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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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腊月二十三,轮到山顶住户杨满银家杀猪了。一大早,杨满银就给灶台上的两口锅添满了水,烧得滚烫。又在场院边上栽起一副一人高的木架子,将一只长条形的矮桌案放在一旁。天色晦暗,风里有一股湿湿的气息,屋子一侧的竹丛,竹梢起伏摇曳,唰唰作响,眼看着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按照山里的规矩,腊月间大家就聚在山下村部里商定各户杀猪的时间。从腊月十五开始,每天安排两户,直到腊月二十九完毕,就正式进入不再忙活的新年阶段了。山村里一直延续下来的互帮互助的固定模式,到了哪家杀猪的日子,五六个人相约着同时到达,分工已是多年约定俗成的,不需要现场再去指定。整个杀猪的过程也不需要劳烦主人亲自参与———因为主人将会是别人家杀猪时的主要帮手。
  杨满银把杀猪的事儿都忘了,前期没参加杀猪时间的商定,后来也就没出门帮别人家杀猪,只是到了昨天下午,忽然接到电话说要给他家杀猪了,这才恍然醒悟过来:该过年了,该杀猪了。
  他把手里的活儿忙完,就依在门框上抽烟。他每一口都抽得很用力,烟头隐显着红光,迅速化成一截截白色的烟灰,软沓沓弯下来,被风吹落到地上。浓重的烟雾绕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在磨破边的帽檐一侧打一个旋儿,就被风撕扯得无影无踪了。他连续抽过几根烟后,索性蹲下来坐在门槛上。附近的山头隐在阴沉沉的云雾里,一片模糊;相隔一里多地的另一家独户李家的狗叫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也给人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门前场院边的几棵粗壮的核桃树光秃秃地站在那儿,两棵树之间绷起的一条铁丝在风中铮铮地响,铁丝上系着一个巴掌大的风车正在嗡嗡嗡地旋转着———那是儿子在家时用红色塑料做的———原来鲜艳的嫣红色已经褪成灰白,独自在那儿转个不停。雪霰开始降落,像无数只白色的飞蛾,密密麻麻,斜斜地在空中漂流。
  身后传来迟钝的脚步声,听见老父亲的咳嗽,他转过身去看。父亲拄着一根光溜溜的鸡骨头手杖,弓着腰蹒跚着朝门口走过来。他张着嘴巴,走得气喘吁吁,口里几颗稀疏的牙齿上积着一层黄黄的牙垢。他用眍进去的浑浊的眼珠子瞅着他看,杨满银忙站起身,很快地瞥了一眼父亲住的侧屋的门,门紧掩着。老父亲走到门口,眯缝了眼睛往场院上扫视了一遍,说:“木桶咋没搬出来呢?”
  杨满银哎呦叫了一声,急忙从木楼梯爬上去,一会儿,扛着一只硕大的木板箍成的大桶下来,搬出去,放在长条桌案的旁边。
  父亲又问:“香蜡纸表都准备好了?”
  “好了。”
  父亲便不再言语,弯腰驼背地走回他的小屋里,听见门栓滑动的哐啷声,他从里面将门栓死了。
  风雪里传来摩托车的声响,“突突突”的声音时强时弱,帮忙杀猪的乡党们从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冒着风雪朝杨满银的场院方向赶来了。
  来人共有五个,一律裹着棉袄,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因为骑摩托时怕风从衣襟下吹进去,又都在腰间系了一条宽宽的布带儿。当三辆摩托车拐进场院停下来时,邻近不远的李家主人李武强也快步尾随而来。为首的老黄一下车就嚷嚷道:“咋没生火?满银,这么冷的天,你留下柴火是准备生崽呢!”随即觉察出有了口误忙闭住了嘴。别人倒都没多心,也都喊着生火!生火!杨满银咧开嘴笑了一声,掏出烟一根根递上去,嘴里说:“劳烦大伙儿,劳烦大伙儿……我今年也没给大家活儿帮忙……”小跑着到廊檐下将摞着的劈柴搂了一怀,问老黄:“在屋里烤,还是在外边?”老黄说:“不用折腾,就放在外边,雪又不大。”于是拢起一堆柴火点燃了,火焰吐着火舌穿过劈柴的缝隙直窜上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降落的雪花在临近火堆前时倏忽融化消失得不见踪影。众人坐在小矮凳上围成一圈,烤火抽烟聊天,眼见风缓了下来,雪也慢慢小了,竹丛上蒙的一层薄雪,悄无声息地滑落到地上。
  杨满银问:“先喝几杯暖暖身子?”
  老黄摆摆手说:“不用了。后晌还得到吴家梁去,不敢喝烧酒了。你没听说东坡的小胡前几天喝了酒,骑摩托一头栽到沟里去了?———屋里有稠酒没有?有的话,热一些来。”
  杨满银抱歉地搓着手,说:“没……有,今年就没做……”
  随行的老齐说:“没有就不喝了。恓惶的,如今连做稠酒的帮手都没有了。媳妇的病咋样了?”
  杨满银说:“还是老样子,还好,也没加重。今儿个还爬起来在灶房里给大伙儿做菜呢。”
  老黄望着屋里,一层淡淡的薄烟正贴了地面往门外流泻,说:“做不成就不要做了!我们本来就没预备在你这儿吃饭,这么麻烦干啥呢。”
  杨满银说:“这哪能成!不是待客的礼路哩。”
  老黄说:“那也行,不过一定要简单。也好,在你这儿热闹热闹,也有了过年的热火气儿了。”
  老齐接过话头:“好,好,热闹一下。”转头对李武强说,“老师咋一直不说话呢,嫌弃我们文化低?”
