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物(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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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阴谣
  走过木廊桥,踏上桥东头的青石板街面,就算是进入小镇下街的地界。不过,小镇上的人把下街并不叫下街,而是亲切的喊成‘半边街’,语气里透着一股莫名的意味。名字的来由很简单,受地形所限,小镇沿江顺山脚一字铺开,随弯就拐,逢沟搭桥,街道也就显得曲折、宽窄不一,桥头那一段地形平坦,因此房屋相拱修筑,再往前,山势突然变得陡峭起来,只能靠山单边修建,临河的一面则用石块砌起十多米高的河堤做街面。问题是小镇的西边如同这里掉过头的翻版,但却一直被人称呼为上街或者上街头,实在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零星单位和各式民居交织在一起,或庄重大气、或矮小朴实,延绵起伏自成一道风景。桥头第一家是卫生院,一座两层递进带四合天井木石结构顶上覆盖着灰泥瓦的大院子,进门就能嗅到一股来苏水的味道,楼下办公、楼上住人。楼上有个回廊,雕花门窗面向天井,门上清一色地挂着医院的显著标志白门帘,站在门前抬头看,天井像极了操场上放电影的大幕布,晴时常有白云一晃而过,天愈发清晰,蓝、浓稠的几乎都要掉下来,雨天时,雨水顺着瓦槽而下,形成一个晶莹的环形雨帘,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镇上的男人们私下里说,那里面有着小镇上最漂亮的几个女人,和中街供销社卖货的那帮女人大有不同。多年后偶然想起这事,不免有些哂笑,其实,卖货的那帮妇人也是个顶个的漂亮,只是都是本乡本土的熟人,知根知底,难免有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再加上当时供销系统高人一等的地位,那帮妇人难免有些乍富骄横、挠首弄姿状让人有些不舒服,哪有医院里养出来的那种平淡如菊的知性美夺人眼球。
  紧挨着是针线花嫂、五金加工铺(手工制作老式盘秤、洋铁桶,外带修理架子车、自行车轱辘、补胎)、张大个、地理先生、铁业社(合作制铁匠铺,主要加工日常生活用具、农具)、补锅匠赵大嘴,接下来住着几种身份集一体的王把式。五大三粗的壮汉子,口直心快,吃得苦人也勤快,就是脾气有点倔,喜欢和人抬杠,为一句话的对错能争的脸红脖子粗,好在话随说随丢脑后,不琢磨,也不记气。
  小镇虽说旧时是个远近有名的水陆码头,但在日益发达的陆路运输冲击下,水运日渐式微,来往的货物主要由一帮汉子沿着下街头的土路,拉着架子车或肩挑背扛人力转运。顺流而下的放木筏、竹排见过多次,逆水而上的木船见得很少,仅有的几次,还是因为有稍微大型一点的机械需要运到小镇,土路弯道太多拐不过来,不得已而为之。纤夫短裤赤脚裸身,沿着河边的砾石爬过翻滚着浪花的河岸,嘴里吆喝着某个含糊短句,粗犷地声音中略带狠意,空谷中嗡嗡一阵,经过河面时失去回音。阳光从山与山之间的夹缝划下来,穿过高矮不一的灌木、乔木、岩石,散落在河面上,迎光的河面泛起反光,折过一个角度,依旧投在山坡上,穿过绿色、棕色的植物,落入苔藓中失去光泽……
  赚钱不易,一大家子人都指靠王把式养活,得做几份工才够日常开销。搬运社里的头号壮劳力,倒运粮食,一百八十斤一袋的粮食包,双手抓牢,腰一拧,双臂使劲往上一掀,头随着脖子一斜,脸不红气不喘,轻松放上肩,颤巍巍地迈过河滩上的木跳板,一路小跑,转眼就把货物码出一種气势。
  开春时节是镇上每年最为繁忙热闹的一段时间。河对岸通汽车后,境内及上游几个乡镇的大宗春耕粮种、化肥、返销粮汇集到对面码头,相关人员一交接,就得由搬运工人负责下车、上船下船,转运至供销社库房或庙梁上的粮管所,为此所内南面空地上修建了一排能容纳几千吨粮食的圆形房顶、据说是仿苏样式的洞子仓。
  从河滩码头蹬十几步青石台阶,就上了中街的街面。梯顶一侧临木廊桥,一侧是热气腾腾的米浆馍店,笼盖掀开,香气扑鼻,吃不上嘴的小孩隔着距离喊上一阵“米浆馍、米浆、老鼠吃了跑不脱!”用袖子擦掉口水,嘻嘻哈哈跑远了。经过一段街面,折进高家巷,紧接着就是一段由石梯、石坎构成的爬坡路,正对着山顶的“泰山庙”,隔着一条上“营盘梁”的小道就是由旧“关帝庙”改建的粮管所。院内有两颗遮天蔽日的大桂花树,高耸的山门戏楼面向河对面的俞家崖,牵涉风水忌讳,山门建起就封堵了,镶有金属门环,另开侧门进出。王把式干起活来肯吃苦,按方言说有点“狠活路”,扛着一百八十斤重的大麻袋,一气不歇的从河滩爬上庙梁,进了洞子仓后,一斜肩、顺势扔下地,稍做拖拽,在墙角码好堆头,长出一口粗气,顺手掀起脖子上挂着的破毛巾擦把汗,然后从保管员那里领支竹签。遇上保管员忙得顾不过来的时候,竹签就放在仓库的门口,工人放下粮包,自己拿根竹签,从没为这事争过嘴、错过账。回程的时候路过搬运社,把竹签交给会计记账,顾不得和同行寒暄、歇气,连忙又跑下一趟。月底一结账,拿到手的票子,总要比别人多上好几张,王把式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舒心笑容,可惜脸黑,皱纹又多,笑起来像个苦瓜脸。
  无活可做时,王把式也不肯歇着,收拾好打鱼工具,下河撒网、搬罾,做起渔夫,贴补家用。但据我平时的观察,发现他最喜欢的还是杀猪“刀儿匠”的身份,每临屠宰牲口时,他的脸上就会泛起红光,平时不大明显的麻脸看上去坑坑分明。
  主家头几天就上门和王把式牢靠好时间,唯恐被别家请走误了吉日。到了日子,天不见亮就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架起毛边锅,烧上几大锅开水,预备着过一会倒进杉木制成的黄桶(大木桶)里烫猪用。王把式到了屋,吃完烟、喝过茶,就准备动刀了。或许是关的太久,大多数刚出圈的猪都会“哼哼唧唧”极不情愿地被人赶着才肯走,走上几步停下来,麻石上懒洋洋地擦着痒,不肯动弹,抽上几棍子,才会连哼带喘的一阵小跑,绕着院子转圈,渐渐慢下来,依旧不紧不慢地溜达着,不肯就范。通常杀猪的程序是:主家请上亲朋四友,左邻右舍,生拉活拽的把猪按在擒凳(杀猪凳)上,刀儿匠按猪头,“二把手”(徒弟)按猪尾,刀儿匠趁势放血,讲究的是一刀毙命,预示来年槽头依然兴旺,不能拖泥带水,更不能补刀,并且毛要刮得干净,肉要砍得方正。王把式不屑这么麻烦,不慌不忙地把油光闪亮的围裙系在身上,换上高腰水鞋,等猪走近身,一把拽住猪耳朵,就势摁倒在擒凳上,左膝压住猪的上半身,一手扳住猪嘴,一手在猪脖子下用力拍打几下,取下嘴上叼着的杀猪刀顺势捅进去,随着刀子拔出,殷红的猪血顺着刀口喷出来,恰好落进地上备好的接血盆。