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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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青瑜,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高级研究生班21届学员。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在《钟山》《文学报》《文艺报》《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文艺评论》《长江a文艺》《山花》等刊上发表小说和文学评论百余篇。文章曾被《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杂文月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并收入不少选本和书集。曾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莽原》2014年度文学奖。
  一
  程家离马家画廊很远,出了楼道门,程一品低头一看自己还穿着睡衣,兜里一分钱没有。她本想敲门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可为给自己挣点自尊,她站在门洞口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步行去马家画廊。
  当她徒步走到马家画廊时,已经是半下午了。那是一个秋天,程一品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家居服,在马家画廊门前足足犹豫了半个小时。
  二
  马家画廊位处金水路上,离繁华地带不远,门面不大,两间房,内里却别有洞天,这么说吧,马家画廊门脸虽小,内里却是相当辽阔和高档。这家画廊是师傅帮马浩开的,虽然师傅垫资的钱早都还了,可是欠的情,却永远还不上了。前些年,马浩因为缺少朝前“拱”的门道,曾在郊区的艺术村里和几个艺术青年结对子,形成一个互助组,谁卖了钱吃谁的。由于马浩的国画一直无人问津,一来二去,光吃不还,就把另几个艺术青年“吃”不高兴了。万般无奈,马浩只得去师傅家混饭吃。可去一次,师傅教训他一次:“这样不着天不着地,不中!得先把生存问题解决了!”马浩以为师傅在劝他改行,明里点头,暗地里却一直艺术着,留着长发,男不男女不女,因为不怎么洗头,头发成络成络地在师傅家的饭厅里闪着油光。有一次,程一品实在忍不住了:“师兄,求求你把头洗洗行不行?”马浩一听,面色一暗,立即笑嘻嘻地给自己打圆场说:“我要当垮掉的一代,就得有点垮掉一代的样子不是?!”程一品本来还想再说什么,被父亲用眼神拦住了。程父拦了女儿,沉默了一会儿,对马浩说:“孩子,你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啥时候也成不了艺术家!”
  马浩一听师傅又老调重弹,没有吭声,开始埋头苦吃,本以为师父会给自己留些面子,不想师父却没有给他留面子的意思:“还是那句话,要想搞好艺术,先解决生存问题,生存问题解决了,才能走得更远。”老爷子说完,像是已经被马浩的“垮掉”气得不行,将筷子朝碗上一放,扭身上了楼。
  马浩那一天将饭苦吃到底,决定以后就算饿死街头,也不会再踩师傅家的门了。可让他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师父却暗地出资帮他开了这家画廊。
  马家画廊明说是画廊,其实以卖文房四宝和各种书画用料为主,卖画为辅,反正多挣一份是一份吧!马浩觉得只有将自己的日子过暄腾了,才是对师父最大的回报。因为经营的是文化,马浩前年又整了一次店铺,重新开张那天,将师傅一家全请到店里,并送给师父一对价值五千多的核桃,让师父把玩。师父高兴地接过礼盒,掏出来,在手中转了两下,又举目环顾了一圈儿店铺,欣慰地笑笑说:“现在可以了!”话不多,五个字,却让马浩听到很多内容,只可惜,他还没有品完,第三天师父就心衰离世了。
  为此,马浩悲痛了很久,如何也接受不了师父的突然离世,不想师父的事还没想通,师母也驾鹤走了。他把店内装饰得古色古香,从货架到堂器皆是清一色的老货,为达以更古,还坚持用算盘盘点。马浩本想用一店的岁月,吸引师父师母常来坐坐,不想……若不是师妹常拿画作来店里销售,两家人可能早就断了来往。不是因为别的,就怕进师父的家,打捞那一屋子的历史镜头。
  这一天天色渐黑,马浩见生意清冷,又开始泼墨。这是马浩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只要生意一清淡,就开始掂笔作画。他觉得师父最后留给他的那五个字,像是藏着一个前呼后应的历史场景……那一天,他正写得入神,听到门口有动静,以为来了顾客,抬头一看是师妹程一品,忙起身相迎。走近了一看,见师妹穿着睡衣,眼睛还通红浮肿,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程一品便直奔主题道:“师兄,把这几个月的画钱结一下吧?我急着用钱。”
  马浩一听师妹急需用钱,不敢怠慢,走到桌前——可账本一翻,算盘一打,不禁蹙了眉头,像犯了错误一般:“师妹,几个月了,咋才卖出去了五幅呢?”
  马浩话音未落,就见程一品身子一软,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自从父亲去世后,为了多挣俩钱,程一品将画放在马家画廊里,卖掉一幅,结一幅的钱。钱不多,一幅一百元,碰到好月份,一个月能卖出十多幅,碰到青黄不接的月份,一幅也卖不出。程一品拿来卖的都是工笔画,而那一张张用西洋之笔画的中国之境、喷射的中国之意,她是死活不肯卖的,常常一幅接一幅地挂号投出去,再一幅接一幅地石沉大海。如果是一般人,早已失去了那份耐性,可面对“笔下明珠无处卖”的尴尬,程一品却有程一品的认识,她说无价的东西就需有一个无价的归宿。既然无价,就不能拿出去卖,所以拿到马家画廊里待卖的不是工笔小鸡就是工笔小狗,画作虽不能让人叫绝,但内功之深,能让人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伏案描染的身影。只可惜有这种如镜照影的能者,不止程一品一人。不是独有,自然不精贵了,一幅画一百元,顾客就觉得顶天了,若不是看在程父的恩情上,这一分钱不赚的经纪人,马浩肯定不干。用马浩的话说,师傅人好,如今他走了,自己多少要关照一下身体病弱的师妹。
  只是这份关照,在没与哥哥闹反时,程一品并没觉得珍贵,皆是攒够二千块,来拿一次钱,送一批货。眼下无家可归了,卖画的钱,突然重要起来,重到关乎到她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可方才听师兄一说几个月才卖出五幅画,别说是租房,连吃饭都不够……程一品的哭声越来越悲,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感,让马浩听出两串子泪。
  马皓心想这小妮子是不是和哥嫂吵架了?想到这儿,他大步走过去,将程一品扶起来,又搀到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问:“小妹,说需要多少吧,哥给你!师傅不在了,我不能看着你不管。”
  程一品一听师兄比亲哥哥还要仁义百倍,哭声更加嘹亮和悲壮,哭了一会儿,小脑瓜里像是有了主意:“师兄,我给你当店员吧?”   程一品的提议很突兀,因为生意一直不温不火,马浩并没有想过要雇店员的事情,怕是顾不了人家的工资,所以自己一直在店里冲锋陷阵。好在有几个老客户助阵,要不然,光靠卖点材料和不入流的画作,饿死百回也不止了。如果师妹来店里,给多少工资?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出不起,想到这儿,他略为担心地看了看程一品,问:“可以是可以,就你这身体?能保证长期干?”