  李武强一下子涨红了脸,说:“胡吣啥呢!你们说你们的,我听着哩。”
  老齐说:“我们这帮粗人,狗嘴里又吐不出象牙来,哪像你们当老师的,会咬文嚼字,”他伸出大拇指向上一举,“———有学问。”
  一个人在旁边笑着说:“老齐,敢情你孙子转到县城读书了,你就不到李老师跟前骚情了,还在这儿砸洋泡儿。”
  老齐说:“滚!我啥时间给他骚情过?———我不把孙子转到县城去,让这帮老师教出来还跟他爷一样修地球呀!”
  李武强的火炭一般的脸色渐渐变得灰白,他想转身离去又觉得这样就更得罪了人,强忍着心頭的不快低着脑袋抽他的烟。
  老黄问:“学校里还有几个娃?”
  李武强低声说:“剩下四个了。……如今老师比娃多……”
  老黄哦了一声,将烤热的手掌捂在脸上,上下搓了一阵儿,岔开话题问老齐,“前天你家隔壁冯家着火,没伤到你家吧?”
  老齐说:“没有!风朝另一边刮着呢,它烧不过来!———不过也悬得很,幸亏发觉的早,不然,用李老师的话讲,就是———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都好奇着盯住老齐问,冯家都毁了多少东西伤,伤人了没有,为啥着了火?
  老齐吐了一口烟,说:“为啥着了火?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归根结底,还不是仇家寻仇呢!老冯那个货,你们还不知道,出事都出在钱跟女人身上哩!”
  “仇家是从后院翻进去的,把火把热扔到他家被褥子上,棉花这类东西烧着了不起焰,先是满屋子的烟,等到把床烧着了,才起了火,连床头柜衣柜电视一块儿烧起来。你说巧不巧,他那个婆娘偏偏这会儿回来了,听说是在谁家打麻将,月经来了没带护垫,急呼呼跑回来取着要衬上,看见屋里头一片红,就跟猪让刀捅了一样喊叫起来。也多亏是到了年跟前,临近的小伙子都回到家了,这才提桶端盆的硬硬把火浇灭了。”
  “老冯呢?老冯不在家吗?”有人问道。
  老齐嘿嘿直笑,说:“谁知道他干啥去了。他倒能干啥去嘛!”
  大家都诡秘地笑起来。老黄抬头看了看天色,把烟蒂丢到地上,拍拍手掌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动手吧。”他和老齐却坐着未动。
  四个人起了身。李武强走向猪圈,打开栅栏,把猪轰了出来。膘肥体壮的黑猪嘴巴淌着长长的涎水,低头迈出圈外,哼哼着顺着场院转悠起来。两个人已经等在一旁,每人手里攥着一根挽着套环的绳子,套环抛在地面上。黑猪旁若无人地往前迈着碎步,待它的后腿蹄子陆续踏入套环之中后,两人猛地一拽,套环迅速收缩,将蹄子紧紧缚住。他们随即又松开了绳子,缚住了蹄子的黑猪拖着软软的绳子继续漫无目的地漫步,在薄薄的雪地上留下一溜杂乱的蹄痕。
  另一个人横在距离猪一米远的地方,试探着将手中的一根竹竿伸向猪嘴,竹竿的前端扎着一圈钢丝套环。黑猪大概被这个在它眼前不停晃悠的东西弄的反感了,呼噜一声探出嘴巴,一口咬衔住亮闪闪的钢丝环。那人见它已经咬住,立即将竹竿扭转起来,钢丝圈铮铮有声,很快陷入到上颚的皮肉里。黑猪终于意识到危险,猛地发出尖利刺耳的嚎叫。它前腿向前死命蹬着,想抵制住竹竿拽拉的力量,但几乎是在同时,两条后腿被一股力量向后挟持,蹄子离开地面,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李武强从侧面撞过来,黑猪无可奈何地咕咚一声翻倒在地上。四个人一起用力,将拼命嚎叫的黑猪仰面朝天地拥抬到矮桌案上。
  老黄一直斜着眼睛瞅着,这时候霍地站起身,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长长的柳叶形尖刀。他不慌不忙地踱过去,无须交待无须赘言,已经有人将猪的前腿高高扳起,黑猪的脖颈就完全暴露在老黄眼前。猪扯着嗓子大声嚎叫着,拼命地蹬动着四条腿,但很快便被牢牢地摁住了。
  老黄对猪的嚎叫充耳不闻。他只瞥了一眼,还没等别人看见他的动作,只听“扑哧”一声,刀子已经从脖颈处斜斜捅了进去。他哼了一声,胳膊往前又努了一把力,刀子似乎弹动了一下,随即迅速拔了出来,一股鲜血汩汩涌出,哗哗淌进案桌底下早已放好的搪瓷盆子里去,空气中顿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猪的几条腿抽搐着,嚎叫声渐渐微弱下来,后来只剩下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最后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就在捕杀猪的过程中,杨满银在廊檐下点燃了三根线香,又化了几张黄裱纸。这时候,他捏着一张黄裱纸走到猪身跟前,在搪瓷盆里的血浆里蘸了蘸,折到猪圈前,将纸粘在一根横木上。
  猪被倒提着塞进木桶里,水温恰到好处,稍稍浸烫后猪毛就能顺利地薅拽下来了。四个人动作迅速,很快褪尽了猪毛,又合力将水淋淋的猪拖出来,吊挂在木架子的铁钩上,然后向火堆走来。老齐慢腾腾站起身走过来,手里也握着一把柳叶刀。他在后蹄子上割开一个小口,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嘴凑上前去一口续着一口地吹起来。他的脸憋涨得通红,连眼珠子也变成了红颜色。猪身子缓缓涨大,一会儿就膨胀如鼓了。
