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十二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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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我老了。老人多是回忆。
  在人生的长河里,涟漪总是不断。小涟漪大多已遗忘,大漩涡就是忘不了。艾青说过,人生有最要紧的几步。以我的理解,这几步掌握住了,不很辉煌也可顺当,反之,失去了机会和机遇,过了苏州便没船搭了。以致终生潦倒,遗憾终生。
  我是平常人,平常人多是看眼前,就是——鼠目寸光!
  
  第一误放走我的天使
  阿婵家成份不好,是华侨地主,爷辈父辈侨居美国旧金山。解放前,阿婵的父亲为了她们母女和母亲生活安稳,在老家购置了十多亩土地收租,意在外汇不及时,能使她们生活温饱。土改时,他们家打成地主成份,土地没收了,但地主头衔洗不清。城里斗资本家,农村斗地主,每个运动都逃不过厄运。那时,戴上地主帽子犹如笼中的鸡鸭,任何风吹草动似是磨刀霍霍,令人提心吊胆。
  我们都是孩子,这样的场面看得多了。往往,阿婵的奶奶和她妈妈被五花大绑到祠堂里(旧社会惩罚罪人的地方),她像个铃铛似的拉紧她母亲的衣摆,嚎啕着大叫大嚷。大人们没有可怜她,毫无人性地粗暴地扯开她,还恫吓她:“地主的崽,我们把她也绑了!”紧接着,她眼见家人受酷刑,在阵阵“打倒臭地主”的口号声中,一老一嫩的两个女人,跪马锣,喂狗屎,遭受惨绝人性的折磨。
  我家是贫下中农。当时说贫下中农与地主是两个敌对阶级,可我和我家对她家敌对不起来,仇恨不起来。我虽年幼,但并非不识好歹,在人整人的呼喊声中,偷偷拉住阿婵的手,似是给她傍靠,细声地安慰她:“别怕,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阿婵在恶劣环境中长大。因为我佩戴着贫下中农的红色臂章,可谓由小学到中学都是搭顺风车,而她读的是杂牌班。杂牌班即是由学校或大队另设的班级,专门收罗成份不好、年龄大、成绩差、调皮捣蛋的孩子。杂牌班设备差,师资由大队委派,可是,收费比所谓的正规学校高几倍。就是这样的班级,大队还是勒令要她停学了。
  这时期,我和阿婵刚踏入青年。在这水火不相容的阶级社会里,我们相爱了。相爱,意味着阶级敌我包容或相融。
  我父母很担心,他们说:“春仔,你和阿婵脱离关系吧。她人是好,但她家的成份不好。你是贫下中农子弟,她是地主阶级的崽,为了家庭稳定,更为了你的前途,要与她划清界线呀!”父母的话无疑是棒打鸳鸯,我只怪父母糊涂。
  我爱写爱画。塘中无鱼,虾公为大。大队革委会要我出块墙报,写几块标语,当个记录,仍然可以滥竽充数。因为这个原因,大队红色宣传员的红帽子正正当当地戴在我头上,这芝麻官虽小,威力却大。枪杆子笔杆子出政权,是笔杆子先行。我夜以继日地写呀画呀,都是写画与自己违心的话和漫画。
  我呕心沥血地画了一幅美女蛇漫画:人头蛇身。蛇身是易画的,“S”型,一挥即就,鳞片点上三角形金色,意思是说愈美愈歹毒。而美女头难画,我画来画去都似阿婵。我不想丑化她,伤害她,然而,我脑子里跳不出她的模样。我江郎才尽,最后,把这似是又不是她的漫画贴到“批斗宣传墙”上。
  革委会主任对我说:“春仔佬,你的画美中不足,欠一首诗,我拟了一首诗稿你看看,修修改改由你,但我的意见是把她画得愈美愈毒才好,美里藏刀嘛!”他说完对我笑了笑。
  我看得出来,他是奸诈的。我无奈地看他的诗稿:阶级敌人美女蛇,愈毒愈恶愈媚人,别把恶蛇当弱婵,迷你至死变黑色,老鼠生儿打洞去,老狗嫩崽忘不了吃屎。
  这哪里像诗?俗不可耐,令我看后心中生蛆。但我不敢违逆他,连提意见也不敢,惟有把字写草些,大草,特别是那个“婵”字,少点缺划。就是这样,也被阿婵认出来了。我心怀鬼胎,有意避她,然而,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阿婵在路上堵住我,似是讥讽又似抱怨,她说:“连我的名字都丑化了,你用心良苦呀!”
