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电影《杀人回忆》上映之初，影评人阿特金森（Michael Atkinson）这样评价：“An entire battered swath of recent South Korean history sneaks into the movie’s margins， underneath its deadpan surfaces， and amid the unsolvable mysteries of dark places， moonlit fields， and unseen events. It’s an altogether remarkable piece of work， deepening the genre while whipping its skin off， satirizing an entire nation’s nearsighted apathy as it wonders， almost aloud， about the nature of truth， evidence， and social belonging.”（韩国不久前的一段历史，伤痕累累，潜入电影边缘，伏在不动声色的表面之下，游走于黑暗角落、月下农田和隐形事件组成的无解谜案之中。这样一部杰作，深化了类型，又甩去其探案剧的表皮，嘲讽了整个国家的短视、冷漠，几乎在大声质问，真相、证据和社会归属的本质究竟为何物。）
　　这是个不知道“whodunnit”（谁是罪犯）的故事，重点展示的当然也不是“抽丝剥茧”，而是面对如同“死神”一般的罪犯，侦探和所有人的束手无策以及无可奈何。
　　电影讲的是真事，上映时，距离最后一起案件发生，已过去了12年。
　　然后，又过去了16年。
　　2019年9月19日，兇手身份终于确认。
　　20日，《韩国时报》（The Korea Times）刊载头条文章：“Police narrowly missed serial-killer suspect 25 years ago”《警方25年前错过连环杀手》：
　　Authorities recently identified Lee Chun-jae， a 56-year-old prisoner in Busan Detention Center， as the culprit behind the unsolved deaths of at least nine women in Hwaseong， Gyeonggi Province， from 1986 to 1991.
　　But they could have caught him sooner.
　　Long before the statute of limitations expired in 2006， and before prison officers swabbed Lee’s mouth and added him to the DNA database created in 2010， Hwaseong police once tried to question Lee 25 years ago.
　　Lee was arrested in 1994 after raping and killing his sister-in-law in Cheongju， North Chungcheong Province. At the time the Cheongju police brought a hand-cuffed Lee back to his former home in Hwaseong to search for additional evidence regarding the killing of his sister-inlaw.
　　Hwaseong was Lee’s hometown where he lived until he moved to Cheongju in 1993. Six of the nine murders took place within a 3-kilometer radius of his former home.
　　Hwaseong police stopped by while the Cheongju police had Lee at his former home. Noting parallels between Lee’s killing of his sister-in-law and the still unsolved serial killer cases in Hwaseong， they requested the Cheongju police bring him to the local police station for questioning.
　　The Cheongju police refused， telling the Hwaseong police to come to Cheongju if they wanted to question him. For unknown reasons， there was no follow-up or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two police authorities.
　　（有关部门近日确认，釜山看守所内一名56岁李姓服刑人员为1986至1991年间发生于京畿道华城、至少造成九名女性死亡的连续杀人案件真凶。 　　不过，警方本该更早就找到他的。
　　在诉讼时效于2006年到期之前；在狱警擦拭李某口腔，并将样本提交建于2010年的DNA数据库之前；更早更早—— 25年前，华城警方曾试图审问李某。
　　1994年，李某因奸杀妻妹，在忠清北道清州被捕。彼时，清州警方曾带李某去其华城老宅，寻找有关其谋杀妻妹的额外证据。
　　李某本为华城人，1993年从华城搬离，当初的九起命案中，有六起就发生在他老宅附近半径三公里区域内。
　　清州警方带李某至其老宅时，华城警方也曾到场，他们注意到李某杀害妻妹一案与华城连环杀人悬案之间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便请求清州警方带李某去当地警局审问。
　　清州警方断然拒绝，称华城警方若欲审问嫌犯，可来清州。不知何故，有关两地警方合作事宜，再无下文。）
　　文中所谓“诉讼时效”（statute of limitations），各国皆有。规定“时效”，主要原因有三：“A plaintiff with a valid cause of action should pursue it with reasonable diligence. A defendant might have lost evidence to disprove a stale claim. A long-dormant claim has ‘more cruelty than justice’”1（一、有权起诉的原告，应积极起诉。二、诉讼时间过久，被告可能已失去相关证据，无法提出反证。三、诉讼长期无果，带来的“残酷伤害远大于正义”。）不过，在许多国家，“极重罪”（extremely serious felonies），如一级谋杀（first-degree murder）、强奸等，并不受所谓“诉讼时效”限制。
　　在多方努力之下，2007年，韩国有关谋杀案的“诉讼时效”由15年延长至25年；韩国当局又在2015年作出对一级谋杀案件不适用诉讼时效的调整。但是新法条没有追溯性（not retroactive）——这意味着2000年以前的案件，仍适用“时效”。明显受此事件的启发，韩国有一部名为《我是杀人犯》的影片，竟设想出在“时效”到期之后，杀人犯堂而皇之地现身，招摇过市，贩卖描写自己“心路历程”的自传，并成为大众追捧的偶像这样不可思议的情节。
