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来源 :野草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yhui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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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那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出生地那天,崇文发誓今后绝不会回那个伤心之地,就算老家伙翻脚板了,也不会回去给他披麻戴孝、送葬抬棺,甚至不会为他掉下半滴泪来。多年后,在省城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偶尔想起当年发下的毒誓,崇文不曾生出半点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的无情之感,毕竟当初是老家伙不念父子之情,动不动就要断绝父子关系。每次说断绝的话时,老家伙边打边骂,像什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或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又或者父子本是前世的仇人,今后你我再无瓜葛。老家伙一向这样,从不考虑孩子是否承受得起,暴怒之下,重拳说来就来。但再重的拳头只能痛身,他的话才是伤人的尖利石块,纵使像蚌壳用泪水磨含珍珠那般磨含多年,只要回想起,依旧痛入心口。
  不过真正叫崇文心死的并不是这些话,而是那次不堪回首的残忍杀猪事件。那时崇文十二岁,眼睁睁看着老家伙把陪伴自己度过近十个月的“皇后”杀死后,他借着刺出满脸泪水的盛大月光,连夜跋涉三十公里,投奔县城的大姑家。大姑接纳了他,可大姑家有三个孩子,两个大人才下岗,生活在喝口水都要花钱的城里,日子过得比背上重壳的蜗牛还艰难。为了不给大姑他们添麻烦,崇文学做生意,自力更生。崇文眉毛粗厚,眼睛透亮,生意头脑似乎与生俱来。他称斤头,量尺寸,估价格,脚勤手快,不怕吃苦,每到周末和假期就奔忙于各个乡镇,经常下乡走村串户,买进卖出,以此养活自己,供自己上学。寄居在大姑家,崇文不过是借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并未给大姑他们带来什么负担,可终究与表弟他们不同姓,常因龃龉被表弟他们撵。滚,外姓人,跑到别人家里就不走了,还大跩跩的,这是表弟他们撵人的话。撵就撵吧!随表弟他们怎么说怎么撵,崇文厚着脸皮死赖着不走,像只刺猬,在大姑家墻角的小床上蜷缩了六个年头。
  六年后,遥远的省城近在眼前,崇文只身离开大姑家,包里放着一张大学通知书和一张随通知书一并寄来的金穗卡。崇文把辛苦挣来的五千六百块钱存在卡上,毫无牵挂,永别般看了一眼那个没谁在意的小城,乘上轰隆隆的火车,开启了他的大学生活。在大学,崇文一边读书,一边做着至少两份以上的兼职供自己上学,没有获过奖学金,不过也没饿过饭,每当手头实在羞涩时,他故伎重施,像在那个只需十分钟就能从头走到尾的小县城那样,到举办婚宴的酒店混吃混喝,举止大方,神情镇定,谈笑自如。四年的大学生活,除了辛苦和忍耐,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大学毕业后,多数同学都回了家乡,崇文却跑到离边境只有六公里远的乡镇中学当老师。两年后因眷念城市生活,他努力考试,一路过关斩将,不仅改行成为公务员,还从市上考到省上,过着安稳的生活。但由于骨子里那股不受约束的天性,他做足充分的准备工作后,辞职与另外一人合办了一所私立学校,事业如预期,第四年就办了分校。同时他还做着二手车生意,倒进倒出,的确走上了老家伙想象不到的阳关大道。
  三十五岁,在同龄人中,崇文的事业算是小有所成,至于婚姻,却不能恭维。没结婚前,他有点情场浪子的意味,流连于女人的心怀苦苦寻找家的温暖。三十三岁,不知哪根筋搭错,他和一个自认为能够给他带来安慰的女人结婚,谁知婚后不到半年,女方的车道出了轨,像老家伙当年那样,他将她扫地出门,不过他并没意识到老家伙早就这么干过。重归单身生活,他卖掉与前妻共住过的房子,重新买了一套视野更好的楼房,漫不经心地过活,时刻准备飘向更远的地方,远离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出生地。
  十二岁离开那里,崇文说到做到,没再回去过,甚至在远方的高楼眺望黄昏时,也会尽量避免让自己去想它。那地方不值得回想,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回去。那里的狂风会掀翻屋顶,雱雪会压垮树枝,寒冷会冻坏耳朵,太阳会加重人的影子。那里有太多太多的辛酸。那里凡是能叫得出小地名的地块,都有他颤抖过的影子,最让他痛心的,还是老家伙。
  多年过去,在遗忘的驱策下,崇文已然忘记老家伙的长相,甚至不太肯定他是不是毛胡子,有没有做过结扎。这些年,他对老家伙仅有的了解,完全来自于和大姑的通话。如当初预料的那样,老家伙早在七八年前就被那个狐狸精给一脚踹了,痛来没人问,病来没人管,一个人孤苦伶仃,吃不像吃,穿不像穿。
  这跟我有何干系?每当大姑说起老家伙的可怜时,崇文总用这句冷硬的话回过去。
  是的,跟你没关系,可有时他会问起你,问你在哪里上班,干什么工作,有没有成家。最近几年扮演起了说客的大姑劝道,父子之间没有隔夜的仇,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回来看看他吧。他还是想你的。
  其实别说去看老家伙,从上大学起,崇文连大姑都不曾回去看过。他给大姑寄这寄那,至于老家伙,最好别提,因为一提到,就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就会想起老家伙捅杀“皇后”的场景。
  当年,老家伙不听劝,把锋利的刀叶捅进“皇后”的脖子,而且捅了三次。多年过去,那柄刀仿佛还在捅杀,崇文不希望听到任何关于老家伙的事。如今,尽管也像老家伙那样成为离婚男人,可像他这样的黄金单身汉,只要愿意,想找个女人结婚不过是张口即来的事。至于逢场作戏的女人,他只需一个电话分分钟就来。可生活终究要复归平淡,现在他少了以前的激情和拼劲,心平气和,住在高高的楼房,没有养猫养狗,什么都不养。更多时候,他情愿一个人静一静,或是健健身,喝喝悠闲茶。
  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崇文边在仰卧板上边做仰卧起坐边看球赛,大姑又打来电话。就像天要垮了那般,听大姑急慌慌说完,无非就是老家伙又吐血了,得马上救治。
  为老家伙吐血这事,大姑之前来过好几次电话,说老家伙得了什么坏血病,血就要坏死完了,医生说要活命的话就赶快换血。天,换血,听起来就害怕,县里没这技术,血也找不到,大姑说。
  坏血病?换血?目的再明显不过了。但崇文不上道,随电话那头的人怎么说,他“嗯”都不“嗯”一声。这次也一样,他盯着电视,一个势不可挡的大灌篮引得全场尖叫,呼声震天。
  电话那头大吼:喂,喂,喂,听得到不?
  又“喂”了好半天,电话那头问道:在吗?还在吗?崇文你还在吗?   在,崇文应了一声,觉得因为刚才那个大灌篮气概,自己都想去球场试试身手了。
  在就好,电话那端说,不能拖了,我马上就叫老三开车把人送来。医院你定,人,老三会照顾的。
  送来?马上?口气铁硬,不对味。像被闪电之焰击中,他大声喊道:不要。可声音还未送过去,彼端已挂电话。凑近耳朵,只觉无数车辆在高速路上狂奔。大风猎猎,万马奔腾,踢踏大地。
  难道真要把老家伙送来?不过应该只是说说。崇文想起,前次电话里的人就说要把老家伙送来检查的,后来没送。送,明显是托辞,老家伙是她亲哥,她想管又想把包袱甩给他,让他照管老家伙的晚年,把他送进坟墓。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事。老家伙这一生已知的女人就有七个,未知的不知还有多少,至于孩子,连他本人可能也说不清,估计就像石头羊群,天涯海角遍地是。
  那么多孩子,凭什么单给我送来?崇文眉头紧锁,扔下电话,又做起了仰卧起坐。没做上两个,他来到落地窗前躺下,晒起了太阳。温和的阳光泡着双腿,记忆的潮水幽幽袭来,脑海里,那个指甲盖大小的地方缓缓露出全貌,发生在上面的往事沉浸多年后又长出新的刺,挨着碰着,都是痛。
  那个指甲盖,他们管它叫干望角。不知是哪个悲催绝望的倒霉鬼起的,光听名字就没什么指望。
  在指甲盖,除了几个至亲,没人知道他叫钟崇文,大家只知道一个叫钟小跳的小坏蛋,就连教他的老师也这么喊,尽管他再三纠正:我不叫钟小跳,我叫钟崇文。但没用。最后他干脆在作业本姓名那一栏写上“钟小跳”三个字。奇怪的是他们不再喊他“钟小跳”了,他们直接喊他“跳跳”,把姓省去,嘴角笑意诡秘。至于里面有没有要表达的意思,多年后,想起时他还在怀疑,因为当时村里疯传,他并非老家伙的亲生子,是她母亲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跟四川的貨郎并了腿才生下的他。传说有鼻子有眼,还说正因为这样,他母亲才被老家伙打跑。十一岁时,崇文曾亲口问过老家伙:我到底是不是你的种?
  老家伙一巴掌甩来。
  一巴掌打穷,两巴掌打富,三巴掌打得吱哇乱叫。这是一种信条,怎能让老家伙独独打一巴掌?崇文又问:说,我是不是你的种?把脸凑上去。老家伙反手再来一巴掌。好,两巴掌了,两巴掌打富,管他大爷的是谁的种,都要活下去,反正老家伙早就和自己断绝了关系。
  第一次断绝时,崇文八个月大,当奶奶说起事情的经过,崇文听得入迷。原来老家伙要把他卖了,不过老家伙很没生意头脑,一个大眼汪汪的孩子只要六百元,简直像个憨包。不过憨包连这六百元都没拿到,对方给了三百元订金,等着他把孩子抱去后付余钱,不料在老家伙回来的途中,奶奶叫大姑把他偷走了,不归还。老家伙火冒三丈,大声吼道:好,要带你带,带大给你养老送终,从今往后,我钟大凯跟这私娃子断绝父子关系,再无任何瓜葛。
  此后,崇文便与几公里外的奶奶生活在一起,没见过母亲,也不知道母亲的长相。有时,梦里会出现个女人,说她是他的母亲。定睛细看,只有雾团,没有人形,更无相貌。从这个梦里醒来,他很想跑到那边去问见过母亲长相的哥哥姐姐,想想还是算了。
  与奶奶生活在这边,崇文少吃了不少苦头,不像一母同娘的两个哥哥和姐姐。他们三个与老家伙生活在一起,不仅要像牛马那样干重重的活,还要遭受后妈的白眼和虐待。崇文知道,作为和老家伙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的女人,他的母亲排第三。和前两个一样,他的母亲和老家伙是领过结婚证的,名正言顺。后面几个“替补”很务实,不去登记也不置办酒席,今天有甜头今天和,今天没甜头今天分,走时,带来的孩子跑在前面,比撒欢的小狗还兴奋。
  她们改嫁时会带上孩子一起改嫁,走时也会带上孩子一起走。可母亲走时一个也没带,全部撇下。崇文不知道如今不知是死还是活的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难道她伤透了心,不想再和姓钟的扯上半点关系?难道她不知道后妈的心往往都狠?不过她的确不知道,因为老家伙的前两个女人都把孩子带上一起走了,没给她当后妈的机会。如果母亲当后妈,会不会也像老家伙最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跟老家伙的时间最长,在她之前的三个后妈,崇文没印象,但听说没最后那个坏。最后那个,孩子没给老家伙生一个,人却蛇蝎心肠。
  崇文记得,奶奶那时称她为狐狸精。
  狐狸精的前夫死于修村路,被山上滚下的悬石砸死。这种枉死之人不能进家门,当时尸体就摆在公路边,崇文去看了,南瓜头被砸去一半,石块陷入脑袋。但那时崇文不知道他的女人会成为自己的后妈,只觉得她挺惨,丈夫为修村公路送了命,才得到四千八百块赔偿费。三个月后,崇文后悔对她产生同情,因为狐狸精和老家伙搞在了一起。一天,老家伙还专程来到奶奶那里,叫他去喊妈。
  妈?我没有妈。崇文一脸傲气,有谁配做我妈?