  “能!”程一品斩钉截铁地说。
  话音未落手机响了,马浩掏出来一看,如遇救星般瞟了一眼程一品说:“你哥!”
  “千万别告诉他我找你了!”
  马浩瞟了一眼程一品,像是什么都明白了。他沉默片刻,只觉得这程锐也太过分了,父母不在了,就剩一个病弱的妹妹,不好好疼着护着让地下的父母安心,还把她逼得有家难归。想到这儿,他冲程一品点了点头,决定要替师傅师母难为一下这程锐:“老弟咋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一品去你那儿没有?”程锐着急地问。
  “没有呀,怎么了?”
  “就和我抬了两句杠,离家出走了,我和小雪找她半下午了,一分钱没带!手机也没带!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程锐的话音越来越着急。
  “那会去哪儿呢?”马浩着急的样子问道。
  程锐以为马浩真不知道妹妹的去向,担忧地“唉”了一声,挂了电话。
  马浩放下电话,侧脸问程一品说:“这下满意了吧?”
  不想,就在程一品破泣而笑的一瞬,突然觉得马浩的画廊没法长待了。既然不能长待,落脚的问题等于说又悬了起来,想到这儿,她盯着马浩说:“师兄,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马浩没有回答,走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待程一品一口气喝了半杯水之后,才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亲兄妹哪来这么大的深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听我的话,别让你哥担心了!”
  不想话音刚落,又惹得程一品一阵泪奔如洪。
  想起半下午前哥哥将自己拖出家门的场景,程一品决定饿死在大街上,也不会再踩那个家。父母相继去世后,她虽与哥嫂一家同住,但每年都交给嫂嫂一万块钱的生活费,本可相安无事,可问题却出在父亲生前给兄妹俩一人五十万元上。程一品用分得的钱买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的一室一厅。哥哥的钱一直未动,直待父亲突然离世后,当着小公务员的哥哥突然危机起来,害怕手中的钱被贬到一钱不值,两口子决定投资房产,像妹妹一样,坐收房租。前一段他们东奔西跑看上一套140平方的小复式,买了,一百一十二万。因为钱不够,哥哥将父亲单位给母亲生前的生活补贴从妹妹手里挤出来,又用公积金贷了三十多万块钱的款。可还贷的钱一个月需要近两千块,程锐越想越不舍得用那点可怜的公积金填那个无底深洞,便开始打妹妹房租的主意。按照程锐的意思,妹妹住在父亲留下的家里,现在父母不在了,产权归了他,妹妹再住,就要掏房租,而那个小房子的房租刚好他替妹妹收了,岂不刚好?可程一品没有工作,一听哥哥要霸占她那一点可怜的房租,自己需交的生活费又不免,自然不同意。不同意,妹妹就得离开这家……想到这儿,程一品横袖抹了一下把泪,对马浩说:“你若是不答应,我这就走,让你也找不到我!”
  马浩见程一品动真格,忙说:“好好好,我坚决不出卖你的行踪!”
  程一品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不能在你店里工作了!”
  马浩怔怔地看着程一品,愕然半天,才随着她一秒百变的话转过这个弯弯儿——既然师妹不能待在店里,又能去哪儿呢?若是独自出去租房单过,她一个几乎没有出过家门的姑娘,自然不让人放心,既然不放心,就不能让她单过,可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把她安排哪儿呢?
  马浩呷着茶水,正在发愁之际,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人——一位常买老宣纸的老顾客,前一段给自己说,若是碰到助手人选,帮他介绍一个。
  三
  此人姓蒋名章,和程一品一样,也是门里出师,其父生前是省书协主席,因为是省书画界的第一把交椅,名气不知道要比马浩的师父大多少倍。马浩见过蒋父一次,老先生长得如同世外仙人,留着一下巴的美髯,从头到脚的穿着能让人带到民国,他除了国画画得好,还有一手八面出锋的好字。在中原地界,你可以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可他的鸿爪看一眼就能深入你心。正是靠得这一手深入人心的好字,蒋父从普通老师一路走向书协主席的宝座,鸿爪遍布省城的各大商场的门脸上,几乎成了省城的文化一景。
  自古以来,身份地位与墨宝就暧昧难分,自从老爷子升为书协主席,墨宝便供不应求了。蒋父应付不了,可应付不了,又舍不得看着钱不挣,思来想去,便开始让儿子捉刀。父贵子荣,有父亲在,就算是代笔,多年前每平尺没有五千的高价也是拿不走的。只是自从蒋父去世后,蒋章的“笔”算是代不动了,价格一落千丈不说,还有一个有价无市的尴尬摆在眼前。
  几乎无人问津了。
  因为门里出师,蒋章的内功之深自然也是深到不言而喻。但是如今之世道,功是一说,让人认可又是一说。因为蒋父生前一心想让儿子成大器,拒不帮儿子在书画界周旋。逢到儿子抱怨,他总是拍着儿子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靠自己的真本事拱出来,才是真拱出来了!”实际上,蒋父让儿子代笔就是想“曲线”帮儿子一把,让世人看看儿子临摹百家以假乱真的功力。只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老人家的想象而已,有他罩着,儿子的仿品,再加上他的落款和印章,身价等父。可待他双眼一闭,儿子的真功夫就不值钱了,价位立即降了五倍还多。
  万般无奈之际,蒋章竭力为自己办了几场书画展,可一连几次书展办下来,钱没有少花,只是掏高价请来的那些记者和书论家并没有把自己“吹”出来。
  蒋章依然是蒋章。
  按说,父亲留下的家产,就算是蒋章什么都不干,也足以保证他在这座城市里过贵族般的奢华生活。可蒋章不,因为他志不在享乐,只求混出名堂。名堂是个什么玩意儿?蒋章觉得无非就是功名利禄,后两字他可以不在乎,可前两条却是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只是在这名堂上,他觉得父亲的那一套老实从艺的理论不实用了,既然那些笨蛋书评家和记者们无力将自己吹出来,思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曲线救己的绝招,听说香港又拍卖宋代老宣纸,他立即飞去,以四十二万的高价买回一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不比那些大师差。   买回天价宣纸,蒋章左思右想,决定临一个纸本的《谿山行旅图》,范宽的原版是绢本的,因为原生态的单丝绢不好找,蒋章就画了一个纸本的。范宽是宋代的大画家,宋纸描宋画,蒋章一开始便先在仿上“真”了一步,下面,就要比仿家的内功了。自古以来,赝品超过真迹者,就屡见不鲜。
  蒋章觉得自己也有这等功夫。
  因为这范宽喜欢重墨浓彩,重到何处,浓到哪般,这其间的分寸,对蒋章来说不是难事。可是如果比葫芦画瓢,一毫不差,傻子都知道是假的,仿也得求变,变在哪儿变?蒋章想了想,觉得还是在染色上略略变通,让“土石不分”略有区分。这样一来,以“假”求真“假”便更真了。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日描染,蒋章放下笔一看,别说是自己,就算是鉴定神人董其昌在世,这假中求变的,变中求真的高仿之作,也得半天琢磨半天。一般的肉眼凡胎压根就看不出来。有了这等自信,蒋章又自己刻了多枚印章,一丝不苟地盖上,为让其更“真”,用电扇对着仿作日夜吹风,让印泥和墨法尽快“沉”进宣纸里。时隔半年,待哈湿手指朝上一抹,不见黑红二色,拿到市场上,竟卖出了千万高价,比帮父亲捉刀还要挣钱。
  这一下,蒋章像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每仿一幅,蒋章均盖上自己的印记,看似藏家癖好,实则是备有朝一日,以沙积塔,让人反观“真作者”的价值。
  按说,此等高仿之作,纸的来源是大问题。蒋章觉得不可能回回四处去找拍卖行,于是,便结识了开画廊的马浩。
  蒋章不久前刚刚离婚,这一天马浩打来电话时,他正和保姆面对面在饭厅里吃晚饭。
  “老兄,前一段你吩咐我帮你找一个助手?不知道你现在找到了没有?”
