委。楼梯上,来来往往人不断,徐老师认不得别人,别人也认不得他。两口子上到三楼,走廊灯光明亮而堂皇,每个门上,都有标牌。老婆熟悉贾主任办公室,领着走过去。尚未进门,徐老师就有些怯惧,心里一阵快一阵慢地跳着。老婆说:进去吧。他犹豫着,竟闪到一边,让老婆走前面。老婆翻他一眼,说他就这个出息,白活五十多年。这时,他似乎给自己壮了一下胆量,才跟进去。贾主任坐在老板桌旁,慢慢抬起头,看看徐老师说:有事?老婆介绍说:这是我们那个死鬼,在梅山坳教了几十年书,上次我给您说了,麻烦你给他调出来。徐老师瘦脸上笑着,鼻尖上早已出了汗,身子不由自主地弯下。贾主任用手一指椅子,让他坐。徐老师就坐了,双腿并着,两只手安静地放在腿上面,那动作酷似照相,不敢有半点随意。贾主任说:你叫啥名?回答说:徐文翰。问:你在梅山坳教几年书了?回答说:二十七年了。贾主任眼睛明亮了一下,说:确实够长的了。你说,有啥要求?徐文翰还没开言,老婆接话了:请领导给他调出来,帮着把我女儿安排一下,看在这老鬼面上,领导应该考虑考虑。山里潮气重,他有湿寒,出来可以好好治治。徐文翰翻老婆一眼:我啥时患了湿寒,不要哄领导。顿时,老婆一张脸臊得紫红。
  突然,走廊有急急的脚步声,马上就有一个汉子,领着一个年轻人冲进来。汉子是个粗糙人,立在贾主任面前,捣着指头说:别人都能安排在好地方,凭啥把我儿子安排到梅山坳去?给你明说,我儿子毕业后,我一直花钱,哪个菩萨都拜到了,如果派进梅山坳,谁的面子我也不顾了。贾主任说:这位徐老师在梅山坳干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找过。你们应该像他学习。汉子说:我没有这高觉悟,谁也不想学,反正我儿子不进山。贾主任说:好吧,我们商量商量再说。汉子说:我等着,如果把他安排到梅山坳去。你们也安稳不了!
  贾主任把汉子送走了,返回来叹口气说:现在领导多难当。山外人不愿进山。山里人又要出来。众口难调,忠孝难全。徐老师脸上笑着,双手在腿上搓磨,说:是难是难,话说回来,山里又没老虎吃人,不都一样么。老婆听他这么说,咬牙切齿看他一眼,心里骂他是猪,便对贾主任笑着说:你这领导很好,是个心软的人,不想进的偏让他进,像我们这样的老鬼,在山里苦了几十年,偏让他出来。徐文翰望望老婆。有些反感:你就不该在领导面前鬼鬼鬼的,我难道没名字,凭啥老说我是鬼!贾主任见他很憨,笑了一下说:在梅山坳干了二十七年,也实在不容易,这件事我们可以考虑。徐老师见贾主任同意调出,虽有些高兴,但想到李老师忙不过来,要求说:要调,也等我把这学期教完了再说。老婆虎了脸,一点不顾他面子说:舍不得那狐狸精是不是?迷着你不想走了?徐老师一下憋红了脸说:你咋这样呢?教书育人,总还要讲个德字,我是那种风流人么?老婆说:你在山里,是死是活我不管了,女儿的事,你看着办!徐老师说:我咋管?慢慢来嘛。老婆很气愤,说:贾主任,这老鬼我求你莫调他出来,莫把鸳鸯打散了;现在,你只要把我女儿的工作解决了,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说着,一下跪在贾主任桌边。徐老师说:你干啥呢?你到底干啥呢?贾主任说:解决事就解决事,你不要这样,快起来吧。老婆站起来,又骂徐文翰。贾主任说:我看这样。徐老师这种想法很好。下学期再调出来,免得中途不好调整。你女儿的事,现在安排有难处,以后再说吧。徐老师说可以。老婆愤怒地呸他一口,说:你说可以,我说不可以!遂又给贾主任跪下,求他:你不把我女儿的工作安排好,我会急疯的。贾主任让她站起来,说:现在咋办呢?到处人满为患,还都不愿进山。徐老师倔倔地说:这些人真是,在山里不照样工作,教书人,在哪儿都是教书;你要不为难,安排我女儿进山也行。