  崇老家伙一个巴掌甩来:私娃子。手指狠狠指几下,调头就走。
  对于老家伙和狐狸精的事,反对更为激烈的是奶奶,因为狐狸精还是姑娘时就不检点,今天跟这个好明天跟那个好,嫁作人妇后,也没收敛,还喜欢赌牌打麻将,是个败家败门风的主。可奶奶的反对不起一个泡,老家伙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形同水火,你住东我住西,相距几公里远。而狐狸精的家就在老家伙的下面,只隔六七百米。他们两个,今晚你到我家来,明晚我到你家去,后晚吵架了,各走各路各睡各床,好了也跟没好一样。至于双方的孩子,睡在各自家里,大人打得火热的那几天一锅吃饭,大人吵翻天后就各回各家。这种事不是头一回,老家伙跟之前的女人也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就像耍把戏。对于这样的婚姻,老家伙推给时代,还说这就是他的命。不管是什么,老家伙为他的孩子找来一个个后妈,伤了他们的心,所以孩子们一个个像雏鹰,刚会扑闪翅膀就纷纷离巢。
  崇文记得,大哥十六岁离家出走,姐姐和三哥更小,十五岁就远走他乡异地讨生活。他们离开指甲盖前,都和老家伙大吵过,走时,都发过不再回来的重誓。他们说到做到,二十多年过去,没捎回来一丝音信。不过,大哥的离开跟狐狸精没关系,因为老家伙和狐狸精好上时,大哥早离家出走了。姐姐和三哥相差一岁,他们受不了狐狸精的枕头风,被逼无奈,前脚跟后脚,相继走了。三哥走前,来到奶奶那里和弟弟道别,说弟弟有苦头吃了。崇文不信,他认为他从小跟奶奶住在另一边,尽管偶尔会去那边找三哥玩,但跟老家伙没瓜葛。不料一语成谶,就在三哥走后没两天,老家伙真的找上门来要把他喊回去,但当时没得逞。   事情的急转是在几天后。那时老家伙在成都鸡冠山景区揽了一点活,一年工期,他得带人过去干。走时,不知老家伙是怎么想的,找上门要崇文回去看家。看什么家?我的家在这里,崇文回答。私娃子,你姓钟,姓钟的家在那边,回去会有人给你洗衣煮饭,妈的有福不会享,老家伙指着那边。崇文知道洗衣煮饭的人是狐狸精,可她不仅对别人的孩子毒,对自己的孩子同样毒。就在去年,她的老二偷了她的钱去买泡面吃,被她吊在楼梯上一整天,血脉阻滞,差点死去。这不算什么,崇文对狐狸精最深的印象是,她踩住毒蛇的尾巴,提着茶壶朝毒蛇身上倒沸水,咬着指甲,满脸笑意。毒蛇被烫得皮开肉绽,痛得张大嘴巴吐出信子苦苦挣扎。狐狸精趁机把沸水倒进毒蛇口里,笑得更得意。
  这种女人会给别人的孩子洗衣做饭?就算真的会,一顿饭就毒死,崇文不去。老家伙咒骂了一顿,又要断绝父子关系。早就断了,崇文毫不客气。老家伙又要动手。奶奶护上来:人是我带大的,你没权利打。好,老家伙说,你就惯好你这小祖宗。老家伙走了,撂下一句狠话:私娃子,老子明天就走,不回去看家,不要姓钟,老子死后,一根筷子一片瓦你都别想得到。
  奶奶早就领教过,凡是狠话,老家伙没有做不到的。第二天晌午,崇文回到呱呱坠地的那个家,在老家伙的房子里住了整整十个月。在那十个月的初期,白天有光倒没觉得什么,东玩西逛就过了,最怕最难熬的是,白天走后留待给孤孩的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透肉入骨,黑暗是黑暗,恐惧是恐惧,月亮是月亮,星星是星星,大风是大风,孤寂是孤寂,样样都很清楚。不像这个夜晚,月光与灯光互相吞噬,车声与人声相较,现在与过去纠缠,时空时而飞逝时而停止,心起起落落,天上地下,忽东忽西,好似火炙。
  为什么要送来?站在阳光房,看着高天上的闪烁星子,崇文差点大喊出来。可在过去的人生里,不管被多重的石头压住,他都没吭过一声。他为自己倒了半杯葡萄酒,看时间:八点四十七分。而一分钟之前,或是一秒之前,一直担心却仍抱有的那点侥幸瞬间就被表弟的电话给击碎。
  崇文表哥,电话里大喊道,忘记你住哪栋了。不过我们就在外面的公路上,你下来我们直接去医院,舅舅又发病了,在咬舌头。快点,我打着双闪。
  咬死又与我何干?崇文后悔没有关机或是把电话卡拔出丢掉,甚至后悔去年表弟来时把他带到这个新家。他呷了一口酒。当年,老家伙酒后就喜欢吹牛讲故事。可老家伙讲过些什么呢?
  这样的想法使他感到羞耻和不争气,但更羞耻更觉得不争气的是竟然想下去瞅一眼老家伙:二十多年不见,不知老家伙落魄成个什么鬼样子?是不是已经拄着拐杖走路,口水顺着胡子汪汪流?或是情欲还饱满旺盛,还能施展出当年与狐狸精在床上的那种抓扯扭打之力?
  丢人。他重重放下酒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不好看,换一个台,点燃烟再换一个台,再换一个台。球场上的球员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根本就没吃饭,连运球都没力,关掉电视,他仰头喝掉酒。烟没了,下楼去买包烟吧。既然下来了,出去走走吧。既然出来了,干脆去一趟让老家伙悔不当初吧,羞愧难当吧,已经断了父子关系,还敢送上门来,非得叫他后悔。
  就这么欺骗着自己,崇文出现在表弟的车前。
  可真是欢喜老鹳打破蛋,失算了。他没想到,老家伙青筋暴起,头发如雪,皱纹挂脸,见了他根本没任何反应,之前怎样依旧怎样,形同陌生人。难道老家伙的记性被狗吃了,什么都不记得?这可没听他妹妹说起过。崇文吸着烟,眼睛看向前面,余光却在老家伙身上偷偷闪烁。老家伙痴痴傻傻,歪坐在后排,像狗咬骨头那样死死咬住一个黑皮钱包,右手又使劲往外扯,左手紧紧捏紧像是要揍人,口水横流,眼睛愣瞪,傻不拉几,连白痴都不如。
  坏血病是这样的症状?看老家伙的样子,崇文觉得老家伙并非什么血坏了,倒像是癫痫或是狂犬病发作,也许是失心疯。
  不知有何高兴事,远处的夜空升起璀璨烟花。表弟就像来省城旅游那般,这里扯一句那里扯一句,讲了老家伙在中途吐血的事后,又用一副羡慕的语气赞叹省城的夜景,然后收回目光,丢掉烟头,问表哥去哪家医院。
  这还用问——崇文表哥的舅舅,不,表弟的女友一直未下车,此时她探出头娇滴滴地说,不,说错了,不是舅舅,是爸爸。她“嗯”了一声后继续说,蠢,崇文表哥的爸爸,当然是去最好的医院。你说是不是,崇文表哥?
  爸爸?怎么找個这样的货色?崇文没搭腔,做出一副完全没听见的样子。
  老家伙把手一指,以胜利者的口气说,以后你私娃子把这个家给老子看好了。读书不顶用,但你可以去那里混混光阴,村完小,比起你之前的烂学校,跩上天。
  傻瓜都知道那是村完小,崇文下巴上扬,满眼不屑,没看老家伙食指所指的地方。
  那个学校的教学质量高,老师有水平,你姐姐弟弟都在那里上学,以后你们就可以相互照应,不被其他同学欺负了。狐狸精故意娇声细语,好像她后妈的身份已经转正,又好像她说的已经成为了事实。
  我没弟弟,也没姐姐,我姐姐被狐狸精打跑了。崇文尽量加重语气,好叫吐出的每个字都像石头。老家伙高高举起手。狐狸精惺惺作态,一只手挽住老家伙的胳膊,另一只手顺着老家伙的手臂游走上去,交叉手指,放下来。与这个过程相辅相成的是狐狸精的喃喃软语,小孩子嘛,随便说说,你怎么跟儿子较真啊,看这小不点!狐狸精细长的眼睛看着崇文。
  告诉你,老子不小了,另外,不准称我为儿子,老子也不是小不点。崇文想上去扁她。
  老家伙又举起手,狐狸精像拿一块点心那样把他的手拿下来。
  喊一声妈,老家伙说,以后她还要给你洗衣做饭。想到你怕,你妈还主动提出来陪你住上几夜。
  妈个臭屁,我没有妈,我有手有脚,什么也不怕,崇文把脸扭朝奶奶家那边。此时公路上传来催促的车声,听声音,崇文想到的是学校的高音大喇叭。他曾想过用那种喇叭去吼鱼。一声大吼,鱼一定纷纷从水下冒出来,白肚皮朝天。   公路上的喇叭声越催越紧,老家伙没时间揍人,交待了狐狸精几句。狐狸精挨挨擦擦,哎呀呀,你就安心走,你儿难道不是我儿?有我一口水喝就有他一口饭吃。老家伙用鸡蛋清梳抹的头发丝丝坚硬,他不老实的手摸到狐狸精的屁股,使劲一捏,狐狸精像马儿那般突然嘶鸣。
  等着我去发财,老家伙拍拍狐狸精没几两肉的屁股。
  弯腰提包时,老家伙一沉,瞅了一眼崇文脖子上的那根红绳,但什么也没说,提上包走了。狐狸精送他,两人在太阳的照耀下朝上面的公路走去,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影子排对排。
  看家,看你个鬼人家。老家伙前脚走,崇文后脚就离开这个家,跑出去玩得天昏地暗。太阳落山时,有个孩子喊他“六百”,他跟对方打了一架。六百,指的是老家伙卖他这件事,太侮辱人,他必须得打回来。到了傍晚,他空着肚皮回到奶奶那里。当晚奶奶接收了他,他吃了顿饱饭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吃过下午饭,奶奶就催他回家看屋。我的家在这里,奶奶,他说。但奶奶还是要赶他过去。自老家伙放出狠话起,奶奶就一直在赶崇文过那边去,她说,你不回去,正合狐狸精意,你哥哥姐姐都走了,现今只有你,你不回去看着,家里的东西早晚会被狐狸精搬完搬尽,更要命的是,房屋田产会全归狐狸精儿子,不能让他们捡大便宜,快过去看好,那些可都是你的。
  什么房屋田产跟自己无关,崇文不想回那边,那个房子大,空荡荡的,冷。但有第一晚,没有第二晚,昨晚留下崇文,今晚奶奶怎么说都要赶他走。今晚再不回去看着,东西就要被狐狸精搬空了,我听说昨晚她就搬了不少东西,那是属于你的,快回去看好,奶奶说着拿了几盒火柴给崇文,把崇文推出门,关掉灯。
  握紧火柴,看一眼黑下来的天,看一眼远去的白色小路,崇文回身敲门:奶奶,您就让我再住一晚吧,明晚我就去那边把屋看好,不跑回来。
  里面不应,很黑。
  奶奶,天已经黑了,您就再让我住一晚吧,我明天一定去那边,自己洗衣自己做饭,不再跑回来。
  里面还是不应。
  天越发黑了,风声嘶嘶,听不到虫叫,星子东几个西几个。崇文又捶了几下门,没回应,只得垂着头一步三回头离开。奶奶没追出来。崇文又往回走,没走几步他掉转身,迎着风顶着夜一口气跑到老家伙的家。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没有鬼,他透过门缝偷偷往里瞧了瞧,打开门。想划燃火柴又怕看见鬼,不划燃火柴又找不到灯,犹豫两秒,他还是划燃了一根火柴。灯泡吊在那里,他赶快走过去,火柴灭了,他在一个大概的地方摸找了好一会儿,摸得心发虚。难道是鬼在使坏,把灯泡拿开了?心一阵发怵,他咬牙又划了一根火柴。真是气人,灯泡就在头顶,他打开灯,屋子亮了,影子落在地上,堂屋很空,幸好有个饭桌在中央。他低头看看桌子下面,没任何东西。他起身扫视一周,觉得老家伙没本事,要是有钱修平房的话,可以一眼看到顶,这样的瓦房,到处黑漆漆的,怕人。也不知道楼板上面有什么?太怕,他赶快低下头,探着身子朝迎向太阳的那个卧房走。那里曾是大哥和三哥的卧房,他划燃火柴走进去,拉亮灯。看来以后就要在这屋里睡了,思忖着,他看了看床底下,然后试了试床,还不错。他又来到堂屋,想把其它几间卧房的灯都拉亮,又害怕进其它房间。到目前为止,对于这个家,他只进过堂屋和那个卧房。他缩回目光,转身关门时,被自己投在墙上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他喘着粗气跳到门口,天上的星宿密密麻麻,在说话。听着它们的话语,他咿咿呀呀一口气跑回奶奶那里。透过窗,知道奶奶还没睡,他悄无声息来到奶奶窗前,里面有窸窣声,他随即来到门口,才敲一下门,窗户就黑了。崇文很后悔没在窗户那里就喊奶奶,更后悔敲门,早知奶奶会那么快关灯,就不敲门了,甚至不喊奶奶了,在她的窗下多待一会儿也不错。可已经敲了,崇文继续敲,边敲边说,奶奶,请您把门给我打开吧。
  里面不应。
  崇文又敲两下,奶奶,您就把门给我打开吧,我知道您没睡。
  不应。崇文来到奶奶窗前,奶奶,您就给我打开吧,我知道您没睡,您听得见的。
