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我时,韩家明就是个警察。
　　那时我家放在门口的液化炉灶刚巧被人偷了,妈妈就说:“警察好啊,威风啊,以后我们家里丢个东西啥的,就可以找他了。”
　　妈妈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对社会的残酷性了解太少,以为警察只是管丢东西的。没人在一边点拨,我糊里糊涂就钻了他的套。
　　结婚的时候,韩家明的队长语重心长对我说:“沐儿,你知道吗,警察这行当,可不是件轻省活,风里来雨里去,回家吃饭,时间常常都没个准点,工作压力又大,有时候脾气会不好,需要警嫂付出很多的。你以后一定要多担待家明,家里家外的,就都靠你操心了。”
　　我听着恐怖,忍不住捏了一下韩家明的手。他就对队长说:“您别吓着我媳妇。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都会帮她。”
　　队长却不赞同韩家明的话,他把自己的老婆一把拉到了我身边,让她作证,是不是做警嫂很辛苦。
　　“我们结婚两年后,有了孩子,你嫂子就把工作辞了。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她要再工作,就太累了。”
　　队长说着,又指给我看四周的他、他,还有那个他,“他们的老婆,都辞了工作,就是因为忙不过来。一个家庭,总是要有人牺牲的,否则孩子老人,谁来照顾?”
　　婚礼完了,韩家明对我说:“队长说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该上班就好好上班,我保证尽自己所能,照顾好家里,不让你累着。”
　　韩家明说到做到,除了一周值班那三个晚上回不了家里,只要他在家,做饭,扫地,洗碗洗衣服,勤快得很。到了周末,还会去超市买下一周的肉菜米面。
　　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他从老家请了一个姑姑来照顾我和孩子,姑姑人特细心,也很爱孩子,一晃女儿就上了幼儿园,姑姑这才回了老家。
　　所以,最忙乱的那段时间,我并不是很忙。我在一家小企业做财会,工作量不很大,但工作时间卡得很紧。等孩子上了幼儿园,我们也搬家了,离我母亲那里很近,所以孩子也不需要我太操心。
　　韩家明还是一如既往,有时候很忙,有时候不太忙。只要他在家,就忙里忙外,擦地,修东西,收拾柜子,整理厨房,买菜做饭……认识我的人,都夸我有福气。
　　一转眼,结婚七八年了,想想结婚时,他队长说的那些话,我就想,好像夸大了困难哟。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做个警嫂有多么难呢?
　　
　　2
　　
　　和谐的日子,到第十年打破了。不是他工作任务加重,顾不上家了,而是我执意要当一名好警嫂,他却偏偏挡着不让!
　　这一年,我所在的企业效益不好,裁员大半。我下岗了。说老实话,有这个结果,我不难过,甚至还有点心中暗喜。终于可以不用每天早早起床,风里来雨里去地上班下班了。一月一千六七的工资,却一年到头没个空闲,早就让人干厌烦了。
　　我想回家,做全职太太。
　　待在家里多好啊,从此以后,不用韩家明再做家务,孩子吃呀穿的,我也能照料得周周到到。队长十年前就说了,警嫂要勇于付出,乐于奉献。牺牲我一人,幸福一家人。我干脆不再去上班了,韩家明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好的呀?
　　可是韩家明说:“不行,我可不敢拍着胸脯对你说,我养着你。你必须再去找份工作。”
　　韩家明一月工资加奖金,有个小四千。到了年终,还能发个两三万的年终奖。他是公务员,因为学历高,警级也高,这样的收入,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比上不足,但也绝不算差的。
　　可是他说,他不想养着我。他说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哪,靠我一个人怎么行?
　　怎么不行啦?
　　我不服,给他掰着指头数,谁谁谁,没你工资一半多,而且没有铁饭碗,说哪天没工作就没工作了。可人家的老婆,不也一直在家里闲着?还有你那些个同事,老婆不都在家里呆好多年了,人家怎么能过,就你不能?
　　韩家明板着个脸:“不行就是不行,你得出去挣钱。挣少点都行,有总比没有强。”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黑着脸是什么样呢,这会儿算是看到了他的本色。
　　我不理他,心想腿长在我身上,他还能怎样?谁知道没过两天,他就对我说,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娱乐城做会计。是关系户——警察嘛,跟这些人打交道比较多。别看名字听着不咋样,但工资比你之前每月还多两百块。
　　我瞪着眼睛,不相信地看着他:“韩家明,你还真是敢想敢干啊。娱乐城那样的地方,也敢让你老婆去。”
　　“你先去干着。”他不接我的茬,“我再慢慢帮你找别的地方。”
　　我说坚决不去什么娱乐城,你要是真想指望我赚钱养家,不如直接送我去做小姐呀。你不是有关系吗?
　　
　　3
　　
　　人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韩家明还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韩家明。我才刚一下岗,他就变了嘴脸。推着搡着要我出去打工赚钱,这个人,太可怕了。我真的能靠得住他吗?以后生个重病什么的,他还不把我直接推出家门?
