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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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俗话说深山出靓女。黄杏铺也出过在乡里乃至县里数得上的美女,终因该村是山穷水恶没有发展前景的村子,美女们外嫁的外嫁,出去打工的打工,如今女人堆里就剩下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还有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孩。
  黄杏铺盛产黄杏,每年七月黄杏成熟季节,山下的小车摆开一字长蛇阵,外来人不辞辛苦,汗流浃背上山采买家杏。这个地方的杏个大核小,果质厚重鲜美,一咬,顺着嘴叉子流水,吸进嘴里,香味绵甜,令人回味无穷。
  梁书记走马上任乡党委书记,正值七月黄杏成熟时节。他早就听说黄杏铺的黄杏远近有名,一天连司机也没带,自个儿驱车来到山脚下,徒步爬上了那座不太高但也不算矮的山包,爬到山顶放眼望去,大约六十几户,星星般散居在半山腰上,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给他以天上仙界的感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快步翻下山,来到村舍前,发现半山腰是如此的平阔,人们因势起居,实在有道理——不遭水灾。他正在欣赏村容村貌时,这时有个五十多岁,肩扛大锄,手拎一篮子黄澄澄杏子的男人向他走来。
  梁书记一见黄杏,流着口水迎过来,问多少钱一斤?山里汉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哪里的?梁书记只好说乡里的。山里人又瞅他一眼,乡里人我都见过,就没见过你。梁书记笑笑,我是新调来的。山里汉不依不饶,穷追不舍:接谁班?梁书记口渴难耐,本不想回答,只想抓起黄杏往口里塞,但他是有身份有修养的,极力控制着食欲,还是说接龙书记的班。山里汉惊呼:你是咱们乡的书记?梁书记点了点头。山里汉热情起来,想不到真佛就在眼前,却有眼无珠。他一指前门楼子,这就是我家,快进,快请进。梁书记懵懂地问,你是村干部?山里汉说这儿就一个村书记兼主任,今年春上撂挑子出外打工了。村民说我办事公道,都推举我当村官儿。顿了顿,他又说,不过,乡党委还没任命呢。梁书记听罢,点点头,随他跨进门槛儿。
  院子大得很。一溜五间正房,东西配有偏房,最耀人眼目的是,院子中间的一棵杏树挂满了大黄杏,看上去令人直流口水。山里汉见书记馋涎欲滴,说,摘一个尝个鲜,这可是正宗的黄杏。梁书记上前顺手摘下,送进嘴里,立时全身通泰,直夸杏子好吃。山里汉喜滋滋领他进了屋,忙着要给他沏茶水,梁书记说杏比水解渴,山里汉用大葫芦瓢摘了满满一瓢杏摆在了他面前,梁书记一下子吃了十来个,待吃得差不多了,才问你叫啥名字,山里汉答叫杨复喜,杨复喜又问对方贵姓,梁书记说免贵姓梁。
  梁书记坐在炕沿上吃着杏,听外屋有女人说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跟你过二十二年了,头一次见你头顶灶火门做饭。杨复喜精神饱满地说,进去看看谁来了?妻子一探头,见一陌生人坐在炕沿上,回头拿眼直瞅丈夫。杨复喜自豪地说咱乡的梁书记,人家可是咱乡的一把手。妻子听了,一步跨进屋,热情地问几时来的,忙不忙等客套话。杨复喜跟了进来,援军到了,我这个杂牌军也该撤了。妻子白了他一眼,要知道你下厨,我晚些回来也好吃顿便宜饭。杨复喜说梁书记深入农户你还不好好表现表现,怎么说也得炒碟柴鸡蛋整壶酒吧。妻子嘴一撇,钻在穷山沟有啥好酒?杨复喜努力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闺女过年回来不是拎回一瓶古井贡么?就喝那一瓶。妻子没说什么,去外屋做饭去了。
  杨复喜揭开柜,从里拿出一盒“红塔山”,抽出一支递给梁书记,梁书记摆摆手。杨复喜说当官不抽烟是一大缺陷,找人办事大打折扣。梁书记问何以见得?杨复喜说寻人办事给人一支烟,话就好说了,烟是敲门的砖。
  梁书记说上面千条线下边一根针,党中央国务院有多少惠民政策需要通过村干部的口落实到千家万户,倘若村干部队伍涣散,很难把党的好政策灌输下去。我总结了咱们乡的工作上不去的原因,根本一条就是村干部的待遇太低。我有决心也有信心,即使乡财政再穷,也要挤兑出一定资金提高村干的工资,年底还要评优选先,进行表彰,形成大家向前看齐的局面。杨复喜激动地说,梁书记真有魄力,我敢肯定,只要你这个想法一出台,用不了半年,外流的干部就不外流了,谁还肯背井离乡出去闯荡,都坚守岗位,等待你的检阅。梁书记一拍杨复喜的肩膀,好,我希望看到乡村两级干部拧成一股绳,扭转石门乡在县上排名落后的局面。杨复喜精神一振,随后神情又暗淡下来:我撑起黄杏铺的门面,名不正言不顺,有村民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梁书记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只要好好干,转正没问题。杨复喜伸出长满老茧的手与梁书记紧紧握在了一起。
  饭桌上是柴鸡蛋炒韭菜,还有从山上采来的山野菜,梁书记吃得很爽口,酒也喝得恰到好处。
  
  二
  
  梁书记坐在办公桌前披阅文件,只听门“嘎”的一声开了,抬头一看,见是杨复喜,手里提着一篮子黄澄澄的黄杏。他起身相迎,倒了一杯水,宾主落坐。
  杨复喜屁股底下还没坐稳,开门见山说我那事怎么样了?
  梁书记笑呵呵说,我回来就召开了副科以上碰头会,他们对你都很了解,说你不是干部,干的却是干部的事,按道理农转非。
  杨复喜脸上生花,结果怎样?
  梁书记说你来的正是时候,今天办公室正好下发文件,其中就有你任黄杏铺书记一职的事。
  杨复喜感动地站起来,谢谢梁书记对我的信任,谢谢乡干部对我的鼓励,我杨复喜若不办几件对得起村民的事,就不姓杨。
  梁书记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我们党委一班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你干出成果,兴许还能评你当先进。
  杨复喜喜极而泣,哎呀妈呀,我长这么大,好事做了几大箩筐,也没人说我是先进积极分子,干好了,能当先进,那我得好好干,争取评个先进,也体验体验先进人物是啥感觉。
  梁书记还想鼓励他几句,这时办公室主任进来,梁书记,文件已经打印好,现在就发到各村吧。
  梁书记说好吧。办公室主任刚要领命而去,书记叫住了他,黄杏铺那份拿我屋来,老杨正好在这儿,呆会儿让何组织和他一起回村,当着全村人的面,宣读乡里的任命。办公室主任点点头出去了。
  杨复喜心潮澎湃,想到从今日起,他就由一普通村民升为一村之书记了,觉得脸前脑后有一光环在闪耀,手脚没处搁没处放,好在提来的一篮子杏帮了忙,他顺手将篮子拎到梁书记面前,梁书记边吃边说,你们村子的杏就是好吃,那天你给我装了一塑料袋子拿回家去,老婆孩子说比市场卖的香甜。
  杨复喜说喜欢吃,就拿回去。
  梁书记一摆手:让干部职工尝个鲜,说不定他们一高兴,还能建言献策,在你们村大搞杏树栽培,使你们村依靠这一特产,走上致富路呢。
  杨复喜兴奋地喊叫,那感情太好了,果真那样,我率领全村二百口人敲锣打鼓向乡里送锦旗……话没说完,办公室主任传过话来,何组织正在整理手头资料,一会儿就可以走。
  老杨心里反而紧张了,想到即将面对全村人的面宣读他的任命决定,不知如何是好了。
  
