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神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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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呢?”
  那个红色衣服、深色乳罩的女人转过脸。她是宽脸盘,细长眼,纹着过时的眉毛,鼻侧有了法令纹,藏着腌了小半辈子的加减乘除。嘴边有一颗大大的黑色的肉痣,想必那两个乳头也黑得很。黑色的、凸起的、抹不掉的。
  还没开口,那个小伙拍了两掌:“蚊子真多!”窗外划过了一道道橙色灯光,把他切了又分。嗡嗡声远了。车厢里的灯泡不好,忽明忽暗。一阵燥热的沉默。火车像是硌着了什么,把他们仨抛起来,又吃下去。
  钱多欢趁着静,把两人又盘了一圈。女人有四十了吧。和别的大屁股女人没什么两样,长大,嫁人,离婚。她说她三十五岁时离的。她说她男人受不了她。她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见到一个陌生男子,就跑上去吻他。有的薄,有的湿润,有的毛糙糙的。她喜欢温热的、饱满的,吻到了总要流泪。小伙大概二十出头。小年轻,就是喜欢生生死死,期期艾艾的。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记录自己的死亡,而且,要死得漂亮、圆润。
  “我呀。”钱多欢苦笑一声。女人说自己叫茉莉,小伙自称乔伟。他呢?他该叫什么?钱多欢吗?这是钱国富起的名字。钱国富是谁?是个好人,是个爱过太多死人的好人。钱多欢还小的时候,钱国富带他去见尸体。有的洒了香,有的缺了胳膊腿,有的长了蘑菇形状的尸斑。要是见着了不那么有味道的尸体,钱国富还会戴着手套轻轻抚一圈。他爱他们,比爱钱多欢还爱。可是钱多欢又能奢求多少呢?他不过是三十多年前放在殡仪馆门口的婴儿。钱国富生不出儿子,老天就把钱多欢给了他。给了就算了,钱国富偏偏逼着钱多欢继承他的殡仪馆。
  “我呀,”钱多欢总算捉到了几个字,“我倒了一杯开水。在我养父头上。”
  说好了不问为什么的。乔伟还是耐不住:“为什么呀?”
  钱多欢努力撑开了自己的嘴角:“头发少,太亮。”
  乔伟显然不相信他的回答,靠着椅背沉下去,看着漆黑的窗外。火车进入了隧道。橙色的灯光把他又切了一遍。
  烫熟的人皮是这个味道。钱多欢没料到。那些火化的尸体,味道没有这个新鲜、生猛。熟了之后,没人吃下去,也没人埋起来。钱国富把屁股上的皮移到了头上。那他的屁股怎么办?钱多欢不是那种扒人裤子的人。殡仪馆有条不紊。毕竟每时每刻都有人去死。钱多欢还没考到入殓师资格证书。殡仪馆少了钱馆长,也没清静多少。时时有人嚎丧。
  这个“汝知神”贴吧没有多少人。相闻,远古有一个神灵,叫汝知神,一直存在而少为人知。他专门解答无法解答的事情,那些无法解释的、无法控制的事。他们仨在贴吧相识,加了微信,约了去敦煌佛窟拜汝知神。
  乔伟打了一个哈欠:“多欢哥,茉莉姐,我睡会。”
  乔伟绞着双臂,屈下了脑袋。车厢里的灯泡突然亮了起来。火车碾过崎岖的山地,灯光颤颤巍巍的,像流油的肥肉。钱多欢在包里摸摸索索,找到一块小面包。茉莉看着他。钱多欢双指磨搓半晌,赏了她。茉莉拆了袋,一股面粉味涌出来。小面包圆圆的,像乳房。尝起来会不会太甜?窗外的月亮像缺了牙的大嘴。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钱多欢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挑了一句话。
  茉莉吃完最后一口,揉了包装纸,哗啦哗啦地,松了手,包裝纸又哗啦哗啦地还原了:“怎么说呢。我信过教。大大小小的都信过。”
  “所以?”