大肥猪这会知道情况不妙已来不及了,拼命地嚎叫、挣扎,四蹄乱蹬,但犟不过王把式天生的那股蛮力和大儿子一旁的协助,只见刀口处冒着股股血泡,眼看着失去生机。几个围观的汉子上前帮忙把猪抬上黄桶,接下来是打挺棍、吹气、刨毛,一会儿功夫,白花花、滚圆鼓胀的肥猪就摆在眼前,王把式拿着不同用法的刀具,先砍猪头,交给主家称重量,预测猪的净重,接着喊汉子们帮忙搭手,把猪抬到提前绑好的木棒下,合力挂上铁钩,然后沿猪脊梁一分为二“开边”,围观的人连忙把手指插入缝隙中探查猪的肥瘦,嗬,有大四指膘!五指膘!!纷纷给主家报着喜讯。开膛、清理内脏,依次砍下:坐墩、二道臀、腿筋……转眼功夫,热气腾腾的新鲜猪肉就用粽叶拴好,分门别类地挂在木架子上,大儿子坐在旁边的板凳上,恰好也收拾完簸箕里摊开的猪杂碎。   收拾着家什,主家大方地拿出一块约莫三、四斤重,保肋上的肉送给王把式作报酬。小镇有‘吃庖汤’的习俗,杀猪的当天,主人借着请四邻帮忙的由头,会请把式、亲戚朋友吃一顿刚刚宰杀的新鲜猪肉,分享喜庆的滋味。院子还在加紧拾掇,厨房又成了嘈杂热闹的地方,主妇和帮厨的人一齐动手,把还泛着热气的新鲜猪肉快刀切成大肉片,下锅翻炒,待出油,加佐料,掺水,肉熟汤滚,加猪肝、猪血、蔬菜和豆腐,做成一道简单实惠、地地道道的杀猪菜,再弄上几个炒菜,搬上提前准备好的大桶包谷酒,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交流着平时各自忙碌,疏于联络的感情和友情,畅谈来年的打算,满屋飘香,其乐融融,男主人少不得敞开了酒量陪大家,喝得分不清鸡子鸭子。
  钻在人缝中的大黑狗,伸出血红长舌头,舔着地上的淤血、油污,因此膘肥体壮,比同窝的大上半拉个身子。狗的确是条好狗,整日跑前窜后地跟在身边,也能听得懂人话,上别的地方屠宰时,忙晚了,摸黑赶路回家真还离不了它。可惜的是,一次王把式多喝了几口包谷酒,手贱,下河炸鱼,掏出一个用墨水瓶做成的土炸弹,点燃,手软无力,扔不远,落在岸边浅水里,黑狗以为又是嬉闹,一个猛扑,潜进水中,叼出炸弹瓶,回身正想邀功,炸药响了,半个狗头飞上了天,血飞起来落在水面上像片雾,把人心里弄得难受的……
  王把式最心疼的是他大儿子,一次感冒发烧没留意,等醒悟过来送医院,脑子烧得糊涂了,反应有些迟钝。虽说是常常内疚、自责,不过他觉得也好,听话,实在,不像另外几个儿子,浑身长刺一样,除了吃饭睡觉,整天野的不落屋,打架惹祸更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就有街坊领着小孩上门来告状,老是在给人赔礼道歉,臊皮扫脸。老师见了就唠叨,少不得帮人卖肉时,刀子多往好肉上割,乱了刀路,惹得主家不高兴。
  从外形上看,大儿子也最像他的种,仿佛一个模子刻下来的。跟着他打下手,哪要杀猪了,他叼着烟,背着手在前面走,大儿子盯着路紧紧跟在后面,手里提着装工具的竹篮子。天长日久,除了不敢下刀,其他活都能干的像模像样。儿子年龄渐渐大了,也知道瞅女娃子了,当娘的看着心急,想请人说媒,王把式好脸面,懒得招人谈嫌,花了一头大肥猪的礼钱,算是摊了血本,从深山里给他说了一个媳妇。那姑娘人才一般,好在老实、本分,能持家过日子,王把式了却了一桩心事。
  常言说,嗜杀者,不得善终!王把式是七十八岁时睡梦中走的,面容安详,睡觉前还按老习惯喝了几口包谷酒。人过古稀,无疾而终,是为喜丧!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把他送上了庙梁后的坟园。
  裁缝黄师傅
  父亲有望在小镇置办的唯一产业,转瞬灰飞烟灭。事后他曾多次在酒后追悔莫及的说:“當初、当初干嘛不多问一句?”
  小镇贴着山脚延绵顺延,几家单位大多聚集在中街,嘈杂热闹,房屋就显得有些紧张。有年母亲生病,父亲觉得环境过于吵闹,无法安静地调养身体,因此在离单位不远的小巷租了一套闲房。灰泥瓦顶,木板楼,从楼上窄小的窗户抬眼望出去,对面是一线暗灰的瓦脊,越过瓦脊,再远处是河对面的暗黑崖石,白鸟落下又飞起,失去踪迹。领父亲看房的人:这算是闲置的公房,随便住,想住多久住多久,每月给个块儿八角钱是个意思。父亲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把临时要用的东西搬过去,起火烧饭算是住下了。虽说距离不远,但早已习惯了工作休息不分的单位生活,每天这样来回跑,感觉总是不大方便,等母亲身体恢复后,俩人商量了一下,又搬了回去。
  房子又空了下来,缝纫社的黄师傅知道了这消息,找人帮忙,用极少一点钱买下来,既解决了自身的居住问题,又帮助公家消化了无人经管房屋的难题,算是一就两便,皆大欢喜。以后的很长时间,上学放学经过那,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门外,瞄一眼屋内,开始还熟悉,渐渐地越来越陌生,时间一久,混淆了记忆里残存的那点东西。
  这之后,还有过很多机会,同样让父亲一再错过。多年后,小镇面临库区移民搬迁,有房户得到政府发放的搬迁款和规划的新地皮。那段时间,小镇多了很多自言自语的人,他们都和父亲一样,属于没抓住机遇的那拨人。有时侯我常想,或许,那就不叫什么错过,他们打心里就没有私产的概念,平平淡淡,随遇而安一直是他们身体力行的本能。
  黄师傅,镇上小孩背地里都叫他‘黄刺骨’,当地人对鲶鱼的一种俗称。小镇缝纫社里的裁剪大师傅,专做裤子。个子不高,白白胖胖,大头阔脸,两腮垂着两大块肉团,笑起来两腮不停地抖动,几根稀疏地黄胡须点缀在嘴上,说话时有点改不掉的湖北黄陂尾音夹在当地的方言中。
  那是个凭布票购买布料的年代,你能想象到裁缝当时是个多么让人羡慕的手艺。紧巴巴地过日子,做新衣服的机会非常少,过新年,大人还能缝缝补补将就一下,小孩说啥也得做身新衣服吧,不然就显得过于寒酸失败了,没个喜庆的气氛。裁缝师傅这时就显出手艺的重要性,稍微手一松,你一家老小的衣服或许就该差条袖子、缺个裤腿。因此,常有人背后谈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镇上除了公家人,就数裁缝家里人穿的最为体面了,一年四季衣服上补疤都少有,一个人的手艺可以省下全家人的布票。
  进入腊月,逢集时,四里八乡的人拥挤在窄小街面上开始慢慢置办年货,手头宽裕的人家,早早围在供销社里的布匹柜台前,对比商议老半天,总算拿定主意选好布,喜气洋洋地送到缝纫社,陪着笑脸请师父给小孩做身衣服裤子,尽量做大点、宽松点,老大穿了还能传给老二接个早,剩下的边角料看还能不能给旧衣服多打几个补丁。师傅自然知道他们的心思,笑着不说话,拉开皮尺,仔细的丈量一番,拿起划粉,起起落落,转眼间就在布匹上打好划线,手起剪落,剪出毛胚,写上名字,剩下的边角料卷成一团,交给来人,这才点燃夹在耳朵上的香烟,和人唠叨起今年地里麦子、芝麻的收成……