  三
  
  办公室主任要给何组织派车,何组织还未表态,老杨却说,车到不了家门口,不如骑自行车驮着小何去,一路上也可以领略一下自然风光。
  何组织是县委下派干部,在机关过腻了一张报一杯茶一坐就是半天的日子,也想下去体验体验村舍俨然、狗吠鸡鸣的感觉。听了杨复喜的建议,欣然接受。
  他们告别了梁书记,老杨骑着车子带着何组织一路向黄杏铺进发。
  此时正是七月下旬,但见山青水秀,鸟语花香,一派旖旎景象。何组织眼观六路,心胸顿时开阔,他见杨复喜骑车吃力,要求下车步行。他边欣赏路边的景致边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故乡,桃树倒映在明净的水面,桃林环抱着秀丽的村庄。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老杨见他深情并茂,不由自主停下车子,拍起了巴掌。何组织扭头说,我唱得不好吗?老杨说你唱得非常到位,跟蒋大为几乎没什么区别。你瞧,天上的白云飘过来听你唱歌了。何组织仰头望天,果见一朵状如棉絮的云彩飘在上空,他不由深呼吸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野外就是好,比嘈杂的闹区强多了。等我退休了,一定在山间野地盖一所房子,终老其生。老杨听了,哈哈大笑,何组织不明所以地问,笑啥,我的想法不对吗?老杨抑制住笑,你才多大,就盘算这些,到你退休时,社会不定发生什么变化呢。何组织说万变不离其宗,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力改写不了大自然的容貌。老杨直摇头,我们这一旮旯还好些,你到有矿区的乡镇转转,大山的肚肚肠肠都掏出来了。我有一个亲戚在马蹄口住,他是一个矿主,虽然靠开矿发了大财,他也担心过度践踏自然会给人们种下恶果。何组织深有感受地说,我县是矿产资源大县,一旦采完了,怎么办?好在县领导意识到矿石不是再生资源,竭泽而渔是不行的,从而进行了合理化开采,与此同时,还兴建了几个大工厂,逐渐由工业立县向企业立县转移。老杨拍一下手,摊上这样的决策人,也算全县人民的福气。
  他俩走到山脚下,正是艳阳高照时。何组织掏出手帕擦一把汗,望着山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我真不知道你们村子的人是怎么出出进进这座大山的,我望一眼都眼晕。老杨开他的玩笑:你刚才不是说老了到山地盖房子住吗?现在见山就愁了?何组织说,不是我为爬一架山发愁,而是为你们村没有一条通往外界的阳光大道而愁。要想富,先修路。老杨不是我说你,你们村若没有一辆汽车可以通过的路,即便村里有金娃娃,也富不起来。何组织的话激活了老杨心底那个沉睡多年的梦想:要干,就要好好干,不给村民办几件漂亮的事,誓不为人。老杨的决心打动了何组织: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虽然没有乡长书记门路广,但总比你没头苍蝇瞎撞强。老杨腾出握车把的左手与他握了握,我是黏合剂,麻缠上谁,谁不消停,到时候可不要退场哟。何组织佯装生气,你把兄弟看成啥人了?老杨笑了笑,推车上山。
  无限风光在险峰。当何组织爬上山头,与梁书记的感受一样,给他以全新的感觉。他扯着喉咙高喊:我来了!回音飘荡在山间,久久不散。
  进了家门,杨复喜的妻子不在家,呆了一会儿,拎回一筐山杏树叶子。何组织问弄这些干吗?杨妻说喂猪。何组织说山杏树叶子是苦的,猪吃了会毒死的。杨妻笑着说煮了就没事了。
  老杨催促妻子赶紧做饭,吃了饭还要组织村民开会呢。妻子说现在正是摘山杏的时候,想归拢也归拢不到一堆儿,要想开会,晚上差不多。杨复喜低头思索一阵儿,抬起头说,要不趁中午人们回来吃饭的档儿,在大喇叭上宣读一下?何组织问,这样合适吗?老杨说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通过高音喇叭向各家各户传达的。何组织表态,就这样吧。
  十二点左右,忙碌的人们蹲在灶火坑旁往嘴里扒拉着饭,耳边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
  根据石门乡党委二十号文件精神,兹任命杨复喜同志担任黄杏铺书记一职。特此公布。
  接下来,何组织用他那高亢的男中音介绍了杨复喜的简历及主要事迹。
  何组织与看村委会的老头还没走出村委会大门,就见人们如潮而来,人群中有一赤红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手举小红旗走在前面,一边挥舞手中的旗子一边高喊:我们坚决拥护乡党委的决定!乡党委的决定是英明的!……
  何组织见这么多人自发地来村委会表达杨复喜任书记这一心愿,眼睛潮湿了。天地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只要做了有益于大家伙的事,人们不会忘怀的,会永远装在心里的。他一步跨前,站在众人面前,大声问:
  你们对杨复喜当书记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
  拥护不拥护?
  拥护。
  那就让他好好干,带领你们走上一条致富路。
  一片叫好声。
  带头的中年汉子将小红旗给了身旁一个女的,紧紧握住何组织的手:乡领导真是英明呵,选杨复喜当干部,我一百二十个同意。我不知道你姓啥,我希望你回去把我们的感谢话传达给梁书记,就说黄杏铺的人坚决拥护杨复喜当书记!
  何组织不胜感慨:我姓何,是乡里的组织委员。你放心,我回去一定把你们的良好祝愿传达到。
  接旗的妇女说,前任那个家伙吃人饭不拉人屎,可把我们折腾穷了,卖了学校卖了坡,听说还要卖村委会,被一帮正义感的人撵跑出去打工了。
  中年汉子对说话的妇女说,瞎说啥呀,何组织是来宣布任命的,不是来处理事的。
  说话的妇女说,让小何了解一下情况,总比不了解强吧。她扭头问大伙,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齐呼,你说的没错。何组织见有一面皮不算白净穿戴齐整四十来岁的妇女悄悄挤出人群,心中猜定她就是不负责任的旧干部的家属。
  何组织想遣散群众,回杨复喜家休息一会,一挥手,大家都很忙,该干啥干啥……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头不梳脸不洗、衣衫褴褛,年约十六七的半大小子敲起了鼓。
  中年汉子被气氛感染,大声对村民说,我建议今天歇工半天,为杨复喜祝贺。大家有东西出东西有钱出钱。我,邓文林,杀羊一只。
  在邓文林的带动下,有的说杀一只鸡,有的说拎十斤鸡蛋,有的说补贴十块钱……也有不愿参加的,起哄说,两个肩膀扛一张嘴,行不?邓文林来者不拒,行呵,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只要愿意去,白吃白喝又有什么?说的那几个混混儿又都不好意思了。
  邓文林见鼓敲得震耳欲聋,鼓励说,二傻子使尽敲,敲得全村人高兴了,给你一条羊腿啃。二傻子见有赏赐,一蹦三丈高,拎上鼓,去杨复喜家敲去了。
  杨复喜与老婆坐在灶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唠着闲篇,忽然心房被鼓声震得发抖,透过窗玻璃见二傻子胸前挂着一面鼓边敲边进他家院落,他大惑不解冲出屋,几步跨到二傻子面前,不年不节的,敲的哪门子鼓?二傻子笑呵呵伸手要钱。杨复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欠你啥钱了?二傻子睁着一双猴子眼,当官的钱。杨复喜哭笑不得,等我挣上了,给你一张大白边。二傻子不见钱不撒手,把两根干树枝一扔,向老杨兜里抓去。吓得杨复喜退兵三十里,往街上跑去。还没走多远,就见一伙人众星捧月般拥着何组织向他家走来。他只好又撤回来,站在门口相迎。
  何组织走到杨复喜面前,弥勒佛似的说,老杨,好人缘,全村人自发来给祝贺。看来乡里没有选错人。
  邓文林拍拍杨复喜的肩膀,哥儿们,好好干,干好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复喜抬起眼帘,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看着人们流露出期待的眼神,使劲点一下头。在这一刻,他感觉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也暗暗下了决心……不当则已,要当,就得对得起全村六十多户,二百口人。
  邓文林进一步鼓励他,为了给你祝贺,我发动村里人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搞一次聚餐,我看你家地方小,踢腾不开,不如到村委会去,那里地方大。
  杨复喜眼角流出了热泪,他赶忙用衣袖擦去,稳了稳情绪,大声说,乡亲们对我的重托,我会用实际行动报答的。
  何组织深情地握住了杨复喜的一双粗糙的大手,党和政府相信你会把黄杏铺的工作做好的。
  杨复喜对着全村人的面趴在何组织的肩上呜呜大哭起来。
  
  四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何组织就如李清照词《如梦令》中所描写的,喝得酩酊大醉,他不知是怎样回的老杨家,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衣裳洗了,皮鞋也上油了,一问,才知昨晚喝得尽兴,以至上厕所跌入坑内,衣服沾了屎星,他不好意思地说作为乡干部,太丢人了,也给你添麻烦了。杨妻说,酒喝到这种程度,说明你和群众打成一片了,老杨名正言顺当上书记,也有你的一份功劳。何组织边穿衣服边说,我也就是来宣布宣布,其实还是你们家老杨干得好,要不全村二百号人,非得让他当书记?杨妻不好再说什么,转过头,去外间地烧火做饭。
  杨复喜走马上任以来,心气很高,他首先把前任书记留下的烂摊子拾掇了一下,将杏坡承包到户,省得到杏儿成熟季节,出现疯狂抢摘,村委会也无能为力的状况。其次将学校收回,外出的孩子又回到了大山的怀抱,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老杨心里就有了希望,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一天早晨他吃了饭,推上自行车就走。妻子问去哪儿,他说乡政府。妻子跑出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气,回屋说,今天哪儿也别去,就怕要下雨。老杨说阴天打孩子趁工夫。好天气我还要做农活。妻子担忧地说,要去,也得穿上雨衣雨鞋。他全副武装,上路了。
  果如妻子预料,推着车子到达山顶,雨点淅淅沥沥扑面而来,他把雨衣帽子紧了紧,不在乎地下了山。骑往乡政府的道上,远处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仅一支烟的工夫,雨点变大变硬,砸在老杨头上脸上,生疼生疼的,密集的雨点子使他不得不下车推着车子,艰难地向乡政府前进、前进……
  站在梁书记的办公桌前,杨复喜像从水里捞出的大肉鸡,浑身上下还在滴水,梁书记一眼没认出他,惊异地说,你是……没等梁书记问下去,他马上答:我叫杨复喜,是黄杏铺的书记。梁书记不解地问,咋你早不来晚不来,碰下雨天来?杨复喜说雨天没活做。梁书记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是会利用时间。快脱下雨衣,歇一歇吧。老杨脱下雨衣,挂在衣裳架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梁书记给他沏了杯茶水,放在茶几上,待他气喘匀了,问,急三火四来乡里干啥?杨复喜看一眼白瓷茶杯,在我没说出前,你得答应我。梁书记说你这人真逗,不知你要说什么,怎能应你?杨复喜说反正不让你上天摘星星也不叫你下河捞月亮。梁书记说你就别绕圈子了,快说吧。老杨揭开杯盖,抿了一口,是这么回事,自打上任以来,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唯恐某件事做得不符合民意,让老百姓戳脊梁骨。我思谋着再给我配一个干部,遇到事也好合计合计。梁书记说,多个干部就多份力量,但同时也加重了财政负担,你知道咱乡是个穷乡,财务人员工资有时也很难发放。杨复喜说我乡经济困难,这我知道,但从其他方面节省,也不能从这方面节省。你知道找一个搭裆配合我工作是多么重要。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时间跑外交,争取项目。梁书记说你村不是有个会计配合你工作吗?老杨摇了摇头,老朱是个老古板,只会算账不会干事,我想找一个能压住阵脚有威望的人。梁书记左手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想必你已有了人选,才向我提建议的吧。杨复喜笑了,不瞒书记说,我想推荐邓文林当主任,你看行吗?梁书记站起,选村主任得村民投票,不像你,经组织考察,认为行就可直接认命。杨复喜欢快地说,邓文林在黄杏铺很有威信,假如让村民投票的话,百分之八十都投他的票。梁书记复又坐下,戏谑地说,他当上主任,你们就是一字并肩王,他比你能干,把你压下去怎办?杨复喜真诚地说,不论官大官小,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才能办大事,才能出成绩。我不怕他能耐大,如果有一天他真夺了我书记的权,我心甘情愿,这才证明他做的工作比我多比我好……梁书记一拍桌子,打断他还要往下说的话,就冲你海纳百川的气量,我同意给你配个村主任。杨复喜从沙发上弹起,向梁书记深深一躬:谢谢书记对我的关照,我代表邓文林,也代表全体村民向你致敬。
  老杨从梁书记屋里出来,已是雨过天晴,阳光温和地照在脸上,他觉得舒服极了。想起梁书记让他做选举前的准备工作,骑车的两腿,飞快运动起来。
  
