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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也许,我得坦率承认,自己暗地里一直被人类文明当中某种气拔云天的高峰智慧所震撼、所诱惑,我就是这样被引诱着涉入了书籍的海洋。在那样的智慧里边,我相信必有某种惊心动魄的生命经验,曾发生在所有话语的背后,而只可惜呈现给我们的话语——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文明经典,却仅仅是那种熊熊燃烧的生命经验残留下来的轻烟,或灰烬,我们无法亦无缘目睹这种经验的实在与发生。然而凭着这些话语本身,亦足以劈开我们似是而非的种种梦幻般的观念,劈开无数包围着我们的生活假象、生命常识,于是,一举颠覆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也颠覆了我们对自我的认知。
然出于慈悲,使我们这些小信的人,可怜的俗子安住狭小却显得安全的世界中,避免遽受观念世界天崩地解式的大畏怖、大惊骇。那些智慧的至高成就者們,常常不忍将实相和盘托出,如在《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中,佛告须菩提说:“我若具说者,或有人闻,心则狂乱,狐疑不信。须菩提,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又如《白骡氏奥义书》云:“吠檀多宣示了至高的奥秘,以抵入解脱之境。这种奥秘在邃古之初就被人们传授着。但绝不可将它传给那些心念尚未操控良好之人。除了儿子与门徒,这种知识不可外传。但是,倘儿子与门徒也未曾把心念很好地加以控制,这种奥秘也不可以传授。”因为,稚嫩期的植物需要篱笆,而未曾长全翅膀的灵魂,亦是不宜直面世界的真实火焰。
而我的这种寻觅,首先是从中国的老庄开始,然后是佛典,或是宿缘所致,自从对印度的吠檀多哲学生出了浓厚兴味之后,此种事情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我心知文字并非实相,然它仍是宝贵的路标,是精神界的英雄们行走过的痕迹,它们像神话一般的存在,亦确如神的衣钵在人间的重现,故这些路标太重要了。
在所有的不二论典籍当中,除了中国的庄子以外,我最热爱的首推诸《奥义书》,它们是通向自我之路的刀锋般的智慧,虽是锋利却颇为安全,它会给出一些上上下下的阶梯;然后是大乘佛学里面,自大小诸品而出的般若宗思想,如著名论典《大智度论》,虽洞入了虚空却无有恐怖,因它里面,既有智性,亦深含此世界的悲心。然而,在印度,却还有一部极特殊的不二论圣典,它亦是金刚能断,能断一切法,能破一切烦恼,灭一切苦,并成就佛道一般境界的生命大学问者,这就是孤峰迥出、傲视群雄的《八曲本集》(Astavakra Samhita)。它虽并不广为人知,然而却当得起“最上第一希有”六个字,正如立在喜马拉雅山的高处,呼吸着人间稀薄的空气,闪耀着宁静的光辉。
二
《八曲本集》一书,即便是放在拥有悠久的不二论传统之印度,也颇为罕见,颇为稀有,就我孤陋所得,大概惟《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至上瑜伽》、《婆希史多瑜伽精义》等乃其极少数的同类。
我们知道,在印度浩如烟海的古典文献中,除《吠陀本集》、《梵书》、《奥义书》等天启圣典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圣歌”(Gita)式文献,它们长短不一、年代各异,隶属于圣传典籍,然又不同于各种法论与六派哲学。其形式常以对话为主,托名某位圣者、大仙或神灵之名号,穿插在各种浩大庞杂的巨型作品,如史诗《摩诃婆罗多》、往事书如《博伽梵谭》等书之中,譬如Utathya-Gita,Brahma-Gita属于前者,Kapila-Gita,Ganesa-Gita,Hamsa-Gita,Deve-Gita属于后者。也有少数几个独立成篇、源头莫寻的篇章,其中,《八曲之歌》(Astavakra Gita),或叫《八曲本集》(Astavakra Samhita)就属此类独立的圣歌。
当然,在所有圣歌式文献中,最出名的无疑是弘博雄赡、神圣圆满的《博伽梵歌》(Bhagavad Gita),它家喻户晓,闻名遐迩,素有天竺第一圣典之誉,堪为五印福地的福音书。但若是单论哲理之纯粹、洞见之深刻、思想之高耸,且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精神生命之大诗意与大自在精神者,愚以为,盖非《八曲本集》而莫属。
