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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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5月16日,是汪曾祺先生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周年的日子。文学界纪念活动丰富而众多,故乡高邮举行座谈会并重建汪曾祺纪念馆;一套16本的含回忆、研究、年表等总题为“回望汪曾祺”的系列丛书由江苏广陵书社出版;《汪曾祺全集》也将于年底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各类回忆纪念文章铺天盖地……
  汪曾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个有趣的老头儿虽然离开我们二十年了。可是他似乎没有走远。广大读者依然在不断地赞美他、谈论他、阅读他。“汪迷”们建了微信圈,每天在兴致勃勃地说道他。他很早的“故事”都被无所不能的“粉丝”们挖了出来,大家津津乐道地交流着他的人、他的文。出版社也“热爱”他,翻着花样出他的书。
  他的作品量并不大。可就是有人不断念道着他的那些句子。他的句子被人们拆开,编辑成各种不同的“鸡汤”,在微信圈里传播。他的那些句子词汇并不华丽,可让他那么一组合,就美得不要不要的,让后来的人,读到这些句子,快乐得要死。
  汪曾祺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让我们瞧瞧这老头!
  一
  1997年5月,汪先生去世的时候,我们到八宝山送别先生的场景还在目前。先生的灵车到了,我走上去,义无反顾地一把抬着了先生灵柩的一头。我此生没有抬过任何人的灵柩。我抬着那个窄窄的盒子,人如梦游。这个窄窄的盒子里,就是汪先生么?可是放在鲜花丛中,打开盒子,汪先生静静地睡在那里呢。面如生前,只是不说话了。汪先生永远不说话了。我的眼中要冒泪。这么一个有生趣的、“巧思”的人,就这么走了。
  汪先生去世的前一个星期,我还到他家去过。在他那吃了午饭,还喝了两杯五粮液(他让我自己喝,他不喝,我就喝了两大杯)。我的女儿也去了,他拽了拽我女儿的小辫子,说,怎么叫陈浅,像个笔名!之后就靸着鞋,一会厨房,一会过来站在那里吃两筷子菜。之后再见到他,就八宝山鲜花丛中的那个样子了。他不说话,他永远不说话了。
  我一个县里的孩子,一点基础没有,不知什么原因,爱上了文学,又撞到了汪先生的文字。1987年我在县银行的稽核股里,把一本《晚饭花集》抄来抄去,办公室的简易铁窗生了锈,窗外的阳光是好极了。那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叶上,阳光斑驳,阵阵小风吹翻树叶。我抄一会,手酸了,就停下笔望着窗外。一个有点理想有点迷惘的青年,在對着书里面的李小龙王四海八千岁和陈小手,青年对未来有点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会走向何方。
  1989年我飞出了县城,到鲁迅文学院进修。刚开学没两天,汪先生来了!他靸着个鞋,脚在地上拖着,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和他神交久矣!他开会。他一散会,我就把他请进了我的房间。他的高邮在湖东(高邮湖),我的天长在湖西。我们吃的一个湖里的水长大。
  汪先生走进我们的宿舍,他环顾了一下,开口说:
  “三个人一间,挺好!”
  他又说:
  “你们天长出了个状元叫戴兰芬。那个对子怎么讲的?”