  之前还能听见里面的窸窣声,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崇文靠着墙缓缓坐下去,坐在奶奶窗下,嘴里念念有词,奶奶,您就继续让我跟您一起住吧,您不是说当初留下我是为了使个嘴吗?现在您把我喊去那边看屋,我怎么给您使嘴?连洗脚水都不能给您倒。崇文仰头看着远天的闪闪星宿,那些会流泪的眼睛说着话:奶奶,求您了,您就让我进去吧,我给您使嘴,给您作伴,不再惹是生非,不再打谁惹谁,您把我留下吧;奶奶,我给您提水,给您煮饭,给您拾柴火,给您捶背给您捏腿;奶奶,您让我进去吧,以后,我都听您的话。
  里面还是不响不应。崇文又偷偷坐了一会儿,奶奶就像知道他在窗下那样,没像他想的那样开门探头看。看来奶奶是下了死心了,都怪那狐狸精,要不是她,奶奶不会不開门。崇文把一切怪罪在狐狸精头上,是她逼走了哥哥姐姐,是她让奶奶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得讨回来。狐狸精怎么使手段让老家伙揍哥哥姐姐,他就怎么揍她的儿子女儿,虽然她的女儿要大一点,但根本不用怕,没什么好怕的,一定斗得过她们。胡思乱想着,崇文又跑回那个家,凭着记忆这翻那找,在墙角找到一把长长的杀猪刀。杀猪刀锈迹斑斑,带着露水,摸一下就会沾上锈痕。他在衣服上揩去手上的锈迹,拿起坠手的杀猪刀在桌子上敲敲,回到卧房,抱着它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接着一骨碌把头扎进被窝,越想越怕,不敢大声出气。鬼可能就在床边。
  头一次独自住在老家伙空寂的房子里,崇文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恐惧中像猪儿那样睡着的。不过某一刻,他竟然渴望狐狸精出现在眼前。这是十分可耻的,念头还未形成他就先给自己两个耳光。害怕至死也不能让她进来,她是狐狸精,是吸人阳气的妖怪。门外呼呼作响,他闭紧眼睛,听不见听不见。第二天醒来,灯开着,天已大亮,太阳望出万丈光芒,昨晚的恐惧烟消云散。他伸个长长的懒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尽管可以看见地块中间耸起的坟,也没什么好怕的,晚上也不可怕。
  一点也不可怕。
  如果老家伙一眼就认出人来,且哭哭啼啼,摆出一副希望得到原谅的可怜相,崇文知道他当时定会瞧不起他,立马掉头走人;如果老家伙认出人来,但依然像当年那样凶悍傲气的话,他可能不会走人,他应该会找个可以打压他嚣张气焰的豪华酒店,点一桌饕餮大餐给他开开眼,再让他伴着回忆慢慢享用人生,而头发丝丝发亮的他则会大方结账走人,去飙车去狂奔。可二十多年不见,老家伙却以那个样子出现,活像个憨包。但这跟私娃子又有何干系?父与子这两种颜色搓成的绳索已被话语的冷刀早早砍断,崇文抽完一支烟就要走。   表弟见状,急了,忙拉住表哥,恳求表哥上车带路去医院,还把一脸不耐烦的女友轰到后排。后面去,表弟假装吼道。然后看着表哥央求道,崇文表哥,你知道我是小地方来的,找不到路,得请你上来给我带路啊,崇文表哥。
  崇文知道这一招肯定是大姑在家亲授给表弟的,肯定还假设了很多种情况。这就像他当初上门和人谈生意一样,只隔着一道门了,依然还在假想见面的情况。如今,不用再忐忑了,好的生意人都很会算账,但真正优秀的生意人总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为自己赢来口碑,如今他已赢得口碑,不用再算账,偶尔心血来潮,出于对成功的感激算算过往时,在这个世界,他谁也不欠。
  不过这人是表弟,从以西那样的小县城赶来,就给他带个路吧。毕竟寄住他家那几年,他小,没撵过人,还天天尾在屁股后面,左一声崇文表哥右一声崇文表哥,不像老大老二,他们两个来,别说见人,“无人接听”的回复就会让他们后悔走这一遭。
  给他带个路吧!这话差点说出声。
  一阵急驰,带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初中未毕业就辍学的表弟连停车的地方都不会找。时刻担心老家伙会扑上来的女友见状,连连奚落,两人你一嘴我一嘴吵起来。
  就这么两个活宝想挂号入住,休想。见看上去不得了实则有点笨拙的表弟,崇文拿出电话,权当做件好事,打给了医院里的好友。她上个月就打了两个电话叫他出去见见面,给他介绍对象,结婚的那种。但他以忙作借口一直没去。此时电话过去,被对方埋怨了一阵,不过事情分分钟安排妥当。见表弟和他女友搀扶着老家伙进了病房,崇文掉头就走。
  翌日晌午,表弟来了条微信语音。内容精当含蓄,关键的话都说了,以表弟的智商,他事先肯定和大姑商量过,说之前肯定还酝酿过好几次。
  崇文表哥,表弟说,按照妈说的,已给舅舅做了检查,全身都是病,而且样样都很严重,医生说最严重的是造血功能出了巨大问题,要输血,你忙完过来看看吧,我们等你。
  公车拍卖会正在进行,但事先已说好,想要的车辆早已是囊中之物,一个过场,走也行留也行,该打理的已打理。至于学校,忙的是招生那段时间,现在根本谈不上忙不忙,不过不忙也不可能去医院。父子关系早已断绝,凭什么?又听了两遍表弟留的语音,崇文转给表弟五万元钱,发了几个字过去:钱尽管说,其他你处理。毕竟见到街上的乞丐流浪汉都要给他们几个钱。
  至于表弟说的去看看,不可能,老家伙输不输血是他自己的事。费用的话,不过是用钱来了结,而钱每天在人们的使来用去中变得无情无义,拿这无情无义的东西做个彻底了断,千值万值。
  退出微信,他站起身,走出喧闹的拍卖会场,回到手掌心里的家。
  这个家虽没温柔善良的女人,但他爱自己的这个家。这个家不像老家伙的房子,不像那个指甲盖。这个家没有恐惧,没有哭声,没有眼泪,没有残忍,没有背叛,没有暴虐,没有拒绝,没有伤害。这个家的天很蓝很蓝,收回远眺的目光,看着茶几上的红笔,他欠身,拿起它在手掌上无意识地勾画,每条掌纹画一下,画过后,手掌上的红纹阡陌纵横,鲜艳欲滴,似乎在昭示自己的命运。他放下笔,靠在沙发上仰天闭目,感觉人世在屁股下面分崩离析,而空无之美托着整个身体朝云端升去。不一会,表弟又打来电话。等了好几秒他才接,内容和微信上说的差不多,只是多加了一句:医生说手术需要亲生子女签字。
  亲生子女?他这样的人有亲生子女吗?崇文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一个“嗯”结束电话。
  过了好一会,电话又响了,不是表弟,是大姑。
  听老三说要输血,要签字,大姑讲到这里就不讲了。打蛇打七寸,大姑的话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分,但崇文不接话。大姑把话围着地球绕了一圈,最后不得不挑明,你还是去医院一趟吧,不管怎么说,他给了你生命,是你父亲。
  我没父亲,崇文冷冷回道。脑中浮现的是老家伙的狠绝。
  嗯,好吧,他不是你父亲,电话那端的人换了一种方式,不过他是我大哥,是我的亲人,你就帮你大姑去看看你这个亲人吧。
  亲人?当年语文老师喊扩写句子的往事猛然跳进脑海。这时另外有个电话打进来,说了情况后,他挂了大姑电话。打电话来的是她。她是医学院的,当年上大学时,他在一次促销活动中认识她,继而成了仅有的知己。
  喔,忙人,她带着丝丝笑意说,你把人丢给我就不管了,听说病情很不乐观,快点过来签字。她直接切入正题,几句之后又闲聊起来,挂电话时,并没忘记此次通话的目的:抓紧时间过来,顺便让你见见我说的那个小护士,你保准会喜欢的,酒窝真是迷人。
  酒窝真是迷人?他從未和她讲过酒窝的事。她提到酒窝,想必这护士的酒窝是真的迷人。挂掉电话,他有点感叹。大学时,她去做促销是为了体验生活,不是为了挣钱。而他不一样,他来自生活,本身就是生活,却时常要面对能不能存活下去的危险。她家境不错,没这方面的担忧。而他有,大学期间,他常常为明天的饭和后天的支出发愁。他想对她说的话,要么到不了嘴边,要么一经说出就变成另外的话。但如今他不再有当年的自卑。如今他感到自豪,他自豪的不是现在拥有什么,而是一个人在这世界奋斗,没有因为绝望心碎而死。相反他白手起家,虽没为国家做贡献,但也没享受过政府的任何恩惠,他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没有成为国家的负担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何况合办的学校还得到了教育部门的嘉奖。站起身,他趿拉着40码的拖鞋来到窗前,看着下面微小的行人车辆,看着高天一触即散的流云,胸中的苦楚,荡然无存。
  七点刚过,他们坐在一家咖啡厅。老朋友和她口中的小护士坐在对面。这时他和护士已经熟络,不需要旁人引路,相反,一旁的介绍人倒觉得自己有点多余。至于原因,他想可能是因为她那张自带笑意的脸,特别是那对早在那个伤心之地就想摸摸看的酒窝。那对酒窝使他想起了另一个她,她的酒窝真的很美,美得露珠都想滴落进去,美得他想伸出手指看看深浅,美得他想越池亲吻,美得他轻声唤她“小吻”。可老天不公,她是狐狸精的女儿,注定该吃苦。当年,他把她藏进那所空坟逃过一劫,但之后不知所终。如今她会在哪里?是否活着?有没有成为孩子的母亲?有没有成为奶奶?有那么几次,他差点把护士喊作小吻。但此小吻非彼小吻,这点他很清楚,因为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可替代,他们有各自的命运,各自的王国,各自隐秘的忧伤。   不过眼前的小吻应该不会有什么忧伤,她的笑容甘甜,时刻不忘对服务员说谢谢。只是今天不凑巧,老朋友和她都要值夜班,这顿感谢的晚餐用时不久。离座后他没有接受邀请去医院联络感情,他朝另外的方向去学校转了一圈,回到家,已十点。躺在床上,看着脉管,他想再用针扎一下。下午去医院时,已经抽血去化验,如果与老家伙的合,就抽自己的血给他,不合,就买血来还给他。当年,跟三哥去那边玩时,老家伙讲过哪吒削肉还母削骨还父的故事。
  他希望的是合,DNA比对成功,这样他就不是老家伙口中的私娃子,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血还给老家伙,从此和他两断:老家伙走老家伙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反复回想狐狸精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才发现他一开始就不曾知道狐狸精的名字,不过她的相貌还记得几分。那几分记忆源自奶奶对她的评价:你看,长一张寡骨脸,长寡骨脸的女人,心肠歹毒。
  什么是寡骨脸?崇文不知道,只觉得狐狸的脸像倒挂的三角形,没肉,长腿如筷子,很细,瘦得真难看。这么难看的女人,成天还装娇扮嫩,绝不能让她进门半步。
  回去的第二天,崇文蹲在太阳底下,在门口的磨刀石上将锈蚀的杀猪刀磨得发亮,等着狐狸精前来洗衣做饭,搬东拿西。只要她敢来,就向她亮出刀子。可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当着老家伙的面,她嘘寒问暖,一视同仁,什么将心比心,手板手背。说的话简直可以酿蜜。一向粗暴的老家伙没脑筋,耳根子软,以前,他有钱时狐狸精摇臂扭臀来了,没钱时就吹眉瞪眼去了,等又有钱时,狐狸精又来了。狐狸精屡次三番这样,老家伙还是不会吸取教训,他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芡,依旧认为自己捡到了宝,把狐狸精当心肝宝贝,给她买这买那,还大把大把给她钱围着牌桌子转。
  老家伙天真地以为,他走后狐狸精会照他吩咐前来为他口中的私娃子洗衣做饭,陪他口中的私娃子度过黑黑的夜晚。老家伙大错特错了。崇文没想到自己也想错了,他把杀猪刀磨亮,却不见狐狸精前来,不知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崇文提上杀猪刀就着月光跑回奶奶那里,奶奶,开门,狐狸精不敢来了,她没这胆子。说到胆子,崇文看看四周,觳觫颤栗。他必须得大声喊出话才能叫内心的恐惧少一点。奶奶,崇文大喊道,狐狸精不敢来了,您给我开门吧,以后白天我去那邊,晚上我来您这里,陪您说话,给您作伴,您说行不?