  “没什么所以的。也没什么因为。我就是觉得这样活着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活着很好。”茉莉抚平了包装纸,对折,再对折。
  “也是。”钱多欢对折了自己的目光,落在桌面上。泛着油的桌子,居然像死了多少年的老物什的包浆。他把自己的目光又打了八折,落在自己的手上。这手崎岖而平静。有一杯水在这儿沸腾过。
  乔伟翻过朝左的头颅。茉莉手里的包装纸又松了,像入水的纸船。
  天色泛白。钱多欢诧异于自己竟然坐着睡了这么久。这节火车很安静,只有茉莉的漱口声和乔伟打游戏声。钱多欢掏出手机,昨夜没充电,还有一大半的电量。没有来电,没有微信,没有QQ。钱多欢总算明白了,谁都是孤儿,只是只有他自己承认了而已。
  “还有多长时间?”像是要对寂静脱敏似的,钱多欢自言自语。
  没人回答他。火车驶过一片湖,阳光铺着,亮得像一个夸张的哈欠。
  钱多欢打开网易云音乐。这个软件挺好,有“每日歌曲推荐”,不必多费脑子。旋律还不错。钱多欢多听了几句。手机嚷了一声。关了音乐,短信显示:敦煌欢迎您……
  三人下了火车。乔伟还在打游戏,说已经到999关了。钱多欢说满级有钱吗?乔伟瞧了他一眼:3000关,满级我就网络直播自杀。
  “别管他。小孩子嘛。”茉莉迅速瞥了钱多欢一眼,提着酒红色塑料拉杆箱,走在前头,左屁股一撇,右屁股一弧。钱多欢跟着她,想迎上去,想贴上去。
  下榻在一家青年旅馆。茉莉一间,乔伟和钱多欢一间。钱多欢择了里面一张床。乔伟靠着窗边。收拾了行李,乔伟问他们去不去敦煌古城。钱多欢说离市区远。乔伟摇了摇手机:滴滴顺风车,满一里送一里。茉莉说她先去洗个澡。
  趁着空,钱多欢也捯饬了自己,换了衣衫,整了裤脚,鞋边也刷干净了。对着镜子,梳梳头,亮亮嗓子,用润肤露抹了脖子,又擦干净。头上的毛刺也乱了,钱多欢抄起电吹风,却听得乔伟一声大叫:成了!1000级!
  坐在顺风车里,钱多欢放不好自己的手脚。茉莉坐在副驾驶座。天有点热,车窗开着,钱多欢闻着茉莉身上的皂香。他在殡仪馆接触过除臭工作,对气味十分敏感。有佛手柑,橙花油,百里香,夹杂着一点点迷迭香、覆盆子,还有一缕稀有的白苍兰气味。肯定不是宾馆的沐浴露。可能是某种手工精油皂,或者就是高级香水。茉莉又把车窗拉低了。这样的敦煌,一阵风尘味。
  近了。刹住了车,车里暗了下来。茉莉的身子挡住了光线。她在吻司机。司机是个秃头,和钱国富有得一拼。唇唇相抵一会,茉莉笑了,咯吱咯吱的,下了车。三个人朝古城里头走去。走了好几十步,才听见身后引擎声。   敦煌古城里,还是清一色的黄面孔。穿越人群,熟悉的汗馊味。中国颜色,中国味道。钱多欢觉得自己落下去了,跟着某场雨,渗入土地里。那边几个买小佛像的外国人,是长出来的白色圆蘑菇。乔伟端着单反,四处游荡无依。茉莉挑了几个俊俏的,在他们脸上、嘴上留了唇色。穿过高昌,走过汴梁,进了货栈,下了街楼,满眼里的敦煌,倒是在他们胃里榨成了渣。钱多欢请了酿皮子,乔伟请了一海碗浆水面,茉莉买了一袋李广杏。同吃了一碗面,还互相喂李广杏,钱多欢有点恍惚起来,那些无法解释的事物,那些旷日持久的孤独,说出来倒也有点多余。
  茉莉在一家地毯铺子那儿停了下来。有六瓣无茎叶纹,有三曲瓣菱形纹,有小圆点方格纹,浮纹、地纹、波纹、龟甲纹,反复循环,结成网状,色彩多变。摊主还在介绍,地毯原料为纤维长、光泽好、拉力强的高级羊毛线,图象很符合敦煌壁画的风格,更有阿拉伯的风味,充满异域的风情。茉莉看着摸着,不发一语。某条联珠圈纹、同心圆边饰的地毯上,突然多了两圈带毛边的褐色类圆形,还在往外扩散。茉莉扭过脸,捂了好一会儿,对还没知觉的摊主说,对,就这条。
  抱着毯子的茉莉,比往前沉默了许多。乔伟说,茉莉姐,你停一下。茉莉停下来,像抱着自己孩子似的。乔伟举着单反给她照了一张,然后又给钱多欢照了一张。乔伟说,拍得真好,茉莉姐像二十岁似的。钱多欢说,二十岁,你还敢叫姐!