  “天长地久,代代兰芬。”这个我们县的3岁孩子都知道的。
  “本来头名状元是我们高邮的,叫史秋,戴兰芬是第九名状元。可道光点状元时,这个史秋名字不好听,听上去像死囚,道光看到戴兰芬,天长地久,代代兰芬,就点了戴兰芬为头名状元。”
  我说:“是的,县志上有记载。”
  “我寄给你的四个笔记本收到了吗?是抄的你的小说。”我曾将抄他小说的笔记本寄给了汪先生。
  “收到。收到。”汪先生并不很肯定,轻描淡写的样子。
  可就是这么几句话,汪先生就接纳了我。几天后,我就是他家里的客人了。
  二
  我去过汪先生家多少回?又说过多少话?我没有记录,也没有录音。他的所有的书,我都反反复复看过多少遍,因此,哪些话是书里的,哪些话是他说的,我已完全混淆了。一个太熟悉的人,你要是写他几件事,是困难的。你对他只有一个总体的认识,别人提起某件事,你说,哦,我知道的。汪先生對于我,就是包围之中。一种温暖的包围,一种别人无法体会到的被拥着的快乐。
  我实在可算做汪先生的门徒了。高邮县文联的陈其昌说,苏北,你是我见到的对汪先生最痴迷的一个。我到高邮,他们对我说的汪先生的事,我基本都知道;而我说的,连他们也不知道。国内有红学,没有汪学。要是有汪学,我可以当秘书长。
  我曾和朋友开玩笑,朋友出了一本徽学的书,他在名片上印:徽学专家。我说,我这辈子争取当一个散文作家,如果有汪学的话,我还可以在名片上印上汪学专家。这当然是戏言。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人,在创作上,有一脉师承,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在朋友圈里,别人给我介绍,说,这个人喜欢汪曾祺。我听人家这样介绍,我一点不感到羞愧,心中还美滋滋的。喜欢汪曾祺,有错误么?没有!汪曾祺那么优秀,值得人去喜欢。汪曾祺也是有师父的,大家知道,他的师父是沈从文。前不久我到青岛出差,还特地到小鱼山福山路3号,去看了一下沈先生在青岛的旧居。沈从文的湘西当然我也去过。这算起来,可是我的师爷了。我在沈先生旧居的两层小楼的楼梯边的丝瓜藤下坐了坐,我说,沈先生,我来看你了!其实对汪先生的创作,有很大影响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废名。汪先生自己也说,我受过废名的影响。看来,注重文体的作家,大体上都有某种师承的关系。只是或多或少,或者有的人不愿意说。他的意思是,我的创作的成就,是我自己聪明脑袋里固有的。这样的人是天才,不去论。
  我不是天才。我刚生下来,小脑袋空空如也。我现在能写一点文字,登在各类的报刊上,这都是仰仗汪先生的光辉的照耀。齐白石说,他愿做徐青藤门下的一条狗。汪先生对于我,我如果不愿意这样说,则是我的矫情。不过我并没有在汪先生后面亦步亦趋。一个人对于一门知识,不敢说一通百通,但可以说一通十通。古人说,触类旁通嘛。一枝摇百枝摇。通过汪先生这个点,我们的学习,可以说是个面。前不久上海的一位评论家,说到我的散文。他说,苏北的散文承接的应该是中国传统散文,汪曾祺是个“通道”,使苏北承接到沈从文等五四散文的一脉。这种“通道说”,真是别致,是我过去闻所未闻。新鲜得很。但是,我同意!一个人从另一个人身上学习到的东西,绝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它肯定要内化!画鬼容易画人难。文学的神奇,是接通了鬼神。否则,喜欢文学的人,也不会如此的着迷!精神的东西,要的就是神奇。——下笔如有神!笔下如有神助。   汪先生从来没当面在创作上指导过我们。我去汪先生家,聊天,吃饭,要书,借书,要字要画,但对于创作,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聊到西南联大,聊到吴宓,汪先生说,吴宓那个胡子,长得真快。他刚刚刮完左边的胡子,去刮右边;右边还没刮完,左边又长了起来。说完,汪先生抿嘴而笑,嘎嘎的声音。想必非常快乐!汪先生对我们说到赵树理,说赵树理是个天才,有农民式的幽默感。汪先生说起一件事,说他们有个旧同事,天生风流,他借了赵树理的皮大衣穿,竟然与一个女人将大衣垫在身下,将大衣弄得腌臜不堪。赵树理回太原工作,那个人也来送行,赵树理趴下来,给那人磕了个头,说,老子,我终于不同你一起共事了!汪先生说完,又是大笑。噢,这样的事情有趣么?有意义么?別去管它了!汪先生关注的是人,是人的生趣,是人的喜怒哀乐。
  不对,汪先生并不是对我没说起过创作。1988年山西大同的一个叫曹乃谦的人,写了一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汪先生看后褒奖有加,写了长文推荐《北京文学》发表;1993年我将《小林》等一组小说拿给汪先生,我的小小的心思不言自明,想必你已猜到。那时汪先生还住在蒲黄榆的小旧居里,那天我去,将小说带上,吃饭前说了此事。汪先生说,可以,先放这,我看看再说。之后吃饭喝酒,一番热气腾腾。汪先生酒后微醺,眯瞪着眼,坐了一会。我们起身要走,汪先生站起来,转了一圈,说,稿子呢?这个不能丢了。之后收起稿子,一转身,抱拳,进隔壁一个小房间去了。
  几天后,我与朋友相约,又急不可耐的去了汪先生家。去时我心下忐忑,进门坐下,也不说稿子之事。大家东扯西拉,说说笑话,仍是留饭。饭后我终于是憋不住,问,稿子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汪师母扯他的衣角,过一会,汪先生说,《小林》写的什么,要体现什么,都说不清楚。之后就批评:不自信,手太懒;说,沈先生刚到北京,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硬是靠一枝笔,打下一个天下;说老舍先生每天写500字,有得写没得写,500字!你们这么年青,手这么懒,一年中不写几个字,怎么行!说得汪师母扯坏了汪先生的衣角。你想想看,我的那一点小人之心,还能得逞么?