  月光照进木窗户,里面的条状月光像木棍,再大的喊声都被木棍给打回来。崇文抓住窗柱,痴痴望着里面,奶奶,您开门让我进来吧,狐狸精真的没来给我洗衣做饭,她白天不敢来晚上也不敢来,我今天自己煮的饭吃,您让我回来吧,您不是说我煮的饭好吃吗?您让我回来,我好给您煮饭。
  和昨晚一样,里面没应,
  奶奶呀,崇文喊得更大声,我求您了,您让我进来吧,那边的房子空得很,一个人住,怕。
  崇文不想说出这个字,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跳跳”,什么时候说过“怕”。他不想吐出这个极伤自尊的字。但她是奶奶,奶奶不会嘲笑他,奶奶会疼他给他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但去的那天奶奶就说他已经长大了,无论他怎么求就是不开门,更不会主动留他住一晚,哪怕一晚。两月后,眼见天要黑了,奶奶闪躲着目光说,今晚就在这边睡吧。不了,我过去防着狐狸精,崇文说了谎,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可想到奶奶之前的做法,他铁心拒绝了。他回到老家伙阴暗的房子,和“皇后”继续等着狐狸精前来。可从老家伙走后,狐狸精就不曾来过,最初那十多天,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一所“明三暗五”的房子。
  在一所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好几个回音的房子里,首先要战胜的是黑暗和内心对黑暗的恐惧。要怎样才能克服这样的恐惧啊!像奶奶那样见坟就喊三声“菩萨保佑”吗?没用的,爹妈都不管不顾,千人祈祷万人跪拜的菩萨哪有时间来保佑?在夜里捶胸哈哈大笑把鬼吓跑吧,可外面风吹树吼,雷鸣电闪,门窗嘶啦响,电突然断掉,到处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像鬼正在赶来,这些时候,能笑得出来?恐惧赢了,黑洞洞的夜晚赢了,别无办法,他只得蜷缩进被窝,祈祷鬼看不见。
  对的,就是鬼,恐惧的源头就是鬼。多年后,崇文还清楚记得,为了战胜鬼,他跑到有影碟机的邻居家看最恐怖的恐怖片,白天看晚上看,回到屋子,关灯细细回忆那些可怕片段,常把自己吓得失声大叫,眨眼钻进被子,屏住呼吸。天亮后,入窗的阳光注入新的力量,他豪气干云,提着光闪闪的杀猪刀冲到门外,不知恐惧又躲到了哪里。可一到傍晚,恐惧又像云影从远山袭来,看着村子里一所所耸起的坟,他知道该如何提高胆气了。
  夜里,没有狗咬没有明月,他走进路边那七八所坟的中间,想电影里的恐怖片段,想里面阴风习习的配音,想狐狸精那被砸死的男人。他抓紧坟上的石头狂想,风打着树梢,坟上的荒草波涛汹涌,风水树的根在地下乱窜,山上的树在行走,声音比乌鸦还瘆人的夜鸹鸟有一声无一声地叫,天空在摇,星子淹没又露出,石头要裂开,大地的双腿在颤抖,终于恐怖给了他力量,“啊”的一声,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踢打着坟前的杉树,喊它们出来,以最可怕的形象出来,出来,我不怕,我钟小跳什么都不怕。第二晚,他再这么做,突然惊起的尖叫声将一个路过的女人吓得摔天滚地。撞鬼了我撞鬼了,她天呀地呀喊叫着一趟跑回家。而他在后面哈哈大笑,滚天滚地,得胜猫儿欢似虎。后来,无聊时他故意躲在这里吓人,不料被人发现是他在搞鬼,据说就是狐狸精发现的,不过不管是谁,他再躲在坟地吓唬人时,他们将计就计,装作不知道,狠狠“黑打”了他一顿。
  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他从未告诉过人,只说给了“皇后”听。
  “皇后”通人性,它从狐狸精的圈里逃回来没多久,就住到了他的床前,夜夜伴他入眠。在那无人问候的十个月里,“皇后”是他白昼的影子夜晚的明月,是他知心知意的伴,是他温暖心间的火,是他倾耳聆听的老兄,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最亲最亲的亲人。
  可十个月后,老家伙回来了。回来的第四天,老家伙就杀了“皇后”。杀“皇后”那天,天空吞散云朵,指甲盖一碧万顷,沉浸在年关的喜庆里。老家伙两杯烈性烧酒下肚,“呸呸”两声,从狐狸精大儿子的手中接过杀猪刀,一刀杀入“皇后”的脖子。   老家伙再杀入。
  他再杀入。
  一切已知晓,血型都是O型血,比对结果也摆在眼前,不是什么私娃子,彻彻底底是老家伙的种。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不会悲伤也不会欣喜,更不可能觉得是晴天里的霹雳,决定鉴定时,他知道结果无非两种:私娃子,不是私娃子。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会影响到现在的生活,甚至连心窍都不会动一下。心,早就死了。死了。
  是私娃子又怎样?老家伙不是一直都这么喊?不是私娃子又怎样?已经当了那么多年的私娃子和小杂种,难道还能把失去的弥补回来?在最需要爱的时候被抛弃,在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无人呵护,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却无家可归,只得流落街头,又何必拿今日的幸福佐昨日的苦酒?一眼没多看,更没想过要将鉴定结果收藏,甚至都没带回家,他直接将它们统统扔进了垃圾桶,涉及老家伙的一切,都不配带回自己编织的家。不配。
  回来,有点疲倦,他先睡了一觉,从好梦中醒来,落日黄昏,恰是吃饭的时间。今天他没出去吃饭,他推了两个饭局,自己做起了饭。他告诉自己,亲自做饭只是想对自己好一点,不是因为主治医生的话:两天后输血,注意这两天的饮食。不是,绝对不是因为要输血给老家伙的缘故,不是,尽管要把血还给老家伙,但还不值得为他改善饮食,不值得。亲自做饭,只是想看看厨艺是否退化。好久没做饭了,那些厨具也因久未被用显得落寞。
  他漫不经心,进进出出,熬了银耳羹,煮了白米饭,炖了排骨汤,炒了几盘小菜,摆了一桌,却纠结于该吃哪样。做时兴趣盎然,吃时舌苔发苦,哪样都不对味。要是“皇后”在一旁淌着口水看着的话,胃口肯定好得不得了,半支烟的时间,他想他定会把桌上的一切杀得片甲不留。可惜。记忆刚闪到过去就被他硬拽回来,他放下筷子,收掉一切,打开电视。
  他看的是最爱看的饮食频道,这是他的小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连前妻都不知道。他看得很投入。每次看这样的节目,他感觉自己在吃里面的一道道菜,节目结束后,他品尝了里面的所有菜肴,而且酒足饭饱,回味无穷。学生时代,他常常站在远处或是隔着玻璃窗看别人吃汉堡、喝可乐、切牛排。他学着他们的样子,感觉自己也在吃一样。不过对于西餐,他至今还不太确定是左刀右叉还是左叉右刀。这个问题,应该追溯到中学,当时的课本上有一篇介紹西方餐桌礼仪的课文,当年,那位头发烫成卷的英语老师比手画脚地说:左叉右刀,left fork,right knife。知道了吗?读一遍:left fork,right knife。很好,左叉右刀,右刀左叉。leftfork,rightknife;rightknife,left fork。我们再读三遍,很好记的。
  好记个鬼,多年后回想起来,他大脑里只有老师比来比去的手势,每次吃西餐时,他就是那种需要“百度”的人。不过那是从前,现在他才不会傻到再去百度,他想哪只手拿刀就哪只手拿刀,谁也管不着。
  好的,电视里的厨师说,下面我们来做一道炒肉片。
  肉片下锅时,厨师说他的这道炒肉片脱胎于袁枚的《随园食谱》。其实没什么了不起,鸡毛小店里的炒肉片不也是这么个炒法?他很不屑。
  好的,下面我们倒入生抽,厨师以一种读诗的韵味说。
  生抽不就是酱油?在指甲盖,可没人说什么生抽老抽,一概说成酱油。酱油红褐色,像血,这使他想起了在那十个月里他用酱油泡饭吃的事。在那十个月里,他自己给自己做饭,没肉,他就不吃肉,顿顿吃油炒饭,邻居家的鸡窝里有蛋的话,他就享享口福,顶着恶毒的咒骂拿两个来做蛋炒饭。后来油没了,他没问奶奶要油,他用酱油泡饭,血色的酱油朝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一浇,香气扑鼻,口水哇哇流。在那期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瓶酱油,可怎么也吃不厌,到大姑家后,尽管有菜,他还是会往白米饭里倒酱油。不过上高二时,一个在酱油厂上班的老头煞有其事地告诉他,酱油是他们用脚踩出来的,所以总是闻到一股脚汗味。脚踩出来的?脚汗味?他不信,不过从此后再没吃过酱油。
  伴随着厨师的一句“起锅”,酱油色的肉片盛在盘子里,他的喉咙鼓动两下,感觉带着酱油气味的那种臭血在脉管里撞击,喊叫。
  脉管里的血来自老家伙,是老家伙的。看着青筋暴凸的手臂,他想割条口子,立即把臭血还给老家伙,全部还给他,一滴不剩地还给他。他用指甲使劲划一刀,痛,但没出血。他又用指甲割划一刀。当年,他用的可是奶奶的针。奶奶用细密的针脚将一块块布匹缝成件件成衣,可至死也未能将母子间、祖孙间的那条缝缝合。
  缝合不了的。伤口在心里,愈合了也会裂开,时间的线无能为力,窗外倾泻而下的月光也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关掉电视,想去窗边看看,又怕勾起当年在月亮地里和“皇后”奔跑的情景,于是来到壁橱,倒了半杯酒,端起摇了摇,又放下。上床去了。
  上午,主治医生讲过,O型血是常见血种,O型血的人被称为万能输血者,这样的血血库里很多。
  真没必要抽你的血,医生劝道。
  就抽我的,他的态度坚决。
  这几天时间,他没到病房看过老家伙一眼,也没问过老家伙一句,也不知道老家伙的情况,甚至说不清楚老家伙到底得了何种该死的病,只是隐约听到一句什么造血功能出了问题。
  造血功能出了问题?活该,这种狠心肠的人,不出问题才怪。他没有半点怜悯,甚至没想过老家伙这几天的情况,不过从表弟和他女友的神色来看,老家伙应该清醒过,只是他们出于某种担心,统一口径,咬死说老家伙一直痴痴呆呆,口水汪汪,不清醒。表弟的女友更是夸张,说她的钱包还被老家伙咬着,他的拳头也死死捏紧。真是,表弟的女友很不屑地说,都不知捏的是什么,捏得那么紧?而表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愣头愣脑说:崇文表哥,说不定你去看一眼,舅舅就好了。
  看他?天地重又合在了一起也不可能去看他。既然他当年讲过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故事,那两天后就把血抽来还给他,要多少都行。如果他觉得还血还不够的话,削肉还是剔骨?他讲一声即可。如果连长相都不知道的母亲也要突然出现,来要心要肝保命的话,同样,说一声就行,绝不犹豫,绝对不会犹豫。   这条贱命是他们的精血生成,要血要肉,要骨要髓,要生要死,随他们便。
  削去肉还你咽下的苦水,剔掉骨还你落下的鞭子。我我我,抽龙筋扒龙皮,大闹东海,一人做事一人偿命。我我我,今日就把恩情还,转生转世是路人,是路人呀是路人。
  老家伙当年讲哪吒闹海时,咿呀哼唱的戏文延伸到梦里,皓月高悬,照亮奔跑的指甲盖。
  “皇后”!喊声把月亮震成碎片。
  还在床上,嗷嗷的叫声就传进了他曲里拐弯的耳朵,他以为是别家的猪饿哭了,蒙头继续睡。可猪的嚎叫声响在耳边,他咒骂着翻身起床,提着亮晃晃的杀猪刀冲出门。万万没想到,竟是“皇后”。“皇后”的前腿搭在高高的圈门上,耷拉着两只大耳朵的头傻乎乎地探出门外。见了他,“皇后”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眼睛发亮,耳朵甩摆,两条后腿交替猛挣,咕咕唧唧,盼他过来。
  他也第一眼就认出了“皇后”。
  “皇后”这个名字是三哥起的。“皇后”小的时候,三哥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有一次还跟着三哥进了人家的门。猪来穷狗来富,那家人非得叫三哥按照祛晦的习俗,买来红布绕着他家的房子围三圈,放三串火炮,祝他家全家老少平安,六畜兴旺,鸿运代代传。三哥照做,心里咒得要命。此事后,三哥把“皇后”关进圈里,天气大好时才带它出去放。但三哥完全没意识到小猪要找骟匠骟过才行,以致“皇后”长大后成了头母猪。去年春天它下了第一窝崽子,但没人知道下了几头,因为那几天三哥出去帮工去了,没人喂食,等他回来,“皇后”淌血的牙齿正在吃自己生的幼崽。它像活吞耗子那样一口吞下最后一头小猪,眼睛摸摸找找,叼起湿黏黏的胞衣,像吸面条那样一口吸进肚里,咕咕唧唧,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能吃掉自己的孩子,三哥有点畏惧“皇后”,不过几天后,当他把手伸出去时,“皇后”依然像以前那样只是舔舔,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他丢掉刀子冲跑过去,又一脚刹住,悬着心,试探着把手伸出去。“皇后”伸出宽大粗糙的舌条舔舔,频频点头。你好你好!“皇后”说。
  老兄,他揪着“皇后”的耳朵狠狠问道,前些天你跑哪里去了?