  黄师傅终身未娶,闲人们说他在缝纫社里整天摸来掐去,欲火起欲火落的,憋坏了命根,一付太监样,当然,这话妒忌意味过于浓厚不值得采信。我那时实在懵懂,完全不知道‘太监’这词的含义,好奇,偶然问起老人,当头一声顿喝,说那话过于歹毒,不许再提!   小镇和大多数古镇败落的情况没啥两样,畅通的公路运输日渐取代了没落的旧商道和水运系统,旧时客商云集的水陆码头转眼间灰飞烟灭,再加上下游库区的兴建,蓄水后小镇将做为淹没区陷于水下,于是政府在对岸的高处开阔地规划出新址迁走了大部分居民,一些不愿远离故土的老人,移到后梁的山坡上。
  山坡上原是一片坟园,为了抬埋顺畅,好在当初留的路还算够宽,不愿远离故土的老街坊,采用随坡顺路而建的方式,不断向后延伸居住空间,形成一种由低及高、房上叠房、屋上架屋、高低错落的奇景。黄师傅不是本地人,性子偏弱,自然也就没能占住好地方,在别人挑剩的侧临一处旧会馆的稍窄山道边,搭了三间房,后墙共用旧会馆外墙,面对便道,开了一个小缝纫店,搬迁后人住分散了,活不多,不能再专一裁剪了,师傅伙计一人全包,拉均算下来,开销除过,略有剩余。烟酒不沾,也没啥不良嗜好,无事时慢慢拿起还是幼年私塾时练过的毛笔,写一下画几笔,觉得满意的就贴在小店的泥墙上,一层摞一层的往上贴,挂不住了,垮下来,捡起来在屋外拐角处慢慢烧了。更多的时候是和路过的人瞎谝煽古今,说些小镇的前世今生,偷老爷庙供桌的人如何得到报应、隔壁的会馆为何不开正门,而从侧门进出,事关神鬼报应风水忌讳等等难以考证的东西。
  明清至民国年间,小镇依其便利的交通条件,该地商贾云集,南北约有十余个省的商人,云集于此从事贸易活动,为联络乡谊、凝聚合力,共谋发展,而设立会馆。商会将当地盛产的茶叶、苎麻、蚕丝、生漆、桐油、木耳、药材等土特产贩运至外地,贩回布匹、瓷器、食盐及其它日常生活中所必需的用品。在这个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上,当年竟然建立了五座庙宇、六座会馆和十七家商号,极为罕见。据记载,民国年间,资本雄厚的商号一度多达二十多家,其商业繁荣程度甚至超过县城,很難想象当年店铺的拥挤程度,真是家家开店,人人经商。
  山脚下沟边的武昌馆依稀能看出当年繁荣的景象。会馆顺山势修筑,从槽门进去是个大操场,操场东侧开一道院门,正对雕梁画柱戏楼的侧面,一个大院子,面对戏楼正面两侧是两层精致的观戏楼,一溜双开的雕花木窗。坐在窗前的桌边,推开木窗、侧头就能看到戏台,一边品着茶,看着戏,或和人聊着事,想想就惬意。院子正中靠后墙的位置有一百零八步石梯扶摇直上,石梯恰好一半的位置左右开有岔口,各有小院,分别种着一棵参天的黄桂花树,往右可到两层厚墙小窗高楼的一楼,楼下就是那宽阔的操场,往左到杂役居所,石梯的顶端又有个小广场,两旁又各有一棵红桂花树,十八步石梯之上便是整个建筑中最为庄严华丽的的正殿,正中八扇对开隔扇门,两侧是下半段青砖砌筑墙体,墙体上安装隔扇的槛窗,推开门,殿中鼓型青石墩上有四根成年人无法合抱的杉树大木柱顶天立地。殿后一圈呈丁字拐型的后院供家眷居住,有两个关门闭户就能互不相扰的小院落,可分别从正殿或侧门进出。做为改造后的小学,黄师傅在院内听过报告会,操场上看过露天电影,更多是上厕所,让他暗自腹谤的是不知道咋想的,谁把男厕所改建在石梯顶端的小院侧?爬上爬下,真是太费事了!
  库区搬迁时,来了几个福建人,左看右转,一眼相中这里,几番商谈,一次性买断了武昌馆地面上的所有东西。镇上的人觉得不合算,虽说木柱够粗够大,但现在谁家修房建屋用得上那粗笨东西?花门窗虽说好看,但破破烂烂,哪有新东西耐用?卖就卖吧!还别说,老房子修的就是好,揭开屋瓦,全是榫卯结构的木件,极少用铁钉强行固定。说来也怪,那帮人不像当地人拆房那样热火朝天的干活,整整三个月,又是拍照,又是画图,做标记,分种类,仔细拆下所有构建,砖瓦,最后全都装车拉走。
  临近搬迁蓄水截止期限的那段时间,整个小镇就像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拆房场面,小缝纫店几乎断了活,黄师傅无聊好事,时常跟在那帮人后看热闹,一来二去,熟识后,顺便帮点小忙,关系处的不错,看他们如何拆卸、包装、拼接,听他们念叨那些部件正确的术语行话,学了不少门道,长了不少见识。一次和那个关系比较好的木作师傅闲聊,听他一番话,算是明白了他们这么仔细拆的目的,原来是准备拉回去在某个旅游区修复重建。小镇上的人听了这个传闻不由得又是一阵讥笑,觉得那帮人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这么远拉回去,豆腐盘成肉价钱,不知道算哪头?黄师傅却不这么想,觉得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弄不懂其中的门道罢了,自己有生之年应该去看看这个异地重建的建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几个月磨下来,显然成了半个古建行家。
  黄师傅侧临的会馆没有武昌馆那么大,所幸的是处在淹没线以上,得以保留没被拆除,有来历,据说是一个还愿的商人依照梦中所看到的情形寻到此地,放炮搭红建了一个老爷庙(关帝庙),后来几省同样敬老爷的外乡人在原基础上渐次修建起‘北五省会馆’。
  受地形地势所限,会馆仍旧是依山递进顺延,主体建筑排列在中轴线上呈阶梯状,高大的山门式戏楼直耸高空,威风八面,檐角翘如鸟翼,顶脊状如凤冠,龙凤啄噙铜铃,楼后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左开有侧门。隔河正对面的山峰上有块巨大的悬崖断面‘观音崖’,像块镜子镶嵌在苍翠中,据说是菩萨在此地的临时道场,崖下有积水石凹,四季常满,不溢不涸,取之去疾。为避关帝、观音‘男女授受不亲’之嫌,这才有了闭正门改开侧门进出的缘故。院内两颗合臂粗的桂花树遮天蔽日,一黄一红,树木倒曳、虬扎曲苍劲,秋天的暖风轻轻抚过,鼻里满是挥不断香。院子靠后正中同样是一溜石梯,梯顶两侧石栏与中部一道石质乌头门相连,方形门柱顶端圆雕石狮一对,柱正面阴刻楷书对联:
  两道蚕眉锁定汉家社稷
  一双凤眼破曹氏奸雄
  梯顶回廊建有雕梁画柱的廊房可供人听曲观戏,面阔三间,进深一间,古朴的麻石栏上雕刻着精细的石象、石獬豸、石狮子、石麒麟四吉兽,正对石质乌头门廊坊后侧中部用砖封堵,设有一道圆拱门,一公一雌大石狮分立两旁,须弥座锦铺上公狮脚踏绣球,口含宝珠,珠可随手转动,雌狮脚嬉幼狮,生动逼真。观戏楼后是一个狭长的院子,正对面是过殿,过殿与正殿之间假桥相连,形成进深不足二米的狭窄天井,天井东西两侧设砖雕假垂花门。过殿、正殿面阔三间,进深一间,为歇山式建筑,前置卷棚,檩枋均绘旋子彩绘,过殿之前左侧有钟鼓一座,上悬的木板上隐约可见“颂风做焉,风恬浪涌”的字样,右侧鼓楼已拆除。整个建筑柱枋均施彩绘,所有木构饰件及门窗均为镂空、浮雕人物故事、动物瑞草图案,造型生动、构图精美。   会馆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多亏了建国后政府把这院子改建成粮管所,所有物件刷满厚厚的大白浆,无意中掩盖了原来的模样,又减少了人为的损坏。并且除开前院,其他范围作为库房区域不再对外开放,由此得以幸存。国营粮站着实红火了一段时间,同样也没能避过改革的大浪,转眼分崩离析,单位一搬空,房子马上就显得有些破败,为了防止无人居住渐渐垮掉,政府请人照管一下,黄师傅住的近,应承下来。小镇民风淳朴,破房子也没啥可拿的,狗洞一堵,隔三差五打开门转一圈,平时铁锁看大门。有人偶然想起进去转一转、晒点东西,喊一声就是了,高兴时,黄师傅也会陪着看客指点一番建筑的精妙之处,过过建筑术语的瘾,云里雾里,小镇人反正听不懂,一笑了之。