这部圣歌的主角是八曲仙人(Sage Astavakra),一位罕见的丑八怪,然兼备世间无双之智慧,极像庄周笔下的那些形残才全、德充妙观的智者,譬如哀骀它、支离疏、申屠嘉等。似乎颐隐于脐、肩高于顶的奇形怪状者,只是常人眼里的废物,偏偏却是智慧界的全人,故他们极其自信,如兀者申屠嘉对俗人的代表子产云:“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此话大概也可以用在八曲那里,因为他自出生的那一日起,就身成八段,既被世界所弃,他亦弃绝了世界。所谓“八曲”(Astavakra)者,即“八段”也。所以,他一开始就与世界无缘,与喧嚣的人群无缘,而只是孤耸云天,与少数天秉异常者站在精神的巅峰,譬如国王贾纳卡。
就历史而论,八曲若是真有其人,应该属于上古尊者,其名字与事迹最初出现在轴心时代的种种文献,诸如《奥义书》、《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也在后来的《往事书》等典籍中流传,大略与太阳王族的十车王(Dasharatha)和伟大的王子罗摩(Rama),以及著名的婆罗门仙人、亦是《百道梵书》的作者耶若伏吉耶(Yajnavalkya)同一时代。其父亲迦诃多(Kahoda)是位博学雄辩的学者,母亲妙生(Sujata)则是圣者邬达罗迦(Uddalaka)的女儿,他还有一位智力相当、年纪相仿的舅舅Svetaketu,亦是威名赫赫的《奥义书》圣者。
关于他的记载,主要有三件事情:一是出生残疾;二是辩论救父;三是与圣王贾纳卡的对话。然相比之下,我们更关心的,无疑是这部与国王贾纳卡的对话——《八曲本集》。
在各种吠陀文献,诸如《百道梵书》、《广林奥义书》等,屡屡提到贾纳卡这位哲学王,他也是阿逾陀王国伟大的王子罗摩的岳父。因酷爱智慧,传说中,他的宫廷总是智者云集,俊逸荟萃,且一力弘扬论辩,此应该算是人类最早的哲学大会了,其中的许多言论也构成了后来《奥义书》的柱石。所以,维韦卡南达曾如是叹美道:“哦,贾纳卡,彼伟大之王者,彼实无愧于Janaka Videha这一雄伟之称号矣!”他的王国就被称为毗提诃(Videha)。所谓“videha”者,即意味着“没有身体”。虽然他是一位国王,却只热爱智慧,其觉悟的标志就是完全地忘掉了自己的身体,在所有的时空里面,他都感觉自己是无边无际的绝对意识,是独一者。 热爱智慧的贾纳卡自不会受时间与年龄之捆绑,一旦被眼前这位富有浩瀚慧力的少年童子八曲所慑服,就立即拜他为古鲁,奉为上师;然后,追问生命的自由与解脱之道。八曲的告诫是,让他化掉自己,毫无保留,彻彻底底地融入了独一的、至上的绝对意识。
两人的对话庄严、美丽、圣洁,不染丝毫人间之烟火,据云,这就形成了此书。幸运的是,如今,它已被浙江大学的王志成教授翻译成了中文,并加上全面而富有深度的阐释,即《瑜伽智慧之光》。
三
当然,与印度许多的古代文献一样,我们知道此部书也不过是假圣者八曲与贾纳卡之名,来表达对存在界的某种深刻洞见耳,未必真是上古哲学对话的实录。它的成书年代应该要晚近得多,可笃定要迟于《博伽梵歌》,但我们却不能因此无视其所托者之崇高用意。
正如无数的印度故事藉着国王贾纳卡来说明财富与地位的虚空,自然远比藉一无所有的乞丐来说明同一道理要深沉有力。而八曲作为严重的肢体残损者,照样获得了觉悟,拥有了恒定的智慧与喜乐,可见生命之解脱,乃具普遍的平等性,并不必然地基于人们所常以为的诸种条件,譬如行动瑜伽,譬如宗教仪轨,譬如服务人群,譬如禅定静修,等等。世界对于八曲是关闭的,于是,八曲走向自我,真正游于形骸之内,指向自己存在的根本性源头。
换言之,八曲的觉悟既不需要借助外在的世界,也不需要借助意识形态、观念系统的援手,更不需借助身体的练习与行动法则。所以,他的中心智慧不是“时时勤拂拭”,而是“本来无一物”,这就与圣典《博伽梵歌》大不相同。因为克里希那与阿周那,两人非但是智者,同时还是武士、谋臣与王子,世界对于他们具备了无数种可能,是完全敞开的,故可以走上各种得救之路。《博伽梵歌》也因此成了体大思精、综合性极强的印度典籍,它既是哲学、亦是宗教,更是人生的行动艺术,兼是君王们治国的智囊与宝典,一壑收藏万流,被无数人所喜爱。