  样子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原来,老家伙走的当天,狐貍精就把“皇后”赶到她家,加高圈门,占为己有。但这不是“皇后”的家,它卧薪尝胆,一直咬一直咬,咬坏圈门就往回逃,从后墙那个透风的洞钻进自己的圈,不料钻进去后就被垮下来的几根木棒挡住洞口,再也出不去,饿得直叫。
  “皇后”回来了,他兴奋得像只跳跳鸟,可他还没打过猪草,更没剁过猪草。不过猪有牙齿,为何不直接丢给它们吃呢?他拿着两棵菜问道,“皇后”老兄,这样的吃不?吃吃吃,“皇后”连连点头。这就乖了。他把一棵棵白菜扔进去,把一个个干玉米扔进去,把一抱抱薯藤扔进去,把一个个南瓜扔进去。他把一切人吃的蔬菜瓜果都扔进船一样的猪槽。“皇后”吃得撒欢卖力,舔口抹嘴,邻里却遭了殃,骂他小短命。不过他很会做思想工作。想想吧,他说,我亲自动手,把你们的南瓜白菜抱给“皇后”吃,它就不会因为饿,跳出圈门跑到你们的地里又吃又踩又糟蹋。你们说是不是?是你娘的大腿,对他怀恨在心的孩子替父母反驳道,有种把你的“皇后”放出来,一定让你断子断孙,江山没人继承。妈不要爹不管的私娃子。后妈生的。并腿出来的。活该没人要的。六百。
  前面的话中听,虽被骂断子断孙,可“江山”““皇后””“继承”这样的词语听起来就像听古诗。但后面的话如刀砍。没见识的人,真是好心当驴肝肺,他板着一副不被理解的表情打开圈门,随“皇后”出去糟蹋。“皇后”像头野猪,身子矫健,脑子聪明,该吃的吃,该拱的拱,该跑的跑,该逃的逃,吃了不少老鼠药拌的饭也没事。甚至还会像黄鼠狼那样逮人家的鸡。
  有一个跳跳就够受了,现在又多了这么一个伤天害理的豹子瘟,有人去找村主任告状。没想到主任真的受理了此事。一天太阳挂顶,光芒耀眼,主任带上几个跟班前来拉猪,理由冠冕堂皇,他属于超生游击队,罚款八百元。
  什么?搞没搞错?他问主任,我这样聪明能干,只值八百元?眼瞎了吗?他瞪大眼睛,比出一个小小的“八”字。
  哈,叼着烟的主任鼻孔冒烟,超生娃崽人不大,脾气倒还挺大。
  哈,老子一向这么大,要怎样呢?他不可一世的傲气只差一支烟了,不过这好办,等一下就去买,价钱一定要比主任的贵。
  好,有种有种,说着,主任重新开了一张单据递过来,由八百变成一千二。
  嗬,你随便给人家戳个章不是一千就是八百,难道我只值一千二?主任不是个好家伙,他听人是这么说的。
  主任哈哈大笑,崽子,那你觉得你能值多少呢?
  十块那种,一百万堆在一起会有多高呢?他脑中出现一座山,嘴上倒还客气,他说,总之要比你贵。
  好吧,为了满足你,主任征求道,我开成两千,满意了吧?
  那你只能值一百,不行,只能值十元,他指着主任,以一种命令的口气说道。
  好,就依你崽子说的,我值十元,你值两千,给钱吧,主任把抓钱手伸过来。
  哈,老子连碾米买油的钱都没有,哪来这么多钱给你们?
  他的确拿不出这么多钱,可零花钱还是有的。没钱时,他就会卖掉老家伙的稻谷和玉米,办法多得很。
  崽子,主任吐掉烟头,没钱,你还敢这么气概?
  老子一向这么气概。
  那时他说话老子翻天,句句带脏字。主任先礼后兵,叫人捉猪。有个蠢蛋自以为了不起,一箭步跳进猪圈,却被“皇后”几大口咬出来。主任不信邪,提着棍子进去,结果搞得连装钱的皮包都被“皇后”咬去了。小杂种,妈的你喂的是猪还是狗?主任喊叫着跑出圈门,气还未喘定,赶快叫他进去把包拿出来。
  拿包可以,他得意地说,可他们都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早餐,你们好歹得研究一下吧。他听说有人去找主任办事时,主任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这事我得研究研究。“研究”指的是烟酒,懂的人自会知道。主任是深谙此道之人,当即给他十元。   十元,打发叫花子吗?他伸出五根手指说道,至少五十元。
  小崽子,你比抢人还厉害呀,主任似笑非笑。
  如果你不是主任,那就不是五十元这么简单了,至少要你一百,谁叫你骂我“小杂种”呢?委屈写在脸上。
  主任哈哈大笑,不知是出于赏识还是觉得这事本身就值得哈哈大笑,不管什么原因,主任真给了他五十元,还纠正了他的说法:崽子,你气概,但不是免费的早餐,是免费的午餐。管他妈的是早餐还是午餐,他是跳跳,跳跳是讲信用的人,拿到钱,他从“皇后”的嘴里取下皮包扔出来,勒住“皇后”的脖子,“皇后”老兄,干得漂亮,下次继续。“皇后”连连点头。他买了二十元的酒糟让“皇后”美餐了一顿。
  但真正与“皇后”相依为命,始于那晚。他半点也没想到,那晚,吃掉自己孩子的“皇后”竟会在他蜷缩成团的时候出现在他床前。那个雷电之夜,两个惊雷击碎灯泡,闪电之绳撕开夜空,暴雨倾盆,乌风不甘示弱,掀屋动瓦,拔苗折树,整个指甲盖,风狂雨暴,闪电雷鸣,水天漫地。老天无视祈求,炸雷捶击胸口,电闪劈打泥墙。他从未独自面对过如此慑人肝胆的夜晚,之前,他独自面对了羽毛落地都能听见声响的夜晚,已经躲在坟堆锻炼了可以与鬼对峙的胆气,可他还没遇到过这种夜晚。这种可以震碎心脏的夜晚,奶奶可能也没遇到过。老天越发疯狂,巨雷滚过屋顶,球状闪电砸落大地,他以为他什么都不会怕了,却抱紧自己躲在床角。远处有人嘶喊人被卷走了,人被卷走了。这个声音如同蜡烛安慰人心,可卷走人的风会有多大?会不会吹倒房子?会不会把地球吹落悬崖?他肚里塞满石头,脚趾长出树根,死死抓住大地,任凭门窗嘶响,风雨灌屋。这时,几道白煞火焰破窗而入,“皇后”湿淋淋跑到他床前,使劲一抖,水珠噼啪落地,比他还惊恐,还害怕。
  “皇后!”他眼睛晶亮,喊出了声,揪住“皇后”冒着热气的滑溜溜的耳朵。
  这次的雷暴摧毁了电路,要照明,得交钱重新栽电杆拉电线。老家伙都把钱给了狐狸精,我哪里有钱给你们,干嘛不去问狐狸精要,她不是要当我后妈吗?告诉她机会来了。面对上门来要钱的集资人员,他振振有词。但左等右等,没谁为他把电拉来。一到夜晚,别家别户的灯像花绽开,他的屋子黑黑沉沉。哦天,鬼怪不会因为没光全跑到老家伙的屋子来吧,他人那么坏。他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只是小小的一跳而已,因为那晚之后,一入夜,“皇后”总会陪着他。他在火边为自己煮饭时,“皇后”像狗那样趴在门口。他上床睡觉时,“皇后”趴在床边,起初他有点害怕,怕他睡着时“皇后”将他咬来吃掉,他想把它赶进圈,把门抵死,又怕伤到“皇后”的心,孤零零的一个在圈里,怪可怜的。他伸出手,假装睡着,“皇后”趴在床边,把头埋在地上。他翻起身子,手撑住头,看着被惊醒的“皇后”。“皇后”老兄,他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圈里,是不是一个人感到害怕?哦对了,你不是人,你是猪,作为猪,你是不是也感到害怕,也觉得孤单?
  外面溽热渐退,青蛙呱呱,蚱蜢弹腿鼓叫,纺织娘振翅哀婉。“皇后”水亮的眼睛盯着床柱上的蜡烛,一个响鼻,蜡烛差点被“皇后”扑灭。“皇后”老兄,你身上的气味可真难闻,作为猪,你也要爱干净讲卫生,走,带你洗个澡去。
  天上绿月高挂,田里稻秧青绿,青蛙们听到他带着“皇后”前来,纷纷扑通扑通跳进水田,遁入深泥。它們知道,他不仅会抓青蛙烤来吃,还会抓它们去卖钱。他的“皇后”更是天杀的绝瘟,一口就可以吃掉二十只青蛙。还好今晚他们只是到田边的池塘洗癞子,不是为它们而来,因为刚到田边他就说了,青蛙兄弟们,今晚不是为你们而来,只是来洗个澡而已,快出来吧,以后都不抓你们了。这小子虽坏,但说话算数,他说今晚不是为抓青蛙而来就不是。青蛙们放心了,探出头,试探性地呱叫着。月光作证,坏小子确实没有抓青蛙的心思,他光着上身,舀水泼在“皇后”身上,像放佐料那样撒上洗衣粉,用鞋刷“嚓嚓嚓”地刷来刷去。“皇后”很享受这个过程,叫它抬腿就抬腿,叫它转身就转身,叫它坐下就坐下,叫它卷起尾巴就卷起尾巴,样子有点像跳舞。好了!他像老家伙拍狐狸精那样朝“皇后”的屁股上一拍,“皇后”甩着头朝前奔去,他大步冲出,月亮在奔跑,大地在滑动,他们追来逐去。打闹得肚子鬼叫时,就出去打劫一番回来,他吃得饱饱的倒在床上,很快像猪那样呼呼入睡。“皇后”则趴在床前,守着他,守着夜。
  有“皇后”的陪伴,他睡得很安心,总是睡到太阳晒屁股才醒来。见他醒来,“皇后”咕咕两声。“皇后”老兄,他说,你这是叫我去上学吗?“皇后”又“咕咕”两声。好吧,他一骨碌翻下床,洗漱后背着书包去上学,“皇后”像个跟屁虫跟在后面。他希望能有“皇后”陪伴,可带一头猪去上学终究是件丢人的事,再说还有三哥的教训。想想,他嬉来闹去,追赶着把“皇后”赶回圈里关好。
  每天上学都要这么闹腾一番,等他来到教室,差不多快放学了。不过这正合老师的意,他不来更好,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不过那天,那个家就在当地的班主任就像长舌妇,他刚坐下,班主任就说,丁朗敏同学,单是你学习好还不够,你还要带好你的弟弟,跳跳同学。他知道班主任的用意。见她脸红到耳根,他走上黑板,画了一片长舌,打个箭头,直指班主任,丢掉粉笔,大摇大摆走出教室,样子活像一只跩公鸡。不过不久后跩公鸡垂下了脖子,因为一天放学后,“皇后”竟然生了十二头小猪。起初,他高兴得跳起来,但没过几天这事使他蒙羞,因为没有一只眼睛看见他给“皇后”找猪伴,大家只知道他的“皇后”每天都跟他缠在一起,尾上尾下。“皇后”一口气生了这么多崽子,谁干的呢?那些厌恶他的人,见了他就竖起大拇指:厉害呀跳跳,佩服佩服。有的还拱手。
  佩服你爷爷,他咬牙给予回击,心里却难受得要死。
  向来只有跳跳欺负人,跳跳何时吃过这么大闷亏,不能让他们拿住软肋,非得找狐狸精把这事说清楚。可狐狸精不答应,除非他喊她喊妈。
  喊妈?这是不可能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向狐狸精服软。他鸭子死了嘴壳硬,极力辩解“皇后”的事,不行就出拳解决,不过这正中他们的下怀。打吧,那些打不过他的孩子说,你越打,说明事情就是你干的。都是些什么鸟人,他骂道,不再辩解,懒得出手,避而远之,夹紧尾巴做人。   不过那天事情出现了巨大转机。那天学校的广播放完歌曲后,有了惊人的内容,她说:喂,喂,喂,接下来,我要说一件事,“皇后”的猪伴,是我母亲罗彩秀找的,就是河对面张家的那头猪,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小吻!跩公鸡桌子一拍,大摇大摆走出教室。
  小吻?什么意思?看他离开的同学摸不着头脑。
  他希望给他采血的是小吻,可小吻在牙科。不过给他采血的护士也尽显温柔,她将他的手臂放平,在肘窝上方系上止血带,用碘酊消毒,取下采血针的护针帽,叫他不要紧张。
  放松!护士说。
  其实他很平静,如同桌上的一碗水,或是清晨的一片空气。在这之前,他没打过针,没输过液,甚至没吃过一粒感冒药,只在体检时抽过几次血。那几次抽血,他把眼睛投向了别处。这次,他死死盯着护士擦拭的地方,盯着那凸起的青色脉管,看着护士穿刺。像棍子插入水,尖细的针尖插入受惊的血管,血快速流入血袋。他希望身上的血全部流入血袋,一滴不剩地流入血袋,那样就可以将喂养了三十五年的无情之血全部还给老家伙,偿还掉他所给的那一半生命,尽管当初他们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创造了他,生下他。他希望血流干流绝,可护士按照医生的吩咐只取400ml。
  才400ml,按照体重计算,所抽取的血量还不到身体里的十分之一。他希望护士再抽,再抽。可护士抽了400ml就止住了。结束后,护士叫他坐坐,得观察一下。简单交代了两句,护士拿着血样出去了。
  吃苦长大的,身体好得很,根本用不着观察。护士一走,他就扔掉棉球,准备去牙科和暗自称呼的小吻打声招呼,然后回家,或是找个什么地方大吃一顿。至于其他的,他才懒得管,人是表弟送来的,表弟就该照料,他做到这个地步,仁至义尽。至于血,要抽多少就抽多少,反正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源源不断,说一声就行。
  他乘电梯从19楼来到7楼,才跟小吻说上几句话,表弟打来电话。表弟没谈血的事,也没谈治疗的事,而是说老家伙脑筋突然清醒了。表弟絮絮叨叨,学着老家伙的声音,说老家伙清醒后,首先说的是,怪了,这是阴间还是阳间。回答是阳间后,他又问,是哪个私娃子把钱包塞进我嘴里的,一大股假牛皮味。还问这是哪里。
  是省城。
  哦,省城,早八百年就来过了。
  老家伙一向满嘴跑火车,不过他确实来过省城。那时他是红卫兵,热血青年,衣袖上戴个红套套,背个挎包,穿一身军绿色,拿着一张报纸到处大串联,哪里他没去过。
  无情的记忆分了岔,他记得,老家伙给他和三哥讲起当年那些激情岁月时,眼睛发亮,鸡血冲脸,比手划脚,好像时光倒流,他又回到了那一个个一呼百应的现场。
  私娃子,知道不?老家伙仰头饮尽余下的酒说,那时,只要老子吼一声,比我高个年级的学生都得听指挥。
  私娃子很少来这边,来了,也难得碰上老家伙一回,不知道老家伙的底细,更不像哥哥姐姐那样早就摸清了老家伙的脾气。他口无遮拦,想说就说,很认真地问道:你这么了不得,怎么没当官?