  然而,那个革委会主任也不饶恕我,说我在墙上乱画,毫无严肃态度,并且说群众反映,我与阿婵暧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被美女蛇迷住了,如果不悬崖勒马,将会变成异己分子,你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就像钻进风箱的老鼠,两头受气。
  此后,阿婵刻意避开我。尽管那时的环境不允许,但我还是要吹熄灯笼去找她,真是要采玫瑰又怕刺——社会上的刺。我在明处,她在暗处,要在路上碰到她也不容易,惟有去她家找她。阿婵妈说:“阿春,你以后别来找她了,她不适合你!我们是你们的阶级敌人呢,你的前途要紧,我们家是扫帚星呀!”
  我的家庭和她的家庭都有成见,特别是有些人虎视眈眈,我暂时蛰伏了,像困在笼子里的疯狗,无形的栏栅却是铜墙铁壁,压抑着我们那颗年青的跳跃奔腾的心。
  我和阿婵不但是自小的玩伴,而且由小到大每个环节转变都了解和清楚。异性间由喜欢至爱是人生的轨迹。人们说,正常的女孩比正常的男孩早熟,这话从阿婵身上也得到了印证。那时,阿婵14岁,已是亭亭玉立,秀外慧中。忽然有一天,我在人堆里像往常一样拢拢她的头发,因为她的头发柔软而富有弹性,瀑布似的,很有手感,她立时张眉怒目瞪我,那脸似染红的鸭蛋。她越发好看,我越发不知羞耻,下意识地再去扯扯她的头发。她坐不住了,呼嘎一声站起来走了,引得一帮半大不小的男女嘻哈大笑。我羞得无地自容,呆在当场。有个女孩刮耳朵羞我,更令我羞惭,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过后,我不敢见她了,耿耿于怀。谁料,阿婵自觉来找我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夜,月残星稀的,阿婵突然拍我的房门,小声道:“春哥哥,请开门!”
  当时我慌了,天将晓不晓的,她来找我做什么?要是让别人看见怎么得了?我慌得来不及穿拖鞋,打着赤足,穿着裤衩子去开门。她乍然见我如此,羞得正要退出,那时我不知何来的胆量,一把将她拉进来,可能力气猛了,她整个囫囵倒在我怀里。她擂我打我,拧我的耳朵,挣扎着要我放手。我既然有勇气抱住了她,就舍不得放手了。她在我怀里左右折腾,气吁吁的。终于,她驯服了,不再挣扎了。我们四目相对。她说:“以后,没有人的时候可以这样。你我都得收敛,我家成份不好,首先会影响你的前途,其次会增加我的罪孽,说我们家拉拢你,拖你落水。我这么夜来找你,目的就是避嫌疑。”她哽咽着,“你要体谅我才好!”
  我放开了阿婵,快速穿上衣服裤子。我们双双坐在床沿上。我第一次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而湿润,她热烈地回应。
  我最终管不了自己,仍然去找阿婵。那段灰沉的日子里,阿婵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奶奶和母亲受不了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打击,结果双双上吊而死。她母亲死前留下几句遗言:
  我苦难的婵儿,你自出娘胎便受苦,我很对不起你!妈妈先去了。如果老天有眼,有一天能赐你出国,找到你父亲,让你父亲加倍补偿你的自由和幸福,我才能瞑目啊!婵儿,家乡的土地是有恩于我们的,她哺育了我们世世代代,而我们这代人的苦难,只能归咎于这个时代的部分人的糊涂!
  母亲绝笔
  阿婵孑然一身凄苦地过日子,好在那场“火”渐渐减弱乃至消失。国家需要重新建设,人们需要重整家园。国家政策开始放宽,“欢迎外商到中国大陆投资办厂办企业”的口号开始响亮地叫喊,国民可以出国旅游观光,老天开眼了!