  从此之后,不给汪先生稿子看了。丢不起这个人,自己几斤几两,分量还是知道的。每次进门,首先一句:最近身体好么?汪先生摸摸索索,去泡茶,去拿书。师母身体好的时候,都是师母提醒,老汪,刚出的书,给他们拿一本!师母经常笑话他:字、画都舍得送人,就舍不得送人书。想想也是,书除出版社赠的部分,其余还要自己花钱去买,而字画,完了再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二十年过去了,我的这篇习作还在汪先生的书房里。不久前因为汪先生的北京书房要整体搬迁到高邮的汪曾祺文学馆里,子女们在整理汪先生的书房时,竟在一堆资料中翻出这篇我手写的稿子。他们拍了照片传给我看。稿子上的文字依然清晰如初,而曾经为我看稿子的人已经走了整整二十个年头。
  记得有一年我从山东长岛回来,游了海水泳,回北京都好几天了,到他家去。进门我首先一句:近来身体好吧!而他却不动,在那怔怔地看着我,之后用手在我脸上一刳,说,刚游了海水泳吧?他怎么看出来?真是怪了!我倒回来好几天了!汪先生不语,他笑眯眯的,去泡茶去了。——他就是這么关心年青人的!
  1996年初,我到报社副刊工作,我请汪先生为我们副刊画幅画,很快给我们画了一幅墨菊,一大蓬菊花,极有生气;我又请他给我们“文苑风”写刊头,他一气写了好几个供选用;再请他写稿,他拿出两篇新作给我。(他有些磨蹭,有些舍不得,可是他好像又有些回不起面子,他就是这样的人!这个有趣的老头!我直想笑!)几年前出版的《汪曾祺小说》,在选用《不朽》和《名士与狐仙》两篇时,还在文尾注名,原载《中国城乡金融报》某月某日。其实汪先生不仅仅对我,他对所有的人,包括年青人,总是有求必应。你访问访问凡与汪先生有过交往的人,哪一个不是说,汪老头是个好人!
  三
  1996年底,我去汪先生家为《中国当代才子书·汪曾祺卷》跑腿。刚进门坐下抽烟,电话响了,没说几句,汪先生就沉下脸,显得很生气,他对着电话大声说:“我知道他们来头很简单,就是冲着我汪曾祺来的!我可以向某某同志家属道歉!他们以为我很有钱,算出来那些精神损失费,可是我们这些人的精神损失费,又有谁来赔?”我知道,是《沙家浜》的官司。江苏文艺出版社将《沙家浜》收入《汪曾祺文集》时,忘了署名“根据文牧同志沪剧改编”,就惹出这桩官司。放下电话,汪先生还在那气乎乎的,我说,都是小记者闹的,别理睬就行了。汪先生说,《沙家浜》在《红旗》杂志发表时,也没有署我们的名,只署“集体创作”。我们这些人的名誉权,又有谁来赔?汪先生,你真是,生的哪一门子气?这又是何来由呢?现在有些人巴不得打官司呢!可是我们知道,汪先生是非常爱惜他的名声的,像鸟儿爱惜自己的羽毛,它容不得别人去玷污。
  1997年初,汪先生和丁聪联袂在《南方周末》推出“四时佳兴”专栏,一周一篇,丁聪画,汪先生写。汪先生写得真快,只要有人逼,他肚子里的东西,是越挤越多。一次我过去,汪先生说,你把这几篇稿子带给丁聪去插图。因为丁聪在昌运宫,我在公主坟,离我住的很近。
  我替汪先生送的手稿是《闻一多先生上课》《面茶》《才子赵树理》《诗人韩复榘》。汪先生的文字是再简约不过了。它通俗明白,却出神入化,仿佛有风,有雨,有雷电,有气息。就是这么一个“巧思”(张兆和语)的人,却突然说走就走了。汪朗(汪先生的儿子)那天从八宝山回来的路上对我说,老爷子可惜的是,他的思维还那么活跃,他越写越有神了。可世事就是这么无奈!