  茉莉没发声。乔伟讨好地说,这么热的天,干吗抱着毛毯?
  茉莉沉默,加快了脚步。两人随着她往出口走去。突然,她转过身,憋红了脸说,你知道吗?我们那儿什么时候换地毯?过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坐着,吃饺子,放烟花,看春晚!
  后面的两个人愣住了。乔伟又讨好地说,现在不流行春晚啦,芒果台有何炅,番茄台有曹可凡,还有网络直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夕阳把茉莉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们不敢回头,生怕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要什么口味的?”
  “有什么口味的?”
  “老样子,红烧牛肉,酸菜牛肉,葱香排骨,鲜虾鱼板……”
  “你要啥?”
  “老味道。红黄橙绿青蓝紫,我就要紫色的吧。”
  “那我蒙一个。第二排第三個。”
  “真有缘分。都是酸菜牛肉。”
  “好好。就这个。”
  钱多欢掏了钱包,买了两桶泡面。乔伟在选泡面伴侣,两根金锣王中王,两袋泡椒凤爪。钱多欢又拿了光明大果粒酸奶。乔伟要了黄的,他要了红的。
  捂了三分钟,打开桶盖,白腾腾、香喷喷。窗外霓虹闪烁。钱多欢抬起头,想要说什么,汤汁溅了出来,粗制木板桌上,油油的两滴,仔细看,五颜六色的。
  两人又埋首于泡面。顿了一下,钱多欢又抬起头。
  “你小子健健壮壮的,为什么要自杀?”
  乔伟举着筷子对准他,好容易咽下了嘴里的面:“咱们说好的,都不能问为什么。”
  “算啦,算啦。”钱多欢拆了一袋泡椒凤爪,把泡椒扔进乔伟的泡面桶里,“一看,就知道你是吃辣的料。别客气。”
  乔伟抽了一张面纸,把泡椒捞出来放上去,“我妈可不准我吃辣。”
  “哟,妈宝啊,”钱多欢把王中王扔到他手里,“妈妈让你多吃肉。”
  乔伟握着这根王中王,愣了半天,良久,说:“你想不想看我打飞机?”
  钱多欢也愣了半分,随之露出坏笑:“这么细?好意思吗?”
  “不,”乔伟拿起桌边的手机,“我这个游戏就是打飞机。先打客机,再打战斗机,再打无人机,再打宇宙飞船……”
  “够累的啊。”
  乔伟的眼圈泛起光亮:“打到最后,3000关。会演示宇宙毁灭。谁都会毁灭,你是,我也是,宇宙也不例外。”
  “你说得对。”钱多欢突然想起来敦煌前的日子,尸体运过来,化妆擦粉,摆上花圈,让他的亲人们最后一别,然后抬到焚化炉,焚烧,等骨头烧脆了,把他们敲成粉末,装进骨灰盒……无论哭声高低,凡是来殡仪馆的,都是这个程序。
  “你恨他吗?”乔伟把脸凑了过来。
  “谁?”
  “就是你的养父,把屁股装在头皮上的那个。”
  “恨?不,”钱多欢搅拌着桶里的残渣,几根褐绿的酸菜浮了上来,“我得感谢他,让我使用脑子用了这么多年,还能保留屁股。”
  乔伟笑了起来:“你真逗。真看不出,你会加入这个贴吧。”
  “要是活着没了点幽默感,那干吗还活着?”钱多欢用筷子把酸菜按了下去。
  乔伟不说话了,扯开火腿肠和鸡爪的袋子,挥舞半天,像给它们拔毛似的:“其实,我们真的都是三个世界的人。”
  “怎么了?”
