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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机密”,即中央文库。那是中国共产党第一座中央级秘密档案库,几乎集中了中国共产党在中央领导机关撤离上海前的所有重要文件。为了这座中央文库,十几位中共党员隐姓埋名,前仆后继,甚至牺牲,在国民党、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腾挪隐藏,让关乎中共生死存亡的档案文件“毫发无伤”,最终在革命胜利之时“完库归党”。这是一场近20年的伟大“接力”!他们一诺千金守护“一号机密”,用生命写下绝对忠诚。
一群“无名者”的使命
张唯一、陈为人、韩慧英、韩慧如、徐强、李云、吴成方、周天宝、刘钊、缪谷稔、郑文道、陈来生……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是,在党将保护中央文库的任务交托他们时,都慨然允诺,誓以生命守卫。
“江宁路673弄10号,这里是中共中央办公厅和最早的中央档案馆所在地。1927年到1931年间,我们党的历史上一些主要领导人经常在这里阅办文件、开会,一些重大事件的决策也是在这里进行的。”中共上海市静安区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郭晓静介绍。
1926年7月后,中国共产党的第一座中央文库就设立在这里。从创设伊始,这就是一个面向未来的档案库。1927年4月,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国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为保证安全,中央明确:文件和机关必须分离,地处中央领导机关所在的上海,中央文库的极端重要性更加凸显。
1931年,受周恩来委托,瞿秋白起草了《文件处置办法》,对当时应当收集和保管的文件资料范围、内容和如何分类编目的原则、方法都作了明确、周详的规定。瞿秋白还加了一个总注:“如可能,当然最理想的是每种两份,一份存阅(备调阅,即归还),一份入库,备交将来(我们天下)之党史委员会。”
中央文库建立后,周恩来高度重视,他直接指定张唯一为第一任保管人。张唯一的真实身份是中共中央秘书处文书科科长,对外身份是木器行老板,江湖人称“张老太爷”。
“其實张唯一生于1892年,当时只有30多岁。但他非常沉稳,总是从容不迫、临危不惧,所以大家给他起的‘雅号’就成了‘张老太爷’。”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助理研究员张鼎说。正是这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勇毅,使得张唯一成为守护中央文库第一人。
被周恩来“点将”,张唯一开始了自己的“双面人生”:白天乔装打扮,是出手阔绰的商人,晚上则钻到楼上伏案工作,一丝不苟。一旦有任何危险的信号,要带着十几大箱文件立即搬家。
保护中央文库,这是一项极其“孤独”的事业。按照中共中央的规定,库址一定要达到独立居住、独立活动的要求;只派一名领导干部与文库负责人进行单线联系,其他领导成员不得过问文库的工作;文库工作人员也不能参加支部大会、集会游行和其他活动,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文库地址不能固定,每遇险情或更换负责人,都必须立即搬迁。
“定以生命相护,愿与文件俱焚”
设立不久,中央文库就因时任中央特科主要负责人顾顺章的叛变而陷入危险。“当时,周恩来派人紧急通知张唯一,要求立即携带全部文件转移。张唯一雇了黄包车,连夜把那么多箱文件分几次运到了自己家里。”中共上海市委党校常务副校长徐建刚说。
“孤独”在此时显现出“孤独”的价值。张唯一因保管中央文库极少与外人联系,当时并没有暴露,在他的家中,中央文库躲过一劫。
不久后,张唯一的工作日益繁重,为策万全,中央文库交到第二任保管人手中。“选定保管人要求很高,首先他要绝对忠诚,其次在上海认识他的人越少越好。”徐建刚说。重任由此落在陈为人肩上。
陈为人是1921年入党的老党员,革命经验丰富,还曾担任过中共满洲省委书记。他曾经两次被捕入狱,受尽严刑拷打但始终严守党的秘密,久经考验,十分可靠。“陈为人在狱中受过重刑,染上严重的肺病,他长期在北方工作,被党组织营救出狱后在上海休养,没什么人认识他。”徐建刚说。
陈为人的妻子韩慧英也是中共成立初期就入党的“老革命”。而按照当时中央关于秘密工作的规定,中央文库的保管者对外要以“家庭化”的形式出现,于是,夫妻二人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这项事业中。他们的上级正是“张老太爷”。
陈为人是湖南人,伪装成湘绣店老板,一楼开店,楼上则密藏中央文库。陈为人平时整编文件,对外隔绝,调出与送进文件,都由韩慧英同张唯一单线联系。
历史如果有镜头,会记录下这样的场景:夜深人静,陈为人在楼上守着中央文库,誊抄、修剪。他把原来厚纸上的字抄到薄纸上,把大字抄成小字,把文件空白的纸边都剪下烧成灰,放在夹弄的阴沟里用水冲掉——目的是尽量减少存放面积、缩小目标。时常,他还要把文件上下搬动,防潮防霉。
经过长达数年的精心整理,文件体积由开始的20多箱缩减为5箱。被陈为人“剪裁”过的、没有纸边的文件,内容“顶天立地”地写在纸上,令人过目难忘。
姐妹接力铸忠诚
意外再次降临。1935年2月,位于上海雷米路(今永康路)文安坊的中共地下联络点遭国民党特务破坏,张唯一被捕。两天后,不明情况的韩慧英按原计划前去接头,被守候在那里的特务逮捕。