  何尝不是如此呢?打开《汪曾祺全集》最后几年的作品,《小姨娘》《仁慧》《露水》《兽医》《水蛇腰》《熟藕》《窥浴》,虽然短小,然生气盎然。《窥浴》写得多么大胆,可又是美;《露水》写出了下层人的艰辛和不幸。汪先生晚年对写性更大胆了,写得很放开。《薛大娘》写性:
  有一次,薛大娘到了家门口,对吕三说:“你下午上我这儿来一趟。”   吕先生从万全堂办完事回来,到薛大娘家,薛大娘一把把他拉进了屋里。进了屋,薛大娘就解开上衣,让吕三摸她的奶子。随即把浑身衣服都脱了,对吕三说:“来!”
  她问吕三:“快活吗?”——“快活。”——“那就弄吧,痛痛快快地弄!”薛大娘的儿子二十岁,但是她好像第一次真正做了女人。
  …………
  薛大娘不爱穿鞋袜,除了下雪天,她都是赤脚穿草鞋,十个脚趾舒舒展展,无拘无束。她的脚总是洗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健康的,因而是很美的脚。
  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没有被扭曲、被压抑。舒舒展展,无拘无束。这是一个彻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这是写的什么?是人,是人性的美。
  《窥浴》: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青。双脚修长。脚很美。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
  这仍然是写人,写人的美。他热爱美好的東西;他生活在美中。生活中不完美的东西,他用文学加以弥补。他就是这样倔犟的、不管不顾的,讴歌美,讴歌人,讴歌人性。
  四
  从汪先生的晚年作品回观他早期的习作,真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文汇报》发表的汪曾祺早年作品,从内容上来看,都是写于昆明。汪先生在一篇不起眼的小文《芋头》中说过:
  1946年夏天,我离开昆明去上海,途经香港。因为等船期,滞留了几天,住在一家华侨公寓的楼上。这是一家下等公寓,已经很敝旧了……只是心情很不好。我到上海,想去谋一个职业,一点着落也没有,真是前途渺茫。带来的钱,买了船票,已经所剩无几……
  这样的文字是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而我对照汪先生《文汇报》这一组逸文,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汪先生这组文字的气息:空虚,苦闷,贫困,无着落;性;打水漂的感觉。
  且看:
  抽烟过多,关了门,关了窗。我恨透了这个牌子,一种毫无道理的苦味。
  醒来,仍睡,昏昏沉沉的,这在精神上生理上都无好处。
  下午出去走了走,空气清润,若经微雨,村前槐花盛开,我忽然蹦蹦跳跳起来。一种解放的快乐。风似乎一经接触我身体即融化了。
  听司忒老司音乐,并未专心。
  我还没有笑,一整天。只是我无病的身体与好空气造出的愉快,这愉快一时虽贴近我,但没有一种明亮的欢情从我身里透出来。
  这是《花·果子·旅行》里的一节,汪先生在文尾注明,1945年写于昆明黄土坡,1946年抄于白马庙。我们知道,汪先生在昆明待了七年,除北京和高邮,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期——人生观、世界观逐步成型的青年时期。1944年到1945年,汪先生在黄土坡的一所中学教了两年书,他的短篇小说《老鲁》《落魄》都是写的那个学校的事;他那个有点现代派味道的早期短篇《复仇》也是写于黄土坡。可那个时候的战时昆明,生活极其贫困。青年的汪先生,人生的航向往哪去,他很迷茫,人生、爱情、理想等等,都在困扰着他。汪先生自己也在怀念沈从文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说过:我1946年到上海,因为找不到职业,情绪很坏,沈先生写信把我大骂了一顿,沈先生说:“为了一时的困难,就这样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杀,真是没出息!”