  五
  
  杨复喜盘腿坐在邓文林家的炕上,与邓文林你一杯我一盏喝起来。
  喝到尽兴处,邓文林眯缝着小眼说,咋乡里想起给咱村配起干部来了?老杨笑而不答,将一杯酒灌进肚子,说,我村人口少,按理说书记兼主任就行了,可乡里多配一名干部,这就说明乡领导对咱村工作的重视。不管领导是咋想的,咱得好好干,最起码也得对得起那两钱呀!邓文林使尽点一下头,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边嚼边说,杨哥,在乡里我听乡长书记的,在村里,我听你的。邓文林猛灌一口酒,我决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配合好你的工作,争取在任期间,一举摘掉咱村的穷帽子。杨复喜听了邓文林的誓词,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俩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怕黄杏铺的人们过不上好日子。兄弟,为咱村的明天更美好干杯。两人举杯碰在一起,一饮而尽。
  邓文林的妻子见两人都有些醉意,不经邓文林批准,端上两碗大米饭,邓文林醉意朦胧呵斥道,端下去,我们哥儿俩还没喝好呢。邓妻说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猫尿都喝到狗肚子里去了。说完,马上意识到这种口气含沙射影,冲老杨歉意一笑,把饭温在锅里,你们继续喝。杨复喜摆手制止,吃饭。不要因为喝酒,耽误正事。老邓,不是我说你,以后酒得少喝。酒这玩意儿,喝到一定程度,是享受。超量,就是受罪了。邓文林连连点头。
  从邓文林家出来,杨复喜有头重脚轻的感觉。他三摇二晃来到村委会门口,见大铁门上靠着几个后生正在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吹擂。他推了推堵着锁眼的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人,掏出钥匙要开门,谁知那个小伙子纹丝不动,向他翻了翻白眼。老杨火了,对我有意见?小年轻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只烧了二把,那一把呢?我看你是烧不起来了。老杨睁了睁被酒精烧红的两眼球,你是啥意思,干脆说出来。年轻人毫不隐藏地说,才上任几天,就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
  老杨离开时,鸟蛋脸紧追几步一个扫堂腿,老杨防不胜防,马失前蹄栽倒于地。鸟蛋脸犹不解恨,抡拳照他眼窝子栽了个黑紫茄子,在场的人拍起了巴掌,连声叫好。
  老杨挣扎着爬起,本想还手,但理智很快制止了冲动:作为全村的掌门人,千万别鲁莽行事。如果与之争斗,好说不好听。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
  
  六
  
  八月底九月初,正是农闲时节。
  现在种地省事多了,只要锄出头遍地,洒上化肥、灭草剂就不用管了,待秋天喜获丰收。
  杨妻养着一口大肥猪,她上午采猪草,下午基本没事可干。中午她要给杨复喜包灰灰菜莜面饺子,刚和好面剁好馅,邓文林邀两口子去他家吃饭,她死活不去,杨复喜只好跟在邓文林屁股后面走了。
  她见丈夫有了饭辙,没心思包饺子,用暖瓶水泡了碗山药粥就咸菜棒儿吃了,看了几眼电视,睡老虎攻关叫阵,她开城纳降,靠在被垛上云游四方。
  她与村中妇女东家长李家短唠闲篇,只见一人满脸血污向她走来,走到近前,她才看清那是丈夫。她奇怪地问你是唱戏回来的?丈夫哭着说上山采灵芝草,不慎滚下山来,被树木枝杈划的。其他妇女就取笑他,怕是碰上狐狸精了,勾引你的吧。丈夫委屈地呜呜大哭起来,她知道女人们拿她男人开涮,拉上就走,没想到两口子竟飞起来,飞着飞着,一声霹雷,把他们打下来,跌入自家院落。
  她猛然惊醒,意识到刚才是个梦,嘴角一咧,笑了。还没笑够,杨复喜眼窝栽茄子走进屋,她结结巴巴问怎么回事?丈夫叹了一口气,向她讲述了前因后果。她一听就火了,这还了得,找他家大人评理去!丈夫做了个阻止的动作:鸟蛋脸的爹妈一个比一个膪,他们管不了儿子,要能管了,鸟蛋脸也这么不成器。妻子急赤白赖说,难道就这样过去?老杨叹了一口气,不这样还能咋样?妻子白了他一眼,当干部才几天就挨了打,挨了揍还不伸张,你算窝囊到家了。像黎洪让人打一顿也值,谁让他撺掇乡领导校领导把学校撤了,致使小学生跋山涉水到外村借读。杨复喜强辩,我和他不一样。妻子讥讽,你道德高,一心为公,还不是挨了揍?人家黎洪让学生家长打了,人们不笑话他,而你挨了打,让人笑掉大牙。老杨掏出手帕揩了揩嘴边的血污,睁了睁肿胀的双眼,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村穷,人们说穷恨穷恨,就是这个意思。试想,在我村办个企业,比如罐头加工厂什么的,使游手好闲、不愿做农活儿的年轻人进厂干活,不但解决了剩余劳动力,还使他们不无事生非……
  话没说完,就被妻子掐断:你快拉倒吧。挨了打,不思报仇,还要给他们谋出路。你当你是雷锋还是孔繁森?别以为当个破干部就有多么了不起,其实你什么都不是,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欺负土坷垃的老百姓。对妻子的抢白,老杨并不恼,他笑呵呵挨她坐下,我好赖也是村书记,俗话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不为黄杏铺谋出路,你说我当得有啥劲儿?妻子接过话茬说,要使一个村富裕起来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就是一个家庭,不勤劳不想法子,也很难致富。老杨举目环视一下家中简陋的摆设,我俩结婚二十多年了,小凤都出去打工了,家里还没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光靠种老玉米,很难富裕,何况对一个没有经济收入的村集体。从我上任那天起,夜里睡不着觉就想,我村的出路在哪里?通过梳理我认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味种大田作物很难甩掉穷帽子,我村的黄杏在全县名声很大,在黄杏深加工上做做文章也倒行。妻子白了他一眼,一分钱也没有,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就要招财进宝,做你春秋大梦去吧。老杨不满看了她一眼,对牛弹琴!
  他迈着坚实的步子,找邓文林商量去了。
  
  七
  
  梁书记正在开党政联席会,研究布署下一步工作。黄杏铺的两位带头人等了好长时间,梁书记才从会议室出来,一见他俩,热情伸出手,分别握了握,将二人让进办公室。
  还没坐稳,他笑盈盈问,二位村官齐上阵,有何吩咐?
  杨复喜欠了欠屁股,哪敢对书记发号施令,我们是投石问路的。
  梁书记两道剑眉挺了挺,将身子坐正,有什么话就说吧。
  杨复喜将他的所思所想和打算口袋倒瓜倒了出来。
  梁书记说你们来得正好,刚才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针对我乡二十五个行政村的经济现状,办什么项目上什么马。听了你的宏伟蓝图,我认为这办法可行。需要我跑项目弄资金,在所不辞。众人拾柴火焰高。如果你们有亲戚朋友在外头成了气候,也可以吸引过来,这叫外引内联。
  杨复喜一拍大腿,梁书记不说想不起来,一说,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他是我八杆子打不着妻子那头的亲戚,在市里开着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厂子,很有钱,我们把他引过来,看行不?
  梁书记表态说有啥不行?只要他愿意。具体什么条件什么待遇,我就不过多参予了,你们哥儿俩盘算吧。
  邓文林回头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杨复喜,你那位亲戚靠得住么?打过交道吗?
  杨复喜如实回答:交道是没打过。因为亲戚远了,也没走动,谁知靠住靠不住。
  邓文林微微叹了口气,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起码八九不离十,才好联络。
  杨复喜说,童话里有个小马过河的故事,要知水深水浅,得亲自试试。不联系,鬼知道行不行?
  邓文林赔笑:我们近时间跑一趟。
  梁书记说,宁肯碰了不让误了。
  两位村干部连连点头。
  