  作为有心人,黄师傅几年间也慢慢积攒下不少他觉得是宝贝,但旁人丢弃不要的破落货。
  路过的外地人看上另一处垮塌会馆门前的那对石质南狮,和人价钱都谈好,装了车,他知道后,死活不同意,说什么文物价值、历史价值,硬是杠在中间搅黄了那事,不就是两个破石头吗?扔那有啥用!弄得小镇人一头雾水,街里街坊的,没人见他这么红脸过。怕人还有后招,他又自掏烟钱,叫了几个力大的街坊挪到院内檐下,方才放了心;有人在墙外高坎下挖泥土,挖出两个缺头的石像,觉得晦气,想砸了,他听说这事,连忙买了一包烟换过来,收进院子;别人拆房子不要的破神龛、花门窗,带铭文的老青砖、雕花瓦片,他都不厌其烦地收起来,零零碎碎的东西摆了半个院子,有人觉得破东西碍事,不好晾晒东西了,他却一脸得意地说人不懂经,早晚要后悔!
  一个连绵阴雨天,会馆正殿过檐西北角开始渗水,黄师傅惟恐屋墙久雨坍塌,天色稍晴,找梯子爬上屋顶准备稍加拾掇,翻盖瓦片时,就着光亮探头入内张望,突然发现破板壁后隐约绘有花纹,顿时心生疑惑,下房翻出钥匙,打开破门,室内光线暗淡多霉气,破门而入的亮光像把柴刀斜劈在地上,给四周的墙壁漫上一些浮光。改做粮站库房后,为了防潮,墙壁和地板上按一定距离垫着木柱,木柱上又覆盖着一层木板,换句话说,也就是除开屋顶,整个就是一个屋中有屋的套房形式。虽说时间够久了,木板仍坚实牢固,少有损坏。黄师傅环视了一下屋内,瞅准一块稍窄的木板,抓住缺口使劲往外搬,“咯吱咯吱”,铁钉从后面垫着的木柱上一寸一寸的拔了出来,先前隐约看见的图象一点一点的显露出一角,红红绿绿的很是花哨,细看又分不清楚具体模样,于是,找来打火机伸进板壁后,“吧嗒”,火光微弱地亮起来,伸头把脸挤进缝隙一望,呵!我的老天,好象整面墙壁都有图象!
  黄师傅知道不能再动了,连忙报告了乡政府,来了几个人,依旧从缝隙看了看情况,属实,但具体是啥东西也拿不准,电话报告了县政府。县上领导正为市上刚下达的旅游经济找不到项目,听说这事,呼呼啦啦就来了几车人,前后打量一番,简单商议后定了方案,稳重起见,先拆开一角看看具体情况,当下找来几个老木匠,小心谨慎地拆开了一框木隔板,就着手电光仔细一看,好家伙,半扇墙从天到地浓墨重彩绘有厅堂人物,花鸟走兽,也亏得房屋干爽,又加上木版的覆盖,颜色如新,领导大喜,让木匠依次在屋内四角都拆开一框木版,估摸一下壁画的大致面积,拆开的四角果然都有壁画,当下不敢再动,唯恐不小心损坏了文物,立即报告了省政府文物部门,没两天来了一帮专家,细心勘察后,下了结论:壁画属清道光至同治年间作品,总体结构保存完整,属精描重彩工笔壁画,面积大约二百多平方米,壁画内容丰富,有三国故事、二十四孝图、山水和神话传说等内容,以工笔手法绘制而成,水、树木、草石、动物惟妙惟肖,壁画人物众多,神态各异,个性鲜活。其面积之大,工艺之精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在全省首屈一指,疑似出自当时名家之手。此发现在商贸会馆史、建筑史、美术绘画史、民俗文化史等多方面具有重要的研究参考价值。
  整个院子再次落锁,闲人免进,县上忙着筹集款项修缮翻新,争取打造成崭新的人文旅游新景点。不久,便被省文物局确定为全省文物保护项目,由省文物修复中心负责组织实施。
  修复就牵扯到会馆整体的修缮,黄师傅的三间房子首当其冲得拆除。这时间他已進入老年,虽说绝对拥护赞同政府的决定,但也尴尬的有心无力再建房屋,为了化解矛盾,领导们也算是善解人意,一番研究,作为壁画发现者和守护者,决定奖励给他一套安居房,算是解决了他的大难题。修复会馆的人工一进场,就需要有人协调一应杂事,磨人的活,领导琢磨一番,觉得黄师傅是当地人,有几分威望,认真负责有耐心,也没有比他更熟悉会馆情况的人了,还懂得一些古建知识,请他跟工监督协调绝对是把好手,两下一谈,皆大欢喜,领导一高兴,当下承诺,会馆修复好了以后,还要聘请他为讲解员,打理平时的一切事务,把黄师傅乐的!
  先于春风抵达春天
  “小镇的太阳总会从东山尖上升起,像只王麻子烤熟的大烧饼,冒着热气准时挂在窗户上,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走神,想着昨下午的残汤如果泡着剩饭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这是一个孩子作文里写过的一段话,曾被喜爱文学的语文老师当堂夸奖写的生动活泼,可惜的是那个孩子从来没有为这荣誉感到骄傲过,一帮坏小子当做笑话,念叨取笑了许多年。顺便说一句,那孩子就是我,换做如今的厚脸皮,绝对不会感到尴尬,但不高兴是在所难免的。
  上面这一段完全可以跳过不看,和后面的故事没有任何关系。写的目的只是为了蹩脚的暗示我准备拉开架势絮叨一段似真似假的往事了。
  小镇的太阳总会从东山尖上升起,像只李麻子烤熟的大烧饼,冒着热气挂在窗户上。按说,李麻子的熟食手艺在小镇里根本排不上号,红案子,荤菜之类的不会,白案子,包包子能把自己手指头包进去;炸油条,炸出来的东西绵的能把人牙齿都扯掉,其他难的更不肖说了。但怕就怕在术有专攻,他摸索出一套打椒盐饼子的好手艺,鏊子一掀开,香味随着热气直往鼻子里面钻,金黄色的烧饼外焦里软,分量十足,掰开一个边,一圈圈露着花椒碎末、碎盐粒的烧饼盘旋着透着嚼劲。人是个勤快人,晚睡早起,一家老小就靠他打烧饼维持生活,也没啥不良嗜好,就喜欢一个事:嗑瓜子。灶台上时常放着一小碟葵花籽。做烧饼本是个手上碎活,就没多少闲工夫让他慢慢消磨,这没关系啊,他有绝活,翻饼的间隙,抓一小撮瓜子扔进嘴里,包在左腮,嘴皮不停地抖动,一会功夫,右腮就鼓起一个小包,挤满瓜子皮,擀好一个饼,抹上油,往鏊上一拍,转身吐筐里一小堆完完整整空壳。   每逢这时候买饼人就喜欢逗他说话,看他嘟嘟囔囔言词不清是个乐趣,说到好笑时,他乐的显然有些包不住嘴,突然转身吐出一地的瓜子、瓜子皮,咳嗽着笑骂逗他的街坊,屋里的矮脚老婆不知道出了啥事,滚着身子风一样跑出来,见他那副怪样子,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阵,笑完,这才拿起扫帚慢慢清理起来。
  挑东西的八爷走到门前停下歇气,也不放下担子,只是把担子平移到齐肩的托架上,一手轻轻制住,换肩休息,几个街坊虽说是早已看惯了八爷的这套架势,仍然还是觉得有趣,嘴里啧啧问个不停。
  八爷,你这样挑东西顺肩省力吗?