  他用一根麻绳扎住后腿,喘息了一阵儿,手指伸到刀刃上篦了篦,便由上及下,从左到右刮掉残余的猪毛,刀刃闪闪发亮,在猪身上发出蹭蹭蹭的闷响。他喊了一声,“李老师!”李武强早在一旁站着,立即将手里端着的一盆凉水泼上去,借着水流,老齐自上而下又大幅度刮了一通,猪身子白晃晃的耀眼了。老齐换了一把刀,却是一柄砍刀,他左右晃动脑袋端详了片刻,张开左手顺着猪肚子一柞一柞向上移动。等到准确摁到某个部位时,他眯缝起眼睛,忽然双手握住砍刀高高抡起,一刀劈下,又猛地顺势向下一划,嚯啷一声,肚腹如门洞开,一兜肠子热气腾腾地翻滚出来了。
  李武强拽出肠子丢进笸篮里,捏住一头向里面吹气,肠子蠕动着鼓胀起来。他捏着一只小刀片小心翼翼地划破黏连在肠子之间的薄膜,再将理顺的肠子截成一段段,搭在猪圈的栅栏上。他取来一根小拇指般粗细的竹竿,轻轻从肠子的一头顶进去,一面探进,一面将肠子往怀里捋动,等到竹竿伸到尽头,整根肠子就完全翻了过来,肠子里的污秽物也洒落了一地。
  老齐三下五除二,将猪卸作两块,脑袋也砍下来放在桌案上。猪杀完了。
  雪不知几时停了,天色渐渐转亮,近处的山显出了灰色的轮廓。风又把雪刮跑了。
  “今年怕是连一场大雪都没有了。”众人围坐在一张案桌前,杨满银从屋子后面厨房里端来七八碟肉菜和一盆熘热的馒头。因为老黄提前声明了不喝酒,杯子里就只倒着热水。老黄说:“弄这么多菜干啥呢!不是给你说了嘛,简单一点。我们垫吧点就走了,太浪费!”杨满银说:“也没啥菜请大家,各位凑合着吃着。———真的不好意思,劳烦大家了。”
  老齐挟了一口竹笋送进嘴里,眉头忽地一皱,张口“呸”地吐出来,叫道:“咋这么咸呢!你是把卖盐的打死了!”杨满银急忙走过去端起碟子,“是不是盐放多了!讓她重做,重做。”老黄用胳膊肘碰了老齐一下,冲着杨满银说:“重做啥呢,撤下一盘就行了,不要重做。”见杨满银返回屋里去,也挟开另外一个菜送进口里,不觉也皱了眉头,但随即就大口咀嚼起来。众人见老黄这样,也就动起筷子,或多或少地吃了些。老黄叹口气说:“本来是不打算在满银家吃饭,可是大家也知道,你越见外他心里就越不舒服。你把他当过正常日子的人看,他或许能好受些……唉!如今家成了这样子,偏偏媳妇也病了,往后不知道咋过呀!”   众人都不言语,看廊下一溜雪被风吹动着,粉末一样贴着地皮滑动。
  老齐起身进入屋内,喊着杨满银不要再炒菜了。堂屋正中的墙上张贴着“天地君亲师”的巨幅神位,神位前头摆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桌上的香炉里香烟袅袅,香炉里覆了一层薄薄的香灰。老齐冲着神位作了三个揖,就喊道:“满银,满银,不用做菜了。广财叔!广财叔!咋不见广财叔呢?”他去推一侧屋子的门,门扇微微一颤,便被从里面压住———门扣死了。他疑惑地敲了敲,里面没一丝声息。老齐嘴里咕哝着走出门外。
  幾个人已经发动了摩托车,嘱咐李武强留下来告诉杨满银一声,都束紧了衣裳。摩托车突突突喷着蓝烟,弯过小路,下山去了。
  二
  乡村教师李武强站在堂屋里。这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屋子现在给他一种浓重的陌生感。房子还是那座房子,桌凳还是那些桌凳,一切陈设的位置也不曾有一丝变化,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给了他一种强烈浓重的陌生感。后院灶房里,风箱的拉动声混合着蔬菜倾入锅里时的响声,倒愈显得堂屋里寂静荒凉。他的目光投向八仙桌,又缓缓上移,直至仰头看见屋顶上的木椽和檩条。那些曾经白亮光洁的木头早被烟熏火燎得通体漆黑,身上垂挂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絮状物,随时都有掉落下来的可能。由于锅灶过去设在屋内,因此一切物件都蒙受了烟熏火燎的命运:八仙桌的面黑乎乎的看不见纹理,靠墙的一只腿竟然折了,桌身抵挨墙才保持住了平衡;八仙桌两旁的有着靠背的椅子也歪歪扭扭,好像随时都能散架坍塌;写有“天地君亲师”神位以及其它内容的纸张几乎占满了整个后墙壁,也同样黑乎乎的辨别不清原来的颜色。
  八仙桌初做成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是杨满银的哥哥杨满仓的手艺。木料取自核桃木,无论桌面、束腰还是牙板的衔接一律使用了卯榫,没有用一点木胶,更不用说钉子了。他和满心喜悦的杨满仓将桌子抬到墙边,靠到设有神位的花花绿绿的纸张前,他的父亲———杨广财四下端详着,还弯下腰去仔细观察了每一个结合处,呵呵笑着说:还好!还好!没丢人。
  一阵风刮过,眼前的一切黯淡无光,忧郁苍凉。
  “来了,快坐,快坐。”
  广财老人喉咙里发着呼噜声走出他的屋子招呼道。
  李武强坐在一只矮凳上,右腿交叠在左腿之上,双手抱拢着膝头,仰面看着广财老人迟缓而艰难的每一个动作。想象中人衰老的模样,如今就在眼前,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晚年会不会也就是这个样子,或者竟活不到这个年龄。这个在方圆几十里有着大名气的老木匠,如今衰老颓唐,那些曾经熟练使用的木匠工具已经掂不动了,被汗渍浸透的油光锃亮的刨子锛子锯子斧头的手柄,还有磨得锋利闪着亮光的刀刃,如今也暗淡无光锈迹斑斑了。
  广财老人坐在那把简易的靠背椅子上,喘息了半天问他:“家里都好?你也都好?”