  阿婵的父亲来信了,信上明明白白地注明要求阿婵出国。她父亲说:你奶奶和你母亲的不幸,我看到你的来信后极为负疚。我是个未尽人子人夫和人父的罪人!婵儿,你要原谅我,当时的环境,要救你们,我鞭长莫及。现在,亡羊补牢,惟有弥补在你身上。你到美国来吧,来到我身边,父亲会帮你完成学业,然后把你爷爷和我办的饮食业交给你……
  阿婵拿信给我看,征求我的意见,她说:“阿春,你大抵可以不让我去的,因为我怀念这块土地,也怀念你!风风雨雨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头顶已是一片晴天。我憧憬我们的未来!”
  这是人生最要紧的一步,可是,我迟疑着,矛盾极了:我既舍不得阿婵,又怕那场“火”卷土重来,那些“焦味”仿佛还没退尽呢。
  我清楚地记得,阿婵带这封信找我的时候,是一个秋日黄昏,红霞朵朵,彩云袅袅,秋风拂拂,草木染黄。见我犹豫,阿婵又说:“秋天将过,春天还会远吗?到时候,万木逢春。”
  我深知她说这话的含义,可是,我说:“离春天还隔着一个寒冬呢。既然你父亲要求你去,不如你先去见见你父亲。出国观光,会见亲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阿婵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把我看得低头垂脑。很久,很久,她才轻轻地叹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抛弃了,可是,你不领情!好吧,我们的爱情原来未达到生死相许的地步,因而令你犹豫不决……再见了,春哥哥!”
  阿婵是哭着离开我的。
  
  第二误小不忍则乱大谋
  黄老师本是工农兵学员出身,他后来参加土改工作队。在杜阮地区土改接近尾声时,当地缺乏师资,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老师。然而,他的学历仅是小学四年级,人又疏于学习,小学一年级的汉语拼音都不懂,二年级的两位乘除也很模糊,还好,他拿“红皮书”多了,几段语录还念得来。他惟有这个优势,于是,学校安排他教三年级语文。他教语文很滑稽,念经文似的,摇头晃脑地念,全班孩子也跟他摇头晃脑。有很多字自然念得含糊不清,喃喃一带而过。
  那年,我刚刚高中毕业,分配到该校当了一名民办老师。我是新来的,自然得要“摸点子”教学。所谓“摸点子”,就是先当学生后当先生。我到黄老师的班上,坐在全班的后面听课。
  同学们打开语文课本,黄老师喃喃地开始读课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
  “哪五湖?哪四海?”有个男同学发问。
  黄老师木然,好一会儿才答道:“五湖嘛,是太湖、西湖、潘阳湖、青海湖、洞庭湖,四海就是东海、南海、渤海、青海。”他答完后教训那个同学,“以后老师读课文,你不得中途提问!”
  我听了他的解释啼笑皆非,又不敢当面更正,怕影响他的威信,惟有向学校领导层反映。我说:“小学是孩子一生的奠基石,正如一张白纸,要给他们的前途涂上正确的颜色。黄老师凭空臆想教导孩子,显然把字的读音和词的解释都教错了,以后要更正很困难。”我说这些话时,完全没有个人成见。初来乍到,如果不是同事,我们根本不相识,哪有怨气仇宿呢?真想不到,我给自己埋下了地雷。
  黄老师是党员,又是土改功臣,那时凭“红”不凭“专”,他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倒是红光遮百丑了。公社文教一纸调令,把原来的校长调到其他学校去,把黄老师扶了正。如今,他升为校长了。黄校长很得意,有点春风一度玉门关的姿态。他找我们老师训话了,还是读那段语录:“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说,“然而,我发现有的同志只专不红,以中伤同志为能事,分裂闹事,破坏团结,这些人迟早会被我揪出来!”