老婆说:你他妈的真是猪,人家闹着不进山,你偏要求她进山。徐老师恼了,一摔胳臂走了。贾主任叫住他说:我看这样,你在山里辛苦这多年,又从没给我们找过麻烦,你要是同意,我给其他主任做做工作,把你女儿安排到梅山小学。徐老师站在门上,果断地说了一个好字。   从教委大楼下来,两口子在街上走,老婆一路骂他,他一句不接茬。回到家,老婆对女儿说:你这一辈子命不好,不怪张三,不怪李四,怪你这个没出息的老子。女儿愣着,问是怎么回事?娘说:他让你到梅山坳,在他那个鬼窝子混一辈子。女儿怔了一刻,脸上慢慢现出了笑容,说:只要安排了,在哪儿我都愿意。娘捣她指头,骂她死鬼。徐老师将嘴一噘说:一个老鬼,一个死鬼,这个家就你是人!这么一说,女儿笑了,老婆也被逗笑了,阴云消敛,屋里便有了阳光的灿烂。
  三天时间,教委下了通知。女儿派到梅山坳了。老婆很气,要去找贾主任,难道就是姓徐的会在梅山坳干吗?徐老师不让。说她:这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家能安排,就算恩德。女儿也说娘:梅山坳吃苦受罪的是我。你着这些急干啥呢?娘一下哭了,挥挥手说:你们走吧,反正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死都行!徐文翰见她这般,心软下来,这多年,自己没在她身边,是她养大了女儿。现在,陡地把女儿引走,留得她一个孤单的人,实在寂寞。他便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老婆轻言细语说:这样吧,我和女儿再去要求一下,万一能留在山外,也是好事。老婆没哭了,说:这才叫人话!
  一家人又去了教委,老婆仍走在前头,昂首阔步,不怯不惧。上楼时,徐老师好像有点惶恐,在山里待惯了,只要想到见大领导,心里就敲着小鼓。他望望老婆说:你就在外面等等,我和女儿难道还说不清这点事?老婆说:我要去。我担心你说不清楚。徐老师说:你要去,我们就不去。老婆说:你去也行,话一定要说硬点。
  父女俩就上楼,徐老师一路编词,防止见了领导无话说。正巧,一上走廊,看到了贾主任,问他干啥?他马上把瘦手放在胸前搓,临时脱口出来一句话:今天要领女儿进山,来给贾主任道谢。贾主任高兴地说:不用谢,应该的应该的。徐老师和女儿正要转身走,贾主任叫住他说,等一下,地区教委刘主任关心你们,这次亲自提名,给梅山坳一个先进教师名额,我让办公室把表给你带去,你们推荐好了带出来。徐老师说好,就立在门边等候。贾主任进了办公室,便出来一个矮胖子,手里拿了两张表,问徐老师:你是梅山坳学校的?徐老师点头说是,双手接了表,绽放一脸笑容。
  下了楼,老婆急切地问:贾主任咋说的?徐老师把女儿看看,一时间不知咋编。女儿到底聪明,抢话说:贾主任说,要不想进山,就在家等三四年;要是进山,过两年就调出来。徐老师说:是这么说的。老婆一脸愁苦,却又无可奈何,自然没再说啥,把女儿拉到一旁,嘱咐说:把你老子看紧点,山里有狐狸精。女儿一翘嘴说:娘,整天都这样疑神弄鬼的,错看我爸了。
  次日,父女俩便进了山。路上,徐老师和女儿,先坐汽车,再坐拖拉机,然后就步行,整整两天才到学校。徐老师怕女儿面对这环境生厌,便指指四周,说这山的景色多好,这片林子,包裹着学校,空气多新鲜;这里的人好,民性诚挚,民风淳朴,穷是穷点,但山里人的心都是亮洁的。女儿尚未涉世,父亲这样一说,小小心灵就有些激动。她相信父亲说的这些,否则,他哪能在山里安安静静干一生。
  徐老师也介绍了李老师,说她很好。学生都很敬重她。女儿说,以后,我就向李老师学习。李老师想不透彻,悄悄对徐老师说:这山里太差,你把女儿安排到这儿,真有些不该。徐老师说:自己的孩子,我知道她能吃苦。他嘱咐李老师,在他女儿面前,千万要往好处说,时间一长,女儿自然就适应了。