  “谁不是呢,”乔伟叹气,“就说泡面,福尔马林做的;火腿肠,死猪肉做的;泡椒凤爪,或许还比我年龄大……你饿了会吃,很多人饿了都会吃。而非洲人,或许会觉得是难得的美味。人和人,吃一顿饭都各不相同,更别说活下去了。”
  “小伙子,想得挺多嘛。”钱多欢摆弄着桌子上的鸡爪骨头,“你看,像不像人手?”
  “像。”
  像是报复似的,乔伟大咬了一口火腿肠,咽下去。他瞅着洁白釉亮的鸡爪,三口两口啃了起来。
  等乔伟停了下来,钱多欢问:“你还想自杀吗?”
  乔伟嗝了下,拿起手机:“我还是打飞机吧。”
  第二天是正餐,去鸣沙山。鸣沙山那家伙,有人叫它神沙山,有人叫它沙角山,全是沙子堆起来的,山下面有一层潮湿的沙土层,风吹来,那些沙子不要钱似的响,这个“鸣沙山”!今天天好,风也足,你们再去看看月牙泉吧!顺风车司机好客,给他们说了一通。茉莉寡言了许多,乔伟正在向1001级奋斗。钱多欢觉得闷热,想打开车窗,司机叫了起来:别开窗!给你们开空调,开空调。
  司机又跟他们叨了几句阿拉伯语,说他祖上是西边来的,算算,他也有几十分之一的中东血统。乔伟乐了,说人类是非洲来的,谁都是混血儿。司机说,那倒是,别看那些明星啊,卸了妆咱们一个样。   钱多欢望着眼前的鸣沙山,乔伟端起单反。茉莉却说,你们等我一会。
  茉莉追着刚刚起步的车,等车停下,吻了那个司机。
  “既然无法解释,那就不必解释。”茉莉平静地看着他俩,然后把他们甩在身后。
  月牙泉合不拢嘴。茉莉在浅滩上转了一个圈,身子在晃动,乳房在晃动,嘴角的肉痣也一晃一晃的。乔伟脱了汗衫,在浅滩上打了个滚儿,跑到月牙泉洗身子了,偏说月牙泉有神性,洗了有福气。钱多欢捡了个石头墩坐下了。太阳晒得石头滚烫,他感觉他的屁股正在被煎烤,被小火慢炖,再过些时辰,他也没法笑钱国富了。茉莉转累了,巡视了一阵子,小心地半贴着石头墩坐下了。钱多欢感受到了另外一种热度,这热度里带着香,不是佛手柑,也不是白苍兰,是白日的气味,是生的气味,是醒来的气味,它们像千千万万只白蚁,钻进他的身体,非要把他心里那座殡仪馆吃掉。
  茉莉正正自己的遮阳帽,朝在水面露了半个身子的乔伟叫道:“我们不是来玩的——”
  从鸣沙山东边开始攀爬,不久,他们就看见了几个洞窟,菩萨们环绕的头饰、彩带,绚丽的流云、飞鸟、走兽,还有半睁眼的睡佛、耸立的站佛,不少和尚正在举行礼佛活动,他们仨看了一会,绕过几座莲花柱石、舍利塔,走了一圈莫高窟九层楼,乔伟拍了壁画、灶坑、壁龛、灯台、栈道,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乔伟说他要去拍佛祖,茉莉说别拍,神是不能拍照的。钱多欢说怕啥。茉莉说,人都无法解释,就别说神了。三个人又沉默下来。
  佛经转了三轮,钱多欢默默数着。乔伟突然说,茉莉姐不见了。遍寻四处,仍不见她。阳光变得更热烈,鸣沙山闪烁着某种光芒,某种心照不宣。窸窸窣窣的声音甚嚣尘上,不要钱似的。钱多欢择了一处栏杆,倚着休息。乔伟还有兴致,往下拍着山川大地。他说月牙泉歪了嘴。钱多欢说,吃多了泡面吧。乔伟又说,那边那个人像个鞋子。钱多欢说:那就是个鞋子。
  “有没有像鞋子的死人?”乔伟冒出一句。
  “有啊。车祸的像高跟鞋,跳楼的像芭蕾舞鞋,淹死的像木屐,吊死的像长筒靴。”
  乔伟的相机抖了一下:“皮鞋呢?”