  还好,习惯了都一样!
  地处山区环境,人们习惯用背或挑的形式搬运重物,扁担自然使的麻利顺手,但大多是用平肩,也就是说把肩膀放在扁担的正中,利用杠杆原理保持平衡的挑物方式,像这样扁担前端伸出人身三分之二挂稍少货物,后端贴身,挂较重货物,用一种比普通扁担稍宽、齐肩托架休息而不是货物落地休息的高肩挑法,(托架:齐肩高的木棍,顶端有一个U型的木托,休息或换肩时,把货物平移到托架上)据说传自本地人叫做“毛葫芦”的甘肃、西域等地过来的北方商人。名字的由来并无褒贬的意思,大概是那帮人皮衣反穿,虬须蓬蓬,发须相连,膀大腰圆的身躯包裹的就只剩下鼻子、眼窝、嘴巴露在外面,乍一看,像是浩荡春风中,一个个熟透了的毛葫芦,如此外在形象带给人们丰富联想的另类叫法而已。
  小镇产茶,据说旧时做过朝廷贡品,为防止其他地方的茶叶假冒,官府曾将所产茶叶统一打包,加盖‘紫邑古镇’字样的印戳。甚至有一段时间,加盖印戳的麻袋,在西域成为一种抢手的时尚奢侈品,挂在家中醒目处,能够显摆自家的身份。本地商贩自古就有收购农户茶叶的习俗,积攒下一定数量,经过挑拣、包装,就可以结伴外出贩卖了。山高路险,骡马无法通行,只能请‘脚子’或者叫‘背佬儿’(在崎岖山路上以背运货物为职业求生计的职业背货人)全凭人力进行搬运,脚子用背架子(用硬木做成高一米多,弧形木梯状,背东西的工具,配套的有一个木头"T"型打杵子,背东西时,抱在怀里或提在手中,下坡上坎时做手扙用,需要暂短歇气时,放在背后将背架子置于其上,高度恰好是背架子背在身上时的最底部与地面的距离。)把按一定斤两的粗茶打好茶包装好,通过崎岖山道背到汉中西乡进行贩卖,自然也有那边的商人过来收购。或许有人不理解,会问干嘛不卖细茶,利润不是更高吗?看来是不了解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他们习惯煮茶,用小罐把茶叶熬煮后倒入碗内,加盐、羊奶牛奶调制成奶茶。细茶价高,味淡,不耐煮,另一个原因大概是路途遥远,只凭人力来回倒腾,细茶不容易保管,易碎,没有卖相,销路反而不好。生意顺利,到了当地就能转手,一个来回大概十多天,回来时还可以贩些红糖,白糖,当归,绵烟,枸杞,葡萄干等等稀罕或者生活必需的货物,遇上不顺利,则要走更远到甘肃徽县,古河州临夏一线,据说间接汇入什么丝绸之路,说不定还会贩运到了外国,隔得太远,都是道听途说,当不了真。因此,沿途每三四十里都开有店子,可以停靠歇息,日久便形成一个个小集镇,留下诸如:关垭子、罗家店子、羁马庄、碾子垭、腊西坝、茶镇、十八里铺等地名。穷乡僻壤的,店子只能提供简单的食宿,难免菜食粗劣,好在实在,大土碗装满饭菜,高高垒起,背脚人没啥穷讲究,只图便宜量大管饱,因此留下吃‘冒儿头’的说法。
  按年龄倒推,八爷这岁数不可能做过脚子,知道这些是因为早年家里开过客栈、磨房。不是做甩手掌柜那种,全家老少齐上阵,混个温饱而已,比起风餐露宿来说相对好点的营生。八爷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放牛,把两头黄牛赶到水草丰盛的山沟,割上一大捆尚能背动的青草,剩下的时间就是爬树採野果、掏鸟窝、摸小鱼,总有玩不厌、疯不够的路数,没书上那种睡觉打瞌睡装悠闲的骗人招式。瞅着日头偏西,山下炊烟袅袅升起,这才赶着膘肥肚圆的黄牛返家,青草得自己费力背着扛着,是不能偷懒架在黄牛背上的,让家里大人看见会骂,劳作人家,黄牛就是一应营生的基础,家庭地位颇高。
  八爷不怕家里人絮叨,就怕老爹默默地望着他,那略带感伤的眼神刀子一样刺骨,讓他感到浑身不对劲。老爹镇上人尊称‘汤大爷’,朴实爽直的汉子,不声不响,力所能及的做着一些修桥补路的善事。祖籍湖北武昌,明末清初,四川屡经战乱,人口急剧减少,因此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史称‘湖广填四川’。祖上那一辈,沿着汉江河道风餐露宿一路迁徙进入陕南,其中一支走到望塬河,见岸阔山坦,依稀有江南隐像,就此停留,生息繁衍,另一支继续北上,进入大巴山谷道,盘桓于下东山脚,落地生根。各地移民和当地土著相互融合,渐渐汇聚成一个依山傍水的古朴小镇。
  这一年政府倡导新生活运动,为顺应民意,不再由上面直接认命地方官吏,改由民选,几拨人为了一个保长的名额争过来抢过去,暗地里花招不断,外面也不时传来一些稀罕热闹事,传的最凶的是说县里两人竞选国大代表,落选那人嚷闹着说有贿选内幕,弄出一场上南京哭陵,并于报纸上发布××日自杀的启事丑闻,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那段时间,空气中都洋溢着一股闹哄哄不真实的味道,老爹依旧本分勤劳的操持着家事,两耳不闻窗外事,没有一点看热闹的闲心。或许是街坊们被那些乌烟瘴气事弄的烦了,累了,左右不得罪,也没见商量递过啥眼色,投票时不约而同地推选老爹‘汤大爷’为新保长,政府派来监票的官家人当下就傻眼了,草草收场,说是等政府通知再议,没心情再和那两家大户周旋,火急火燎的赶回去汇报。过了几日,反正不知道政府是咋想的,来人送来一堆纸簿,说是请汤大爷接任,操持镇上事务,来人左右劝说,许下种种好处,大爷坚持不受,两下各说各话,谈不拢,挨到正午,吃过便饭,来人见依旧谈不出个结果,留下东西,推说回去商议再定,一走了之。大爷见推不脱,但也没有当回事放在心上,把家人招在一起,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祸福凶吉,话里的意思是警告家人不许狐假虎威,当下找来一块油布,仔细包好纸簿,压在箱子底,依旧做着往常的事。头几日上街,还有人保长、汤保长亲热地叫着,大爷就当没听见,碰头而过不理不睬,慢慢都知道了他不打算接那事,依旧叫着老称呼:汤大爷,这才有问有答,好奇的街坊想听个实在话,问问这事汤大爷究竟作何打算?几次周旋都被他拉东扯西问不出个结果,也就厌了,事情就搁在那,不了了之。好在那几年也算是风调雨顺,老爹身体力行也是个好表率,镇上平平安安少祸事。   客棧不大,春天时常住一些外地茶商,少不了几个‘毛葫芦’,那几人算是老客了,年年来了都住在这,生意做的实在,慢慢也就有了关系牢靠的农户送茶上门,因此更像是在山清水秀的小镇度假休闲。八爷那时年龄不大,放牛回家,很喜欢跟那几个人嬉闹,说些、听些稀罕事。‘毛葫芦’们看起来相貌粗鲁,语言稍有点隔阂,但有西域男人少不了的耿直脾气,做生意喜欢当面锣对面鼓直来直去,不习惯小镇那套拉下袖子,两手相触一言不发,捏手指头论价格的习俗,为此常常闹些小误会。