  “都好着呢,叔你也都好吧。”
  广财老人转动着发黄的眼珠子,稍稍直了直腰背,呼噜带喘地咳出几个字来:“还好,一下子还死不了。———活着害人哩!”
  李武强赶紧转过话头,说:“叔你还记得我小时候跟你学木匠的事不?”
  广财老人不禁呵呵笑出声来:“记得嘛!你学了几天就跑了,你出息了,当教书先生去了。”
  “我那是害怕你,你脾气瞎的很,我满仓哥稍微做的不好,你就大声骂他。”
  屋子侧面的门帘颤巍巍的抖动着,门帘的中间被什么东西顶着缓缓隆起,仿佛一只老鼠在出洞前小心翼翼的探头探脑着。李武强侧脸去看,一道划痕从中间滑向一边,门帘掀开了,露出一个女人灰黄浮肿的面庞,她伸出两只手臂,双手各托着一只碟子。
  李武强忙站起身来,叫了一声“瑞香”,接过盛菜的盘子,
  “端回去,我不吃!”广财老人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
  李武强愣了,不知是该端过来还是端回去。
  广财老人将一只手在胸前摆了摆,“你们先吃,我这会儿不饿。”
  瑞香的脚没能迈过窄窄的门槛,她迟迟疑疑地接回菜盘,想要对李武强感谢地笑一下,僵硬的面庞却舒展不开表情,只是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
  李武强想,瑞香咋变成这样子了?怪不得刚才在桌上吃的菜和肉切的薄厚不匀,粘筋带丝的连在一起。他随即冲里边喊,“叔说他先不吃。你们就在里边吃吧,不要端出来了。”
  “你不再吃一点儿?”传来杨满银的声音。
  “我早吃饱了,我坐一会儿,等你吃完了说一会儿话。”
  他重新坐在那个矮凳子上,脑袋里嗡嗡直响,这个家所发生的变故,不是施于一个人,已经是波及到整个家庭了:孩子没了,母亲病了,广财老汉的衰弱也就不仅仅是身体自然的变化,也许有着背负不下的沉重的精神打击了。
  他笑了一声说:“叔啊,你还是那个脾气。你定了的事,谁就不敢改一点点。”
  广财老人嗯了一声,睁大了眼睛望他,他没听清李武强说了什么话。
  “我说呀,你还是那样———脾气大。”
  广财老人哧哧笑出声,“快死的人了,还有啥脾气。”
  “人有脾气好,有脾气的人有性格,做事有原则,不和稀泥……还记得我们做木匠活儿的时候,你给我们说过的那句话不?”
  “我说过啥话?”
  “爱钱不值钱。”
  “我说过这话?哦,好像说过,呵呵呵,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喽。”
  老人的精力显然不济了,不到十分钟,他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也向下垂掉着。他用下巴抵在拐杖头上,浑身显得疲乏无力,无所依傍。
  李武强不再多言语,静静坐着,等候吃完饭的杨满银。已经有多半年没有见到他了,他觉得他们应该坐在一起,听听满银一年多来内心的煎熬和痛楚。倾诉一下也是必须的,现在或许正是时候。
  老人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在堂屋里回响。
  李武强记得自己在当民办教师之前,有一段时间跟着杨广财学木匠活儿。杨广财带着他的长子满仓和李武强在冬闲时间上到需要家具的人家去。对于两个学徒,他向主人道歉着笑着说,是带了两个“馍笼子”———活做不好却要吃的主儿,因此工钱相应得减少一些,而对这两个学徒他是严厉甚至到了严苛的程度。他首先要他们能认得清楚木头的纹理走向,“木头也有命,”他掂起一根木头让他们仔细辨认;“卯榫咬合时不能裂开,要的是一个挣劲儿。”对于挣劲儿的说法,李武强开始不甚了了,后来在将木榫插入卯眼,轻轻敲击时才恍然大悟———笨拙的木匠往往掌握不住这个度,咬合时会使卯孔四角裂开,家具随后会随着年深日久张开更深更长的裂缝而减少了寿命。而这个挣劲儿,在杨广财手里巧妙的实现了,卯榫牢牢镶嵌住,只使卯眼的四角微微鼓起细纹而无损于木料。更妙的是,选择卯榫的位置必须要处在两条木纹的中间地带,木纹宽处,卯眼便大,木纹窄狭了,卯眼随即变小,完全是顺应而不是像一般木匠那样蛮势地挖凿木头。李武强意识到了“木头也有命”的意思———凿断木纹实际上也就给木头绽了劲儿。   常常是在前往人家的路上,广财叔背搭着手,满仓和他背满了各类家具紧随其后。家具在背后叮叮哐哐地响动着。广财叔很郑重的说着话:活儿看人品呢!活儿人家用的时间越长,就越证明咱人品好。我再给你俩说,到了主家那儿,吃好吃差,活儿不能差。要是看上人家的猫崽狗崽了,不能随便拿,可以张口要。但是要记住,人家给了是人家大方,人家要是不给也要体谅人家不给的理由,不能恼恨,不能在活儿上偷工减料,听到了没有?……
  廣财老人轻轻的起着鼾声,嘴角淌下一缕涎水来。
  记得在做木匠活儿的时候,杨广财好像刚刚过了五十岁,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从来不说,别人也不去问。其实这片大山上百里的人家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徙而来的,说在明面上的理由大致一致:因为灾荒。但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们已经在这里繁衍生息了五六十年甚至上百年了。杨广财原先姓什么大伙儿也不知道,杨姓是随了岳父家的姓。在招赘到杨家有了两个儿子后,妻子却忽然失踪了。李武强隐隐约约听人说过,可能是被她本家的一个哥哥偷偷骗到什么地方去卖掉了。杨广财却从没见追究过这事儿,别人也就懒得去问。他凭着一手好的木匠活儿,养大了儿子,葬埋了岳父,像扎了根一样,生活在这片山地里了。