  老师们听后莫名其妙,疑团满腹,不知校长的话是针对谁。
  黄校长高高的个子,也许高吧,腰有点驼,高鼻梁深眼睛,说话念字拉长顿短,似乎很讲究平仄。他看人总是斜着眼睛,处事也跟他看人一样。我与他相处没多久,就觉得他很别扭,有很多事情不懂装懂,只是以校长的气势压人。
  小学生喜欢听故事,我教学便以有益的故事开个头,循循善诱,说瓦特、爱迪生;讲林肯、华盛顿。前者为科学绞尽脑汁,后者从政为民。上数学课,我喜欢介绍华罗庚,上语文课,我喜欢介绍名人轶事,总之,与课文有关但又不生硬的故事,我都讲。因而,孩子们很喜欢听我的课。
  但是,在黄校长眼里看来就不得了,我大祸临头了!黄校长暗中窥视我,并密遣几个他认为对他忠实的学生,把我说过的话记录下来,还记清日子时刻。他要“整蛊”我,我却浑然不觉。也许时日到了,焗在闷葫芦里的气泡该冲壳而出。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教务会。黄校长提早强调,这个教务会不准请假。从这点来看,这个会未开已是飘着酽酽的气氛了。果真,在教务处,十多位同事木然地呆坐着,多是抽烟喝茶,少了像往日会议前的谈笑风生。
  大家见我进来,用异样的目光瞥我一眼。这一眼不好受,像锥子刺心似的。但我想,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于是安然地坐了下来。
  会议开始了。黄校长打了一声咳嗽,才说:“同志们,这个会是特别会,不是谈教学上的。大家有目共睹,有耳皆闻,我们学校的走向不得了……”他又咳嗽两声,说:“把世界上头号的美帝国主义在学校大力宣扬,宣扬古人、死人、资产阶级的丰功伟绩,涂毒学生。”
  我冷笑两声,说:“黄校长,你我都是农民出身,本地俚语你大概会说——有鼓明打,有屁明放。你要给人戴高帽子,来个光明正大的,首先指示是谁,然后摆出事实,叫大家去评。”
  黄校长又“咳咳咳”三声,说:“春老师,这个自然,不用你教。现在你是做贼心虚,未点你名你先跳出来了。也好,跳梁小丑大多是自己跳出来的。”
  我气得呼嘎站起来,问道:“黄校长,你当我是跳梁小丑?那你算什么?‘五湖四海’是什么意思?你把主席语录歪曲了。胡猜乱教,误人子弟!”
  黄校长恼羞成怒,似生虾般跳到我面前,手指着我,一把唾沫星子像风刮雨般喷到我脸上。我也怒眉张目,一根根头发仿佛竖了起来。他吼道:“华盛顿是谁?林肯又是谁?你是欺负我不知道么?你崇拜美国,宣扬资本主义,你把学生引向叛国投敌……”
  我突然发出一连串的鄙视大笑。
  在那个年代,我是逃不过劫运的。那个黄校长自然不会放过我这块绊脚石,早已添油加醋,把我的“罪行”向公社文教上告了。
  我却依然我行我素,心想,大不了不当这个教师了。等了一个星期,文教负责人肖主任来找我。我看他面善,便下意识试他口风,说:“肖主任,你大概是来夺我的教鞭的吧?定个日子,让我好收拾几件破衣服,与我的学生告个别呀!”
  肖主任诚恳地打我一拳,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与黄校长顶牛,我们知道。他是个粗人,只宜当个校长,但教不了书。我看他针对你写的‘上告书’就叫人捧腹。”说着从公文袋里掏了一叠纸给我,我略过目,竟然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出来。原来,他的所谓“上告书”白字、错字连篇不说,还词不达意:
  我校有个名为初春教书的,他头顶生疔,脚底流脓,是坏透的资产阶级分子。这人不单封资修,而且野心勃勃,妄想要夺无产阶级红色学校的政权,好自己当黑校长。我是不让他的,捍卫双楼学校这块红色阵地,坚决与他斗争。他的罪状如下……
  我把它还给肖主任,肖主任再次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春,把话说回来,以眼下情景,你的脾性收敛一下才好。你可知道,黄校长挂上响当当的招牌,时下局势又容易制造很多种长短帽子,他有本事把一顶顶帽子戴到你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与他争辩,无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呢!”