  八爷有个二叔,自幼聪慧,家里指望他光宗耀祖,送进学堂里读书,读了几年,说读书太苦没意思,现在已是民国,没有考取功名这条路可走了,不管家里如何的威逼利诱,死活不上。做不来家里的辛苦营生,托人介绍到镇上的‘善福堂’学做生意,呆了不到一年时间,说是帮别人赚钱心里觉得憋屈,吵着要自己出来单干,家里拿不出也不放心他张口就要的大笔本钱,于是做起撮合生意,调停作价,收取交易好处费的‘经济伢子’(经济人)。那几个‘毛葫芦’应付不了的生意就得由他出面调停了,自然谁也抢不走的,哪有肥水落入外人田的道理。
  小时候曾经见过毛葫芦们带过来的古波斯银币,家里偶尔收过,却不知道从什么途径花出去的。政府的关金券他到是用过,八爷那时还年幼,对于亲身经历日后出现在批判旧政府文字里的历史动向毫无反应,一年秋天,突然钱就如废纸不抵事了,买东西不是按面值数张,而是按卷算,最离谱的一次是下街已经停止收取某种关金券,上街还不知道消息,一帮半大小子蜂拥到上街的店铺拿票子换麻糖吃,亏死了那个吝啬小气的老板娘,提起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大花脸就解气。想起来,八爷觉得最可惜是弄丢了毛葫芦给他的‘胡弦带板勾’,就是如今类似于腰间皮带上那种花里花哨的装饰物,分不清什么材料做的,镇上懂经的人看过,不是啥有名堂的好石头,但雕工算是不错的,上面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跳舞歌姬,头戴流苏珠翠头饰,身上缀着缨络,裸露的前胸上乳房突起,在环绕的飘带中,双手高举,右脚提起,赤着左脚尖立于圆形舞毯上,旋转起舞。一次拿着玩,被二叔看见,要过去端详盘摸了好一会,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义正言辞的没收了,过几日挂在腰间,晃晃悠悠,或许是觉得抢小孩的东西毕竟不那么体面,上街时给他买了一次糖吃,算是两清。
  老人们看见二叔都会暗自摇头叹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后生,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正经的营生,绝对不在人下,可惜了过于身懒,贪图享受,玩心太大,按老话说就是‘不落眠’,老是长不大的样子,家里也拿他没办法,只有控制钱财经过他的手这一招。
  说起来,二叔也真算是一个人物,会玩也能干,玩起来就能玩出名堂,玩出花样。上手的活,别人做着,他站旁边漫不经心地看上几次,就能抓住关键,找出诀窍,并能像模像样的学着做出来,像是做花炮,挂粉条、做面食、打糕点,样样都能上手,出来的活还无可挑剔,像是打小苦练过。偷着跟毛葫芦们跑了一趟西域,觉得还是这个来钱快,像刁儿匠(抢劫犯)抢钱一样容易,好不容易按耐下去的野心又开始作怪,春茶出来时,心急火燎地进进出出,赌咒发誓,好说歹说,总算说动家里帮着收购好货物,来回半个多月,捧着钱财满载而归,算是安下家里忐忑不安的心,几次下来,顺顺利利,没出过任何闪失,终于让人见识了他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料。意气风发之际,老毛病渐渐复发,出门归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唐三千,汉八百,外传野史数不得’,一口汉调唱的是不输行家,据说受过名家指点,同台扮过角。小镇有每逢节会唱大戏的习俗,一帮喜欢哼几句的人组织了一个汉剧自乐班,闲暇时围着锣鼓‘闹万子’自娱自乐,一开腔,被他鄙视的无地自容。可惜的是让人拿住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十几个脚子驮着茶叶到汉中,被人暗中下套,所有钱财让他赌宝嫖婆娘耍个精光,只身回家。据说当地的青楼,只要听说他的名号,手头不宽裕时欠账都行,可见做人的品行和口碑都算是响当当的汉子。家业快要败光时,解放了,划分阶级成分,无产无业,定了一个贫民,看着同时起家、发达、置地的街坊被定为地主成分受罪时,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心中暗自喘了一口气,罪责感也就减轻了几分。临近老年时觉得生活无聊,操持起一个小店子做起熟食,白案子,不图挣钱,只图手上有事混个心焦,话说,按他的苛刻做法,既算是挣钱也看得见,面,不用镇上粮管所卖的成品面,说是没筋道,显不出自己的手艺,自己收当年的麦子,晾晒掏洗,请人扛到电管站打成粉,面还只用头道出来的,过箩筛细箩,油也自己买菜籽请人榨,炸出的油条、馓子就是漂亮,蓬松、酥脆,咬一口,满嘴香。打糕点,核桃、芝麻炒熟、切碎,加猪板油,青红丝,白蔗糖搅拌做馅,做出的开花点心,如纸般层层叠起,香糯酥脆,中间点缀一撮染色蔗糖,形如盛开的荷花,当地人宴请宾客,必上一碟,以示待客热情隆重。
  可惜了那段昙花乍现般的美好时光,在日渐发达的公路系统冲击下,转瞬分崩离析,小镇再无昔日的辉煌,‘毛葫芦’作为一个古怪的名词,沉浸在旧事的缝隙中,和苔泥混为一体,失去踪迹。
  八爷,你老人家莫急着走嘛!再说说镇子里的旧事吧!
  有啥可说的?唉,没说的!
  紧了紧衣襟,八爷抬头望了一眼升起的日头,换肩挑起担子,缓缓悠悠走远了……
  小镇的太阳总会从东山尖上升起,冒着热气挂在窗户上。李麻子掀开打椒盐饼子的鏊子,香味随着热气直往鼻子里面钻,金黄色的烧饼外焦里软,分量十足,掰开一个边,一圈圈露着花椒碎末、碎盐粒的烧饼盘旋着透着嚼劲。挑东西的八爷走到门前停下歇气,也不放下担子,只是把担子平移到齐肩的托架上,一手轻轻制住,换肩休息,几个街坊虽说是早已看惯了八爷的这套架势,仍然还是觉得有趣,嘴里啧啧问个不停。
  八爷,你这样挑东西顺肩省力吗?
  还好,习惯了都一样!