   八
  
   杨复喜从乡政府出来,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
  妻子见除了春节或中秋节吃到的一大堆熟肉,挖苦加心疼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时不节的,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杨复喜笑嘻嘻说,吃。妻子剜了他一眼,谁不知你是全村有名的小气鬼,平时连一斤肉也舍不得买,今天却大方起来了。老杨从一食品袋中拽出一色香味俱全的猪蹄,尝尝这个,这是骨里香熟食店推出的最新产品,保准好吃。哈喇子从妻子嘴角溢出,但她坚持说,你不说个子丑寅卯,就是喂我我也不吃。杨复喜放下油光发亮的猪啼,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意给你买的。杨妻回忆说,结婚二十二年,你只给我过过一次生儿,那还是我上山割柴禾,不幸被蛇咬了那年。怎么今天又想起来了?杨复喜不想和妻子兜圈子了,实话实说,上午我和邓文林去了一趟乡里,我俩与书记合计着在我村办个黄杏加工厂,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干什么事都得资金垫底,我在书记面前夸下海口,我有一个市里的亲戚特有钱,让他融资,肯定没问题……
  妻子打断他要往下说的话,你们老杨家世世代代都是老牛犁地,坟头就没长出灵芝草,打着灯笼也找不出有出息的人,怕的是你这张牛皮要吹塌了。老杨站直身子,老杨家老老少少都没多大出息,除了欺负土坷垃以外,别的啥尿花也没有。难道你们家就没有出类拔萃的人?妻子一头雾水,你是说我的亲戚中有大款?她见丈夫点头,一口否决,咱们两家门当户对,要不是我也不会嫁给你。
  老杨引导她:
  你是不是同父异母?
  是。
  你哥哥因为家里穷,养不起,送了人?
  这也不假。
  你哥哥娶了市里造纸厂老板的闺女?
  千真万确。
  你嫂子的弟弟开着我也不知道的啥厂子?
  她想了半天才说罐头厂。
  老杨一听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太好了,太对路了。
  妻子不解地说,你问这些干吗?我和我哥好多年不走动了,别说他的小舅子了,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杨复喜说,亲戚走亲戚,两家费东西。再近的亲戚你不来我不往,也疏远了。从今后,为了黄杏铺的人都过上好日子,我要和他们拉关系。
  妻子讥讽道,就你这破家底儿,烙饼都舍不得搁油,连嘴三层,还和人家攀亲?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
  老婆的冷水泼不灭从杨复喜心头燃起的火焰:我拿上青玉米、大黄杏去,他们保证喜欢,在城里,吃不到这种纯绿色食品。
  妻子不屑地“嘁”一声,只要有钱,上天摘星星下海捞月亮都行,何况农家食物。
  老杨信心百倍:就算他不喜欢土特产,我用一颗为民谋富的心打动他,他也得接受吧。
  妻子见丈夫意志坚定,照他的脑门子戳了一指头,尽想好事。
  杨复喜心底荡起一股暖意,伸胳膊捋袖子,烧火做饭。
  在妻子的记忆里,这是少有的现象。
  
  九
  
  杨复喜与邓文林去乡汇报工作的第二天就踏上了进市寻找投资商之路。
  他俩到达市里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为了搭车方便,也为了节省几个住宿费,就在车站附近找了家个体小旅馆住下。
  晚上吃了口便饭,他们肩并肩行走在宽畅明亮的大街上。
  邓文林看着公路两旁照如白昼的路灯,举头望了望高楼大厦闪烁不定的霓虹灯,感慨万分:什么时候黄杏铺也有路灯就好了。杨复喜深有感触: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去谁们家,还得打上手电筒。不像这里,上哪儿都用不着手电指明方向。他俩边走边感叹着城乡差别,走到一不太明亮的地方,突然有个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二人一愣怔,马上做出逃跑的架式,中年男人笑了笑,我不是拦路抢劫的,我问问你们住店吗?他见二个土老冒摇摇头,进一步说,住吧,找两个小姐陪陪。不大,东北的,才二十出头,保证玩得高兴。邓文林捅了捅老杨的后背,挤眉弄眼,咱们去看看。杨复喜镇定自若:你可别忘了,咱们是来办正经事的,歪门邪道可不做。中年男人见一个蠢蠢欲动,一个稳坐钓鱼台,急了,对老杨说,没事的,公安局派出所都有人,不抓的。邓文林怂恿老杨:看看,也不干。杨复喜瞪了他一眼,要去,你去。说罢,往前走了。邓文林无奈看了一眼勾魂鬼,匆匆赶上了老杨。老杨埋怨邓文林,人生地不熟,谁知他安的是什么心,万一上了圈套,吃不了兜着走。邓文林气哼哼说,就你心眼多,要想换换频道,就得大胆往前走。老杨驳回说,可不像你说的,果真出了事,晚了。咱村三愣子去县城小旅馆找乐子,被公安人员逮个正着,还是我去领的人,如果咱俩被公安扣起来,谁去赎咱们?
  老杨见同伴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天花板,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出门在外,得多长一个心眼,稍不留意,就被人讹诈。走在街上,明明见人丢了钱包,也不要去捡,上去拾,正好中了人家的计,说你是偷的,那就说不清楚了。邓文林不买他的账,就你多吃了几年咸盐,经验丰富,照你这么说,处处设防,让人活不活了?杨复喜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美好愿望未能实现耿耿于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看了几眼电视,上眼皮与下眼皮直打架,脱了衣服昏昏沉沉睡去。
  邓文林怎么也睡不着,电视频道翻来覆去切换,也不能吸引他的眼球,想起杨复喜的老思想,气儿就不打一处来,若像他所说,小姐早就改行了,不会出现扫黄打非年年打,年年打不尽的现象。
  老杨的呼噜声打得越响,邓文林越睡不着。他关了电视,半躺半靠在床帮上一支接一支抽烟。
  意外地,他听到除了老杨的此起彼伏的扯呼声外另一种声音,声源是从隔壁传来的,这是男女做爱才会有的声音,怎么店里也会有?莫非住进了连毛店?想到此,他像注入了兴奋剂,将抽了半截的“北戴河”投在地上,蹑手蹑脚耳贴墙壁听起来。
  不知何时,门被狠狠撞开,一阵男女的惊呼声、求饶声传进了邓文林的耳膜,他悚然而惊,知道出事了,一下子裤裆那个家伙垂下了高昂的头,他惊魂未定钻进自己的被窝,再也不想听到一墙之隔发来的任何声息。
  第二天清晨老杨一骨碌爬起来,发现邓文林成了熊猫眼,开玩笑说是不是昨晚没过上“性福生活”急的?邓文林说老杨你真有远见,昨天我要是真刀真枪干了,就没脸回村了。接着他就道出了昨夜店里发生的事。老杨感叹地说,听我算听对了,你要图一时快活被抓,今儿事也不办了,就得打道回府给你拿钱,那脸可就丢大了。邓文林心存感念鸡啄米似的点头。
  根据杨妻提供的不详的情报,两个村干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董伟业的办公室。透过玻璃窗,见一男人向一女子交代什么。等那个女的出去了,他俩一前一后进来。
  咋才到?我等了半天了。董伟业劈头就问。
  董伟业的话将两个乡下人弄得一头雾水。杨复喜结结巴巴说,我们没事先约呀!
  董伟业笑了笑,是的。但我接到了我岳父的电话。
  杨复喜表现出极大的惊喜:那老头是你的老丈人?
  董伟业不满地说,那还有假?然后他抬腕看了看表,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中午我还有饭局。
  杨复喜清了清嗓子:我叫杨复喜,我媳妇赵文先。她说和你一个爹两个妈。今天找你是想在村子办个罐头厂,让你出点血。
  董伟业坐在老板椅上,从老板桌上拿起一盒软中华香烟抽出一支叨在嘴上点燃,吸了一口又吐出来:不错!我有个姐姐叫赵文先。但我们从小到大也没什么来往,今儿突然派你来到我的门下,有点唐突吧。
  杨复喜急了:不是她求你也不是我求你,而是黄杏铺的全体村民希望你在那儿投点资,使他们早日富起来。
  董伟业咧了咧嘴,我不是那儿人,凭什么往进扔钱?
  邓文林实在憋不住了,就凭咱们是中国人,况且你和黄杏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董伟业问杨复喜:他是哪路神仙,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
  杨复喜艰难的一笑:他是村主任邓文林。
  董伟业将抽了半截的香烟揿进烟灰缸里,站起来,谈话就到此为止,我还有应酬,恕不奉陪。说完,走到门边。
  主人不在,客人有啥待头。老杨和邓文林面面相觑跟了出来。
  两人脸对脸在馆子里喝着闷酒,愀然不乐。第一次交锋失败,第二次战况如何,不可预测。
  董伟业喝得红头胀脸坐在办公桌前正在饮茶的当儿,黄杏铺的两个带头人闯进来。
  上午我不是说了嘛,不想见你们。
  杨复喜笑嘻嘻上前,你不想见我,我想见你。不看我的面子,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也不能把我轰出去。
  董伟业说赵文先算老几,亲爹亲妈临死的时候我都没认。我恨透了老赵家。
  杨复喜仍一副笑脸,给出去算是给对了。若还姓赵,混不成如今的派头。
  董伟业不解地用眼光询问他。
  杨复喜说,你过继的是有钱人家,要是在赵家连书都念不上。没有文化就没有出息,找媳妇就困难,甭说娶厂长的闺女了。
  董伟业不在乎地说,那又怎样?
  杨复喜说你看看你姐姐,姓赵倒是姓赵,书没念二天半,整个一文肓。她常对我说,但凡初中毕业,那年招乡财政,也能去。现在就不用欺负土坷垃了。
  董伟业抬头看了看他。杨复喜继续说,其实姓啥都不重要,宋朝的皇帝倒是姓赵,可是在那个年代里,姓赵的人饥寒交迫有的是,也没沾上皇家的光儿。姓氏只是一个符号,重要的是运用学来的知识,还有挣来的钱多为老百姓干实事好事,使大家共同富裕,才有意义,才不辜负党的好政策……
  董伟业打断他还要往下说的话,想不到你一个土老百姓还有一颗为民谋福祉的心!他连连感叹,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杨复喜正色说,我不是一名普通的村民,是黄杏铺的领头雁,如果我不带领乡亲们致富,愧对乡领导的栽培,也对不住每月200元的补助。
  董伟业不相信地问,你每月只能领200块工资?
  杨复喜点头,你以为我能领多少?这200元还是今年涨的,以前比这还少,不过,我没赶上。
  董伟业再度向他脸上扫去,见他真诚的脸上镶着一对无邪的眼睛,我看人从来没看走过眼,自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这人老实厚道,有一颗纯朴善良的心,我这里缺一个仓库保管员,不嫌工资低,来吧。
  能给多少?
  每月1100,干得好,还有300元奖金。
  比起当干部那点薪水是不少,但我不想来。
  为什么?
  一是我没有经济负担,就一个闺女,在外打工不用我养活;二是我还想趁身体好心态好为黄杏铺的老百姓找出一条致富路。
  董伟业刻薄地说,看来你这人不图利只图名。
  杨复喜笑笑,人活在世,就得做出点成绩,死了后让人有个念想,雁过还留声呢。
  董伟业摆摆手,别跟我讲道理,这些我比你懂,说说你们找我的真正目的。
  杨复喜趋前一步手拄老板桌,让你去黄杏铺投资办厂,带领人们致富。
  董伟业不相信地问,就不为自个儿考虑?
  两位村干连忙摇头。
  董伟业不以为意说,你们村大山套小山,让我经营什么?
  杨复喜满怀豪情,我们那里的黄杏特有名,在黄杏成熟季节,进村串户收的人不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拿它当礼品赠送。据说康熙私访民间走到我们村,正是七月骄阳似火时节,他口渴难耐,一见树上鲜黄灿烂的大黄杏,随手摘了一个吞进嘴里,还没品出味来,连核一起下了肚,又摘了一个,一咬,杏汁四溢,从他嘴角往外流,他一舔,又把汁液吸溜进去,馋欲滴的杏肉、杏汁马上滋润了他的五脏六腑,全身顿时清爽许多。回到京城,他亲笔题写“黄杏第一家”匾额,派人送到我们村,我们村从此改名就叫黄杏铺了。
  邓文林见老杨只顾夸耀黄杏铺的黄杏如何如何有名,没说到点子上去,接过搭档的话头,在那里办个罐头加工厂,就地取材,不是更好么?
  董伟业沉吟着说,好是好,不过我对水果深加工外行,不如我小舅子内行。
  杨复喜诚恳地说,上午我俩第一站就找的你小舅子,人没见着,就被你岳父挡了驾。我和老邓一咂巴味,办事也不能偷工减料,还是先找你为好,只有把你说服了,你再去跟你小舅子谈判,总比我们上阵强。
  董伟业说如果你连我都说服不了,又将如何?
  老杨意志坚定地说,我们就二进宫三进宫甚至十进宫,直至把你请出宫去。
  董伟业一拍桌子,好,就冲你们坚韧不拔的意志,造福一方的决心,我愿以三寸不烂之舌动员张德利去你们村办厂子,至于他愿不愿意去,那是他的事。
  两个村干部毕恭毕敬站在董伟业面前齐声说,有你出面,咋也比我们效果好。
  董伟业强调说,所谓商人,只要有利可图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冒这个险,如果没利可图,就是打死也不去。
  老杨与老邓理解地点着头,老杨说,单纯办个罐头厂跑那么远不值,可以齐头并进多种经营,比如利用草坡优势,大批养殖柴鸡,鸡生蛋蛋生鸡,用不了几年,规模就壮大了,还有圈养羊圈养鹿,都是发财的好门路好地方。
  邓文林兴奋起来,鼓噪说,城市包围农村,又成了今天的时尚,一批有经济头脑的人看中了荒山荒坡潜藏着大元宝,又来个回马枪。
  董伟业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我现在就去找张德利,看那小子是啥意思。
  两人报了报拳,拜托了。
  董伟业边锁门边说,如果张德利愿意前往,晚上由我做东,宴请甲乙双方,就有关事宜,你们再进一步商谈。
  杨复喜与邓文林差一点给董伟业跪下,杨复喜带着感情色彩说,不管行不行,我们都要感谢你。
  他俩目送董伟业的轿车开出了厂子大院,才依依不舍走出造纸厂,回到下榻的小旅馆。
  