  钱多欢笑了:“人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是鞋子。鞋子找到另外一只才能走起来。可是,又有多少人生是合脚的呢?”
  乔伟若有所思,端着相机對焦了好半天:“你呢?回去继续做入殓师?”
  钱多欢把右脚的皮鞋搭在栏杆底部,用力踩下去,形成四五条皱纹:“鞋子穿久了,难免有自己的轮廓和纹路。”
  “我们可以扔了它。”乔伟放下相机,一字一顿地说。
  钱多欢脱下鞋子,踮起了脚,大半个身子附下去,似乎要往山下坠。乔伟连忙扶住了他的腿,扯着他的裤子。
  “你看,你总不能赤着脚见上帝。多不好意思啊。”
  两个人对视几秒,爆发出大笑。
  天色潋滟。乔伟给钱多欢拍了几组照片,有点逆光、虚焦。乔伟还在调指数,身后传来女人特有的娇喘声。
  “茉莉姐,你去哪里了?”
  茉莉随手指了个方向:“那边有个涅槃窟。我坐了会儿。”
  “涅槃窟?”
  “一个很小的佛窟。超越俗世,羽化成仙,就是涅槃。但这个佛窟小,没人,我钻过了栏杆,靠着菩萨。我信过佛教,认得那是如意轮菩萨。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坐在它边上,看着。很多年了,我都没有这么平静过。”
  “如意轮菩萨?不就是观世音吗?解除众生苦恼。看久了,大概都会平静吧。”
  “多欢哥,你懂得挺多啊。”
  钱多欢笑了笑:“殡仪馆常做法事,驱魔的。”
  乔伟又转向茉莉:“有没有监控啊?会不会被抓?”
  茉莉居然笑了起来:“抓就抓。人都是不断失去,直到什么都没法失去。”
  钱多欢看了看手表:“不早了。你们忘了贴吧吗?”
  循着鸣沙山转了一圈,怎么也没有找到汝知神。相较于莫高窟大大小小的彩塑,传说中的汝知神确实有点不寻常,身青绿色,顶有七个肉髻,项有橙色圆光,手中持有金色杆秤,一端是前世,一端是来世,秤砣就是今生。身边有七彩祥云,祥云底下通泉水,只要喝了这个泉水,人就能四通八达,所有疑问都会有答案。
  问了几个导游,也没人知晓丝毫。倒是有一个老者说,鸣沙山连着祁连山,再往东走,有一座叫汝道山的小山脉,山不高,但少有人烟。主要是树少,路险,也没什么旅游价值。但传闻,那里有不寻常的东西。
  太阳西垂前,他们仨沿着山间的栈道,找到了汝道山。山脚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山道,乔伟和茉莉跟着钱多欢上山了。地上随处可见石地钱、大叶藓、小蛇苔,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植物。偶尔有蓝马鸡的叫声。夕阳把汝道山染上金光,橙色的,荡漾的。三个人闷声走着,被夕阳裁成了剪影。
  乔伟憋不住了,转身对茉莉说:“茉莉姐,我是男的,你为什么不吻我?”
  “不是说好了吗?没有为什么。”
  乔伟扭过头,背着他的背包。说好的,他带帐篷,钱多欢背三脚架,茉莉负责食物。
  钱多欢瞥了茉莉一眼,宽脸盘,细长眼,过时的眉毛,鼻侧的法令纹,大大的黑色的肉痣,这些不妨碍她有两个深色的乳头、一个饱满的屁股。
  仿佛那两个乳头憋不住了,开口了:“小乔啊。姐姐喜欢吻男人,更喜欢男人吻我。”
  乔伟脸上浮现了一种奇怪的影子,这个影子盖过了他的眉头、鼻尖、唇毛,吃掉了他新鲜的喉结、胸肌,一直往下走,在他的下半身结成云翳,下雨,下暴雨,砸死星球上所有的生物。
  太阳灭,月亮起。四周一片安静,时而有虫鸣声。乔伟正在搭帐篷,钱多欢捡了一些柴火,给茉莉烧晚饭。茉莉带的是泡面,用柴火煮了一会儿,惊人的香。乔伟问会不会招来狼,钱多欢说,人比狼可怕多了,你怕不怕招来我?