  地处山区环境,人们习惯用背或挑的形式搬运重物,扁担自然使的麻利顺手,但大多是用平肩,也就是说把肩膀放在扁担的正中,利用杠杆原理保持平衡的挑物方式,像这样扁担前端伸出人身三分之二挂稍少货物,后端贴身,挂较重货物,用一种比普通扁担稍宽、齐肩托架休息而不是货物落地休息的高肩挑法,(托架:齐肩高的木棍,顶端有一个U型的木托,休息或换肩时,把货物平移到托架上)据说传自本地人叫做“毛葫芦”的甘肃、西域等地过来的北方商人。名字的由来并无褒贬的意思,大概是那帮人皮衣反穿,虬须蓬蓬,发须相连,膀大腰圆的身躯包裹的就只剩下鼻子、眼窝、嘴巴露在外面,乍一看,像是浩荡春风中,一个个熟透了的毛葫芦,如此外在形象带给人们丰富联想的另类叫法而已。   小鎮产茶,据说旧时做过朝廷贡品,为防止其他地方的茶叶假冒,官府曾将所产茶叶统一打包,加盖‘紫邑古镇’字样的印戳。甚至有一段时间,加盖印戳的麻袋,在西域成为一种抢手的时尚奢侈品,挂在家中醒目处,能够显摆自家的身份。本地商贩自古就有收购农户茶叶的习俗,积攒下一定数量,经过挑拣、包装,就可以结伴外出贩卖了。山高路险,骡马无法通行,只能请‘脚子’或者叫‘背佬儿’(在崎岖山路上以背运货物为职业求生计的职业背货人)全凭人力进行搬运,脚子用背架子(用硬木做成高一米多,弧形木梯状,背东西的工具,配套的有一个木头"T"型打杵子,背东西时,抱在怀里或提在手中,下坡上坎时做手扙用,需要暂短歇气时,放在背后将背架子置于其上,高度恰好是背架子背在身上时的最底部与地面的距离。)把按一定斤两的粗茶打好茶包装好,通过崎岖山道背到汉中西乡进行贩卖,自然也有那边的商人过来收购。不贩卖细茶的原因大概是,北方人习惯煮茶,用小罐把茶叶熬煮后倒入碗内,加盐、羊奶牛奶调制成奶茶。细茶价高,味淡,不耐煮,再加上路途遥远,只凭人力来回倒腾,细茶不容易保管,易碎,没有卖相,销路反而不好。生意顺利,到了当地就能转手,一个来回大概十多天,回来时还可以贩些红糖,白糖,当归,绵烟,枸积,葡萄干等等稀罕或者生活必需的货物,遇上不顺利,则要走更远到甘肃徽县,古河州临夏一线,据说除了当地人少量消费之外,大多间接汇入什么丝绸之路,说不定还会贩运到了外国,隔得太远,都是道听途说,当不了真。因此,沿途每三四十里都开有店子,可以停靠歇息,日久便形成一个个小集镇,留下诸如:关垭子、罗家店子、羁马庄、碾子垭、腊西坝、茶镇、十八里铺等地名。穷乡僻壤的,店子只能提供简单的食宿,难免菜食粗劣,好在实在,大土碗装满饭菜,高高垒起,背脚人没啥穷讲究,只图便宜量大管饱,因此留下吃‘冒儿头’的说法。
  按年龄倒推,八爷这岁数不可能做过脚子,知道这些是因为早年家里开过客栈、磨房。不是做甩手掌柜那种,全家老少齐上阵,混个温饱而已,比起风餐露宿来说相对好点的营生。八爷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放牛,把两头黄牛赶到水草丰盛的山沟,割上一大捆尚能背动的青草,剩下的时间就是爬树採野果、掏鸟窝、摸小鱼,总有玩不厌、疯不够的路数,没书上那种睡觉打瞌睡装悠闲的骗人招式。瞅着日头偏西,山下炊烟袅袅升起,这才赶着膘肥肚圆的黄牛返家,青草得自己费力背着扛着,是不能偷懒架在黄牛背上的,让家里大人看见会骂,劳作人家,黄牛就是一应营生的基础,家庭地位颇高。
  八爷不怕家里人絮叨,就怕老爹默默地望着他,那略带感伤的眼神刀子一样刺骨,让他感到浑身不对劲。老爹镇上人尊称‘汤大爷’,朴实爽直的汉子,不声不响,力所能及的做着一些修桥补路的善事。祖籍湖北武昌,明末清初,四川屡经战乱,人口急剧减少,因此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吸引外地移民,史称‘湖广填四川’。祖上那一辈,沿着汉江河道风餐露宿一路迁徙进入陕南,其中一支走到望塬河,见岸阔山坦,依稀有江南隐像,就此停留,生息繁衍,另一支继续北上,进入大巴山谷道,盘桓于下东山脚,落地生根。各地移民和当地土著相互融合,渐渐汇聚成一个依山傍水的古朴小镇。
  客栈不大,春天时常住一些外地茶商,少不了几个‘毛葫芦’,那几人算是老客了,年年来了都住在这,生意做的实在,慢慢也就有了关系牢靠的农户送茶上门,因此更像是在山清水秀的小镇度假休闲。八爷那时年龄不大,放牛回家,很喜欢跟那几个人嬉闹,说些、听些稀罕事。‘毛葫芦’们看起来相貌粗鲁,语言稍有点隔阂,但有西域男人少不了的耿直脾气,做生意喜欢当面锣对面鼓直来直去,不习惯小镇那套拉下袖子,两手相触一言不发,捏手指头论价格的习俗,为此常常闹些小误会。
  八爷有个二叔,自幼聪慧,家里指望他光宗耀祖,送进学堂里读书,读了几年,说读书太苦没意思,现在已是民国,没有考取功名这条路可走了,不管家里如何的威逼利诱,死活不上。做不来家里的辛苦营生,托人介绍到镇上的‘善福堂’学做生意,呆了不到一年时间,说是帮别人赚钱心里觉得憋屈,吵着要自己出来单干,家里拿不出也不放心他张口就要的大笔本钱,于是做起撮合生意,调停作价,收取交易好处费的‘经济伢子’(经济人)。那几个‘毛葫芦’应付不了的生意就得由他出面调停了,自然谁也抢不走的,哪有肥水落入外人田的道理。
  小时候曾经见过毛葫芦们带过来的古波斯银币,家里偶尔收过,却不知道从什么途径花出去的。政府的关金券他到是用过,八爷那时还年幼,一年秋天,突然钱就如废纸不抵事了,买东西不是按面值数张,而是按卷算,最离谱的一次是下街已经停止收取某种关金券,上街还不知道消息,一帮半大小子蜂拥到上街的店铺拿票子换麻糖吃,亏死了那个吝啬小气的老板娘,提起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大花脸就解气。想起来,八爷觉得最可惜是弄丢了毛葫芦给他的‘胡弦带板勾’,就是如今类似于腰间皮带上那种花里花哨的装饰物,分不清什么材料做的,镇上懂经的人看过,不是啥有名堂的好石头,但雕工算是不错的,上面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跳舞歌姬,头戴流苏珠翠头饰,身上缀着缨络,裸露的前胸上乳房突起,在环绕的飘带中,双手高举,右脚提起,赤着左脚尖立于圆形舞毯上,旋转起舞。一次拿着玩,被二叔看见,要过去端详盘摸了好一会,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义正言辞地没收了,过几日挂在腰间,晃晃悠悠,或许是觉得抢小孩的东西毕竟不那么体面,上街时给他买了一次糖吃,算是两清。
  老人们看见二叔都会暗自摇头叹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后生,如果换做任何一个正经的营生,绝对不在人下。可惜过于身懒,贪图享受,玩心太大,按老话说就是‘不落眠’,老是长不大的样子,家里也拿他没办法,只有控制钱财经过他的手这一招。
  说起来,二叔也真算是一个人物,会玩也能干,玩起来就能玩出名堂,玩出花样。上手的活,别人做着,他站旁边漫不经心地看上几次,就能抓住关键,找出诀窍,并能像模像样地学着做出来,像是做花炮,挂粉条、做面食、打糕点,样样都能上手,出来的活还无可挑剔,像是打小苦练过。偷着跟毛葫芦们跑了一趟西域,觉得还是这个来钱快,像刁儿匠(抢劫犯)抢钱一样容易,好不容易按耐下去的野心又开始作怪,春茶出来时,心急火燎地进进出出,赌咒发誓,好说歹说,总算说动家里帮着收购好货物,来回半个多月,捧着钱财满载而归,算是安下家里忐忑不安的心,几次下来,顺顺利利,没出过任何闪失,终于让人见识了他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料。意气风发之际,老毛病渐渐复发,出门归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唐三千,汉八百,外传野史数不得’,一口汉调唱的是不输行家,据说受过名家指点,同台扮过角。小镇有每逢节会唱大戏的习俗,一帮喜欢哼几句的人组织了一个汉剧自乐班,闲暇时围着锣鼓‘闹万子’自娱自乐,一开腔,被他鄙视地无地自容。可惜的是让人拿住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十几个脚子驮着茶叶到汉中,被人暗中下套,所有钱财让他赌宝嫖婆娘耍个精光,只身回家。家业快要败光时,解放了,划分阶级成分,无产无业,定了一个贫民。看着同时起家、发达、置地的街坊被定为地主成分受罪时,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心中暗自喘了一口气,罪责感也就减轻了几分。临近老年时觉得生活无聊,操持起一个小店子做起熟食,白案子,不图挣钱,只图手上有事混个心焦。话说,按他的苛刻做法,既算是挣钱也看得见面,不用镇上粮管所卖的成品面,说是没筋道,显不出自己的手艺,自己收当年的麦子,晾晒淘洗,请人扛到电管站打成粉,面还只用头道出来的,过箩筛细箩,油也自己买菜籽请人榨,炸出的油条、馓子就是漂亮、蓬松、酥脆,咬一口,满嘴香。打糕点,核桃、芝麻炒熟、切碎,加猪板油、青红丝、白蔗糖搅拌做馅,做出的开花点心,如纸般层层叠起,香糯酥脆,中间点缀一撮染色蔗糖,形如盛开的荷花。当地人宴请宾客,必上一碟,以示待客热情隆重。