  我说:“肖主任,我不想当这个教书先生了。虽然他当了校长,少与学生接触,主管行政,但是,校长校长,一校之长,全校师生都得跟他那头脑晃动,明知是错,我又拗不过他。我还不如隐身返土,跟社员参加体力劳动去。”
  肖主任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兄,可惜了,你这么走,对学校对你都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第三误小屋邂逅
  村后山坡上的小屋,是我家放农具杂物的闲屋。如今,我很喜欢这个“世外桃源”,周围不仅幽静,而且满目葱茏,父辈们依山种了很多桃李,后山是一畦畦茶树。
  我孩提时很少去,是因为害怕孤静。我开始频频光顾它,是上高中以后。人的性情跟年龄转变,跟知识和涵养转变,念了这么多年书,也识得一位“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先生。环境养性,书本修性,我被深深感染了。
  山上的早晨,太阳冉冉爬上东山坡,红霞袅袅,涂上那花草树木的叶子,连露珠儿也粉红晶莹,缕缕烟雾缠绕,傍晚夕阳,投来大小阴影,倏然拉长,徐徐隐现,晚风拂拂,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这样欣赏这美景的心情已是过去,如今,我没当教师了,阿婵又去了美国,杳无音讯。她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混蛋,到手的鸽子叫她飞了。亡羊补牢,我在孤独的屋子里写信,早上,中午,黄昏,晚上,我都是写那悲哀的离曲,白天,太阳陪我孤独,黑夜,月亮随我寂寞,尽管泪水洒满了信纸,而发出去的信仿佛放飞的黄鹤,石沉大海,有去无回。每封信都如寄出去一个希望,而这个希望随着时间的交替,已幻变成失望,我只好重新制造希望。
  我以小屋为牢。白天,我随社员开工,收工后急匆匆地和父母吃了饭,或是洗个澡,就上山回到小屋。桃李花满园盛开,我却无缘欣赏,日起日落,我仿佛不觉时日逝,虫鸣鸟叫,我嫌它聒耳,只有黑夜和风声,才让我觉察思念遥远。村里人见我似参惮,很少到大队部和生产队走动,不关心社会活动,自然聒噪起来。同龄男子说我单相思,怀念地主女阿婵,女人们则调侃我死守一棵树,不会挪窝。树怕剥皮人怕咒,父母为我担心起来。我妈说:“春仔佬,阿婵我们已是高攀不起,人家现在是美国华侨,她爸只得她一个独生女,自然不会让她回来。”我爸更直接,说:“她妈,放出声气去,说为我儿子找媳妇!”
  我憎恶人们的流言蜚语,闲来越发往山上跑。走进小屋,犹如去尘脱俗一般,长吁一口气,心境顿时松弛下来,人也变得宁静了。山上真好,小屋真好,我当它是避风挡雨的地方,还我一个幽静空旷的环境。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是李子成熟的季节,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群大姐姑娘蓦然上山来,说是采撷李子吃。她们先光顾我的小屋。
  我自幼喜欢写字画画,把小屋作为“世外桃源”,当然把它弄出点艺术气氛来:正面墙中央是毛主席像,像下面是书架,书架有好几层,最上面一层是有关政治与哲学的书籍,然后是数学、文学、绘画书等。墙左边是人物画,右边是花草画。我的小床在花草画包围中,人睡在床上,仿如睡在花团锦簇之中。
  那些女子正值青年,也不忌讳我这个书呆子,随便乱翻。
  在这一群姑娘中,莹妹子最娴静。她入门便拿起一本《哲学入门》,坐在床沿上看起来。别人怎样叽叽喳喳地闹,她都不理会,偶尔抬眼瞥瞥我,张张嘴,但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第二个晚上,莹妹子独个儿来看我。我感觉她很有胆色,不怕旁人的流言蜚语。她坐下后,又去拿昨晚看过的哲学书。初时,我很拘束,孤男寡女在一室,又是晚上。她见我手足无措,神态羞涩,笑笑说:“春老师,我昨天看这本《哲学入门》,很有意思。但我文化很低,有些名词和句子不理解,例如什么叫唯心与唯物、偶然和必然、个别与一般等等。”
  我说:“我也不能完全解释清楚。我先把哲学说说吧,它是驾凌一切学科之上,是科学的指南。例如,我们种田人也讲哲学的,每当收成好都有科学根据,收成差自然也能找到原因……”
  莹妹子一个劲地点头,说:“春老师,听了你的解释,我茅塞顿开。请求你收我这个学生,每个晚上讲解给我听,我就等于再上学了。”
  我笑了笑,神态自然多了,说:“学习犹如吃饭,不可能一下子吃成个胖子。学了要消化,把自己所见所做的事归纳进去,看是否与哲学有关。持之以恒,必然会有进步。”
  莹妹子一边点头一边梳理头发,很认真地听着。电灯光把她的影子镶在墙上的花草画上,整个墙壁顿时生色起来,仿佛从电视上看那内蒙古草原上的一个少女在花团上篦头。我瞧瞧她,又瞧瞧墙上的画,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墙上墙下两张画。”她先是打愣,看看我,再看墙上,笑了,嗔道:“别谬赞,我哪儿似画?”