  私娃子,你知道不,就你爱跟老子抬杠,可你他妈的又最像老子,老家伙举起手,能够醉倒两匹马的酒将他放翻在地。私娃子又少挨了兩巴掌。
  记忆漫漶至世界的边缘。表弟还在电话那头讲着老家伙。他不想听,把电话拿开。小吻比出电话的手势,示意他应该好好接听。他没有。小吻却够上去听。他拿好电话,看着她迷人的酒窝。霎时,表弟换了话锋。
  崇文表哥,刚才舅舅问起你,你要不要来看看呢?
  来看看?说不定前面那些都是他们编造的,后面的话才是目的。他有一种被套路的感觉,兽爪抓入心坎,火辣辣。谁说这家伙笨?他对着电话冷冷回道,有什么好看的,已经走了。
  小吻叫他吃了午饭再走。但他借口学校那边有事,走了。回来猛睡了一觉。醒来亲自做饭,盛饭时,由于记忆的拉扯,无知无觉中竟往热气腾腾的饭里倒了不少酱油。酱油是前两天去超市顺手拿的,此时却感到莫名其妙,毕竟已经很多年不吃酱油了。他想把饭倒掉,可那带着酱油味的热气扑鼻而入,勾人食欲,他像狗喝水前那样朝四周看了看,大口大口吃起来。吃过后他又感到恶心,把酱油丢进垃圾袋,把垃圾袋提下去丢入垃圾桶。“砰”的一声,那种感觉,就像将一个可恨之人拒之门外。一定要拒之门外,甚至不再理睬。他暗自低语。
  可一天后,表弟又打来电话。崇文表哥,表弟说,情况不容乐观,还要输血,不过医生说血库有血,你不用来,我只是给你说一声。
  尽管心怀气愤,但要输血,就必须是他的。只有还掉,才能叫一切了结,他打电话给主治医生,强烈要求抽他的血。医生只得答应,安排了抽血时间,还像上次那样做了一些叮嘱。其实这几天,他抛开工作,亲自下厨,饮食清淡,没沾一口酒,早起早睡,每天做适量运动,过着慢节奏的生活。但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做这些事时,他总会念着这句话。
  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暗暗告诉自己,关门下楼,按照约定的时间驱车来到医院,又抽了400ml。有了这些血,老家伙的老命应该保得住了吧。他没问老家伙的情况,可医生主动说情况有所好转,只是费用很高。省里花销大,再好一点后,你可以把他转到地方医院。主治医生说,他没交医保,全部费用,可不少。
  老家伙傻到不交医保,真会替国家节省。但钱不是问题,他支付得起,也不在乎。他只希望老家伙赶快好,好了赶快滚,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不要再来打扰一个跟他没瓜葛的人。医生说了,估计再过五六天就可转院,可到底是五天呢还是六天?就算六天吧,他在心中拨弄着算盘珠子,加减乘除算得恰到好处。
  不过没想到的是,事情在第三天下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当时他正在跑步机上跑步,没有听客厅里传来的美食节目。表弟突然打来电话,张口就说,崇文表哥,我们出来旅游了,在黄果树瀑布。
  黄果树瀑布?他提高嗓门,不敢相信。可耳朵里的确有很大的水声。不过真的是黄果树瀑布吗?他很怀疑。   是的,黄果树瀑布,我们刚到。电话那头的人很兴奋,不像在说假话。跑到外省去了,人谁来管?他没来得及责问,表弟却先解释:舅舅有静姝姐看着。她去看舅舅,我说想出去转一圈,她叫我们去,人她会帮忙看着,我们就来旅游了。
  都跑到黄果树瀑布去了,是一圈的问题吗?什么人?来照顾病人却跑出去旅游,很明显是故意的。他想对着电话说两句重话。表弟却大声问道:崇文表哥,静姝姐说过打电话给你说的,她没打给你吗?
  可能打到梵蒂冈去了。奉送表弟一句气话,他摁掉电话。不用猜,这是大姑出的好主意无疑。至于小吻,可能还被蒙在鼓里,真的以为表弟他们只是出去转一圈,可苦苦不见回来。他准备给大姑打个电话,告诉她不该把人送来,而且语气要带上埋怨责备的意味。想想觉得现在还没到这个地步,但大姑不能再过分了,不然,今后她别想得到他的一点音讯。
  寡毒的老家伙,真是个磨人精。他望朝窗外,此时,落日沉入大地。往昔,每当落日沉下去,他总会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那种感觉有一种谁也不欠的失去之美,可此时他感觉不到这种美。此时,巨大的沉重从天而降,地平线溢满明亮的水,水位在他视线里不断上升,过去的并没有过去。
  记忆的潮水涌来,前仆后继,他稳住,再稳住。天落黑时,小吻打电话来。他将表弟他们去旅游的事告诉了她,还说她不该答应。觉得话有点重,他解释道:毕竟你要上班。
  他们给我说出去转一圈,小吻说,我以为他们真的只是出去转一圈,没想到跑到黄果树瀑布去了。羡慕的语气。
  是啊,跑那么远,他说,还说照料人,怎么照料?
  要不你过来照料吧?
  此话一出,他怀疑小吻知道一切,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若真是这样,他们也想得太简单了,去照顾老家伙,怎么可能?出于还债,为他请个护工就算仁至義尽了。
  挂掉电话后,他咬牙登上微信,准备在朋友圈发一条找护工的信息。不料表弟比他还迅捷,将他拉入他们家的家族群,感谢他赞助他们去旅游,还在群里和朋友圈里大晒照片。拿着他给的钱去旅游就算了,还大发照片,他气得胸炸,退出那个跟他没任何干系的家族群,扔掉电话,悲伤难以抑制,却在心上不停地劝慰自己,不怕,承受得住,既然不能在出生那一刻就死,将悲伤的人换成他们,那就给老不死的找个家政,了结这最后几天。心里这么想着,他把头深深埋进沙发上的靠枕里,啜泣起来,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刚放学回来,就听见猪圈里唧唧咕咕的声音。他像平日放学那样第一时间来到圈门,天老爷,“皇后”侧倒在地上,一堆像耗子一样的小家伙使劲扯它干瘪的奶子。
  从未见过这么多小猪崽,他像数点天上的星宿那般伸出食指数个数。十二个,不对,猪好像应该称头。哎呀,管他大爷的是头是只还是个,这么多,每一个都被舔得亮光光的,揣在包里是什么感觉?他打开圈门,想捉一两个小家伙来试试,又怕眼睛鼓大的“皇后”护子心切,咬他两口。那可就不划算了。可是手痒呀。他跃跃欲试,长眼睛的手小心接近,试探性地问道,“皇后”老兄,我摸摸这些小家伙行不行?“皇后”眨着眼睛,可以可以。得到准许,他摸小猪的背,捉了一个放在掌心,但得赶快放回去,小猪饿了,咕叫得厉害。不过奶子太干瘪,扯得像面条,却咂不出什么奶水来。他赶快给“皇后”抱来南瓜白菜西红柿、剥了壳的玉米。不行,光吃这些怎会长奶水?女人坐月子都得吃鸡蛋喝鸡汤。他出去溜一圈,摸了几个鸡蛋,逮了一只鸡。生鸡蛋更营养,“皇后”吃得舔口舔嘴。一个钟头后,“皇后”喝上了鸡汤,他啃上了鸡腿。
  吃饱后,他才飞哒哒跑回奶奶那里,将好消息送达。奶奶很吃惊,丢下自己的活,带上豆子前来推豆浆给“皇后”吃。
  吃豆浆才催奶,奶奶说,没奶水,这些小耗子活不过两天。
  果然,一连吃了几天豆浆后,“皇后”开始涨奶,小耗子们活下来了,一出圈门,一大堆小家伙揪着“皇后”的奶子转。而他,成了一个大笑话,抬不起头来。他大爷的,“皇后”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问道。“皇后”舔着鼻子,睁大眼睛,希望再来两桶豆浆。他不会推豆浆,他听从奶奶的建议,煮猪食给“皇后”吃,还往猪食里倒酱油,味道可口得很。可“皇后”并未因为吃了煮的猪食就告诉他是怎么回事,无奈,他亲自上门找狐狸精。
  我问你,是不是你给“皇后”找的伴?他的口气就像吞火人吐出的火焰。
  对啊,是我给你的“皇后”找的伴,毕竟我是当妈的人嘛,要关心关心儿子。声音不仅妖媚,话语和假笑充满暗示。
  他忍住火气吼道,那你赶快去学校的广播室告诉他们,是你给“皇后”找的猪伴,跟老子没半点关系。
  唉哟皇上,别生气,进来喝口水,喊声妈我们就去。
  皇上?赤裸裸的侮辱,特别是她那副没有笑出声的表情。他亮出藏在衣袖里的刀子,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呢?不过不要急,先进来喝口水我们就去,说着,狐狸精扭着屁股出来了。
  “狐狸精!”骂后他抬腿就跑。回来,他把“皇后”关起来,不像以前那样一到下午就把圈门打开,由“皇后”跟进跟出。他关死圈门,有意疏远“皇后”,可躺在床上,他又分外希望“皇后”带着那群叽叽咕咕的小家伙睡在床前,像以前的那些夜晚。不过只是希望而已,要是被人看见“皇后”带着小猪睡在床前,那真完了,全身是嘴也说不清。不过怎能轻易认输。动狐狸精不行,他就指使可以指使的小弟朝狐狸精的两个儿子下手。事实证明这招棋下得太臭,儿子哭着鼻子告状,狐狸精会再给他们几下,她天天忙着打牌,哭会给她带来霉运。不过某天放学的路上,他被她喊住。
  我也讨厌我那两个弟弟,她说,但你不要叫人打他们了,我们一样可怜。
  一样可怜?一样吗?说什么鬼话,你们有照亮屋子的灯,有说话的伴,老家伙非但不会叫狐狸精揍你们,还会给你们交报名费,还会给你们零花钱,更不会叫你们喊他喊爹。他嘀嘀咕咕,煮好饭,趁天还未黑下来,把酱油倒进热气腾腾的饭里。哇,真是爽口,什么都可以忘干净。吃过饭,他将煮熟的土豆倒进猪槽,不能让“皇后”饿着,不然小家伙可能会成为肚中餐。不过应该不会,看着把土豆咬碎吐给小猪的“皇后”,他夸它有爱心有责任,是个好母亲。得到夸奖,“皇后”表现得更有母爱,侧身坐下,给小猪喂奶。小猪的牙齿已经长硬了,咬得“皇后”生疼,有的奶子还被咬烂、淌血,不过“皇后”没退让一下。他想把圈门打开,却掉头回屋里去了。他放下电筒,点燃半截蜡烛,想起上个月语文老师叫大家写信的事。   已经是六年级的学生了,语文老师说,要学会写信,你们就给父母亲写封信吧,说不定小升初考试就要求你们写信。
  回想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那封示范信,他握紧笔看着信笺一样的作业本。老师说,信得有抬头,抬头顶格不空格,写给父母可以用“亲爱的”“敬爱的”,“敬爱的”严肃正式,“亲爱的”温馨亲切,是用“亲爱的”还是“敬爱的”,根据信的情感来定。
  是用“亲爱的老家伙”还是“敬爱的老家伙”?去他大爷的抬头。门外入秋的夜风吹得沙沙响,他握紧笔,一笔一划写起来。
  老家伙,告诉您,您走后,您的狐狸精就没来过,您还叫她给我洗衣做饭,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不对,我应该是千恩万谢。老家伙,告诉您,狐狸精就像一只喂不乖的鸟,您在家的话,她就飞来栖息一阵,您走了的话,她就飞走了。老家伙,还要告诉您一件事,“皇后”生小猪了,十二个,卖小猪的钱您不能要我的,因为是我喂的它们。老家伙,另外您不要以为这封信是我请人写的,告诉您,是我自己写的,不太肯定的字我还查了字典。老家伙,您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以后,希望您一脚把狐狸精踹掉,要找的话,您可不可以找个心好一点的?老家伙,就到这里了,蜡烛燃完了。
  保重!