  那段昙花乍现般的时光,在日渐发达的公路系统冲击下,转瞬分崩离析,小镇再无昔日的辉煌,‘毛葫芦’作为一个古怪的名词,沉浸在旧事的缝隙中,和苔泥混为一体,失去踪迹。
  八爷,你老人家莫急着走嘛!再说说镇子里的旧事吧!
  有啥可说的?唉,没说的!
  紧了紧衣襟,八爷抬头望了一眼升起的日头,换肩挑起担子,缓缓悠悠走远了……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唐凯,陕西紫阳人,文字散见《陕西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延河》、《四川文学》等报刊,陕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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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喜欢养鸽。鸽群在城市上空盘旋飞翔,蓝天,白云,鸽群,一幅和谐安祥而生动的画。蓝天白云是静的背景,鸽群是动的画笔。你在楼房的阳台上仰望天空,看鸽群从空中飘然而过,你的心境也如洁净的晴空一片蔚蓝。  我们文联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幽深古老的大院,飞檐凌空的高大门楼内,前有牌坊,后有大殿,牌坊两边有阁楼,全是清代传留下来的古建筑。我的写作室就在那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阁楼上,小楼四壁全是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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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秀正在往鸡圈里喂鸡食,青年书记小陈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她,不得了,李二爷昨晚送医院了,医生说不行了,让你赶快去看看。  小秀手里抓着一把玉米粒,还没送到几只老母鸡的嘴里,看到小陈像失火一样的跑来,语无伦次的说着话,突然像断了根的树,往后一仰,栽倒在地上。  李二爷是小秀的丈夫,在村里当书记,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都叫他李二爷,没几人叫李书记。李二爷年轻力壮,心直口快,性情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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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者山川  ——白居易的香山情愫  中国的山多因名人、贤士而天下闻名,如敬亭山之于李白、琅琊山之于欧阳修……香山与白居易却是相互成就了对方,香山因遇白居易而名满天下,白居易也于香山蜕变成了真正的白乐天,实现了生命的涅槃和升华。能够相遇、相知、相守,可谓彼此的幸事。  香山,傍古都洛阳,依伊水之畔,层峦叠嶂,蔚然生秀,雾岚萦绕,幽深静谧。水在山前,寺在山腰,山在景中,一切似在画里。山、水、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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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在关中平原腹地的农村,我记忆中妈妈,经常坐在家里炕头用纺车纺线,高擎在炕台上煤油灯,闪耀着昏黄微光,妈妈右手不断地摇着纺车的手柄,左手拉着棉花捻子,偶尔口里还轻声哼点小夜曲纺线。初夜里,妈妈是如此在纺线,天拂晓,我起床上学去,她还在如此纺线,似乎她一宿都没有入眠,一天一周一月又一年似乎都如此。那时,我真不理解妈妈那并不强壮的身躯,那样挣命干活儿,哪有那么大的干劲、力量、能量?!  那是中国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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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  当我说出麦子二字时,我很想在她的前面加上亲亲的修饰语,这样做,不是因为矫情,更不是为了追求语言的时尚,这是我从心底发出的最真挚的呼唤。在我心目中,那金灿灿的麦子啊,就像与我生死相依的恋人一样,曾给过我太多的爱抚,太多的力量,太多的憧憬。  每年麦子刚刚泛黄时,我就会伴着布谷鸟的叫声,一大早跑到离家最近的那块被大人们称为“洼腰地”的麦田边。一阵清凉的夏风掠过麦梢,撩起阵阵麦香,发出沙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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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  多年来,我一直想到贵州去,看看那里的山山水水,却一直没有成行,2019年8月始得空闲,我和妻子乘飞机到达贵阳龙洞堡机场,出站后被旅行社的接站人员接到酒店,这是一家位于花果园中央商务区5号楼的一家酒店,酒店的品质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很多,装修古朴,设施齐全,算是中档酒店里比较舒服的了。  贵州多山,平地极为珍贵,整个贵阳市内也有几座山,可谓群山环抱了。8月贵阳的天气大概在三十度左右,晚上也有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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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一木,一水一人皆父老  能让画面定格的一瞬间  是西边千军万马踏空饮水而起  一群白鹭没有惊恐  保持着低空最优美的姿态  与乡亲撑起的竹篙拴住了阿妹  釆莲的歌声,湿地继续金黄  正好在捞出那些纯粹生态的词缀  相比平原上其他纵横纵深  一块块洼地锁住乡土流失的泥沙  一段段溪流如同蒲草边一条条臂湾  所有的沟沟渠渠都相安无事  原始的树木伸出无数双手  才一度泅渡看似荒芜于人烟之中  在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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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断  风将种子吹向悬崖,让我  认识了青松  鸟在问,是悬崖挽留了青松,还是  青松补救了悬崖  缝隙的沉默,如通向心房的  血管,答案让时间沧桑  诗人说,“拆除心脏所知的一切,  才会闻见心跳”  生活是喧嚣悟出的禅意  “你必须忘却星座才看到星星”  仰望,于事无补。这不是乡村  乡音仍在画中  是一面刷着灰浆的墙  “只有兵马俑才会越过大秦的明月”  用呼唤舔去石砚上的夕阳  画下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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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被麻雀唤醒  这些与我同住一个  屋檐下,鸟中的平民  是我最普通不过的邻居  身影总是出现在  老屋,田野,树枝头  活泼而灵动  多像我们  平凡的老百姓  清晨,我被唤醒  似乎告诉我,起早的  鸟儿才有虫子吃  过黄土高坡  正午。我看见一个  头戴草帽  满脸沧桑的老人  挥动鞭子  赶着一片白云  徜徉在黄土高坡  一曲信天游,从  他沙哑的喉咙  干裂的嘴里吼出  朵朵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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