　　过于严苛的法律当然是对人性的践踏，像《悲惨世界》中那样，一个人因为偷拿了人家的面包，便被判多年牢狱之刑，即便释放之后也永远背着“罪犯”的恶名，这样的制度当然是可怕的；但恶人、恶行不能受到应有的惩罚，这更加可怕。
　　在《正义论》（A Theory of Justice）中，罗尔斯（John Rawls）说，“What moves the evil man is the love of injustice： he delights in the impotence and humiliation of those subject to him and he relishes being recognized by them as the willful author of their degradation.”（推动恶人作恶的，是对不义的爱：受制于他的人们的无力和屈辱，给他愉悦；被看作是他人厄运的一手缔造者，令他快乐。）
　　不过，最可怕的，其实并不是“恶人”。
　　有些人在官僚体制里生活得太久，“真相”与“程序”孰轻孰重，在他们眼中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本可在1994年侦破的案子，却因办案人员就“程序”问题的互相拉扯，使此案最终成了悬案，时至今日，虽然证据确凿，却拿罪犯无可奈何。除非嫌犯自己认罪，否则，因为“时效”问题，警方已无法审判、定罪。而要嫌犯主动认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经年未破的旧案，被称作“冷案”（Cold Case），案子冷了，就意味着调查已经停止，案卷被堆到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还好，时间，不一定总是与案件走在反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刑侦技术的发展，或别的原因，曾经的“冷案”也可能被重启——特别是当“时效”不再成为“真相”面前的绊脚石的时候。许多年前，有个美剧叫《铁证悬案》（Cold Case），讲述了一位不太受上级待见的女侦探是如何侦破一起起旧案的。此剧风格很奇特，似乎每一起案件都是一次跨越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旅行——原来档案馆中的陈年旧案竟然堆积成山，有些案件甚至“沉睡”近百年；“乘着”这些陈旧案卷，我们见证了种种“凡人”“常情”造成的人间悲剧：种族主义、宗教偏执、社会偏见……或仅仅是一时的强烈爱恨——众多案件中，似乎真正的“恶人”并不多见。
　　在世界许多地方，总有一群人，像《铁证悬案》中描述的那样在努力着，努力给那些冷却的案子一些温度，努力让人们对“正义”这件事添些信心。时间丝毫不会减轻“重罪”，也不会削弱“善念”。在日常生活以及各种媒体报道中，我们經常会看到关于几十年之后冤案得雪的故事。据英国《每日电讯报》一篇报道称，在费城有个名叫“Vidocq Society”2（维多克社）的小圈子，是由一群正在或曾经从事刑侦工作的顶尖专家组成的，他们每月聚会，研究从全美各地送来的“冷案”。单单知道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组织存在，就会给受害者家属和所有信仰“正义”的人带来极大安慰吧。社团的活动——聚餐、研讨，除“社员”自掏腰包之外，还有个当初跟某电影公司签约而得到的一笔可观收入支持，因此，“社员”不仅探案分文不取，还能为来自各地手拿悬案的穷探员们报销差旅，甚至资助他们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一位“社员”说：“All these cases are old； everyone has tried to solve them. It’s not a matter of us jumping in when the horse is at the finish line. The horse is dead by the time we get there.”（这都是些冷案。所有人都曾想着去侦破。不是我们要在“赛马冲到终点时”去插上一脚。轮到我们上场时，“马”早就死了。）有英谚云“beating the dead horse”，谓“白费力气”；但这些人大概相信，“死马”也总有当“活马”医的价值。成立至今，该社已破案无数。仅举一例：“In 1992 the society considered the murder of Deborah Wilson， a student who had been found strangled in a stairwell at Philadelphia’s Drexel University in 1984. One mysterious aspect of the case was that the victim was found barefoot； the shoes she was wearing when she died were never found. Walter suggested detectives look for a foot fetishist. Three years later a security guard at the university， who had been discharged from the army for stealing women’s footwear， was found guilty of the killing.”（1992年，该社曾受托研究德博拉·威尔逊死亡案。受害人为费城德雷塞尔大学学生，1984年在学校的楼梯井中被勒死。此案的蹊跷之处在于，现场受害人双足赤裸，被害时所穿鞋袜遗失。“社员”沃尔特建议办案探员在“恋足癖”这条线上下功夫。三年后凶手被找到，此人是学校保安，曾因偷盗女人鞋袜被从军队开除。）不过，维多克社成员们也承认，从研究冷案到破案，到最终走上法庭，说服陪审员，是个漫长的过程。但这样的组织，至少在尽力做到“keep cold cases alive”（让冷案不死）。
　　虽说“罪”与“罚”紧密相连，但许多时候，惩罚不再是关键问题，关键是“真相”。许多年前，我读过铁伊（Josephine Tey）的一本侦探小说《时间的女儿》（The Daughter of Time），讲述了格兰特探长卧病在床的时候，通过翻阅旧书，揭开了理查三世杀害两个侄子的旧案的真相。理查究竟是人们想象和描述中的那个长相丑陋、心胸狭窄、冷血无情的恶徒，还是一个被敌人和史书扭曲了的受难者，也许这世上大多数人，包括一代代手捧历史课本打着瞌睡的学生们，并不在乎，但真相总要有人去挖掘，也总会有人去挖掘——就像格兰特探长这样的人。

　　英语古谚说，“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真相是时间的女儿）。时间孕育真相，不管时间是否愿意，真相终要现身——就像披坚执锐、高喊着冲出宙斯脑袋的雅典娜。
　　1. 据第四版《霍尔斯伯里英国判例法大全》（Halsbury’s Laws of England， 4th edition）。
　　2. 源自Eugène Fran？ois Vidocq（1775—1857），法国人，早年曾为罪犯，后做私家侦探，享有“现代犯罪学之父”的声名。
　　本文作者王伟滨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现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学外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