  泡面吃光了,三人还喝了不少水,说是给茉莉减轻负担。茉莉把汤汁洒在了不远处的丛林里,在火堆里添了足够的树枝。乔伟正在装三脚架,说看了天气预报,今晚有流星雨,他设了定时,说不定能拍到。钱多欢坐在铺着的报纸上,研究着祁连山的地图。他说,传说有,就意味着有人知道。知道的人少,就意味着有机关,有玄妙。茉莉乒乒乓乓地收拾着碗筷,乔伟啪啪哒哒地摆弄着三脚架。   是夜,钱多欢有点尿胀,起身去小解,却发现茉莉和乔伟不见了。他迷迷糊糊地走着,想去丛林的树下尿尿,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声。钱多欢惊醒了,怕不会是狼吧?他顿时没了尿意,退回帐篷,转了乔伟的相机,拉近。丛林里果然有东西。再拉近。他看见了茉莉的大屁股。
  钱多欢在殡仪馆接触过除臭工作,对气味十分敏感,这次,不是佛手柑,不是白苍兰,而是一股蛋白的味道,还伴有腥臭味。这种味道他闻过。人刚死,尸体刚开始腐烂,就是这种味道。不知怎的,钱多欢有了一种熟悉的欣慰、佯装的笃定。他抱着单反,看仔细。单反红点一闪一闪。听说夜里,天空也一闪一闪的。
  乔伟提着牛仔裤,茉莉拉着背后的拉链,一步步地走过来,看见钱多欢,两人愣住了。
  钱多欢离开相机,朝他们眨眼,挥手:“我们亏欠自己太多了,不是吗?”
  茉莉拉好了拉链,一个巧身,钻进了帐篷里。乔伟扣好皮带,朝钱多欢走来。
  “小子,你不用直播自杀了。这个纪录片,演得漂亮、圆润。就是你的要求。”
  乔伟举起手臂。一瞬间,钱多欢看见了他的胸肌。他看过很多人的胸肌,或者说,他看过许多死人的胸肌,有的是赛车手,有的是拳击手,都不够饱满。乔伟的,是那么昂扬、生机勃勃。钱多欢看呆了,以至于没有闪躲。
  “老家伙,亏我把你当哥哥。”
  钱多欢捂着鼻子倒下去。仰身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流星雨,满天满地,点点闪闪,那一边,是潜藏多时的北斗七星吧?钱多欢眼前一黑,心里一亮。
  钱多欢醒来时,已是晌午。茉莉帮他清洗了伤口,贴了创口贴。帐篷已经收走了,乔伟背着它们。钱多欢意识到自己躺在草地上,猛地爬起来。在殡仪馆,再惨淡的人,都会有草席包裹,要是烂在了草地上,真真是白活了。
  乔伟背着包裹走在最前面,茉莉跟着,钱多欢跟着也不是,掉了也不是。这回是真的沉默了。到了半山腰,山路消失了,乔伟捡了一根粗树枝开路。树枝被打断了,乔伟掏出三脚架,横劈竖砍。茉莉扭着腰前进,大屁股不时被戳一下,她不断尖叫。钱多欢像抱着世界上最大的秘密似的,一路直行,树枝、荆棘划伤了他的手臂、腿肚子,他也不哼一声。
  太阳越来越大,茉莉戴起了遮阳帽,乔伟被照得黝亮。在太阳跃上正中央前,他们爬到了这座汝道山的山顶。
  “屁!”乔伟把三脚架往石头上一摔,三脚架拦腰撞出了一个豁大的瘪子,乔伟甩着手,一跳三尺高。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茉莉的大屁股上渗出了两瓣汗。
  钱多欢抓起地上的三脚架,小心地抚摸着那个瘪子,吹吹,心疼得很:“别着急,再看看。”
  “看什么看!”乔伟一脚踹翻了钱多欢手里的三脚架。
  “快来,你们看——”茉莉往山下探着腰,像是发现了什么。
  在这个崖壁边上,有几个木支架,支架上面是一个类似棺材的长方体。乔伟把钱多欢拉过来:“你经验足,看看是不是棺材。”
  钱多欢朝着他俩笑了,嘴巴笑成了一个瘪子:“这么远,我要下去看看。”
  乔伟和茉莉对视一眼,眼睛里爬满了虫子。
  “你想下去?要是里面装着汝知神,你不是赚了嘛!”