  十
  
  坐在返程的公共汽车上,看着美丽的街景一一从眼前闪过,两个村干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昨晚的宴席,十分丰盛,是两个山里人从未经见过的。
  显而易见,董伟业已经说服了内弟去黄杏铺投资办厂,张德利笑眯眯向远方来的客人敬酒,祝酒辞是愿我们合作成功、愉快。杨复喜、邓文林诚惶诚恐端杯站起,一碰杯,仰脖将酒灌进肚子,杨复喜亮了亮杯底,才坐下。
  看着满满一桌子鸡鸭鱼肉,两个村干部却不敢动筷子,董伟业打破了一时沉闷,既然能坐到一张桌子,就是一家子,客气啥,吃菜、喝酒。他站起主动给他俩搛菜。老杨、老邓吃着送到碗里的菜,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双方红着脸将筷子放下,谈起了正经事。
  张德利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子,我去你们那里实地考察,确实山好水美,有发展前途,将在那儿建厂,带动你们村走向富裕路。
  杨复喜说,如果你去我们那儿经营,我们全力支持,在税收方面予以照顾。
  张德利问,有这种好事?
  杨复喜答,我县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特别对外地人去那里做买卖明文规定有照顾。
  张德利一高兴,又与两个村干部碰起了杯。董伟业也不甘示弱,操起杯,与两个村干碰到了一起。有来无去非礼也。老杨、老邓又回敬。不知不觉,四人就在推杯换盏中喝多了。尤其老杨,舌头根子发直发硬,离开餐馆时,三摇两晃,还是邓文林把他扶回去的。
  回到小旅馆,邓文林给他沏了杯酽茶,杨复喜喝了三杯,睡了一会儿,才又清醒。
  邓文林看着他不醉眼朦胧了,我说老杨,平时见你挺有分寸的,怎么今天乱了章法?杨复喜不好意思笑笑,今儿个高兴,我才饮了那么多酒,往常你哪见我抱个酒瓶喝个没完。邓文林说为了黄杏铺早日脱贫致富,喝醉也值。杨复喜吧嗒吧嗒嘴,你小子可别抬举我,一高兴又要酒喝,明天你得背我回去。邓文林说只要你把张德利引到黄杏铺办厂,我情愿不坐车背你回去。杨复喜说你小子越来越会说了。邓文林说跟你大书记出门,不会说也能学得会说。
  杨复喜坐在车上,思谋着他们村今后的发展蓝图,怎么也坐不稳了,他与邓文林盘算了一路,以至有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不想听,两手捂耳,邓文林捅了捅杨复喜的腋窝,他看了看老人一副拒听的情状,才关闭了话匣子。
  回到村里,已是下午五点多。
  他俩信步走在街上,忽然有个小青年拦住了去路,杨复喜一看,是前不久给他眼窝栽茄子的鸟蛋脸,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你想干啥?鸟蛋脸嘻嘻一笑,不干啥,我问你,你给老五汉报了个低保,为什么不给我家报?杨复喜严肃地说,申请低保是有条件的,不是想给谁报就给谁报。鸟蛋脸说老五汉就他那身子骨,风一吹就倒,领不了几天了,还不如给我爸报上,多领几年。杨复喜耐心地说,看来你还不清楚低保是什么?他见鸟蛋脸张嘴要说,打断了他:低保就是给生活困难的人上的最低保险,简而言之,就是保证他们最低生活保障。你爸有劳动能力,你妈身体也健康,再说你也是堂堂的大后生……
  鸟蛋脸越听脸色越难看,扯淡去吧!谁不知老五汉和你有亲,是亲三分向,是火就热炕,明摆着你向着他。杨复喜不急不躁,老五汉是我媳妇那头的亲戚不假,向情向不过理,老五汉光棍一条,家里穷得丁当响,别说够低保条件了,就是给他报个五保户也不为过。鸟蛋脸急赤白赖说,你给他申请个国务院特殊津贴我都管不了,但你得给我们家报个低保对象,否则我跟你没完。
  邓文林见人们三五成群往这边涌来,对鸟蛋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评选低保对象,是通过村民代表同意的,我记得你爸当时也在场,他举双手赞成。
  老邓的一句话给鸟蛋脸致命的打击,他悻悻地说,低保不低保的,我就不给你们争了,评上了,也就一个月三五十元的事。我可警告你们,以后上级再有什么好政策,得考虑考虑我们老邱家了。倘若花落他家,绝没有这次客气。说完,他狠狠剜了两位村官一眼,扬长而去。
  待他走远了,人们的议论如潮而来:
  他算什么东西,还想给他爹申请低保,做梦去吧。
  俗话说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庄户人就应该有庄户人的样子。像他一天游手好闲、使懒奸滑,老了能混到老五汉那种程度,就不错了。
  不弯腰种地,肚里的墨水也不多,成天牛皮哄哄,倒了荞麦皮也就交代了。
  杨复喜听了人们对鸟蛋脸的议论,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他见村民把鸟蛋脸贬的一钱不值,站在坡度较高的地方,向大家挥了挥手:
  我和邓文林去了一趟市里,就我村的黄杏深加工联系了投资商。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对方基本同意来我村选址办厂。我和老邓想的是一旦办厂成功,黄杏铺的壮劳力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在家门口就能挣上钱。鸟蛋脸那帮小青年,看着钱摆在眼前,怎么也得弯下腰捡一捡吧。
  有个满脸松树皮的老女人听了杨书记的宏论,激动地说,大人有大量,自打你上任,小赖皮们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找你毛病,我听说刚才那小子还打过你,可你仍要为他谋出路,怪不得村民让你当村官。
  老杨听了老妇女的溢美之辞,内心震动不小,下决心摘掉家乡的穷帽子,奋斗一百年。
  
