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做过家长的人，看到“请家长”三个字时，或许会两眼放光吧——好啊，请吃酒还是请戴大红花?而做过家长的人大约都知道，这个“请”字挺虚伪，请了去是把你放在火上烤，很有几分请君入瓮的意味。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儿子从小便像个孙大圣，这种皮猴子与学校是一对天敌。小学六年，因为能量有限，这小子还算规矩，学习也不错。进入初中以后，却是个子天天长，成绩日日下，中考便差不多考糊了。没办法，咬牙切齿凑了1.8万元，把他送进了一所声名素著的中学。此中学实行封闭式管理，看上去更像一座军营。我仰天大笑出门去，心中窃喜：小子，插上翅膀你也飞不出来，就在这儿给我乖乖地用功吧。
　　这是所设施一流的重点中学，儿子一开始很兴奋。可惜,他很快便对那种斯巴达克式管理深恶痛绝，在他眼中，曾经一度蛮可爱的班主任活脱脱成了一个纳粹分子。男孩的高中阶段是最棘手的，他生理上已经成熟，心智发育却相对滞后，这种灵与肉的不平衡，让他的自我感觉好得像个拿破仑。在学习上找到了感觉的学生，还能约束自己，而那些野性未驯的孩子，便在除了学习之外的一切领域寻求征服和释放。这时，学生便分成了两个很分明的阵营，后者虽得不到老师宠爱，但数量更大，折腾起来的能量也更大。这是一个亚文化群体，谁敢跟老师对着来，且有足够的勇气和韬略，英雄的感觉是不难找到的。比如，在他们都讨厌的老师上课时，一个学生能放一个声震屋瓦的屁，那感觉，便仿佛是对老师发射了一枚“飞毛腿”导弹。
　　高一下学期，儿子差不多就成了这样一位英雄，而我的灾难也来了。
　　热恋中的人，最盼的可能是约会的电话，而在两三年时间内，我一听电话铃响便紧张，因为随时都可能是“请家长”。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自然是招之即来。十万火急赶了去，其实全是些鸡毛蒜皮，但我必须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一样，恭恭敬敬听完老师的训示，再跟吾儿苦口婆心地讲。
　　儿子差不多跟我一样高了，打骂和训斥是没用的。同样的事情，同样的道理，给他翻来覆去地讲，有时他表示认可，常常点头称是，但做起来就难了，往往讲半天，我一走他依旧我行我素。
　　儿子的三年高中，我被“请”了多少回，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一月左右便有一回，我变得麻木而绝望。记忆中最锥心的一次，是我陪老父在潍坊住院，母亲已经躺了数月而近乎一个植物人。二老的境况令我痛不欲生，在医院陪床又是最熬人的，既吃不好，更睡不好，老师的电话却打来了：你必须马上来学校一趟!
　　那口气是命令式的，很像巴顿将军命令一个士兵。
　　火速把弟弟招来陪床，我绕道老家返回济南。开车走在高速公路上，虽没有自杀的勇气，却那么希望有一辆勇敢的大货车把我撞飞。我的爹娘我的儿，我真是背不动了。
　　赶到学校时，我几乎要虚脱过去。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足足坐了十分钟，我才到老师那儿报到。
　　他拿出一个小本，对我历数吾儿的最新“业绩”：迟到两次，看课外书一次，在教室看报纸一次，顶撞老师一次。
　　望着那张年轻的脸，我突然感到很陌生，多想跟他说，任何一位家长，哪怕他是个魔鬼，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努力学习有出息。家长能做的工作一直在做啊，你一请再请搞株连，已经证明是没用的，你是在家长的痛苦中寻求一种快意和补偿吗?你跟学生搞得如此敌对，难道你不需要反思一下?你能否尝试着用平等又平和的目光，重新打量一下这一帮还是孩子的学生?
　　我愤怒而绝望。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们没有对话的平台。最后，我诚恳地向老师道歉，并保证跟儿子好好谈谈，便离开了这位年轻的“园丁”。
　　走廊里站了很多罚站的学生，一些看上去比我要高，俨然是成年人了。
　　用这样的方式寻求高分，寻求那个迷人的升学率，寻求师道尊严，就是教育吗?
　　望着那个富丽堂皇的校园，包括那片修整得很像一块地毯的草坪，我却觉得很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