  一个木匠总是受人尊敬的,杨广财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人交往,他的坏脾气只是在干活时对儿子发的,忽然眉头紧皱,嘴巴裂开,吐出骂人的字眼。除此,他一直都会平静着脸色干活:俯下身子,握住推刨的双耳,哧啦哧啦向前推送,刨花翻卷着冒出来,跌落到地上;他托起木头,闭上一只眼,撇着嘴,用另一只眼睛扫视木面是否平整;有时,他让满仓拽着墨斗线的一头,哗啦啦扯到木头的另一端,他眯缝着眼,掐住紧绷着的线绳的中间部位提起,“砰”的一声响,黑线在木面上甩下一道直直的墨印……
  他吃饭吃的慢条斯理,对主人询问饭菜是否可口时总是抱着感激的神情说,“好着呢,好着呢。”他一手托着馍,用另一只手揪着馍块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他常常就闭上了眼睛,仿佛从馒头里能咀嚼出什么让人无法揣摩的美妙滋味来。
  现在,就像被烟熏得失去本色的黯淡家具一样,广财叔也走向衰迈,已经是接近八十岁的老人了。李武强近几年有了岁月忽忽让人老的紧迫无奈的感觉。虽然乡间的男人一过四十岁后就被习惯性地给姓前冠一个“老”字来称呼,但在四十岁里他认为那只是一个带有尊敬的称呼,而过了五十岁后,他悲哀地发现这个“老”字是多么刻骨铭心了,生命奔跑的速度就像从山上滚落的一块石头,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住,要一直要跌落到谷底才肯罢休。作为这片区域里最后一位由民办转为公办的教师,在前些年里,他试图通过优异的教学成绩被上级注意发现,从而能调出深山到平原小镇上去教书。但随着学生的流失,一个个学校的合并,他过去就未曾被发现,如今就更不可能了。命运的灰色混合着年龄带来的某种恐惧让他有了百无聊赖落寞无趣的感觉。坐在这里,望着广财老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理衰败的如同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好多年了,老人已经很少下山去了,他和小儿子满银住在一块儿,而大儿子杨满仓离家多年不知去向,那个住在山下的大儿媳妇也从来没有上山来看过他,他对这两口儿也闭口不谈。晴朗的天气里,他会出现在屋子附近的田野里,悄没声息的像只老猫,既不叫唤,也弄不出什么动静了。
  老人被自己的鼾声吓了一跳,猛地惊醒过来,咳嗽了几声。
  “叔,你回房里睡吧。”
  广财老人说:“我没事,我再坐会儿。我刚才是睡着了?对你不起了!”随即对掀开门帘走出来的杨满银说,“强娃等你好长时间了,你俩出去说话,我想再眯瞪一会儿。”
  李武强随着杨满银往门外走,走到土场中间的时候,他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响,回头去看,一道影子从堂屋里快速闪过,他正疑惑这个影子是谁呢,杨满银已经招呼着他一同坐在场边矮桌旁的小凳子上了。
  三
  他们坐在土场上的矮桌旁抽着烟,风不知几时已经停了,空中呈现一种灰亮的颜色,看不见太阳的影子。无风的午后,却不显得凛冽酷寒。两人都穿得很厚,又蹬着肥大的棉鞋,除了不时有冷意从脖颈处滑溜下去,身上都没有忍耐不了的感觉。
  杨满银几乎是蜷缩着身子,腰背向前弯曲,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指贴着嘴巴,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的脑袋,他的眼睛几乎不眨一下,布满血丝,茫然地瞅着前方。
  “满银,”李武强欲言又止,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我,我一直想过来看你来着,可又不知道来了该对你说些啥。”
  杨满银嗯了一声,思绪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拽了回来,把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上,用鞋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
  “满银。”李武强又叫了一声,
  杨满银转过脸来,惨笑了一下,“咳、咳、咳”的咳嗽了几声,
  李武强又递上去一根烟,
  杨满银用打火机点烟,手哆嗦着,火苗子在烟头上乱窜。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长吁着吐出来,说:“哥,你啥也不用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李武强忽然淌下两行泪来,颤抖着嗓音说:“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我也不知道你们是咋熬过来了……这事又咋说呀!命呀!”