  他没说谎,写信时,字典就放在旁边。还没写完,蜡烛就灭了。他打开电筒,写了最后两行。最后一行只有“保重”二字加一个叹号,本来他不想写的,可黑板上的信有这一行。不过红着脸写下“保重”后,他立即把它涂了,涂成黑方框,谁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永远。永永远远。
  写什么“保重”?别那么矫情。他把信揣进荷包,门外的夜晚蛐蛐叫,他打着电筒来到圈门口,天下着针雨,“皇后”睡着了,那些咬着奶子的小猪也睡熟。他怕把它们吵醒,关掉电筒,站立良久才回屋。第二天醒来,他感觉丢脸,想把信烧掉。至于老师说的拿给她看或是寄出去,是不可能的。没老家伙的地址,往哪里寄?烧掉算了。他打燃火机点燃一角,又赶快把火拍熄,把信揉成团扔出去。
  纸团滚到墙角,他将此事抛诸脑后,再睡一个回笼觉。他懒得去上学,一天只做三件事:吃,睡,喂“皇后”和它的崽子。为了方便叫唤,他指着小猪给它们一一起名字,你叫太子,你叫公主,你叫将军,你叫元帅,你叫哪吒,你叫八戒,你叫白天,你叫夜晚,你叫太阳,你叫星宿,你叫丫头,你叫棍棍。记住各自的名字了吗?他问。小猪们咕叫着表示记住了。可等他喊丫头和棍棍出来加餐时,没有哪只小猪站出来,当他喊太子公主时,所有的小猪都跑上前。黑闪闪的一堆,到底哪两个才是公主和太子呀,“皇后”老兄?
  再喂小猪煮熟的玉米面时,他只喊公主太子。这天他提着玉米面来到圈门前:开饭了,公主太子们。没想到她忽然来了,还站在坝子里偷笑。奶奶称她为小狐狸精,果然,他想。一股灼热上窜,烫红他的脸,他怒气冲冲:
  狐狸精叫你来的?来搬东西吗?力气小了点。
  不。她说,来喊你上学。
  那是班主任派你来的?为了掩饰心慌,他尽量找话说,告诉班主任,要来叫她亲自来。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那你可以走了。他指着离开的路。
  她朝他指的路离开,走几步后扭回鹅脖子说,明天,我知道你一定会去上学。
  哈,一定?他暗自咕哝,你以为你是谁,说我会去我就会去?像奶奶那样,他暗骂她小狐狸精。不过第二天他夹紧尾巴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但不是因为她说的话,而是无聊,一个人不好玩,在教室,虽不能像以前那样跩,好歹可以找两个小子吹吹牛,一解这几天被憋得慌的瘾。可真是这样吗?课间二十分钟,他正跟围着他的几个傻子吹嘘他撞了鬼,说着说着,没想到她凭着播音员的身份说了“皇后”的事。他大爷的,今天没白来,不错不错,这样的娶来当老婆应该很会顾家。他蹦跳着回来,打开圈门。夜里,如他预想的那样,“皇后”睡在他床前,十二只小猪躺在“皇后”的肚皮上,呼呼嗨嗨,睡得香甜。
  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某天奶奶告诉他,小猪已满双月,该卖了。为何满了双月的小猪就要被卖掉?他想到老家伙卖他的事。孩子一岁要断奶,长大要分家,事情就是这样,奶奶的回答毫不留情。不过小猪是他喂的,不卖,怎么能卖呢?可没过几天,“皇后”带着小猪出去放的时候,有三头吃了老鼠药拌的饭,打嗝,吐白沫,有一头还是她帮他抱回去的。他们一起灌小猪药,无效,抽搐三小时,死了。
  你真该把小猪卖了,上学的路上她劝他,你看“皇后”瘦得好可怜。
  十二头小猪要吃奶,“皇后”的两排奶子齿痕累累,走路偏来倒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确很可怜,更可怜的是,到头来还要死掉三个孩子。思来想去,他说,“皇后”老兄,把公主太子们卖了怎样啊?“皇后”眼睛汪亮。“皇后”老兄,他劝道,我们把它们卖到富贵人家,过好日子,你看怎样啊?“皇后”看着它的公主太子,状若惜别。第二天,他把剩下的九头小猪卖掉。由于个数太多,最大那个十二斤,最小的才八斤。买主哈哈大笑,妈的,一个个像耗子,本小利大,全要。九头小猪总共卖了二百四十多元钱。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他反而舍不得花,准备攒着过年。
  腊月,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下旬,老家伙也回来了,但是老板跑掉,他非但没发财,还欠下一屁股子债,民工天天上门讨要。狐狸精给他出了个好主意,把“皇后”处理掉。“皇后”已长得膘肥身长,至少有四百斤,但由于是母猪,活得不值钱。狐狸精说,杀了,卖肉,谁知道是母猪肉啊?笑声咯咯咯,像求偶的母鸡。
  闭嘴,“皇后”是我喂的,滚,狐狸精。他用刀尖指着对方。
  一個巴掌甩下来,私娃子,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给老子滚。老家伙上前,挽着狐狸精说,照你说的干,明天就杀。两人你捏来我掐去,你扭来我抱去,不要脸。
  呸,他上前一步把脸凑上去,要打就再来一巴掌。
  没人理他,两人搂肩搭脖,往里屋走。
  再打一巴掌啊,老不死的。有种就不要跑,再打一巴掌试试看。跑什么,没种吗?   里面地动山摇,翻上翻下,嘿嘿咻咻。
  狗男女,他冲着里面大叫,你们敢杀“皇后”,给老子等着看。
  医院临时护工,日薪三百(还可商议),感谢转发。信息一发,电话接二连三,短信一个接一个,像是闯了弥天大祸,他将电话关机。再次开机,已是翌晨。
  明亮的阳光活力四射。他又发了条朋友圈:护工已找到,感谢,打扰!表弟秒赞,三个大拇指。小吻紧随其后,送花。留言:九点输液,可以叫护工早点来,我在病房等着。
  可护工在哪里?护工在哪里?他故作潇洒,却不自觉地暗问。问着问着,旋律是那么熟悉,有歌声从心里飘出来:护工在哪里呀,护工在哪里……天,想到这是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教唱的那叫什么的歌曲,他羞得不敢看后视镜,更害怕面对自己。绿灯一跳,他猛打方向盘,朝另外的方向开去。该还的已经还了,不该给的也已经给了,难道真的要去尽孝?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他上无老下无小,只图个人享受,自私自利,毫无担当,凭什么要为他尽孝?人家早已跟你断绝了关系,十二岁时就说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还厚着脸皮去干嘛?
  心思纠结如女人打结的长发,他一把拉回方向盘,来到病房。
  两人间病房。透过玻璃,他看见靠着枕头的老家伙已睡着,液体在滴流。对面那家是一家三口,男的是病人,但气色很好。女的坐在床沿,和男的说着话,时不时看看老家伙输液瓶里的液体。他们的孩子在母亲的脚边玩耍,五六岁的样子。有人看着,他没急着进去。相反,他生出一种离开的冲动。找个护工来。最好是把表弟喊回来,又没结婚,旅什么游,玩什么浪漫。希望是下沉的石头。他蹲下来,想拨号码,却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几时回来?
  后天放国庆假,国庆人多,挤,我们明天就回。表弟秒回。他望着屏幕,表弟的信息又来了:舅舅怎样了,他的脑筋总是时好时坏,不怎么认人。他还没动手指,表弟又来一条:崇文表哥,舅舅认得出你不?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回答,表弟接连发了几张旅游照片过来,感谢赞助!谢谢老板!表情包三连发。手机嗒嗒响,烦人,他急忙设置免打扰模式。表弟的信息紧追不舍:哎呀,崇文表哥,你的护工费给高了,就算给两百,上门的人挤破脑袋。眨眼,又来了:崇文表哥,你没出去打过工,不知道现在的工作有多难找。三个不一样的流泪表情包。哼,他想,我不知道?一个人走到今天,什么苦头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什么气没忍过。这时,前面就像多了一棵树。抬头,是小吻。
  你的护工呢?小吻探头看看,明知故问,接着打趣道,来得可有点晚哦。
  他支吾两句,但答非所问。
  不过亲自照料最好,小吻说,进去看看吧,也不需要怎样照料,病人的瞌睡有点多。
  走进病房,他感觉就像走进老家伙的家,局促、压抑、不平,还有愤怒。不过该感谢邻床的话还得说。客气了,对方女人说,只是按个铃而已,没什么好谢的。坐,女人把凳子往前一推。他点头说谢,却没坐。此时,占据他的是数不完的后悔,真的不该来,请个护工多省事,真是脑子被门夹了。小吻倒是熟门熟路,压低声音和女人说话。他偷瞄一眼老家伙赶快移开,问病人哪里不舒服。阑尾,小手术,男的说,明天就出院了。房间突然无话。干涸的心喘不过气来,他准备到阳台晒晒太阳。女的站起身说,这瓶要输完了。没等小吻转身,她朝床上按了一下。
  护士很快就来了,他冲她点点头。你来了,护士脸带笑意,然后冲着小吻假意埋怨道,天,你在也不知帮我换,害我跑过来。谁叫我想见你,小吻笑着回道。是想见我还是想见其他什么人?她拔出穿刺器插入另一瓶黄色液体,弹了弹刻度滴管。
  为了缓解不适,他出去给合伙人打电话,谈艺体生这方面的事。等护士和小吻出来,他才挂掉电话。真是大忙人,护士说。瞎忙,他说,谢谢!你要感谢静姝,你表弟他们走后,她要上班,要来这里,两头跑。都要感谢,他说,心里想的是,情商是在线的。那你们谈,我那边还有事,护士去了。他转身,透过窗户,晃眼间,他发现老家伙的眼睛好像睁着,但立马就闭上了。难道老家伙是装的?他有点怀疑,但没问小吻老家伙的情况。小吻也没提。
  看来还是得找个护工,说着,他翻开信息,准备找一个。
  不用,小吻劝道,只需守着输液,实在没人,可以跟护士说,她们会注意。至于饭,买来他自己会吃,不需要人伺候,没必要再去找个护工。如果你忙的话,我可以帮忙照看。
  他故意谈到表弟去旅游的事。
  哎呀,真没想到他们会去旅游,小吻叹道,这一圈去得够远的。不过出去转转也好,他们在这里呆了好些天。
  看样子小吻确实不知情,上了表弟的当。不过这样的计划表弟那木瓜脑袋想不出来,百分百是大姑一手策划的。一开始就落进了大姑的圈套,可现在能怎样?