而八曲则不然,他是个废人,除了生命的内持与觉悟,他没有其他的出路。他不能教导冥想,更不能教导行动,甚至不能教导奉爱式的宗教,什么人生中的知识、规范、德性,也俱是形骸之外的如幻梦境。他所持者惟一,即如何消融之智慧。这也是此哲学的深度所在,它意味着不卷入任何业相的相续,不涉入任何业力之纠葛,恒然立在精神的至高原点,寂然不动。
故知此部书不是给你什么,而是教会你如何给出整个世界性的你与观念性的你,把自己的无数小我全然消解。惟其如是照入,才得光满乾坤,这就是八曲所示的“明心见性”之道路。此是典型的印度式禅宗,一门心思,单刀直入,绝不绕任何远路。而八曲与贾纳卡的对话,就这样围绕着心地与心性依序展开,由贾纳卡发问——实际上,也就是全书中唯一的一问:“主啊,请您告诉我,如何获得知识?如何获得解脱?如何可能弃绝?”八曲就开始回答:“孩子,如果你渴望解脱,请避开感官对象,视其为毒药;寻求宽恕、真诚、仁慈、满足和真理,视其为甘露。”一直到最后一个诗节,国王贾纳卡云:“哪里有存在?哪里有非存在?哪里有統一性?哪里有二元性?哪里还需要说更多的吗?”全书末了,却指出这些问题本身的毫无意义,毫无实然之基础,贾纳卡燃烧掉最后一丝小我的痕迹,终于融入整体的意识。不但柴火烧毕,连拨动柴火的拨火棍也一并烧掉了,圣典就结束于斯节。剩下不可思议之沉默,无穷无尽的目击而道存的绝对意识,“遍布一切的空,既在罐子中、也在罐子外”,而罐子碎了,“永恒、遍布一切的梵,存在于一切事物中”。于是,尽无量无边之虚空界,尽是独一的绝对自我。
曾在阅读《婆希史多瑜伽精义》时,注意到一段话:
一个对黄金没有概念的人只是见到了手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黄金。同样地,那些城市、房屋、山脉、巨蛇等等,俱是无明之人的眼中所见,似是孤立的客体,而从绝对的观念看,这诸世界其实正是主体自身,它们并非孤立的从自我那里涌现。这个世界对于无明者充满痛苦,而对于智者却是祝福和喜乐;这个世界对于盲人是黑夜,而对于眼睛明亮者却是阳光灿烂……正如云层突然显现而又消失于清明的上空,整个宇宙也从自我那里显现,而后,又融入到自我里面。
故八曲之精义,实可与《金刚经》的第十八品“一体同观分”深相比勘而毫不稍让,皆落实在——“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四
据云,当年须菩提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时,听闻佛陀宣讲《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己深解其中的无上义趣之际,不禁涕泪悲泣,欢喜赞叹道:“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
而据古书记载,天赋极高的贾纳卡国王也在八曲的开示中顿悟,“从那时起,他不再对累积和拒绝任何东西感兴趣,他毫无怀疑、毫无混乱地生活在当下。他的智慧绵延不绝,他的智性不再因不纯而变得灰暗。自我知识的光在他的心中升起,他摆脱了哪怕最小的不纯和悲伤的染着,就像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一般。他看到宇宙中的一切都存在于宇宙的力量中。拥有了自我知识,他在无限的自我中看到了一切事物”。就这样,贾纳卡国王成了生前解脱者。
正如物理学中的阿基米德点,《八曲本集》所深入的实是存在界的不动原点,它可以撑起整个宏伟的大宇宙、大世界。而那真实原点,是穿透不同梦境的同一个存在,也是穿越不同存在的同一个主体,即自我。也因自我的穿透与穿越,不同梦境与存在获得了统一性的觉醒。我们说了,只要你具有足够的资格、足够的尊贵智性、足够的生命深度!印度有一句流传了很久的至理隽语:“没有此岸和彼岸,一条河的两岸,在其深处,原本就是相连的。”
德国思想家尼采说:“等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同样道理,当你凝视高峰时,高峰也一样地在凝视你,此种垂直维度的意识之突破,必须有大慧力的彼此感召。故八曲在凝视着、等待着你的登高,“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见面才有意义。”(藏传佛教创始人莲花生大师之言)若在真理界一见而能够相契莫逆者,历来当做如是解矣。
所以,阅读八曲者有福了,这里或藏有一份属于你的火中重生之化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