  这个晚上很开心。我们收起书本采撷果子去。在李树下,莹妹子打趣说:“春老师,我们在瓜田李树下,不过几天,定会有人嚼舌头,把我们形容生色,你信不信?”
  我爬上树去,笑道:“哈哈!我如今不在树下了,是你在树下,那些嚼舌的得嚼你,没有我的份儿!”
  没过几天,村子里果真闹哄起来,说什么山上小屋藏娇了。那时的农村没有这么开放,男女之事最为敏感。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加油添醋的尽散谣言,说什么伤风败俗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上山去勾搭男人。初时是去头掐尾的,见我的家人和阿莹的家人时没点名道姓,见我走过更是戛然而止,但每双昏花的眼睛仿佛猛然光亮起来,怪异的眼神令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母亲说:“阿春,你跟阿莹的事全村传得沸沸扬扬。今朝她妈对我说了,阿莹是要嫁给工人的,不嫁农民,叫你少打她女儿的主意!”
  我听后很气愤,又是懊恼,只恨自己不争气,白念了十二年书,到后来还是个泥腿子,受人白眼!
  果真,莹妹子不来了。我浑身服帖命运,既然自己只是个普通社员,没有星点儿长进,阿莹和她家人看不起我,也就算了,正如河水碰上石头,起了几点浪花,又流了过去。
  日子归于平静,我每个晚上面对孤灯,看书写字,累了就走出小屋,伸手踢腿。望上繁星满天,俯下万家灯火,晚风嗖嗖,忽然令我心胸豁达,人间天上之感觉。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那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晚上,北风呼呼,粉雨飘飘,糟透了的大冷天。我又很早上山了。看那天气,灰蒙蒙的,草木皆湿,不由得带出点悲凉来。由于心情灰色,懒得看书写字,我爬上床,面对昏黄的灯光,聆听屋外嚣张的风声。
  “春老师,春老师,请开门……”一个急促的女声传来。
  “谁?”我心里倏然激灵起来,“谁呀?”
  “我,阿莹,请快开门呀!”
  这时,我没法怠慢了,心急如焚的,嘘嘎一声跳下床,来不及穿鞋,拉开门闩,四目相对,霎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呆愕地含泪睁目。但听阿莹说:“不欢迎我?”我的意识回来了,一家伙把她拽进屋子,紧接着,我歇斯底里地惊呼:“我的老天,阿莹,你全身湿透了!这个鬼天气,你却上山来?”
  阿莹缓过气来,眼泪流出来了。这阵子,我看真了她,双眼红肿得似一对核桃,两行泪尚未干。我问:“看你似逃难来的,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你如此狼狈。”
  阿莹哭着诉说:“春老师,你救救我吧,我不愿意嫁给那个衰人!”
  我紧张了,问:“哪个衰人?”
  “大队民兵营长谭飞。他对我父母花言巧语,说保送我进公社食品厂当工人,条件是要我嫁给他。”
  我狠拍一下桌子,也不晓得自己何来冒如此大火,气呼呼地说:“谭飞这个小子,也学会以权谋私了!”但我回头想想:谭飞人们称他张飞,大有来头。他曾经是什么“红指派”的副司令,过去批斗阿婵奶奶和母亲时非常狠毒,是心胸生毛、满脸胡茬的人。由于他心狠手辣,是本地有名的地头蛇,人们当面都“尊称”他飞哥。
  我故意说:“阿莹,那张飞有什么不好?他有权有势呢!”