  “怎么?有人选了?”
  “你这一会儿要是有空,咱们见个面?”
  蒋章一听满口答应,二人将约会地方定在蒋家画室。
  四
  因为一个大院里长大,程一品自然认识蒋章,一听师兄让她给一个造假者去当助手,一百个不乐意:“我怎么能给一个骗子当助手?”
  马浩淡淡地翻了一眼,沉默半晌,道:“你要是有别的门路,不去也可以!”
  程一品怔了一下,不再吭声。当马浩带她来到蒋家画室时,开门的是骗子蒋章。蒋章还是她记忆中那么高,足有一米八五,一身洁白的休闲服,像是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又高又帅,站在他身边什么都不需要说,安全感就能形成四面合围之势。想到这儿,程一品觉得哥哥肯定不敢来这里找她。
  蒋章开了门,见马浩身旁的姑娘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表情怔了一下。马浩见状,忙起身笑道:“你们一个院长大的,就不需要我介绍了吧?”
  程一品忙冲蒋章,亲切地喊了一声:“哥哥!”
  蒋章这才猛然想起原来是程叔家的一品,不由亲切地打量了一番,感叹说:“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说话间,他将二人让进厅内,落座后,他本想问程一品怎么穿着睡衣跑出来了,可再一看程一品的双眼红肿,知道泪眼背后定有事情发生,便止了口,起身要给二人沏茶,不想被马浩拦住了。
  马浩拦了蒋章,开门见山道:“我一会儿就走,咱们自己人也就不说外话了,如果你看上咱妹了,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能包住就行。如果你要是看不上,我咋把她带来的,咋把她带走,另作安排。”
  蒋章没想到马浩找来的助手会是程一品。因为整个省书协,书二代也就他和她,一品的书画底子他是知道的,当助手绝对绰绰有余。只是这程一品自幼体弱多病,夏天还好,一到冬季,必须天天去小诊所里打针,才能将日子打“顺畅”一点。也正是因为有气管炎,程一品的胸腔部位像是比平常人略厚一些,不知道能不能长时间工作?可若为此犹豫,肯定会驳了马浩的面子,想到这儿,他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没问题。”
  那一天,马浩将一切安排妥当后,直到九点多才起身回去。
  程一品没想到师兄前脚刚走,后脚从一间房门里走出一位大嫂。那大嫂看到她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厅内还有一个没走的客人。第一次见面,程一品以为是蒋章的妻子,挤出一脸笑,喊了一声“嫂子”。
  大嫂并没有解释,回给程一品一个笑。
  蒋章见状,也没有给二人介绍认识,直接安排大嫂去收拾间房。待大嫂转身走进正映着客厅的一间房门后,蒋章才小声提醒程一品说那不是他妻子,是他家的保姆。
  程一品吐了一下舌头,暗想,这年头保姆怎么一点也不像保姆?从穿着到长相再到气质,俨然就是一个女主人,想到这儿,她又歪着头看了看蒋章,越看越觉得二人有夫妻相,本想顺势开句玩笑,但又怕不妥,只得噤了口。
  蒋家画室是顶屋复式,楼下是客厅和三间卧室,楼上,也就是顶层,本来没有那么多的房间,可蒋章将赠送的大露台一整,整成了一个大画室,足有一百平方。四围的墙面上,三面都是画作。一张金丝楠木的束腰镂花大书案,方方正正的摆在顶层画室的中央,西面是一溜放印章专柜。蒋章的印章很多,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程一品天天站在书案的东头研墨,一抬眼就能看到靠西墙的一排一排印章。那些印章本来都不大,却像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程一品:原来将一纸“自己”变成别人,并不难,只要拿来其间任意一个小小的印章,便能轻轻去杀死自己,复活别人也。当然了,一百元也能随之变成六七千块,甚至几百万元、几千万。
  自从入住到这里,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昨天开工资了。程一品接过钱,进屋一数,心里不由一凉,只觉得这价钱,别说是三天两头的跑腿,连研墨钱都不够……也就是说,在这里工作并不轻松,程一品除了三天两头去马家画廊里拿材料、送作品、结账,还要隔三差五地研墨。蒋章除去造假,主要的精力当然还是画“自己”,卖“自己”,所以对墨的要求极为严格,除了用上好的老墨锭,一池墨有时候要程一品磨一天。他说只有把墨磨到极至,墨才会生出五色。程一品从小就怕研磨,每次研磨,总觉得不是她磨墨,而墨磨她。墨磨到家了,可蒋章一拈笔,不是历史的这个身影,就是那个身影,游走一纸的别人。程一品觉得如此笨蛋的一个人,别说是一个月一千五百块钱的工钱,连她酸疼的手腕都对不起……想到这儿,心思不由再奔涌沸腾开来。她低着头偷斜了一眼不远处的保姆大嫂,如何看她,都觉得她一脸的无怨,好像她来这里工作不是为钱,而是为了某个人。说来这大嫂奇怪的很,长得端庄大气,心眼子却小得细菌难钻,动不动就冲程一品撇嘴。刚到蒋家画室的第二天,她便像女主人一般,指使她拿这干那。程一品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心情正不好,自然也不依,渐渐二人就心生了芥蒂,一天不正经搭一句话。程一品觉得话都被保姆的嘴巴“撇”完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正经话可说。有一天,蒋章主动给她五千块钱,让她有空了买两件替换的衣服。程一品接过钱,说了声:“谢谢哥哥,待发了工资还你!”不想话音未落,余光一斜,刚好看到在一旁拖地的保姆在冲她撇嘴。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直到昨天才知道那表情背后原来竟是:隐情重重!   按说,保姆大嫂一不是蒋章的妻子,二不是为儿子挑媳妇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却很戒备她和蒋章单独相处。每天上午她将家务一忙完,么事不干,径直跑到画室里,朝放印章的柜沿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拿着一个十字绣,看似绣得一丝不苟,想必那心并不在“绣”上,不小心针扎着手的尖叫声,吓了正在作画的蒋章手一抖,又一抖,一幅画,又一幅画,就这样作废了。前天她又“老调”重响,蒋章忍不住大发脾气了,待把她灰溜溜地骂走后,还顾自嘟囔一句:“天天坐在这里监视谁的?!”