  十一
  
  大锄悄然退出舞台,镰刀将要粉墨登场了,还不见董伟业、张德利来,杨复喜和邓文林有些坐不住了,他俩望着满山满坡不再生机盎然的草木,都在想,待收割了庄稼,绿色变为枯黄,再来观光选址,视觉大打折扣,也许他们会改变主意,那末在乡亲们面前夸下的海口遂成一句空话。
  一天,两个村干部终于按耐不住,他们把村里的工作交给会计处理,起程去市里落实情况。
  走到半山腰,远远望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路旁,有两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对着山上指指点点,他俩感到很奇怪,只有在黄杏成熟季节能看到外地人,平常很难捕捉这一景观。老杨老邓不由脚下生风,向山下走去。
  走到近前,对邓、杨来说简直喜从天降。他们分明看到那是董伟业和张德利。董、张也认出那是黄杏铺的带头人,热情上前握起手来。亲热够了,杨复喜埋怨说,我以为你们改变了主意,不来了呢,我们正要上门兴师问罪!董伟业报歉说,我们迟迟不来,是脱不开身,不要认为我们改弦易辙,大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况且你们的诚意已经打动了我们。两位村干部频频点头,那就好,那敢情好。
  老杨见二位客商对山脚下的一眼泉水情有独钟,董伟业与张德利蹲下身子双手捧着喝时,介绍说这眼泉水叫龙泉,想当年康熙皇帝私访民间来到我们村,见这里汩汩流出一股清泉,一尝,很甜。因为是万岁爷喝过的泉水,人们就叫它龙泉。董伟业咂吧着嘴,还真有一股甜味。你们说开发矿泉水行不行?没等老杨表态,邓文林说,据我所知,前几年有个地质学家来我村考察,临走,从龙泉取走水样,回去化验,捎回话说,里面含有盐、铁、锌,还有其他微量元素,常饮,可以治疗胃病。董伟业说想不到小小一眼泉水,竟有如此功效。不由自主又饮了一口。
  老杨转动着身子,望着连绵的大山,声情并茂说,大山处处有宝藏,就看开发不开发利用不利用。他一指西南方,离我们村五里开外,一羊倌放羊,闲得没事干,用羊铲子挖脚下的土石,掘出个黑糊糊的东西,拿回家投进炉膛一烧,立马烈焰四射,他知道那是煤,报告了乡政府,乡政府找来专家一化验,不够开采价值。
  张德利、董伟业由衷地说,山上处处埋藏着金银铜铁,只是我们没发现罢了。
  邓文林、杨复喜感慨地说,是啊,只要我们下定决心,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二位领导,我们在哪儿建厂好呢?董伟业问。
  杨复喜胸有成竹说,我看就在龙泉边建厂吧。这里的水层不深,打井也好打。
  董伟业望了望龙泉左侧一片足有六亩开外的开阔之地,思虑地说,这儿好是好,一是离村子较远;二是夏天发洪水怎么办?张德利认同姐夫的观点不住点头。
  杨复喜说我们村离这儿并不远,一下山就到。你们要在山上建厂,运输也不方便。至于洪水嘛,他一指宽阔的干河弯,筑起一道防洪坝,河水就向那边流走了。再说建厂的地方离河弯还有一些距离,又有一定坡度,洪水轻易不会拜访。
  董伟业欢快地说,照你这么一说,我们就放心了。兄弟呀,我们大老远来,也不让进家?
  杨复喜听董伟业呼他弟弟,心里一热,看来投资办厂有希望,否则他不会套近乎。他一拍脑袋瓜子,看我这人,只顾谈工作,倒把礼貌丢了。他一招手,就要上山。张德利看车一眼,车停这儿行吗?邓文林说,你就放心吧。我们这里的治安很好,就是停个十天八天也不会丢,顶多车身按几个指头印子。张德利问,能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邓文林自豪地说,能。我们村的民风很淳朴。
  一行人上山下梁,来到杨复喜家。
  杨妻坐在灶火坑的一只小圆凳上正在给猪焖食,猛然见丈夫又杀个回马枪,且身后跟进来除了邓文林不认识的另外二人,大睁两眼拿眼直瞅丈夫,希望他给介绍一番。
  老杨见妻子愣怔站起,朗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怎么一家不认一家人了?他指了指董伟业,这不是你哥哥么?妻子使尽揉了揉眼窝子,终于惊呼,想不到三十年后又见面了。她眼泪、鼻涕齐流,上次你妹夫回来说你要到黄杏铺投资办厂,我还有点不信,这下我终于信了。说着话,她把他们让进屋,每人面前沏了碗茶水。
  杨复喜见妻子絮絮叨叨还要说,打断,人家来我村兴业办厂,以后有的是机会唠家常,快做饭去吧。妻子问吃啥饭,老杨说莜面窝窝蘑菇汤。妻子领旨,欣然而去。
  喝酒吃饭期间,董伟业说造纸厂不开了,太污染环境。
  我以为张老板要来我村兴建罐头厂,弄了半天你是替你姐夫参谋的。张德利说原打算我来你们村开工建厂,没想到我姐夫一心转产,定要让我陪他走一走看一看。我看这儿的风景不错,山清水秀的,不知货源咋样,质量如何?
  杨复喜的妻子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的杏该卖的卖了,不卖的,也晒成干儿了。能证明货源充足不充足,就是漫山遍野的杏林了。至于质量好赖,尝尝我家的杏干就知道了。
  吃了饭,在两个村干部带领下,董伟业、张德利爬山越岭沟沟叉叉看了个遍,他俩不住嘴说,在一个地方,能有上千亩杏树林,我市罕见,全国也少有。倘若就地取材,办个罐头加工厂,是最好不过的了。
  杏树林的叶子被山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杨复喜、邓文林眼中幻化出一面面大旗,正在迎风招展。
  