  钱多欢放下他的背包,掏出里面的钱夹,一张张数了一遍,嘴里说着:“工行,嗯——125689,农行,嗯——348912,对得很。”
  说完,他把钱夹往乔伟的怀里一送:“你们亏不了!亏不了!”
  乔伟让钱多欢穿上了他的登山鞋,同时在腰上系上了绳子,一点点地往下送。登山鞋下面有抓钉,牢牢地磕在崖壁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星星。快了,快了。抓钉碰到了棺材,窸窸窣窣的。钱多欢把脚挪到了支架上,打开了棺材。里面空空如也,还长了几个白色圆蘑菇。
  山崖上传来一阵懊恼声。钱多欢没有被他们影响,反而镇定地走进去,躺下来。刚刚好,不多不少。
  乔伟吹了一声口哨:“伙计,你想待着?”
  钱多欢闭上眼,不说话。
  “你怕死吗?”乔伟喊着,山谷里传来回声。
  “怕什么!”钱多欢像是想听见自己的回声似的,也喊了一聲。
  “你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我的死亡就是我们的死亡。”乔伟数着钱多欢钱夹里的钞票。
  “我们自己都无法解释自己。希望有一天,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也不必解释了。”钱多欢喃喃道。
  乔伟像是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你活不到不必解释的年纪了。”
  钱多欢笑了:“生就是无法解释的事。”
  乔伟哼了一声,把钱夹给了茉莉,转头要走。
  “等一下。”
  乔伟探出身子。
  “拿起你的相机,给我照个相。不要逆光,虚焦。”
  乔伟连拍了三张。
  “你把照片给钱国富吧。毕竟,他连屁股都没了。”
  沉默几秒,三人爆发出最后的、宇宙毁灭般的大笑。
  那两人下山了吧?钱多欢睁开了眼。
  “两个白痴。”
  钱多欢笑了。传说有,就意味着有人知道。知道的人少,就意味着有机关,有玄妙。汝知神确实不寻常,身青绿色,顶有七个肉髻,项有橙色圆光,手中持有金色杆秤,一端是前世,一端是来世,秤砣就是今生。身边有七彩祥云,祥云底下通泉水,只要喝了这个泉水,人就能四通八达,所有疑问都会有答案。
  青绿色的汝道山,七个肉髻,就是北斗七星,橙色圆光,恰是夕阳光,金色杆秤,就是被夕阳照亮的山道。天边正有七彩的云飞来。他可查过了,傍晚有雨。他又把自己的逻辑捋了一遍,半睁着眼睛笑了。天边,夕阳正在西沉,它解释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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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下来,开始是凌乱的,后来变得有节奏了。他站在胡同口,默默看着几个工人站在烟囱顶端挥动铁锤,碎砖卷起的烟尘在雨雾里四散飘落。这根大烟囱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竖起来的,如今三十四年过去了,街道和周围的建筑物变了又变,胡同也在变,那些临街的平房变成了一间间小商铺,而胡同里面那些老旧的房屋,等待着随时被拆除的命运。  去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生走过来,停下脚步,专注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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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4月2日,《纽约时报》登载题为“ITV似乎来到了”的文章。文中主旨是:经过十多年调门不对的试办,ITV正在不事声张地进入数以百万计的美国家庭,不像以往那些宏伟的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