  什么意思?程一品说不来,什么原因,程一品更是说不出来,只觉得这套房子里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异味。不管保姆大嫂天天坐在画室里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天天冲着自己撇嘴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据师兄马浩说,头一天她帮蒋章去马家画廊里送货,前脚刚刚离开,哥嫂后脚就赶到了,在店里瞅了一圈儿,没找到妹妹,硬说马浩将妹妹藏了起来。害得马浩好一阵苦口难辩。程一品听了,强硬地说:“不理他们!”心里却在懊悔不该走那么快。
  马浩以为程一品还在负气,忍不住劝道:“你哥嫂是真担心你!”
  程一品一听,又想起哥哥把她拖出家门的场景,用鼻子很响地哼了一下:“他们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马浩一听,厉害呵斥师妹说:“说的什么话?!”
  程一品见师兄风向倒到哥嫂一边,半天没吭,不知过了多久,喃喃道:“反正,不许告诉他们我在哪儿。”
  本来是一句外强中干的话,可自从那以后,就再听不到马浩提及哥嫂找她的事了。按说,蒋家画室离自己的家并不远,她研着墨,扭脸穿过26楼的阳台,就能遥望到自家的小区。家虽近在咫尺,哥嫂如果不来找她,也是回不去的,真是地距好迈,心距难越!
  如果哥嫂一直不来找她呢?
  这两天,程一品一直担心地思量这个问题,左思右想,觉得只有把租户撵走,自己住进去,来个另立门户。可是没了房租,辞了工作,她靠什么生活?靠什么打针?又靠什么买材料呢?家里还存在着她的无数张“得意”之作,先前,程一品一直觉得创造是无价的,就算是烂掉,也不能卖!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天接到那一千五百块的工资后,她突然不这样想了!
  五
  秋冬之交,季节更迭之快,快到程一品置买不起衣服。
  前几天刮了几阵酷风,将大路两沿的树叶都刮尽了,程一品觉得胸口有点闷,一千五百块钱的工资,买两身急穿的衣服,腰里就没有打针看病的钱了,只得忍着。
  那一天,当程一品抱着一扎子画作走到马家画廊门口时,一阵风顺着街筒子灌进来,让她打了一个摇摆不定的寒战。天实在太冷,她顾不得多想,一头扎进店内,进得店内,一股温暖八面合围而来,不由问道:“开空调了?”
  马浩正在挥笔,怕断了内气,直运到“蛇尾”处,才应了一声。因为师妹这一段三天两头来店里,早没必须回回相迎了,便示意她先坐。
  程一品哪里坐得住?她将鱼目混杂的“货”放在柜台上,哈了哈冻僵的手,跑到书案前,眼睛还没落到墨宝上,讨好的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师兄内力大长呀!”
  马浩没有吭声,只觉得今天程一品有些异常,抬头看了她一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捞到师妹的夸赞不容易呀!”马浩感叹完,只觉得内气被夸赞冲断了,没法再写了,不得不放下笔,走到柜台前。
  当马浩打开程一品新送来的货一一看了,不想看着看着,表情渐渐变了:“蒋章怎么突然变风格了?”
  ……
  从师兄店里走出来,程一品知道自己犯了致命性的错误,她用西洋的笔画中国意境,想法是好,画的也好,直到师兄狐疑四溢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致命性的问题:蒋章根本不会西洋画法!所以才让知道根底的人一眼窥穿,好在那人不是外人,并没说什么,不但没有说什么,还把画留下了。如果卖掉,就和师兄来个五五分,报答他的包庇之恩。蒋章的市场价三千一尺,也就是说,只是换了一个落款,偷盖了一下印记,还是她的画,价格却翻了三十倍之多!就算一个月卖掉一幅,也比工资高很多倍嘞。当然,对于程一品来说,挣钱不是目的,如果她真想挣钱,就不会挂蒋章的“羊头”了,也就是说,这次冒险其实就是想看看自己的画是不是真就值一百元?自己的劳动是不是就值一千五?想到这儿,她扭脸看了一眼马家画廊的门脸。门口静悄悄的,门楣上方的招牌还留着父亲的体温,如果父亲还活着,她肯定不会如此着急地“证实”自己,如今父亲不在了,拿着画作出来一卖,才知道自己埋头多年的功夫才值一百块钱,苦读多年的诗书,到头来一个月才挣一千五百块钱的工资。而蒋章,虽说有临摹百家乱真之功,可却没有跳出来独成一家之能,凭什么一平尺能卖三千块?!而自己画的一纸自己,凭什么就如此一文不值?想到这儿,她拐到路边的一个小手机店里,99块钱买了一部红色的老人手机,像是为了随时接收某种不妙的消息。买了,先给马浩打了一个,告诉他新买的一部手机,让他把号码存起来。马浩像是在忙,只“噢”了一声,便挂电话。
  程一品从师兄忙碌的声音里得知,日子像没风的池水一样平静着,并没有她担心的那样。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心有余悸地回忆着今日之险,如果接货的人不是师兄,是别人,她可能现在已经大祸临头了!想到这儿,她决定卖掉那批“嫁接”作品后,和师兄来个五五分成……主意一定,程一品打了一个冷颤,只觉得气管像被冻僵了一般,呼吸又困难起来,不由加快了步伐。先前父亲活着时,一到冬季一天不打针就像是过不去,不像现在,没钱打针了,也能凑合了……程一品喘着一路粗气回到程家画室,推开门一看,室里很静,好像没人。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朝自己的卧室走去。不想刚一推门,里面有一身影,吓了她一跳。
  定眼一看,原来是蒋章。
  蒋章正在静观她那些待“养”的画作,听到响动,扭脸一看,笑笑,说:“一品,定将成大器呀!”