  十二
  
  董伟业在黄杏铺兴建罐头厂破土动工那天,梁书记参加了奠基仪式,他对杨复喜、邓文林能引进投资商,改变家乡的面貌由衷的赞赏,酒席宴上,他特意与两个村干部多喝了一杯,好好干,年底我会考虑你们的先进的。杨复喜说,就是不当先进,我们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总不能评不上先进,就不好好干工作吧。梁书记认同地点头。
  一晃儿,秋天到了,人们开始挥镰割庄稼了。
  农人一忙,董伟业的工程不得不停工,他只好留守靠近的一个朋友守摊,自己回市里忙其他事去了。
  一天,杨复喜与妻子早早吃完饭,提镰去地里割谷子,就见看摊的那个人风风火火扑进他家院子,心急火燎说早晨一睁眼,发现二十袋水泥和半吨钢材不见了!杨复喜头“嗡”地一声胀大了,我们这儿民风很正,不会吧。老任,你回去再盘点一下。老任眼珠子充血,我都数了三十遍了,明明就短了嘛。老杨说一下子丢这么多,你就一点没察觉?老任痛定思痛说,董厂长说你们这儿的人很厚道,我看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丢什么东西,就放松了看管,昨天晚上喝了半斤衡水老白干,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穿好衣服出去视察工作,顿时傻了眼,大黑狗口吐白沫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一清点建材,短了,我就赶紧跑来找你。杨复喜心想,找我有屁用,我也不是公安。他不情愿说,我去看看。
  经实地勘察,老杨认为不是他们村人干的,很可能系外村人所为。丢的都是钢筋水泥,往山梁上搬运,需要时间和力气,一个人肯定完成不了艰巨的任务,人多齐上阵,又怕露了马脚。他把怀疑目标转移到核桃沟和半不店,对老任说,咱们到那两个村明察暗访,说不定有线索。老任说,要去你去,我走不开。反正东西在你管辖的地界丢的,找不回来,冲你要。老杨张了张嘴,想顶撞他几句,想了想,作罢。谁让我是黄杏铺的带头人?谁让我招商引资哩?没有容人之量,怎能干大事?他想了想说,你好好坚守大本营,我去那两个村查访一下,一有线索,马上告诉你。老任说,杨书记你可要多费点心,你知道出外打工不容易,一旦董厂长知道我失职,就得卷铺盖卷走人,我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在上高中呐。老杨鼻头酸酸的,看了看他,无言向他保证,对这件事一查到底,一定弄个水落石出。
  他先到核桃沟。
  核桃沟的地理位置不像黄杏铺在山上。该村坐落于深山沟里,农户星星点灯般散居在一道道漫坡上,远看好似一挂挂瀑布。
  老杨走进村庄的时候,青壮年都上田里劳作去了,街面只能看到拄着拐杖的老头老太,还有得了疾病不能下地做活的壮年人。他边走边观察,迎面碰到得了脑血栓走路好像扭秧歌的大白脸。大白脸说,大忙忙的,不去田里干活,有闲心来我村观光?老杨大嘴一咧,一年的收获在于秋,我也想战天斗地,夺取丰收,可当个破村干部不是有这种事,就是有那档子事。他靠近大白脸神秘地问,你发现你们村哪个人有异常举动没有?大白脸一愣,啥意思?杨复喜就将工地丢失水泥、钢材的事说了。大白脸直摇头,偷东西都是起五更睡半夜,让人撞上的概率太少,像我这种腿脚不连惯的人,更是不可能碰上。老杨见他拐七趔八,知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干脆一家家查找。怎奈大部分人家都是铁将军把门,有个别唱着空城计的,又皆是老弱病残,快成棺材瓤子了。他只好作罢,去半不店侦察。
  如果把黄杏铺、核桃沟、半不店的地形联系起来,从高空往下看,像极了学生使用的三角板。以黄杏铺为中心,半不店、核桃沟就是三角板的两个端边。
  当杨复喜来到半不店,和核桃沟一样,像刚刚被敌人扫荡一样,冷清清,阒无一人。他觉得要想摸排线索,比大海捞针还难。
  正坐在村委会门前的门墩上喘息,有个年近半百的妇女向他走来。他眼睛一亮,惊喜地喊,于凤!叫于凤的妇女眉眼开花,疾步靠拢来。
  杨复喜站起上前就要拥抱,于凤看了看四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规矩,亏你还是治理一方的领导。他看了看方边左右没有一人,笑意从脸上浮出,再大的领导也有情欲,何况我是小小的村官。于凤照他脑门上轻轻戳了一指头,火车道都上了脸,还不正经。他机警地看了看周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家坐一坐。
  一进家门,见于凤的男人四脚朝天正在云游四海,他拿眼直瞅老相好,怪责她不该让他来。于凤满不在乎一笑,沏茶递水。老杨看了看于凤的丈夫,金秋时节,人们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老赵倒好,蒙头睡大觉。于凤眼里游弋出一股怨气,一夜也没回来,刚进门就一头栽倒像一头死猪似的。
  老杨浑身一激凌,冒出钢材、水泥是不是他偷的想法。他不露声色说想必去哪赌博了。于凤说大秋天他顾上别人还顾不上哩。老杨自言自语说那他一黑夜能去哪里?于凤半开玩笑半认真说,你是不是怀疑我家老赵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了?老杨戏谑说是不是他嫖媳妇去了?于凤捶他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再胡说,撕碎你的嘴!她见老相好不住拿眼瞅当家的,结舌说,是不是你把偷东西怀疑到他头上了?老杨慌忙摇头,哪能呢!就冲咱俩的老关系,也不能呀。为了不打草惊蛇,老杨借故离开了于凤家。
  他脑海不住闪出东西是不是老赵偷的想法,当这个疑团在他脑海一盘旋,便尘埃落定。老赵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懒汉,腰板是钢板做的,秋天别人大车满小车流往场里拉庄稼,他家却少得可怜,要不是妻子默默顶起半边天,赵家就得关门歇业。
  想起要对老赵下手,他又心有不忍,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与于凤相好多年,如果不留情面,对不起老情人,可不把东西找回来,在老董面前又不好交待。他左右为难,转起了磨子,最终正义占了上锋,决定对老赵实施二十四小时监控。
  主意一定,他就上了山,一头钻进茂密的山林,饿了,采山果子充饥,渴了,捧一捧山泉。好不容易捱到夜幕四合,他才下了山,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为了明天继续战斗,钻进被窝早已呼呼大睡。
  他摸到老赵家门口,见他家也是关门闭户,黑灯瞎火。挪到一垛石头墙后边,眼珠不错观察他家的动静。
  不知过去了几千几万个世纪,终于有一条黑影从他家墙头跳下,机警地看了看左右,向村子的北面跑去。老杨精神大振,尾随而去。他见前边那个黑影跑到一座土崖下,停住了脚步,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老杨迅捷将身体隐藏在一棵粗大的柳树后,才没被发觉。黑影见没发现敌情,才钻进洞里。老杨看了看地形地貌,从侧翼包抄过去。
  来到近前,他见门洞已被青草堵了。屏气凝神偷听里面发出的情报。
  “老赵,没带来鬼吧?”听声音,是黄杏铺的小青年八字胡。
  “深更半夜的,都沤脑袋去了,谁还会跟踪。”老赵得意地说。
  “县城我那个同学开车马上就来,来了就装车,说什么也不能担搁了。”辨声带,是黄杏铺的鸟蛋脸。
  老杨气炸了肺。抬腿捋胳膊就要上前清除脸前的障碍物,想了想,又鸣金收兵,好汉难敌四手,果真闹将起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他的脑袋像装了风轮,飞快运转着,想着各种对付的办法。
  就在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迎敌之策时,猛然听到一阵汽车响,一扭身,两束耀眼的车灯刺的他睁不开眼,说时迟那时快,就地十八滚,滚出了伏击圈,匍匐于老坟后边,两眼锁住前边上演的节目。
  从驾驶室跳下一人,还没踢开窑洞口的草垛,青草把子自动倒在了一边,先后走出老赵、八字胡、鸟蛋脸。司机警觉说,我刚才发现像人的一个东西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是不是有人发现了你们?镇守大本营的三个人异口同声:不可能。我们做事,向来都是滴水不漏。司机比他们做事缜密,我们还是多长一个心眼,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再行动。三人认同了他的观点,分头侦察。鸟蛋脸往坟茔那边走去,还没靠边,就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吓得他抱头鼠窜,慌忙把同伙召集一块儿,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是赶紧装车吧。其他三人也没争执,马上行动起来。
  当车装到一半时,晴天一声霹雳,毛贼,哪里走,杨爷爷在此!老杨舞动一根干树枝,劈头盖脸向他们横扫。
  四个人滚的滚爬的爬,作鸟兽散状,老赵比其他人有经验不怕吓唬,他躲在远处一看就一个人,放心了,走到舞枪弄棒的老杨面前,呀,想不到黄杏铺的大书记来我村撒野来了!老杨停止了动作,翻了翻白眼,我也想不明白,咋我村的水泥、钢材跑到半不店来了,难道长了腿不成?老赵毛驴脸一耷拉,你他妈少跟我来这一套,识相点,走开,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老杨冷冷一笑,那又怎样?你能把我活剥了还是活啃了?老赵咬牙切齿,你和我老婆的事还没找你算账,倒来找我的不是!老杨梗了梗脖子,我和于凤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你屁事。老赵怒发冲冠,于凤是我老婆,你和她好,我有权力管。老杨还想说什么,鸟蛋脸、八字胡双双上前,杨叔,十里八村,谁不知你和于凤一脚蹬,今天放老赵一马,老赵对你们的风流韵事也就不追究,你看怎样?杨复喜一见他们村的小青年与外村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起算计他,气不打一处来,眼对鼻子骂他俩,你们还算人吗?我历尽艰辛为咱村争取投资项目,你们就这样回报我!良心都让狗吃了!
  在一旁的老赵急了,杨复喜,放聪明点,我对你和我老婆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也要对我们的事网开一面,弄僵了,对谁都不好。老杨有片刻犹豫,自古通奸为人所不齿,自己与于凤的关系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尽管这样,他也不愿让更多人知晓。建筑材料丢失,怨看门人没看好,怪不得他头上。退一步说老董一气之下,不在黄杏铺投资建厂,也不损他杨复喜半根毫毛,村支书照样当。
  老赵见杨复喜半天没吭声,知道他在做着复杂的思想斗争,嘴角露出了轻蔑的一笑,怎么样,哥儿们,走马换将,还算公平吧。老杨咬住嘴唇,由于用力过猛,下唇流出血来。他想起和邓文林去市里争取资金的艰难历程;想起黄杏铺村民为脱贫致富的一双双渴望的眼睛;想起始任书记,梁书记冀于他的期望。他在心里说,怎能顾惜自己的名誉失去全村人致富奔小康的大好时机呢。只要黄杏铺明天更美好,名声算个球。老杨坚定了信念,我不会和你有任何的交易,把物质送到原地,二话不说,若不送,我可要报警了。老赵见杨复喜掏出手机要动真格的,一挥手,司机心领神会,从车上拿来一根尼龙绳子,没等杨复喜挣扎,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五花大绑了。老杨厉声说,干什么?老赵皮笑肉不笑,把你交给我媳妇处理。老杨刚想喊,老赵脱下袜子塞进他嘴里。
  杨复喜被抬到情妇的炕上。
  