  杨满银的嘴角蠕动了几下,眼睛紧盯着地面,全身仿佛鼓足了劲儿,鼻子里吭哧了几下,扬起脸,长长喘了一口气说:“说过去了,真能过去吗?我夜里就不敢闭眼睛……闭上眼满到处都是娃的影子;梦里头也是的,娃用眼睛瞪着我,怨我哩……”
  他的喉头急速的上下窜动着,突然,一股压抑不住的近似狼嚎的声音从胸腔里喷发而出,“嗷———”长长的泪珠从脸颊上滚滚而下,鼻涕也滑落了下来。
  李武强也抽噎着:“兄弟你哭,你想哭,你就大声哭出声来……哭出来就好了!”
  杨满银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往堂屋里瞅了瞅,猛的止住了声。他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轻轻舒了一口气。手上的纸烟不觉落到地上,落到被泪水打湿得一坨地面上。   他哽咽了几声,说:“哥!其实好长时间我也是想找你说说话,胸膛憋的都快炸了。———我知道,我无论咋样说娃也回不来了,咋也回不来了。”
  他抬抬手指向铁丝上绑的那轮褪色的风车。风车已不再转动,静静的待在那儿,仿佛在谛听着什么。
  “这是娃前年放假回来做的,风一来,就啪啦啪啦的响。过去我也不在意它,胡乱转吧。可这一年来,每回风车一转,我就觉得是娃回来了,我就往东边的路上瞅,好像是有個影音呢,可再看就啥也不见了……我就猜他肯定是蹲在拐弯那边泉眼上喝水呢……我就慢慢走过去,———连个啥也没有的……”
  李武强深深吸了一口气,舌尖伸出嘴唇,牙齿紧紧咬住舌头。
  杨满银喘着粗气继续说:“哥,你知道的,娃也是咱这方圆出的不多的大学生。娃乖着哩,体恤咱家穷,吃穿都俭省着。我只有等卖了药材才给他寄点钱去,多了少了他也不计较,他知道咱日子是啥样的……他自己带了个家教,挣些零花钱。”
  “去年六月十八号,哦,没错,就是十八号,我接了他们学校一个电话,说娃病了,在医院里。我慌的不知道咋办呀!我和瑞香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了省城,又倒了几趟车,才找到了医院。娃在重症监护室里,都两天了,他的一个同学一直陪着。我不知道他得了啥病,他身体一直挺好的。我俩进去的时候,我简直连腿也迈不动了。我不知道我是咋挪进去的,好大的一间房子,好多的病床,床挨着床,只有一道塑料布隔着。我看见好多人的鼻子底下都插着塑料管子,门口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婆,有人正给他擦洗身子,穿寿衣,她已经走了……
  “我又往前走,一道一道的蓝帘子,帘子中间就是一张床,床上躺着病人。我不敢往床上看,瑞香死死勾着我的胳膊,———终于看见娃了,他仰面朝天躺在那儿,脑袋歪着,牙咬着嘴唇,身上光溜溜的,啥也没穿,身子底下是屎尿的印子。周围没有医生没有护士。———他控制不了自己了,我想吼叫一声,可我不敢———我跑过去,瑞香跟傻了一样站在床边,嘴唇抖着,眼睛不停地眨巴……瑞香给娃把身子底下的脏物擦洗干净了,娃呼哧呼哧地吸着氧气,胸膛里头嘶嘶的响。我攥住他的手,叫他的名字,他醒来了,瞅着我俩看,跟不认识我俩一样,眼神就像一个兔子的眼睛———受惊了的兔子的眼睛。”
  他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燃,边咳嗽边抽着。
  李武强小心翼翼的问:“就没办法救吗?”
  杨满银的脸色又阴晦下来,猛吸了几口烟,声调里又带了颤抖,“有救吗?我看还有一点希望,医生把我们叫到门外,说要用一种进口药,可能会起效果,不过那个药要从别的城市往来运,合疗报销不了。我问得多少钱?他伸出三个指头,我知道,不会是三千块,壮壮胆子说,三万?他摇摇头说,不,是三十万。”
  “三十万,”杨满银摇晃着脑袋,苦笑着说:“三十万,你叫我到哪儿弄三十万去?我跟瑞香到了大门口,我俩算计着把房卖了,把猪牛羊也卖了,再找亲戚朋友借些———我脑子里过着能借给我钱的人,最多能借给我的钱是多少———可凑满也不到十万呀!哥!那会儿我就觉得我真是这世上最窝囊最没出息的人,我咋就挣不了那么多钱呢———
  “瑞香问,你算好了没?到底能凑多少钱?我说最多不过十万多一点儿。她就哇的一声贴着门框溜坐在地上,手指着我哭……我就使劲儿拿巴掌扇我的脸,啪啪啪,我扇我没本事无能呢,我扇我造了什么孽给娃带来这种病呢!……”
  杨满银浑身哆嗦,扔了烟蒂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风悄然刮起来,竹林簌簌作响,面前的风车又开始嗡嗡响着转动起来。李武强泪眼婆娑的靠过去,抚摸着杨满银的脊背,不觉扭过头,朝着小路的尽头望去。
  短暂的沉默里,零星的雪片像蠓虫一般从空中流泻而下,渐渐在两人的背上蒙上一层白色。烟还在愁苦中吸着,一个烟蒂刚灭,又燃起新的一根。李武强望着和自己同龄的男人,刚过了五十岁的人,早已苍老得如同七十岁的老头子,脸庞、双手、脖颈,凡是长期裸露在外的部分,都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皱痕,呈现出黧黑的颜色。他望着杨满银,如同面对一面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人生的日子真是过得这样匆匆,何苦又要遭遇到这么多不幸呢!