  笔会上的这组逸文,特别是写于昆明的那几则,那种人生飘渺的感觉,无不留在了笔端。通过这些文字,也看出了汪先生文风的一些脉络,重细节,不臆造情节,注重意象的营造。但早期的文字明显看出气盛,如周毅所说“有静穆与血性的密集交织”,我看到的则是,峻拔,决绝,用字用词往“险”的方向而去,有“西洋油画的瑰丽和挣扎于对象中的力度”。
  晚年的文字中,却冲淡平和得多,但那份灵动,人情的练达,集一生的观察力及白描功夫,也是青年时所不能及。我手头有一本《人间草木》,是汪先生谈草木虫鱼的散文集辑,其中有一篇《下大雨》:
  雨真大。下得屋顶上起了烟。大雨点落在天井的积水里砸出一个一个丁字泡。我用两手捂着耳朵,又放开,听雨声:呜——哇,呜——哇。下大雨,我常这样听雨玩。
  雨打得荷花缸里的荷叶东倒西歪。
  在紫薇花上采蜜的大黑蜂钻进了它的家。它的家是在椽子上用嘴咬出来的圆洞,很深。大黑蜂是一个“人”过。
  紫薇花湿透了,然而并不被雨打得七零八落。
  麻雀躲在檐下,歪着小脑袋。
  蜻蜓倒吊在树叶的背面。
  哈,你还在呀!一只乌龟。这只乌龟是我养的。我在龟甲边上钻了一个小洞,用麻绳系住它,拴在柜橱脚上。有一天,不见了。它不知怎么跑出去了。原来它藏在老墙下面一块断砖的洞里。下大雨,它出来了。它昂起脑袋看雨,慢慢地爬到天井的水里。
  这样的透剔,跳跃,灵动和圆融,了不起的观察力,颇能代表汪先生晚年文字的精神。
  五
  有一件事不能不提一下。是1995年的一天吧,我和朋友龙冬约好去看汪先生,黄昏时我们赶去时,汪先生出门了。我和龙冬便在和平门附近的一个小馆子边喝啤酒边等。两个穷困的文学青年,精神无聊和空虚,我家在南方小城,一人飘在北京,龙冬则刚从西藏回来,工作毫无着落,于是拼命喝酒。两人喝了不下十瓶啤酒,之后又踉跄着来到福州会馆的汪先生家。汪先生还没回来。于是我们俩着了魔似的,(为什么要等汪先生回来?)又来到附近的宣武区工人文化馆,在那打台球。10点多了,我们又过去。汪先生回来了,我和龙冬便钻进汪先生的书房,胡吹乱侃到半夜才走。这一节给汪先生的女儿汪明写进《老头儿汪曾祺》一书。汪明说我们半夜翻墙头出了院子。可我现在是一点也记不起来,是翻了墙头么?
  我之所以扯出这一节,是因为在汪先生去世后,有一次龙冬对我说:“汪先生去世了,我们也该长大了。”龙冬这番孩子气的话,却让我一时语塞了。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说,“到了而立之年,在精神上还依附于一个人。——不!是皈依着。想想也真是无趣。”可有什么办法呢?汪先生去世已二十个年头了,我们又何尝不是依然在不断重读汪先生的作品呢?
  汪先生自己倒是谦逊的。他多次说,我的作品数量很少,我不大意识到我是一个作家。他说:“过了六十岁,听到有人称我为老作家,我觉得很不习惯”;“我的一切,都是小品。就像画画,画一个册页、一个小条幅,我还可以对付,给我一张丈二匹,我就毫无办法。”但同时汪先生又是清醒的、自信的,他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准确的。他说“我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诗人”,他多次对我们说过,我的作品少,写得又短,短,其实是对读者的尊重。短,才有风格。短,也是为了自己。今天的事实,已证明了汪先生的预言。二十年过去了,那些当时风流一时的作品,早已灰飞烟灭,而汪先生的文字,却在润养着一代一代读书人。
  是呵!这二十年来,我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汪先生。不管是他何种版本的书,只要是刚出版的,我见到就买。几年前山东画报社出的《说戏》《五味》《草木春秋》,编的真是好!由范用先生修订的《晚翠文谈新编》也好!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时光已是二十年后的这个五月。五月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城市的街道、广场、学校、桥头到处一派生机勃勃。二十年前的鲜花,也是绽放得如此鲜艳。可是匆忙行走的人们啊,你们可知道,一个我们喜爱的作家,就是在二十年前的这样一个鲜花盛开的五月,遽然离开了我们。二十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他的不朽,他毫无疑问已载入了文学史。他的书,总是不断地出版,不断地出现在书店的书架上,和那些同样伟大的作家,鲁迅、沈从文、林语堂、徐志摩、郁达夫、张爱玲、萧红……排列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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