  十三
  
  杨妻一骨碌爬起来,仍没见丈夫回来,来了气,磨叽道,人们恨不得时光倒转,他倒好,去哪儿周游列国去了?
  她头不梳脸不洗去井台担水,见一群人围在村委会门口叽叽喳喳,等她走过来又都闭了嘴巴。她好奇地往门上看去,见大铁门贴一张大白纸,上写:
  杨书记风流成性,
  半不店戏水游龙。
  金秋时节一场戏,
  上演就在老赵家。
   旁边配有男女赤裸交媾的插图。
  杨妻不看则已,一看,头“嗡”地一声胀大了,她感觉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向她扑来,“哐啷”一声,扁担和水桶摔在地上,不顾一切往家狂奔。
  回到家,她一头扎进炕上,呜呜大哭起来,待释放出悲痛的因子,才想到去半不店兴师问罪。
  以前,她知道丈夫和于凤好,作为妻子,她不想管也不愿管,总认为男人在外边没有一、二个相好的,就不叫男人,可以说在这方面,她是开通的。没想到她的开明,会给自己脸上抹这么大的黑,她千分气恼万分悲伤,决定以后得好好管教管教了。男人不能过于放任自流,否则会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
  来到半不店老赵家,见丈夫倒背手绑着,坐在炕头,于凤眼对鼻子正在骂站在地上抽烟的丈夫。她见杨妻进来,刚要上前相迎,一个大耳刮子扇过来,疼得她龀牙咧嘴。
  老赵不干了,你男人睡我老婆,你倒有理了,有能耐冲我来。
  杨妻披头散发要打老赵,于凤一声怒喝,她举起的手又垂下。
  于凤冷冷一笑,你也不想想,这么多年我们相好,他都不管,咋今天就太岁头上动了土?
  杨妻问丈夫,为什么?
  她见杨复喜有口说不出,上前拽出堵在他嘴里的臭袜子,杨复喜长长缓了口气,才说,就因为老赵伙同鸟蛋脸、八字胡偷了工地的水泥、钢材被我发现,他才上演的这出戏。
  杨妻半信半疑,虽然现在开放了,不拿男女关系当回事了,老赵也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那样岂不太丢人了。
  于凤见杨复喜家的处于犹疑状态,一针见血指出,三里五村,你还不知道我那口子为了个人利益是什么坏事都能做出来的。
  老赵气急败坏扑到妻子面前,本想和你演一出双簧,你他妈倒好,吃里扒外,他给你买房了还是买楼了?
  于凤平静地说,他什么都没给我买,就冲他宁肯背黑锅也要保护财产的决心,我也得向着他。
  老赵五官挪了位,一脚将妻子踹倒于地。
  杨妻见仆俯于地的于凤疼得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心疼地拉起了他,好妹妹,姐错怪了你。
  于凤向她苦笑笑,刚要说什么,就见邓文林率领黄杏铺的男男女女涌进了赵家院子,齐声高呼,不放杨书记出来,我们就要上房揭瓦了!
  吓得老赵慌里慌张出来,两手做着平息的动作:乡亲们,是这么回事。昨天我玩了半夜麻将,推门进来,见杨复喜和我媳妇在睡觉,我一气之下,将他绑了,今天打算往派出所送。
  人群中有个壮年汉子当场戳穿:一派胡言。八字胡、鸟蛋脸已被公安人员抓获,他俩供认你是主谋,还不报案自首?
  一席话说的老赵稀泥般瘫坐于地,不住地唉声叹气。
  邓文林一个箭步飞奔进屋,跳上炕,将捆绑杨复喜的绳索解开,杨复喜跳下炕,顿觉一阵轻松。
  不知谁从半不店借来了锣鼓,一路敲打着,得胜还朝。
  
  十四
  
  农忙季节,杨复喜去乡里找了梁书记。
  梁书记一见面,打趣说,老杨蒙冤受屈了。
  杨复喜一愣怔,你也知道?
  梁书记说,你当我是聋子的耳朵,我对村干部的情况哪人是什么情况,十分了解。多亏了民警在夜间值班,截获了拉一车建筑材料的鸟蛋脸等人,否则你怎么向董伟业交待?
  杨复喜不住唏嘘,我只顾和老赵作斗争了,没想到鸟蛋脸、八字胡胆大妄为,还要以身试法。
  梁书记说,明明他们的行为已触犯了法律,你却要护着他们,要求公安局释放回家。
  杨复喜说,我以前没当干部的时候,就与他们有过节,当了干部,这些小青年处处跟我作对、拆我的台……
  他没说完,梁书记插嘴,那你还不趁此机会修理他们?老杨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次果真把他俩拘留了,放出来以后,会变本加厉报复的。梁书记问,这回他们感谢你了吗?老杨深有感触地说,现在他们见了我低眉顺眼,一个劲儿向我点头。
  梁书记坐在办公椅上,端详一下杨复喜,你不会大老远跑来,跟我说这个吧?
  杨复喜笑笑,我今儿个来,就是看看电怎么拉?
  梁书记说,房子盖好了,我就让电管站拉电,供电局那儿都说好了,一分钱也不收,全力支持。
  杨复喜感动地说,太谢谢你了。我代表董伟业董老板向你致敬。他从沙发上站起,像模像样向乡党委书记鞠了一躬。
  梁书记说,想不到你还挺幽默。
  杨复喜满怀豪情地说,必要时让一步,才能天也高地也阔,办大事业。
  梁书记点头。
  
   十五
  
   一进家门,杨复喜的妻子劈头盖脸数落开了,我忙得屁股不落地,你倒好,有闲心去乡里一呆就是多半天。
  老杨郑重其事地说,去乡里也是为了工作。
  杨妻火气越来越大,张口闭口就是工作,把村里治理得再有条不紊,也不多给你一分钱,家里的农活耽搁了,喝西北风去!
  老杨说公事与个人事一样重要。
  妻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一样个屁!天气预报说,三二天之内有一场大雨,割倒的谷子不及时打,就会烂在地里,一年的辛苦就白了。
  老杨着急了,那咱们就夜战,赶紧把谷子拉到场里打呀。
  妻子赌气地,要打你打,我累了一天了,晚上再睡不上觉,非得扒下不可。
  老杨说,以快补晚。我这就去套车把谷子拉回来,连夜打场。丢下这句话,他就走了。
  待他赶上车来到地里一看,割倒的谷子堆儿一个不见,不翼而飞,他顿觉一阵天旋地转,有些站不稳了,醒过神来,他感叹地想,当干部好处没捞到,惹人倒是不少,谁这么狠心,将我的劳动成果全部窃取?难道让我羊活的吗?羊,除了吃草,还吃饲料哩。他一步三叹赶着空车回来了。
  睡梦中的妻子睁眼一看,见丈夫蔫头耷脑坐在炕沿上吞云吐雾,她一个骨碌爬起,你不是要夜战吗?就吹有一下子。老杨一脸苦相,带着哭音,一年的力气白费了。妻子大睁两眼,什么,庄稼丢了?她见男人使尽点头,拍着大腿哭开了,都是你这个破村干部当的,咋别人的不偷,专偷咱家的。当个芝麻大的官,挣得不多,事倒不少。明天你就向乡里辞职,说什么这个干部也不能当了。老杨见妻子连哭带叫捎带数落,长叹一口气,咋为民谋富裕就这样难?!难道我不该为大家伙办好事么?妻子说,你算说对了。现在都是一家一户责任到人,穷富有你球相干?老杨沉思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掏乱的是个别人,大部分人还是好的。
  月光如银透过窗玻璃射进屋里投在雪白的墙上。杨妻再无睡意,她穿好衣服下了地,与丈夫走向曾经洒下无数汗水的田地。当她看到劳动成果被人窃取,两手捂脸,嚎啕大哭。老杨死拉活拽才把她拖回家。
  两口子一个小声饮泣,一个唉声叹气,心情烦乱的时候,耳边隐约传来连枷拍打声,杨复喜屏气凝神听一会儿,心里纳闷:深更半夜谁在打场?他与妻子出来,顺着声源来到碾场,借着月光一看,见鸟蛋脸、八字胡及他们的父母正在挥汗如雨打场。
  杨妻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打,鸟蛋脸高声说,手下留情。然后他把他们的创意说了出来。
  杨妻说,狗改不了吃屎。
  老杨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杨妻说,做好事不用偷神摸鬼。
  老杨说,来个惊喜,效果更好。
  鸟蛋脸的父亲说,杨书记不记前嫌,把少将放出来,少将对你感恩戴德,一心想报答你,我们与八字胡的父母一合计,决定帮你们收秋。为送一个特大惊喜,提前没告诉,给你们造成不必要的伤害,过意不去。
  八字胡的父母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怪只怪我们考虑不周。
  杨妻破涕为笑。
  杨复喜借着明亮的月光看了看八字胡,惊喜地发现八字胡的两撇胡子不见了,顿觉他不溜里溜气了,感叹地说,从今以后,八子胡的代号成为历史了,叫郑天明多好哇!
  鸟蛋脸上前一步拉住杨复喜,杨书记,他的八子胡能刮,我的雀斑却不能消除,这可怎生是好?!
  杨复喜发自肺腑地说,人,美不美,不在外表,在内心,你们进步了,是我这个当书记的最大荣耀。
  三天后,一场连阴雨下个没完没了,没来得及脱粒谷子的农户焦虑万分,眼睛都红了,而老杨和妻子看着堆满仓的金黄谷粒,露出了欣慰的笑颜。
  秋收很快过去了。
  杨复喜按照董伟业的旨意,组织民工建起了厂房。
  他看着矗立在晨曦中的大厂房,想,明年人们再不用背井离乡出外打工了,在家门口就可以挣到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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