  阿莹立时脸色变黄,双眼睁得大大的,好一会儿,才用力捋捋头发,冷哼一声:“哼,人家冒雨来求你,你却幸灾乐祸,我瞎了眼睛!”一扭腰身,一头冲出了门。
  我仍然呆愕,蓦地一阵冷风吹进来,我硬生生地打了个寒噤,立时醒了。我犹如发疯一般,发狠地追了出去。
  天色昏暗,不远处,只见阿莹跌跌撞撞,有拭泪状。我来个三步跳,赶了过去,狠抓住她的双肩。她用力一拂,我没站稳,跌下去,连膝盖也擦破了,殷红的血汩汩而流。此时,我顾不了疼痛,发起蛮劲:“莹妹子,回去!你给我回去!”
  (莹妹子会跟“我”回去吗?他们的爱情,能否开花结果?敬请读者留意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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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超是湖北郧县人,高考落榜后,像许多南下寻梦者一样,2007年的9月来到了深圳。杨永超打工的第一站是宝安区龙华镇,先在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当时工作又累又苦,每天工作十三小时以上,这对于刚出门的他来说,有些吃不消。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学生期间的习惯,利用中午半小时甚至晚上就寝之前的时间读书看报。杨永超尤其喜欢读报上的社会新闻,在阅读中,他发现这一带的报刊始终把社会新闻作为重点推荐,并了解到新闻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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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七十二行”栏目为读者挖掘、展示和反映社会新生行业的发展及行业内打工人的真实生态。现面向社会广泛征稿:文章要求贴近生活,真实可感,所发掘的新行业故事和人物应区别于传统行业,有一定的创新和可读性,兼顾启发、指导和实用性;来稿要求3000字左右,配发相关照片,文章形式不限;相关图文皆要求原创首发,切勿一稿多投,并留详细联系方式,作者请自留底稿。如果你或者你身边和所知朋友正是这些新行业的从业者,欢迎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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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何  鄂男,七四年出生,在外漂泊多年,好想有一个家,忠诚温和,无不良嗜好的我,期待真心真意同甘共苦的你,内心美才是真正的美,婚否地区不限,拒绝游戏人生的。诚意请电(15817708738)    罗 剑  湘男,26岁,未婚,初中,高1.80米,现在广州工作。为人真诚重情,曾经感情受挫,孤独、寂寞的我想认识有缘的你。如果你是28岁以下1.58米以上,懂得关心、体贴请来电。(132020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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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子进老楼时已经十三岁了。  老楼以前是我们湖村的村委会,后来成了临时校堂。那年我十岁,读小学二年级。二年级的教室在底层,靠北的一间,趁老师面向黑板时我可以趴上木棂窗户,看窗外的巷子里一个个为我所熟悉的属于湖村的身影。在银子进老楼之前,我就经常看见她背着竹篓从巷子走过,她也看见了我,确切地说她不是在看我,而是看我身后的教室,只是我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才不得不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又躲躲闪闪地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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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介所等着我和妻子的是个漂亮女孩,干净、清爽,略显丰腴,看着很舒服,年龄不大,像个学生,自我介绍叫江卉。  房介所对想要出租的房屋免费登记,到有了租房人时就打电话通知房主与对方面谈,收租房者的看房费。江卉只简单问了几句房子的情况就向房介所交钱了,五十元。站在租房人的角度,这钱花得有点冤,看房后没成交这钱是不退的,但其实可以省下,有经验的租房人会故意和房主谈不拢,或者给房主作暗示,待出了房介所后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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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M城最有实力的4个老总在一个十字路口相遇了,他们4个人关系挺好,平日里多有交往,然而全部聚在一起的机会实在很少,像这种纯属偶然的巧遇更是难得一见。  他们让司机把车停下,在路边聊起天来。4辆高级轿车、4个大名鼎鼎的老总,他们刚在路边一站就引来了不少目光,再加上他们几个人都长得很有特色,高矮胖瘦一组合,不用说话就是一台逗人的小品,很多过路人甚至专门停下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化工厂的张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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