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专栏]漫说雕塑之三 西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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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为山1962年生,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雕塑院院长,南京大学教授,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院长,《雕塑》杂志编委,韩国仁济大学名誉哲学博士,美术学、设计学方向博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英国皇家雕塑家协会成员(FRBS),英国肖像雕塑家协会会员。获香港科技大学“包玉刚杰出艺术家”、香港中文大学“龚雪因杰出学人”荣衔。
  出土于中国西汉时期泗水王国的一批木俑以其精湛的造型技艺和独特的精神意境,表现了隐蕴于民族心理深层的理性精神与朴素的浪漫色彩。它带着先秦写实遗风和艺术家对生活的敏感、敏锐,使人在精神上达到了自由与自在。虽然泗水王国在当时是个小诸侯国,但它的艺术、工艺在当时已达到了一个高峰。泗水王国的木雕对我们研究古代造型艺术的传统提供了丰富的依据。
  南京博物院巨大的空间里摆满了木俑,工作人员正在对文物进行脱水清理工作,那些木马,木俑浮于桶面,微微飘动着。窗户透进的暖阳洒在这二千多年前的造物上,神秘极了。
  
  其实泗水王国并不富裕,国力较弱。《汉书·地理志》说泗水国有户二万五千多,人口十一万九千多,辖县三,可见是个小诸侯国。但当时的艺术、工艺已达到了一个高峰。从出土的弩机看,丁艺的精密,制造的精良和图案、纹饰的创意,使现代人也叹为观止。这件弩机上的“一箭双雕”的设计、绘工、造型均奇特、绝妙。而木雕与之相比更为民间化,但所表现的智慧和审美的趣味丝毫不逊于这件贵族艺术品。这些木雕带着隐蕴于民族心理深层的理性精神与朴素的浪漫主义而生成意象的原型,这原型不是原始抽象本能中的几何形,也不是蛮荒时代的空间恐惧,它带着先秦写实遗风和艺术家对生活的敏感、敏锐,在主体精神上达到了自由与自在。在表现上则贯通着中国人与生俱来的那种高屋建瓴,统摄客体的思维和实践方式。具体说来是混沌法与模糊法。这两法的最根本特点是只求与事物本质相关的形,或说只为表现本质而炼形。因此它的外部特质表现在木雕上是圆厚而浑然的,《木坐俑》便是典型。当然,泗水王国的艺术家们在勾划表现那些体现灵魂的局部时是敏捷而果断的。这是刀与木的较量,是人对自身价值的认识。刀所至,神形、神韵、神气俱在,这往往是整个木雕点睛出彩之处。刻痕的利削与圆厚、丰润的形体之间所形成的矛盾统一,产生了生命的颤动,是宽泛人性的自觉。《彩绘木坐俑》中的一对眉毛和眼睛,其表现手法悠扬而畅快。工具与材料、力与美,在准、狠的刀法中统一而升华。泗水王国的艺术家在刻人与动物时,还巧妙地利用木纹以达到更丰富的表现力,或圈纹,或云纹,或水纹,使自然、人或动物共存于一个装饰意趣的动感世界里。
  木雕与泥塑不一样,木雕是减法,它须减得只留下灵魂。减去一块,则无以复加,达对作者的技法娴熟程度是很大的挑战。所谓技法、技艺,有技才有法,才有艺。泗水王国的木雕艺术家们以智慧而包孕技、法、艺。它与明、清以降追求细、密、工的木雕是迥然不同的。尤其是清代,工匠们受制于雇主玩物的理念,尽工、细之能事,雕花琢龙,实是对意志的消磨,灵性的抹杀,是生命意识的消退。导致一个泱泱大国任人宰割。
  近代以来,一提起雕塑,言必希腊、罗马。中国自原始至汉代的传统却很少论及,更何谈让这传统进入美术院校,成为登堂入室的教科书?一提起木雕,似乎只有非洲木雕,诚然,它给西方现代艺术以不尽的启迪。毕加索、马蒂斯、布朗库西均受其影响,这种由原始部落的活化石产生的艺术,确实诉述了生活的本体,绝无虚伪文明的习气与面纱。同时,非洲民族的歌舞特性,阳光特性所塑造的人,自身在形体上便具有雕塑的体积对比感。但我们不能忽视存在于我们先民造型艺术中独特的扁平、圆润、简括、整体以及东方神秘主义中所折射的人性、人情。其实我们也不要忽视西方现代艺术家在东方艺术中所吸取的精髓而滋养和补充了他们的艺术这一事实。意大利雕塑家马里尼·马里诺的野、朴、厚、圆,亨利·摩尔的自然意象与穿孔,与东方的审美及中国的山石均相关,其中有许多富有原型意义的头像是人类普遍形象的符号。我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中国美术院校的基础训练均以西方石膏像为范本,以结构、比例为准绳,被自然写实束缚住艺术的手脚、想象。甚至于有人不无遗憾地感叹,为什么中国人长得不像西方人那样有凹凸轮廓?误认为那才是雕塑感,真是令人瞠目结舌。而现代抽象雕塑既不写人,也不写神,所要表现的不外这一泛存在意志的普遍显现。泗水王国的木雕有其生活的痕迹,它把一切属于人的都给了永恒的意味。人间的温情、超升的理想均在非标准化、非规范化的几何形体里,是“有机质”的,也是“无机质”的。具像的、抽象的,或是写意的,对我们研究古代造型艺术的传统,对研究“形式”,提供了丰富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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