  面对蒋章的夸奖,程一品黯然起来:“什么大器?四面八方的投稿,四面八方的石沉大海!”   蒋章显然没有想到程一品会如此自卑,脱口说道:
  “只要是真金子,早晚都会放光的!”说着,他走到其中一幅面前,用手抚了抚画布,让程一品看,“这一幅的思维,依我看已经远远超过了西蒙!或者干脆说是西蒙《呐喊》的前因,名字起的也好——《吊在半空中的人》。”
  蒋章说着,朝后退了两步,又左看右看了一会儿,自顾说道:“近看:面目不清,远看:万人清晰其中——色彩感也好,与主人公的表情一配,简直就是一个‘三才’大世界!”
  程一品愕然一下,没想到一手“别人”的蒋章,还有如此高的审美判断,想到这儿,她正要开口说什么,突然听到门口有响动,伸头一看是保姆大嫂掂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回来了。程一品戒备地看了一眼蒋章,可蒋章站在画作前一动不动,像是沉迷在画里出不来了,连门口的响动都没听到,更没有在意程一品的目光。
  保姆大嫂见蒋章在程一品的卧室里,表情沉了一下,没说什么,换了鞋,撇着嘴巴朝自己卧室走去。手里黑色的袋子像染上了某种情绪在她手里荡来摆去,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很轻的样子,跟着保姆大嫂一甩一甩地消失在拐角处。
  程一品扭过脸,又要开口,不想保姆大嫂又拈着塑料袋子踅了回来,冲着门口喊了一声:“弄好了!”
  蒋章听到喊声,癔症好半天,才从画里走出来。他扭过身朝外一看,早就不见了人影,又用手抚了抚《吊在半空中的人》,一步一步地退到门口后,竖起拇指对程一品说:“定成大器!”
  送走蒋章,程一品轻轻关了房门,回想着刚才蒋章失神观画的场景,鼻子一酸,流出两串子泪。第一次遭到认可,不知道是幸福还是悲哀?看着那些正在精“养”的画作,心里突然排山倒海起来,就像一个为日子继续下去,要将儿女送人的母亲,到底卖?还不卖?程一品像割心一般犹豫着,因为这批画作是她饱读诗书后,高屋建瓴思考出来的东西,一共十幅。父亲生前常说:“优秀比的就是思维,思维到了,比的就画啥!”父亲的这套理论,程一品先前不懂,直到父亲去世后,她突然从卡尔维诺的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里旁通了这句话的真谛。按说这篇小说的意象表达人人心中皆有,因为它出于一句古语: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可卡尔维诺却来个直线思维,直接按照古语的字面意思,构置一个被劈成两半的人,一半极好,一半极坏……最终以虚及虚达以大实,又用大实妙喷大虚的艺术效果,直接将人的双重性表达用艺术的形式推到制高点,谁再碰这个主题,都莫想超越卡尔维诺了。这大概就是父亲常说的思维决定论和象本论……程一品将卡尔维诺的这篇小说连连重读了数十遍,思来想去,决定画了一幅《吊在半空中的人》。这幅画,她整整构思了两年,才动笔。先画的那一幅,因投出去无人问津,早已石沉大海找不到了。除了眼前这一幅,家里还放着一幅:画面上的人物属大写意,没有勾描,直接用无骨法的墨泼成。而天与地却是印象派画法,天涂成白色,地染成黑色,位处中间的“人”吊在树上,近了,那人表情不清,退后半尺,能看到一脸的痛苦、不甘和无奈,神似蒙克的《呐喊》,又不是。因为主人公正伸着手仰天狂吼,像是在够什么东西,又像是喊人解救……不想,看着看着,程一品突然泪流满面起来,构思时这幅作品时,像是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画出了来,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遭这样的劫数!难过间,就听到坤包里的新手机突然传来一声“叮咚”,她抹了泪,掏出一看,是师兄发来的短信:“有空了,过来一下。”看了短信,程一品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师兄发来的这几个字,于她是凶是吉?顾不得多想,忙出门去找蒋章请假。
  听到喊声,蒋章从保姆大嫂屋里出来了,手里掂着那个黑色的塑料袋,问她何事?
  程一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个黑色的塑料袋,说她要出去一会儿。
  蒋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假。
  出了蒋家画室,程一品一路小跑出了小区大门,因怕坐公交车误事,她伸手拦了一辆绿色的的士,一路风行来到马家画廊,眼睛还没有瞅到马浩,就急急问道:“师兄,啥事?”
  马浩没想到程一品如此之快就跑来了,愕然了一会儿:“蒋章那几幅中西合璧的大作,全卖完了,叫你来结一下账。”
  程一品也愕然一下,为防师兄看出什么,她淡淡地回了一声“好!”
  头一次试手,程一品万没有想到出手如此之顺,因为没敢贪多,只造了五幅,可就这五幅画,一算账,不得了了,一下子卖了二万多块。程一品听到这个钱数,刚才还在憋气的气管突然顺畅起来,她百感交集地问:“国画嘞?”
  蒋章半晌没吭,将钱交到程一品手里,才说:“一共二万八,一分不少,交给蒋章,那些国画——还没有卖掉!”
  “没卖完,怎么就结账了?”程一品试探地问。
  马浩很“重”地看了一眼师妹,说:“一拨一拨地算,省得混!”