  小吻叫他先陪着输液,吃饭时她打电话叫他。来都来了,他只得陪着,心里想的是:陪着,凭什么?他来到阳台就不想进去,想请里面的人帮忙。可男人输完液后,他们一家三口就出去吃饭了。走时,女的叮嘱道:你要进来,多注意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之前记得按铃,不然回血的话会出事。你不知道,女人说,我曾见过一个小孩因为回血送命,叫什么空气栓塞,哦,脸色煞白,挺可怕的。
   他左耳进右耳出,漫不经心,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老家伙是不是在装,他的花花肠子就像女人的衣服,一套又一套。他尽量和老家伙保持距离,眼睛时不时偷瞧他一眼。老家伙头发雪白,眉舒目闭,脸上显现老年斑。不是络腮胡。他输液的那只手放在床沿,另一只埋在铺盖里面,露出半截拳头。落到这个地步还捏紧拳头,估计是还没打够,还想再好好的教训他那私娃子一頓。
   他手揣裤兜走到阳台,又踱步回去,瓶子里的液体就像凝固了,照这个速度要挂到猴年马月?他像做贼那般动了一下流量调节器,液体大颗大颗砸下来。不一会,老家伙好像动了一下,脸上冒出汗珠。看你还装不装?他上前一步细看,又好像不是装的,可能是因为心不好做恶梦吓的。他又将调节器关小,已经快要输完了。他按了一下铃,护士过来拔针时,才发现老家伙的手肿了。    手输肿了,护士说,下次你要注意一点,不对劲就喊我。
   他“嗯”了一声。
   病人今天的瞌睡好像有点多。护士用的是陈述语气。
   往天不多吗?他问。
   也不少,只是今天好像更多一点,护士说,等他醒后,你可以叫他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护士离开没多久,小吻打来电话。他瞅一眼老家伙,想叫他等着,等一下就给他打饭来,却什么也没说,大步离开。吃了饭,小吻说,下午不输液,没什么事,你回去吧,如果想陪老人说说话的话,下午可以来一趟。
   或许小吻只是随口说说,他却真的回了。
   傍晚时分,天际闪着两颗星宿,远远看去,它们离得如此之近,可真实距离呢?谁知道。他走进医院,乘上电梯,径直来病房。
   那一家三口没在,小吻坐在他们的床上,看着老家伙吃饭。老家伙坐在自己的床上,弯腰,用调羹把摆放在凳子上的饭菜喂进嘴里。当老家伙一连吃上几口饭时,小吻就指指装菜的圆盘,老家伙的调羹就伸向那圆盘。小吻指向另一个圆盘,老家伙就伸向另一个圆盘。
   他藏在窗外,看着灯光下的小吻。小吻的脸像鹅蛋,不是奶奶说的那种寡骨脸。那种脸属于狐狸精,狐狸精不要脸,十个月不曾来,可当老家伙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来了,当天晚上两人折腾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当要钱的民工上门时,狐狸精才得知老家伙没挣到钱,一脚踹下老家伙就走了。但晚上九点多时她又来了。她来找老家伙去帮她找她家的小吻。她借了几千元高利贷打牌,结果连屁股都输出去了,河对面有人出一万块的彩礼钱,小吻得立即嫁过去。立即,一秒都不能等了,对方已经三十四岁,还未磨过钢枪,十万火急呀,传宗接代更是操碎了老父老母的心。可小吻才十四岁,还在读书,她趁夜逃出家门,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但他知道,是他把她藏在一座被盗墓贼盗空的坟里,下半夜,他为她送来卖小猪的钱,鸡叫第三遍时,他喊她赶快离开。
   天上星星点点,冷风呼啸而过,他悄悄跟在她身后。她不再回头看,她越走越快,像一颗连自己都照不亮的星宿,消失在那夜的银河。那夜的银河白白的,宽宽的,长长的,星宿列在两岸。今夜是否有那夜的银河?
   他起身遥望夜空。小吻看见了他,小跑出来。转身那瞬,他分明看见老家伙要站起来,但屁股刚离座又坐下去,吃自己的饭。这样最好,不正面相对最好,管他装还是不装,反正出院后一切就会了结。
   进来吧,小吻说。
   他没进去,在外面数夜空的星星,但里面的一切尽在眼里。老家伙吃完饭后,小吻拿了一张纸给他揩嘴。他拿着纸没动,小吻收拾好饭盒后又把纸拿过来给他揩嘴。老家伙动也不动,木呆呆的。
   我们走走吧,活动活动筋骨,小吻看着老家伙说。
   老家伙也不知道回答一声,沉默如石头,干坐着,捏紧拳头的手放在大腿上。那拳头如铁锤,使他想起他所挨的那些巴掌。
   算了,他看着小吻说,我们走吧。随他。
   他以为他不会回来,可十二点后,他又从小吻的值班室回到病房。那一家三口下午就离开了,由于家里有急事,反正不是什么大病,就提前办了出院手续。他们离开,暂时没有安排人进来,他睡在空出来的病床上,但两人的头不在一个方向。
   他睡在这头,就像在指甲盖的那些夜晚,把头深深埋进被子。过了好长时间,他轻轻翻转身,透过缝隙看老家伙。老家伙平躺着,呼吸均匀,捏紧的拳头露在外面。难道里面真的捏有东西?该不会是空气吧。老家伙当年就是用这只手杀入“皇后”的脖子的。就是这只手,他敢肯定。老家伙是左撇子,出力时都用左手。这只就是左手,他没记错,当年老家伙就是用这只手将刀叶送入“皇后”的脖子。
   三次,活生生三次。
   太阳像羊吃草那样将昨日的云块啃得干干净净,刺眼的光晒得指甲盖烟屁滚滚,来帮忙按猪的人酒过三巡,力气翻倍,个个摩拳擦掌。狐狸精的两个儿子,大的十一岁,小的十岁,可人小鬼大,两兄弟幸灾乐祸,将一大铁锅水烧得滚沸。
   叔叔,水沸得冒天,他说。眼睛朝那个被绑在柱子上的私娃子看去,奸笑。
   酒气满身的老家伙挽起衣袖,朝手心唾两口口水,擦几下,接过刀,朝摁在石台上的“皇后”走去。“皇后”用尽一辈子的力气又蹬又嚎,声音一个八度高过一个八度。被粗麻绳捆死的私娃子在一旁替它使劲,没用。他被捆在一根粗木柱上,已经超过了三小时。三小时前,老家伙挖土垒灶,为烧水烫猪做准备。私娃子上前阻止。老家伙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私娃子起来,提着杀猪刀朝屋里的狐狸精冲去。一阵大叫,狐狸精跑出来躲在老家伙的身后。私娃子继续冲上去,却被老家伙打掉刀子,死死扣住。
   妈的,胎毛水未干,翅膀还没长硬,就要翻天,拿绳子来,老家伙吼道。
   狐狸精的大儿子拿来皮线,老家伙将私娃子一捆,吧嗒丢在地上。私娃子又蹦又踹又挣,胡乱咒骂。老家伙火冒三丈,找来铁丝,将私娃子的双手双脚捆住,觉得还不够,又用老虎钳将铁丝使劲扭两转。老子看你狠。还不够,这一切都还不够,老家伙将私娃子扛到廊檐下的顶檐柱前,狐狸精的大小儿子心领神会,立即递上绳索,私娃子被捆死在上面。开始,私娃子牛气冲天,凭着一张铁嘴大声反抗。渐渐地,他弱了下来。
   钟大凯,你要是敢杀“皇后”,我们走着瞧。私娃子大声威胁道。
   钟大凯,“皇后”是我喂大的,你没有权利杀它。
   钟大凯,私娃子瞪着路过的老家伙说,你千万不要杀“皇后”。
   钟大凯,你不要杀它。
   钟大凯,请你不要杀它。
   钟大凯,不要杀“皇后”,不要杀它,可不可以?
   “皇后”已被按豬的糙汉死死摁在石抬上,老家伙走到石台前,朝“皇后”的脖子拍拍。哈,好几年没杀了,手似乎有点生,说着,老家伙朝刀叶上浇了一把水。不怕,宝刀未老,帮忙按猪的人说。老家伙又朝“皇后”的脖子洒去一把水。无望了,彻底无望了。私娃子嘴唇干裂,舔一下嘴皮,伸长脖子,用尽所有力气叫道:钟大凯,你今天敢杀“皇后”,总有一天,私娃子会叫你给他跪地求饶的。    要不是你那好儿子一开始就提刀喊打喊杀,怎会发生这种背运的事嘛?狐狸精揉着太阳穴说,哎,忙了一天,头疼。
   就是你私娃子坏事,老家伙额头戳了他两下,恶狠狠地说,继续绑着,好好给老子反省。
   绑着就绑着,私娃子“呸”了一口说,有种你就绑我一辈子。
   好,老子就绑你一辈子。
   但等帮忙的人走后,喝酒上头的老家伙拿着老虎钳,放下了私娃子。
   快去装脖子,老家伙吼道,吐出的酒气一點就着。
   装脖子?这是对牲口说的话。私娃子没有进屋,僵冷的手朝脖子里伸去,摸到猪牙齿,使劲一扯,将红绳系好的猪牙齿朝老家伙身上狠狠砸去。还给你。私娃子转身就跑。
   那颗猪牙齿四四方方,就像一只鼎,是老家伙三岁起就戴在身上的。听奶奶说,戴猪牙齿吉利,就选了一颗又大又正的猪牙齿穿上红线,戴在老家伙身上,因为那时老家伙总是半夜哭醒。多年后,在汗水的浸透下,猪牙齿就像一颗晶莹的玉石。某次来老家伙的家,老家伙酒劲上来,就取下来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但因为喊妈的事,私娃子没有犹豫,扯下来就朝老家伙砸去。老家伙喊他回去看屋时,虽然火冒三丈,却把猪玉牙丢在了桌上。
   奶奶当时重又给他戴上,叫他过去看好家。
   如今不用看了,什么都不用看了。寒风吹动月亮,他大步朝前走,寄宿大姑家,庆幸以后再也不用在指甲盖那个阴暗潮湿的房子醒来。
   出去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接到护士的电话,他赶快跑回来。输液管里充满酱油色的血。老家伙歪咧着头,眼睛闭紧,嘴巴半开,脸色煞白,表情难看。护士吓得不敢上报,蹲在墙脚,见他赶来,抓住他就说: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我来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回血,空气栓塞,他脑中闪回着那个女人讲的事,上前试了试老家伙的鼻息。无进气好像也无出气。难道真的会死人?他不相信,却找不到其他方式确定一个人是否活着。怔了一秒,他下意识地按铃。妈的,他骂了一句多年不曾骂过的脏话。快叫医生,他这才反应过来。护士哭着跑出去。
   他这转那看,想拔掉输液管,手伸出去又落下,急得咬牙,抓头,上前后退,拍打跺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医生来了。
   快,主治医生喊道。
   其他人赶快上前,三下五除二,哗哗推着病人出去了。但他没有跟着追出来。他站在原地,感觉老家伙的床没被推走,感觉老家伙也没被推走,和之前一样。老家伙没走,他躺在他的病床上好好输液。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老家伙怕他的私娃子发现,又怕他的私娃子不能发现,时而睁眼时而闭眼,在装在演,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向他的私娃子说抱歉。因为他的私娃子已经来守着他输液了,已经为他削苹果了,顶多两天,或是一天,他的私娃子就会认输,问他身体怎样,痛不痛,此时,他就可以抓住机会说抱歉,说对不起。而他的私娃子不一定会原谅他,喊他爸爸,但至少会和他说话,把他当成亲人来看待。毕竟,在这世上,他的亲人已经不多了;毕竟,他曾把祖国比作亲人,也不在乎多一个老家伙这样的亲人。
   只是为什么不再等一两天呢?是空气栓塞致死还是心脏不好猝死?还是他想不开自寻短见?不过他真的死了吗?他使劲捶打发疼的头部。这时小吻来了。她是他掉落悬崖的救命稻草。
   人怎样了?他抓住她问道。
   还在抢救中,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会没事的。
   小吻安慰道,把他拉到床边坐下,替他拭去汗水。他浑身虚脱,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他们又把老家伙推走了,又把老家伙推走了,一次又一次。而他和老家伙之间横亘的时光之河,不舍昼夜,不可回溯,越来越宽。为什么?他想大叫一声以此消解胸中淤积多年的愤懑,或是加深对老家伙的怨恨。可他没喊不出来了。他早已学会承受,别人家的父母在孩子面前永远是失败者,而他以及像他这样的孤儿,却反了过来,在父母面前,他们才是失败者。从开始到结束,始终都是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失败,对父母早就不再抱任何奢求,可为什么又要来打扰,给予伤害?为什么受伤的人反而会觉得亏欠?难道是还没把血还清?难道是付出的还不够?难道是因为还没真的剔骨还没真的削肉?
   他呆坐在床沿,不相信老家伙会这么容易死去。老家伙一向命硬,他不会死。他还没有告诉他,被抛弃的孩子要在这个世界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他还没有告诉他,这二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苦楚和辛酸。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他怎么能死?就算死了,他也必须活过来,亲耳听到他的私娃子讲述这些年来,是如何过他的独木桥的。
   他必须活过来。
   他还没有对他的私娃子说抱歉。
   他还没有向他的私娃子跪地求饶。
   他必须活过来完成这一切。
   照在墙上的阳光挪了位,铺照在光滑的地板上,阳关道或许就是这个样子。他站起来,想走上去试试阳关道,老家伙口中的阳关道。
   小吻“咦”一声,蹲下去,捡起东西。
   崇文,你看,这是什么?
   小吻把一团纸递过来。
   纸团皱紧,汗渍渍,脏兮兮,有的地方已破。他的手有点抖,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打开。
   我来。小吻把纸团拿过去,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里撕,就像撕伤疤那样。他把眼睛挪开。
   吔,崇文你看,纸上还有字,小吻惊奇地说。
   字?他猛然想起那封信,够上前,看着撕开的纸上的字。这些字老家伙看了吗?看时他是怎样想的呢?哭了吗?纸上的斑迹是不是就是他掉下的泪水?他看着小吻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撕开纸团。果然,和他意识到的一样,信里裹的就是当年他砸在老家伙身上的那颗猪玉牙。
   怎么是颗猪牙齿?小吻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你的吗?说着,小吻把猪玉牙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起来。
   好不好看?小吻问道。
   好看!他点点头,伸出手拿起小吻胸前的猪玉牙,反复揉捻。二十多年过去,这颗猪玉牙越发晶莹浸润,就像玛瑙。他接过曾经戴过的猪玉牙,就像当年老家伙给他戴上那般,郑重地给她戴上。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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