　　这事让我心都寒了,越想越觉得难过。我们的经济状况,说起来并不算差,他这么要钱不要情,只能说明当初我瞎了眼。
　　我的婆婆,三十出头就做了寡妇。拉扯着韩家明和他的姐姐,很是辛苦。再年轻点的时候,她帮人洗衣服,糊火柴盒,捡煤渣。后来因为热心,在一个街道办事处里做些婆婆妈妈的事。除了劳保,还有了一点固定工资。前几年退休,但腿脚坏了,很难走动,一直跟韩家明的姐姐住在一起。
　　周末我们一起去姐姐家,韩家明竟然对婆婆说我没了工作,看她能不能帮忙给原来的街道办事处说句话,给我找点活干。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连婆婆和姐姐,都瞅着韩家明发愣。婆婆当着我的面不好说韩家明,见我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她把韩家明叫到了另一间房里。我听见她压着嗓子在训斥他:“你又不是多缺钱,她不想去工作了,我看待在家里也挺好,照顾好你和孩子,干吗要去赚那点辛苦钱呢?”
　　韩家明也不解释,只是说:“妈,你不懂。”
　　我饭也没吃,抹着眼泪就出了门。
　　
　　4
　　
　　心里怀着怨,也怀着气,我不再跟韩家明说话。第二天一早,自己就出门去找工作。我认定他是个虚伪自私无情的卑鄙小人,担心我会拖他的后腿,我花他的钱让他心里也不爽。现在人人都在骂物质女,谁知道家里,也有这样阴险的物质男人。
　　到了这个年龄,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很难。顶着烈日,我走了好几天,还是没有下落。太差的工作,我又不愿意去做。去求朋友亲戚,我又说不出口。别人问起我来,我怎样才能忍住不去控诉韩家明?
　　这一天中午,正坐在一家小店里吃面,进来一人,竟是我的发小何晓妹。
　　她手里提着个袋子,好像累坏了的样子,一坐下来,就要冰茶。见到我,热火劲十足地坐到我桌上来,问我在干什么。又说自己刚买了几样东西,累了,吃点饭。
　　我问她,怎么没有去上班。她说最近没上,在家里玩。等觉得没意思了,再去找份工作做好了。
　　我听她说得轻松,没有一点压力的样子,不由有点吃惊。我说:“你这么随意,可以吗?工作哪里好找呢?”
　　她很是潇洒地笑笑:“怎么不可以?反正家里也不靠我那点钱。老公说了,你要是想挣零花钱,就去上上班,累了不想去了,我养你也没有问题。”突然看见我脸色巨变,立刻凑过来:“你怎么了,在找工作吗?”
　　我点点头。听她说得这么得意,我心里对韩家明的恨意,又增一成。
　　何晓妹用手一指小吃店对面的商场:“那里就特需要人。我曾去干过几个月,也不忙,半天班,就是钱少了点,一千过一点,其他什么也没有。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做售货员?卖货?”我问。
　　“是啊。新商场,人也不多,其实还是蛮轻松的。他们最欢迎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去了。你要是要求多干也可以,按加班费算。”
　　我脸色蜡黄,怎么也没有想到要去做售货员。但她说得好像挺轻松,也就动了心。不就是帮人看看柜台吗?这样也好,让韩家明也尝尝老婆打零工的滋味。既然他一个大男人不嫌丢人,我丢什么人啊!
　　“你家韩家明呢?”果真,何晓妹狐疑了起来。“他赚得也不少啊,工作又稳定,哪里就轮到你踏破铁鞋到处觅工了?有就做,没有也别勉强,这世道,谁家没有点存货,哪里还能饿死人呀,看把你给焦虑的。”
　　我眼泪又冒出来了。这么些日子韩家明给我的气,让我简直委屈得话都说不出来。他认钱不认人,才不管我的感受和想法呢。别说做售货员,要是这城里有个煤矿,把我送到井底下去背煤也说不定。
　　我越说越伤心,何晓妹满脸同情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她后来做了什么,充满正义的她,一定是那天下午,找到了韩家明,将他好好质问了一番。这天晚上,韩家明主动回家做饭洗碗,还给我买了一束花。等孩子睡了,他露出这么些日子让我久违了的笑容,对我说:“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不是真的就要你那点钱。你知道的,我父亲去世早,家里全靠母亲。别看她赚钱又少又辛苦,可就凭着那点收入,我和姐姐才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她呢,也才一直没有被灾难打垮。虽然现在的情形和过去不一样了,可我是个警察,我总觉得,自己的工作危险性大。做警察的老婆,一定要有一份工作,一份收入,这样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和孩子才能扛过去……”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我怎么从来也没有意识到,他对我的失业,如此着急,是因为年少时的家庭的变故,带给他的阴影呢!
　　过了几天,我去商场上班了。
　　虽然工资不多,但我愿意。能让韩家明不担忧,工作起来不分心,也是我幸福的保障,对不对?
　　平凡夫妻,相互之间的关爱,除了那些柴米油盐,更需要的,还有彼此执手的那份勇气。担忧着有他的现实,也操心着无他的未来。我突然懂了韩家明的爱,那是一根强韧的绳——在万家灯火、七彩霓虹当中,将我牢牢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编辑 / 尤 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