  程一品不再吭声,接过厚厚的一沓钱,突然又不舍得与师兄平分了。如果分给师兄,明摆着又是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常言说“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师兄不说,她若主动去“点”,不是傻子吗?好在那事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而矣,分与不分,不说出来,一切都由她来定,若说出来,她就没有那个决定权了……想到这儿,她感激地看了看师兄:“好,我这就给他带回去。”说着,将三沓儿钱放进包里,又冲师兄点了点头,这才走出马家画廊。
  走出了马家画廊,空气里到处都涌动着安全着陆的庆幸因子,程一品想给租户打个电话,让他赶紧腾房子,别耽误她“回家”。可是因为换了手机,没有租户的号码,她想了想,觉得必须亲自走一趟。可是包里装着一兜子现金,一生没有拿过如此多的钱,走出马家画廊不远,程一品的心怯怯地跳个不停,因为离家时没带身份证,看着一街两行星罗密布的银行也没法存进去,思来想去,她决定打的回程家画室,那里有蒋章,虽然这些钱名誉上属于他,但还是回到那里比较安全。
  当时,蒋章正在看电视,见程一品推门进来,像是欢迎贵宾一般的热情站起来:“一品来这里一个多月了,辛苦了,今天晚上我请客。”   程一品惊愕地看着蒋章,一身笔挺的西装,再看保姆大嫂,上穿一黑色薄料的毛尼大褂,头上还龛了一圆顶小帽儿,正对着自己撇嘴。这个女人动不动就朝自己撇嘴,像是撇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程一品懒得理她,单看二人的装扮,好像严阵以待等她许久了。
  不知道什么意思?
  见程一品发愣,蒋章笑笑说:“没有别的意思,一是犒劳,二是补作迟来的欢迎宴。”说着抓起茶几上备好的皮包,也不征求程一品的意见,扭头丢给保姆大嫂一个“出发”的动作。二人前脚后脚,相继来到门口。看那不容商量的态势,程一品觉得像是在绑架自己的,被迫退到门外。
  来到楼下的大奔前,保姆大嫂当仁不让地坐上了副驾驶,程一品只能惴惴地坐在后座上,看着前面两个人的后脑勺,如同隔布袋买猫,猜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本来是盛请,可一路三人谁也无话,这让程一品更加忐忑不安,直到下了车,迎来一群迎宾,抬头一看饭店的招牌,才知道到了“皇宫”。
  六
  皇宫是省城最为奢华的一家酒店,据说进得大厅,没有五千元以上,出不了大门。当然,能来这里消费者皆非等闲之辈,个个揣着“目的”而来,要目的自然就不能怕花钱。可蒋章为什么要在这里宴请她这个一名不文的无名小卒呢?程一品猜不透,左手却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捂了捂右腋下的坤包。
  因为一直没有来过这里,进得大厅,程一品觉得有点眼花缭乱,越看越觉得这假皇宫比真皇宫还真,到处都是镀金,墙面、物什,镀出一屋子的高贵,迎门处是一个皇上坐朝听政用的龙椅。
  正在头前走着的蒋章,突然停下脚步,扭过头说:“一品,上去坐坐,体会一下当女皇的感觉!”
  程一品侧脸看看保姆大嫂,又在朝自己撇嘴,程一品低下了头,摆出一副软抗的姿态。
  蒋章见程一品不好意思,也不再勉强,边走边说:“今天你可是主角。有啥不好意思的?”
  程一品更不好意思了,对蒋章说:“让哥哥破费,我无功心愧也!”
  “辛苦一个月了,怎能说无功呢?按说在你来的第二天,我就该摆欢迎宴了,只是这一段心乱,所以才推到今天,不过庆功宴和欢迎宴一块办了,也好。”说话间,三人已随服务员来到了电梯口。
  一直上到五楼,三人随服务员鱼贯进入一间豪华大包间。包间很大,足有四间房大,这是程一品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包间,只觉得大得有点一望无际。进门处是一个大厅,放着“三二一”组合的紫檀沙发,款式就像她“嫁接”的那些画作,中国底,西洋面,靠北墙而摆。对面是卡拉OK的一套家伙,西边是一个能纳十几人的大圆桌。程一品想不明白,就三人吃饭,为何要包这么大的桌子?
  不想,就在嘀咕间,鱼贯来了不少的人,皆是省书画界的,有评论家,也有画家,也有书法家,因为都是熟人,程一品忙起身让座。
  众人见到一品,关切地寒暄过后,有人说:“今天,一品可是主角呀!我们都是来当陪衬的!你咋能站着?”说着,便欠了欠身子,给程一品腾出一位。
  程一品见两边都是男士,中间就一个小空空,不好意思坐,笑笑说:“我给你们倒水!”
  有人一听不乐意了:“有服务员在,端茶倒水咋能轮得上我们的程大小姐!快坐快坐!”
  程一品为难地看了看蒋章,蒋章见状,忙起身说:“大家都到齐了,我看不如入席吧!”
  话音落后,大家伙陆续起身,朝西边的饭厅走去。一个画家走到一品面前,拍了一下她的肩头:“今天你可是女皇!”说完便自顾大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笑的?程一品心里再次不安起来,只觉得背后好像有一个大家皆知,独有她不知的内容。是不是他们都知道了“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了,以杯酒释兵权的方式,在行怀柔之策?想到这儿,程一品的心脏再次悬了起来,她抬眼瞟了一眼已经落座的蒋章。
  不想,目光刚刚触碰到蒋章,就听到他招呼道:“一品,今天的主位是你的!快过来!”
  程一品乖乖地点点头,背着坤包朝主位走去。因为大部人都已落座,她也不再相让,一屁股落到主位上,暗想,今儿不管是鸿门宴,还是杯酒释兵权,是死是活?就“顺其自然”吧!想到这儿,她本想抬头放射一圈子微笑,不想刚一抬眼,看到对面坐的保姆大嫂又冲着她撇嘴。程一品面色不由一沉,将包从肩上取下,放在腿上,朝对面放射一脸的“颜色”,暗想,本姑娘有钱了,从今以后再不愿意看你这张嘴脸了!
  就在这时,旁边的蒋章举起杯子,在玻璃桌上很响地磕了三磕,起身道:“来,今天为了给一品庆功,干了这一个,咱们就开始!”
  出于礼貌,程一品也起了身,手举酒杯,对着众人照了一圈,很大气的样子,说:“谢谢蒋章仁兄,只是不巧的是,我要辞职了。”
  话音未落,场面立即凝固了,众人皆一脸诧异,不知道是什么芥蒂让她在这种场合大提辞职的事?寻思间,就听程一品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真的,我真的要辞职了!”
  蒋章很不自然地笑笑,站起来对程一品说:“今天咱们只讲相聚,不提分离!”说着,又将脸和杯子一齐磨向众人,“来,为咱们的一品妹妹再干一杯!”