  这天晚上,徐文翰把带来的表,给了李老师,让她填一填,这个先进就报她。李老师不肯,双手摆动着说:这万万不行的,我要当了这个先进,心里就有天大的愧疚。徐老师说:你也干了这么多年,领导调你出去,你又进来了,这是好多人都做不到的。李老师说:你不要说这些了,我又进来,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崇高,而是有难言之隐,家中的事眼不见为净。你让我当先进,我真的受之有愧。徐老师没再多说,自己作出决定,帮着她填了表。李老师说:这样不行的,做先进,我还不够格。徐老师就展现出了独裁,说:怎么不行?我是领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李老师内心很感动。第二天早上,她起得格外早,山雾还把学校包裹着。她就拎满了缸里的水。一脸红,一身汗。
  徐文翰对女儿说,灶屋的事,以后你要学着做做。女儿说:我会做的。徐文翰像是教徒弟,领着她到灶屋,先指吊罐,说那是烧开水的,记住,每天让孩娃喝两次开水,生水腐烂杂物多,喝了坏肚子。女儿点点头说:我记得。徐文翰又指了指锅台说:那一排钵钵碗碗,是学生娃的,饭做好了,分给大家,老师学生一块吃。有的家很穷,不带粮食,只带干粮,我们可以和他们换着吃。女儿说:我记得。徐老师说:你是大人了,这学校就好比家庭,大人就要学会多为孩子想。他们对老师很好,这多年,一茬一茬学生都好,我就舍不得调走了。你娘也贬作过我,她知道啥呢?女儿说:爸,我理解你。徐文翰望着女儿点点头:有这话,我知足了。
  徐老师说完了屋里的事。又把女儿领到山墙头边,指指那个猪耳朵般的脸盆,让她不要玩忘了时间。上课时,一定上课,下课时,一定下课,这样才有规律。李老师年岁比你大,做什么事都不要攀她,年轻人,多干点事累不坏。女儿自然又是点头说:是的,我知道。
  徐老师让女儿绕过墙头,望树林那边,说那是一块菜园子,只有种好了,老师和学生才有菜吃。他把一年四季种什么,都说给女儿听。女儿说:讲的太多,我也忘了,以后慢慢学,久了才不忘。
  女儿到了学校。头几天上课,徐老师让她坐学生位子上,先当学生,再做老师。晚上,学生们都睡了,他在煤油灯下,教女儿刻蜡板。窗外树梢,涂染一层淡黄。女儿说:爸,这几十年,你一直这样?徐老师说:是的。在大山里当老师,不比在城里,很多事都应该这样做。电脑线没牵进山,文字方面的事就得拿手操作。女儿把父亲的手捉过来,放油灯下看,满手如砂布般粗糙,指头上全是硬硬的茧子。女儿说:爸,我现在才知道,你太辛苦了。话音落,眼里湿润了,接着有泪光闪动。徐老师说:李老师比我辛苦,你来了,要多帮帮她。女儿点点头说:记得的。爸,我想以后在学校周围栽上梅树,梅山坳怎能没有梅树呢。
  徐老师看着女儿,默默点了点头说,可以。
  编辑手记:
  这篇小说写的是小人物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生。在作家诗化语言的叙述下,一个波澜不惊的故事向我们徐徐展开。作品语言简洁凝练,又有书卷气,如诗如画,又有禅意,如山谷中流淌的潺潺溪水,不急不缓,娓娓道来,颇有大家风范,读之使人心平气和。小说没有大起大落,却一波三折,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两名乡村教师的形象栩栩如生,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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