  他不知道是该起身离去,还是就这样继续静默的坐下去。念头一闪,他立刻止住离开了的想法,他应该和满银一道这样坐着,让寒意袭人的冰冷折磨一下自己的身子,这样好像能一同承担满银心里的痛苦了———但他也知道这并不可能。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吞吞吐吐的问道:“娃咋没埋回来呢?骨灰放在殡仪馆了?”
  杨满银的身子像触电一般抖动了一下,半天不说话,一会儿,才喃喃自言道:“是我没让娃回来,是我定的,不知道我做对了,还是错了……”
  他耷拉着脑袋,右脚的棉鞋在地上漫无目的的磨蹭着,一堆烟蒂和着雪水变得污脏不堪。
  “医生说这个病很奇怪,他们,他们想留下来……”
  “哦。”远处茫茫苍苍的山林完全沉浸在雪雾里。
  “我不管瑞香死活不答应,就同意了。我不知道这个病跟他们的学校环境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就可能对好多娃娃家有好处。这其实也是娃的意思,他临走的时候说,把我捐了……妈……拉着我的手……甭松……我害怕……他躺在那儿穿上了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脸白得像一张纸,瘦的只剩下骨头上绷着一层皮了.我拉着他冰凉凉的手,心里头说,娃啊!穿上衣服了,体体面面地走吧……
  “我都不知道我俩是咋回来的,坐车换车走路,一路上我俩谁都不吭一声,上山的时候,我得不停的停下来等她,她走不动路了,最后我只能去把她搀上走。
  “她回来后就躺倒了,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我不停的求她吃些东西,她也不应声。一天晌午,我看她脸红的像一块布,我以为她发烧了,可额颅冰凉冰凉的,第二天她翻身起来了。
  “慢慢的,她脸上那种红颜色褪了,变成灰白色了,眼泡却肿胀了。她起来后,软沓沓的走到灶房里去添水做饭,跟以前一样干起活来,可是身子骨跟以前不一样了。   “哦,今年开春,我顺着屋后的路往坡上走,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在路边坐着。我走过去,是瑞香!她背着我坐在那儿,头向前耷拉着,肩膀头子一抖一抖的,身子颤的跟打摆子一样。我不敢走过去,我想她会猛的大哭起来,可她没有,她就一直在那在那儿抽抽嗒嗒,抖个不停,一只手抓在草上,地上抓了一道一道的指甲印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不哭了,想站起来,胳膊撑了几次,身子都没能起来.她扭过身,让膝盖挪过来,跪在地上,再一点一点把腿抬起来.她站起来后看见我了,眼窝里还噙着一包眼泪,我想她马上还要再哭一场,她忽然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咳嗽了几下,对我说,他爸,到镇上买一个猪娃去,咱还得养猪。”
  李武强把手掌无力的放在膝盖上,眼前是空茫茫的一片,李满银的身躯在他眼里一会儿膨胀巨大挤压到他跟前,一会儿又缩成很小的一团,好像相隔了很遥远的距离,连他的声音也变得嘤嘤嗡嗡,听不清晰了。
  雪筛糠一般往下落,给他们的中间垂下了一道白色的幕墙。
  “广财叔呢?你啥时候给他说的这事儿?”
  “我没给他说啊,一直瞒着他。可他可能早就察觉到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从没问过娃的任何事儿。”
  风愈刮愈猛了,山下不知谁家燃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在山谷中震响,小年渐渐显露出热闹的景象。从这天起,许多在外打工上班读书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一场团圆的盛宴正在拉开帷幕。雪片儿继续坠落,两个人还这样坐着,顶着满头满身的雪花,像两尊庙里坐着的泥塑神像。
  四
  随后几天,猪肉除了自己留了一部分外,其余都被赶来的乡党买了去。大雪终于在腊月二十九那天落了下来,气温骤降,夜里能听见狼凄惨的嚎叫声,还有狐狸的悲鸣。对杨满银来说,这个年过与不过已无足重轻,寡淡的人生滋味,在这个节日里更让人生出虚无缥缈的感觉。但他只所以要努力营造一番温馨的氛围,还是希望不要把心底里的晦暗情绪传染给父亲,———自然,除此之外,他也还有别的考虑……
  这一夜的雪一直没有停歇,屋檐承受不了积雪的分量,在后半夜里哗的一声压坠了一堆瓦片;竹子也不堪重负,传来几次清脆的断裂声。以他的心绪,倒是希望这样的夜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黑夜是寂寥的甚至是痛苦的,妻子不时传来的呻吟声,也搅动着他愈来愈深的悲凉情绪,但白天对他来讲无疑是更深的痛苦,光亮让他头脑清晰,却越发给他脆弱的神经传递如刀刃划过的冰冷与残忍。
  第二日天气放晴,阳光照射得山野熠熠发光,五彩斑斓的弧光在雪地里不时闪耀,让人睁不开眼睛来。杨满银扬起长柄扫帚,迟迟缓缓的将场院上的积雪清扫干净,堆成几堆。正在歇息的时候,远远望见李武强踉踉跄跄地从小径上的积雪中跑了过来,他愣了一下,一个不祥的预感忽地袭上脑门,下意识的往屋内望了一眼。
  满脸汗津津的李武强走进场院,向他扬扬手,示意他一同进到屋里。
  他气喘吁吁的问:“满仓哥是不是回来了?”