  那一天,二巡过后,酒再没了第三巡,两巡的酒席,从头到尾吃的有点闷闷不欢。
  宴散人走后,服务员来结账,蒋章从包里夹出一张卡,冲对面的保姆大嫂说了一声:“你去!”
  保姆大嫂显然知道密码,因为她问都没问,接过卡便跟服务员出了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程一品来不及细想,因为蒋章冲她发问了:“一品,哥哥亏待你了?”
  程一品忙说:“没有呀,我就是不想干了!”
  蒋章很重地噢了一声:“就算是不想干,私下和我说不行吗?”
  程一品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其实话也没说错,主要是说话的场合错了,本来是给保姆大嫂负气,不想,话一说出来,却像在给蒋章办难看……想到这儿,程一品的脸“腾”地热了一下,忙说:“对不起呀哥哥,我又说错话了。”
  蒋章不满地翻她一眼,不再说话,场面再次凝固成一团,直到保姆大嫂再次推门而入,他才丢出一个询问的眼神,保姆大嫂见状,伸手将卡和发票一同递上来说:“连上酒八千九。”   程一品一听,惊诧地瞪大眼睛,这才知道原来她背的全部家底,还不够吃两顿好饭……
  七
  很快,程一品回了自己的小房子,因为租房合同不到期,不得不以双倍退赔押金的方式,将租房户撵走。租房户走了,室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一圈家什置买下来,卖画所得,基本上花的差不多了。好在离开蒋家画室的头一天,她灵机一动,又朝马家画廊里送了一批货。
  货,正是她在蒋家画室养了许久的拿手好戏,皆是中国心、西洋面的水墨画,当然,还有那一幅被蒋章称为超过西蒙的《吊在半空中的人》。马浩接过货,放在柜台上,一张张展开,又是半晌没吭,随后挤出五个字:“最后一次了。”
  马浩知道程一品辞职的事,五字短语一出,就像当年师父的那几个字“现在可以了”,语言一出口,就站在一个复杂的语境上,自然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多义性。
  程一品没有吭声。
  马浩继续翻看,不想翻到《吊在半空中的人》时,表情突然愕然了,整个人像傻了一般,足足盯着那幅画作看了二十分钟之久。
  看着师兄失神的表情,程一品仿佛看到了那一天的蒋章,虽然这幅画现在已经不再是她的,可她还是从师兄的愕然的表情里,得到了她想要的内容——她多年苦读苦思的回报。
  的确,马浩如何也没有想到程一品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天才的思维:《吊在半空中的人》,他仿佛从那里看到了自己,不由隐痛阵阵……按说,如此绝妙的画作,如此绝妙的思考,真乃可遇不可求,可师妹她就怎么舍得?!想到这儿,他很想对师妹说:“这一幅你拿回去。”可再一想,既然师妹舍得,他又何苦呢?再说师妹一直没有告诉他实话,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他若自作聪明,主动挑破,又是何苦呢?师妹眼下缺钱,如果靠她的名气,靠“卖自己”度日,别说是吃饭,怕是喝水都不一定够……思忖间,马浩将货收起来,怅然若失了好一时,决定将这幅《吊在半空中的人》开价二百万,卖掉了:好!卖不掉:更好!主意一定,他抬起眼皮侧目瞟了一眼师妹,问:“缺钱不?”
  程一品笑笑:“还能勉强吧!”
  马浩一听,明白了,师妹这是决意要从头瞒到尾,想到这儿,他转身走出柜台,来到桌前,拉开抽屉数出两千元,朝桌上一放,望了望师妹说:“这两千,你先拿去用!”
  程一品见状,忙说:“不用,不用,还有嘞!”
  马浩又看了师妹一眼:“可别谦虚,谦虚,饿你的肚子。”
  程一品意味深长地吐了一下舌头,怕时间呆的时间长了,说露了什么,便匆匆与师兄告了别。
  回到家里,程一品病了。
  几经折腾之后,包里所剩,依然没有看病的钱。没有钱看病,只能在床上熬着,她将窗户全打开,依然觉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只得一次又一次伸着脖子,使劲吸气,可一切好像都是白搭,氧分子仍像包里的钱一样贫瘠着……程一品一边在生存危机空气里挣扎,一边想要去马家画廊把它要回来,不卖了,可一想,若是不卖,别说看病,吃饭喝水都没有钱了——父母还没有教会她生存的本领,就撤开双翼撒手西去了。而自己埋头苦读多年的书,到头来,连给自己看病的钱都挣不来,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不知道会心疼她,还是会责备她……想到这儿,她对着房顶,喃喃地喊一声:“爸——!妈——!”泪腺像老蒋炸开的花园口,带着淹没中原大地的狠劲儿,一下子汹涌了三天。因为无力做饭,中间她啃了两包方便面,一边啃方便面,一边想,如果那些挂着“羊头”的画再卖不掉,等待她就是死去半年几个月后,被人发现尸体了的场景了。想到这儿,程一品突然想回家了,她几次拿起手机,想给哥哥打个电话,告诉他,她病的不能活了。
  可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响了。
  接了电话,才知道画又被卖了个精光。程一品不知道买主是谁,只知道这一次再不用给哥哥打求救电话了。因为急需用钱看病,也没有多想,挣扎着赶到马家画廊。
  到了店内,马浩看她面色不对,呼吸不对,忙问怎么了?程一品说没事。马浩担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没有给她现金,而是递给她一张卡,告诉她钱全部都在里面,并将密码写下来,递给她。马浩也没有具体说多少钱,程一品狐疑地看了师兄一眼,说:“那我回去了。”
  马浩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程一品迫不及待地跑到银行,不想查询余额的数目一出来,“3”后面一溜老长老长的“0”,吓得程一品手直哆嗦,细细一数,竟是三百万,程一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数了一遍,还是三百万!
  傻了!
  父亲努力一辈子,也没有积蓄到这个数,不想自己“嫁接”十多幅画,就如此轻易地成了百万富姐,恍惚间,就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一眨眼,竟有两串子泪滴到取款机上,程一品不知是喜是悲,因为等着用钱,她取出五千元,刚一扭脸,又担心钱放卡里不保险,决定以最短的时间,将钱全部取出,然后放在家里,再把门锁换一下,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喝、不愁看病打针钱了!想到这儿,她又扭身取了两万,走出银行,伸手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去了医院。
  程一品住院了,虽然身边没有人照顾,她雇了一个全天医护,舒舒服服地侍候了自己一个星期。出院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她抬头看着像油画一样的冬日,暗想,这一次,她终于可以自立了,终于可以关起门画自己的画了。待哪一天时机成熟了,也搞个画展什么的玩玩,因为她有资本“玩”艺术了,不但有钱“玩”艺术,也有钱玩那些“评论家”了,当然,她也可以一辈子不理哥嫂了,因为她有给他们负气的资本了!