“韩慧英被捕后反应很快,装作是农村妇女,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来找工作的,什么也不知道。”张鼎说。但韩慧英还是被国民党特务识破,被关进监狱。狱中,张唯一、韩慧英受尽酷刑,守口如瓶,对党的秘密不吐露半个字。单线联系再次保证了中央文库的安全,没有人知道中央文库的下落。
陈为人当机立断,带着孩子和文件撤离。由于缺少社会关系,无法在上海找到保人,他不得不花高价在高档住宅区租下了一栋二层小楼。湘绣店老板摇身变成了木材行老板。而实际上,为了给中央文库提供掩护,陈为人已耗光所有经费,每日和孩子们食不果腹。 一段时间后,山窮水尽的陈为人给韩慧英在河北老家的妹妹韩慧如写信,称慧英病重,请她来上海看望。赶到上海,韩慧如在惊诧中明白了一切。她在回忆中记述:“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段艰苦的日子。”
“一到他家……最小的女孩已经1岁多,只会爬,不会走,身上穿的是抽掉了棉花的破背心。”“为了凑钱交房租,保证文件的绝对安全,我们把二楼的家具变卖一空。以后不仅是家具,连能卖的衣服都卖了。”
刚到上海时,韩慧如还不是中共党员,但在姐姐的影响下也早已心向革命。后来她接替姐姐,成为地下交通员,想方设法与党组织重建联系。
“物理隔绝”中的文库保管人,隐藏在白色恐怖的黑暗之中,心细如发又异常机警。他们承受“孤独”,严守纪律,却始终乐观,相信会有光明的未来。陈为人白天挨饿,晚上整理文件、四处奔走找党组织关系……只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越来越长的“牺牲者”名单
1935年底,饱受敌人折磨的韩慧英出狱,辗转回到了家里。后来,外出教书谋生的韩慧英,通过学校的地下党员与党组织接上了关系。接头人是中共情报系统上海负责人徐强,他与陈为人在一家小饭店里见面。韩慧如记得,那天姐夫回家后很高兴,跟孩子们说,“爸爸今天总算吃饱了,把菜盘子都舔光了。”
与党组织取得联系,让陈为人放下了心头重担。但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不容乐观,党组织要求他将中央文库转移到徐强家中,马上住院看病。
陈为人拒绝接受进一步的治疗。他说:“我现在不能工作,不能再花党的经费了。”但他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对家人说:“和敌人斗了这么多年,难道我还斗不过病魔?”
1935年6月14日,陈为人抱病写下一份“开箱必读”,作为誓死捍卫中央文库的最后嘱托。那份“开箱必读”,对5箱文件的分类作了说明,详列了查阅须知及全部目录,按文件形成的时间、地区、作者等分类编号,一目了然。1937年3月,陈为人病逝,为守护中央文库献出生命,年仅38岁。
使命在共产党人手中接力。李云、周天宝、刘钊……一段时间内,中央文库的保管人因党组织工作需要几经更换,文库也由此经历了几次相对密集的转移、迁址。1942年,当时的中央文库保管人缪谷稔肺病日益严重,党组织不得不另找可靠同志接替他。
那年夏天,中共上海情报系统负责人吴成方为缪谷稔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之间的地下交通员郑文道被日本宪兵抓去了。中央文库再度遇险!在被日本宪兵押送途中,郑文道跃出车厢,头脚俱伤,血流如注。一周后,他出病房受审,趁敌人不备跃窗跳楼,壮烈牺牲,年仅28岁。上海同济大学的校园烈士碑镌刻着他的名字,纪念这位杰出校友。
中央文库就这样化险为夷——敌人一无所获,“一号机密”依然安全。
“一号机密”完库归党
陈来生是任职时间最长的中央文库保管人。从1942年7月一直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达7年之久。陈来生面对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把那么多箱文件从缪谷稔家安全运出。
“陈来生想了一个办法,‘小鱼钻网眼’,发动自己所有的家人,每人每次只带几份文件,把文件藏在竹篮、面粉袋里。”徐建刚说,这样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蚂蚁搬家”,才将中央文库安全转移到新址。
后来,陈来生又向岳父借钱租下了成都北路972弄3号的厢房,开了一家“向荣面坊”作掩护。阁楼里空间逼仄,墙壁却格外厚实。原来,陈来生把中央文库的档案文件沿着墙壁从地板一直堆到顶棚,外面钉上一层木板夹墙,墙上又糊着报纸伪装掩饰。
“为了守护中央文库,陈来生用光了全家的钱。开面坊也不光是伪装,他真的需要挣钱。”徐建刚说。在那之后,陈来生又曾几次转移文库,守护文件安全。
党中央始终没有忘记上海的这批中央文件,1943年,为配合延安整风运动,陈来生根据中央要求,选取了部分文件,复制后通过华中抗日根据地,送往延安;1946年,陪同周恩来参加国共谈判的刘少文,曾利用特殊身份,将5000份文件转移到延安。
经历近20年的漫长接力,历史的时钟终于拨到了1949年。中国革命迎来了伟大的胜利时刻!1949年9月,陈来生将其保管的约15000份文件交给中共上海市委。上海市委组织部出具证明:“未受到霉烂、虫蛀、鼠咬等半点的损伤。”这是10多位共产党人,用信仰和生命谱写的接力赛。至此,“一号机密”完库归党。如今,它们完好无损地收藏于中央档案馆。
道义争担不息肩、守尽风雨唱凯旋!让我们记住这些默默无闻的守护者——他们在至暗的夜里披荆斩棘、降妖伏魔;他们历经孤独与困苦,用生命为中国点亮一盏叫作“将来”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