  “这———”
  “不用瞒我,如果在家就赶紧让他走!老冯家报警了,说满仓哥烧了他家房子。他们本来想组织几个人上来,但是怕打不过满仓哥,就报了警。”
  “可,可,可谁发现的呀?”
  “这就不好说了,或许是让谁觉察出来了。”
  杨满银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这大雪天的,往、往哪儿跑呀?”
  这时候,广财老人和杨满仓已经走到堂屋里来。杨满仓满脸密密的胡子茬,眼神里透出一股粗野阴郁的光芒。曾经体面的生活在这片山域里的杨满仓,在山下盖了房子,娶了媳妇,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他性情里有一种孤傲和冷僻,既不在人窝里扎堆儿,也不和旁人说是论非,他循着他父亲的路子,在近百里的山道散落的村庄里替人做家具活儿。到后来这样的活儿越来越少了,在稀疏又短暂的做工生活中,他也愈来愈感觉到主人们已经不是像过去那样将他奉为上宾了,虽然他们言语里还透着蜜意,但已掩饰不了冷淡和轻蔑。一次在一户人家里做工,恰巧主人的儿子从外地返回,主人支起了油锅开始炸油饼,待到午饭时,给他端来的仍是一碟咸菜和一碗黄米饭,他掀翻了碗碟,扭身就走。当他背着木工家具走出村外不远的时候,他家的那个儿子追赶上来,对他破口大骂,他随手抄起锯子上的木梁,抡起来往他的脑袋上砸去,那小子昏迷过去,他慌乱中翻过山梁远远地跑走了。
  杨满仓说:“火就是我放的!我是没遇见他人,遇见了,当时就用刀子把他捅了!”
  杨满银说“哥!你胡说啥呢,赶紧走吧!”
  杨满仓摇摇头,坐在椅子上,“我不走了,我哪儿也不去了。流浪的日子是人过的吗?我宁愿去坐牢。总之离你们也近些,死了也好运回来埋了。”
  广财老人将拐杖在地上礅了两下,喊道:“闭上嘴!”他仰面冲着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神位拱拱手,“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就偏偏要埋在咱这儿!我当年要不是从川西一路讨饭过来的,早就饿死到家里了。少说那些丧气话,你有本事就在外头给我好好混,混好了再回来。我教你的手艺你只要没丢,就在啥地方都能混口饭吃。”
  广财老人瞪着眼珠子,抬起拐杖指着杨满仓,“你给我立起来,像个男人那样,能立起来也能圪蹴下去!车辕弯了往回扳呢,人走偏了还能往正路上回呢。———你立马就给我就走,走得远远的。”
  杨满仓站起身来,脸庞抽搐着,粗大的手掌也一阵一阵的哆嗦,他往前跨了一步,突然撲通一声跪在老父亲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爹呀,是我对不起你啊!我把好好的家硬给毁了。如今留个媳妇在家胡成呢。……我到底是个啥人呀?现在连给你养老送终的机会都没有了……”
  广财老人说:“我一时半会儿还咽不了气,你就甭操心了,屋里不是还有满银照顾我呢。———你走,走得越远越好,听见了没,嗯?”
  杨满仓站起身来,从侧房里取出一只大挎包背上往门外就走。就在大家迈出屋子门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后边喊道:“等一下!”
  大家回过头去,瑞香站在堂屋里,她灰白浮肿的脸庞将眼睛几乎挤压成一条细线,嘴唇青紫着,额头旁垂下一缕白色的头丝。她撩起衣襟,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来,递过来,“把这些钱拿上,这是今年卖肉的钱。”
  杨满仓恼怒的摆着手,“不!不!不!留着好好给你看病。———甭劝了!我死也不会要的,我走了。”
  他顺着雪地迈着步子咔嚓咔嚓的一路踩过去,沿着山梁旁的一条小沟壑向上攀去。漫山皆白,松柏透出浓郁深沉的墨绿色,散落在四处山坡上的杨树、柿树,还有山茱萸树张开着光秃秃的枝杈,将雪野单调的白色点缀成另一种景致。旧历已进入腊月三十,附近的鞭炮声正在此起彼伏的震响。一缕缕青色的淡烟在山下的蓝瓦顶上漂浮,远处传来儿童嬉戏打闹的笑声。
  广财老人拄着拐杖向前望去,他混黄的眼珠子早已不能看得更远了,还是这样固执的朝远处瞪着眼望着。
  李武强轻声叫道:“广财叔。”
  老汉回过神来,茫然的目光从他们三人的脸上扫视而过,一股浑浊的泪水渐渐溢出眼眶。他忽然扬起手中的拐杖,用沙哑的声音几乎是吼着说:“你们给我记住!记住了!都给我好好活着,听明白了吧?好好活着!……”
  泪水从他沟壑纵横般的脸上簌簌落下。
  2020年2月20日晚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王向力,男,七零后,陕西蓝田县人,在本刊先后发表小说《寒夜不知年》《续修家谱》《净土》《寻找薛文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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