  不想就在程一品暗自得意之时,突然接到省书协的邀请:
  蒋章要办画展,地点在东开发区的会展中心,时间是后天上午九点。
  程一品看着电子邮件里的邀请函,暗想真有钱呐!可叹完之后又觉得不够劲儿,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一纸又一纸的别人,再开画展又能展出个啥名堂呢?”此话一出,像是对蒋章有着莫大的仇恨,其实没有,想起那一天蒋章花那么多钱宴请自己,程一品又突然有点内疚了。如果不是那一场宴席的费用刺激一下自己,自己舍得卖掉《吊在半空中的人》吗?当然,就算自己的画再好,如果不是挂了人家“羊头”,自己的“狗肉”再香,会有人问津吗?不是没有试过,投出去的那幅《吊在半空中的人》,不是早就被人“闲抛闲掷到野藤中”找不着了吗?——想到这儿,她更加歉意。因为后天就要“走场”,时间紧迫,程一品顾不得多想,关了电脑,决定去街上溜一圈儿,买一身像样的衣服,给自己装装门面,也好用无声的言语告诉蒋章和保姆大嫂,离开蒋家画室,她程一品过得更鲜亮!   时间过的很快!
  转眼到了画展这一天,程一品穿着一团火,七点半便开门出发了。因东区离家比较远,坐公交车还需转一趟车,至少也需一个小时。
  程一品穿着红色的毛尼大褂,行走在省城冬天的寒风里,一路上惹来不少羡慕的目光。红色本是一个十分挑剔的颜色,因为是搞美术的,她自然深谙其道,稍有不慎,就会穿出俗气一团。程一品与色彩交道多年,她在一团火上随意甩了一条黑色的围巾,红色毛尼大褂的下摆处,留着一圈若隐若现的黑裙边,上下一照应,就将大俗色照应出大雅来。红色虽是暖色,可是一件薄薄的毛尼大款却抵不住中原冬季的寒风,有点美丽冻人的意思了。当她来到位处东区的会展中心时,脸色冻紫了,胸口又开始闷闷不畅起来,她强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朝展厅里横目一扫,发现展厅里只有十来个人,正围着映门的一幅画作观看,看得像是很认真,一个个一动不动。
  整个场面丝毫没有预想的热闹。
  程一品很是失望,她四下瞅了瞅,没看到蒋章,回头问了保安,这才知道已是大展的第三天了。
  当然也是最后一天。
  程一品头一懵,像是被人推进了梦境,恍惚间,她说不了省书协为什么要通知她第三天来,只是为了让她给这已经寂落的画展,添添人气?程一品想着前天的场景,行走在今天的寥落里,心里荡开一股浓浓的失意,说白了,就是自己没名气,在人家眼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用时唤来,不用时甩也不甩——可既然来了,还是认真看看这场羞辱自己的画展吧!也好再次证实一下到底差到何种地步!当然,刚好也能趁机暖暖冻僵的肺部。
  程一品想着,又瞟了一眼背对着门口的那群人,仍在围观那幅画,有什么好看的?可再看他们一动不动的后背,一个个像灵魂出了窍。程一品不想去凑那个热闹,也没有觉得蒋章有哪幅画有此等魅力,能让人看傻。想到这儿,她不屑地对着那群人的后背冷笑一下,自顾走到顶东头的一幅画前。
  不想,人还没有走到跟前,眼睛里却飘来一团熟悉,仔细一看,程一品惊得险些窒息——
  惊愕间,她又跑去看第二幅
  第三幅
  第四幅
  ……
  程一品像疯了一般,喃喃地喊着:“我的画!我的画!”
  程一品的喊声越来越大,凄凉无助打在一幅又一幅展画上,像是在努力将它们震下来,可惜,掉下来的只是无力的回声,在虚弱地飘荡。
  观画者一个个仍一动不动,像是都没有听到。
  恍惚间,程一品仿佛看到头一天的画展场景——无数的人簇拥正在那幅《吊在半空中的人》跟前,集体泪奔、喊呐……她扑向它,像是要用生命与它合二为一,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围观者恍惚看到有人从树上吊下,瘫倒在他们脚下,像一堆血……可惜,那时候他们一个个因直“入”过深,一时间像是从画里出不来了,只顾自哀自怜地流泪,已经无有连伸手去救别人的力气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发了整整五版的画展消息和画评,总标题《水墨画的革新者》,并且将《吊在半空中的人》印得老大老大,印发了出来,整整占了一版——所有的评论文章,都在围绕《吊在半空中的人》论说乾坤——说来论去,《吊在半空中的人》就成了中国当代画坛上难得一见的精品——蒋章的价位,也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翻了十倍。
  尾声
  程一品昏倒在画展上,被抢救过来之后,有人用她的手机给她哥嫂打了电话。哥哥接到电话,险些吓傻,只得让妻子带着自己一路飞奔到医院,推急救室的门,找到昏迷不醒的妹妹,扑上去放声痛哭,哭声震荡着急救室的四壁,好像妹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一般,听得嫂嫂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还好,到了晚上,程一品醒了过来,她在病床上连连想了两天,决定要把“自己”追回来,她告诉哥哥把家里的那幅《吊在半空中的人》找到,拿到师兄的画廊里,能卖很多钱。
  哥哥说都病成这样了,还讲什么钱?!
  程一品不依,哥哥见别不过妹妹,万般无奈,只得照办。
  可画还没卖掉,官司来了。
  开庭那天,哥嫂也去了。刚刚出院的程一品站在被告席上,凄苦地咧咧嘴,扭脸朝旁听席里扫了一圈,没瞅见师兄,却瞅一个女人。那女人就坐在嫂嫂的后面,手已经没有了什么黑色的塑料袋,因为袋子的秘密已经搬上了法庭——
  很快,法院以“抄袭”为由审判了结果:程一品包赔损失费三百零二万。
  听到这个数字,程一品冷笑了一下,斜了一眼不远处的蒋章,仿佛看到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深井……师兄为什么没来,她不知道,反正退赔了钱款,她不得不再次将小房子出租出去。
  开篇
  程一品整天不下楼,天天呆地坐在画板前,一动不动,像一具被人掏走了灵魂的尸体,一天一天复一天……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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