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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壳壳，你口袋里有一只小老鼠
我家住在十六楼。
我有钥匙，但今天我懒得掏钥匙自己开门了，星期六，我妈妈在家。
临按门铃之前，我低头警告了口袋里的虎姑婆一句：“嘘——千万别出声，不要被我妈发现了啊，我妈最恨我偷偷摸摸地往家里带小动物。不是我吓唬你，她可要比刚才那只大黑猫可怕一百倍!”
“我又不是小动物，我是你的老师!”从我的前胸传来了愤怒的抗议声。
“过去是，现在不是……”我顶了她一句。
“为什么现在不是?”她推开口袋，仰起一张小脸看着我。非逼我把话说完。
我只好善意地提醒她道：“你现在是一个小人。”
想不到，这下又把她给惹火了：“小人怎么样?变成小人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吗?”别看她人没有一支粉笔高，嗓门还挺大。“说到你妈，正好，要不是我遭人暗算，”她说到遭人暗算的“人”字时，还特意瞪了我一眼，“一个多星期前就应该见到她了。来，壳壳，把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地上。我又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干吗要偷偷摸摸地溜进你家去?我是你的老师，我是来家访的，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去，面对面地跟你妈谈谈你在学校的表现和你的未来。”
“她根本就不会把你当成老师!她会把你当成一只……”我假装说不下去了。
虎姑婆果然上钩了：“一只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一只老鼠。”
我当然是在演戏了。
不过，我不是在成心气虎姑婆，我是在给她打预防针，怕她真的惨遭我妈的毒手。我妈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不怕毛毛虫，不怕癞蛤蟆，不怕老鼠，相当凶猛。要是她发现家里溜进来一只老鼠，一定会追上去一脚踩死。她这么凶猛，完全是出于她的职业习惯，她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一天不知道要在病人的屁股上扎上几百针，早就锻炼出来了。
“我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老鼠?”虎姑婆不相信。
“不像。”
“那你妈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一只老鼠?”她一脸奇怪的表情。
“她高度近视，看到的东西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其实我妈的视力好极了，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只好忍痛牺牲我妈的视力一次了，“有一回，我妈就差点把一只癞蛤蟆当成螃蟹给蒸熟吃掉……”
“你妈真有那么可怕?”我这话够夸张，但还是把虎姑婆给吓唬住了，“那我倒是要小心一点了，我可不想被她给蒸熟吃掉。”
我偷偷地笑了，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口袋：“老师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唉，要不是变成了一个小人，我哪会这么丢脸啊。来学生家访问，还要鬼鬼祟祟的。怕被家长当成一只老鼠……哎哟——”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怎么了?”我慌忙扒开口袋问她。
“屁股上的那根刺……”她捂着屁股说不出话来了。
“请再坚持一分钟!一进屋我就帮你拔下来。”
她痛得直抽冷气：“没……事，我还能坚持……两、两分钟……”
我最后又叮嘱了她一句：“把自己藏好了!”
“藏好了。”她把头缩回到了我的口袋里，不见了。
“好，那我按门铃了……”
可是没等我按门铃，门就开了，是我妈从里头把门打开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站在门外?”
这也太神了吧。
“我听到你说话了。”她看我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怪异，好像我背着她干了一件什么坏事被她发现了一样。
“我没说话啊。”我没喊过她开门。
“你说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歪头看着衬衫口袋，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在跟谁说话。我都看见了。”
“你在偷窥我?”从我嘴里蹦出这样一个词来。
“你一个十岁大点的小屁孩儿，有什么好偷窥的。”我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屋里地上的两双新拖鞋说，“天冷了，我正在给你和你爸爸换秋天穿的棉拖鞋，就听到门外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话，从猫眼一看，原来是你。”
“你只看见我一个人?”我担心她看见了我衬衫口袋里的小人。
不过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还有谁?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啊。”我妈扯着我的膀子把我拽进门来，一双狐疑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你不会又给我带回来一只老鼠吧?”
我拼命去掰她的那只手：“没有——”
她松开了，我慌里慌张地换上新棉拖鞋刚要走，又被她叫住了：“等等，壳壳!你今天怎么鬼头鬼脑的?来，把它给我拿出来。”
她把手朝我一伸。
“什么?”我只好装傻。
“那只会像小老太婆一样吱吱尖叫的小老鼠啊，我都听到了。一定是一只小母老鼠，公老鼠的嗓子没有那么尖。你还对它说什么请再坚持一分钟，还让它藏好了……”原来我妈什么都听到了，想不到这扇防盗门一点都不隔音，“壳壳，我真要谢谢你，刚才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给忘了，差一点就让这只小母老鼠混进家里来了。”
小母老鼠!
虎姑婆显然是感受到了空前的污辱，咬着牙，发出了悲愤的吱吱声。
我妈这话说得确实难听，不要说虎姑婆，连我都受不了了。怎么能这样污辱我们全校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呢，我都替我妈脸红。
“听，它又叫了。”我妈还来劲儿了，竖起了耳朵，“它就在你身上!”
“没有!没有!我身上没有老鼠一”我只能委屈地大叫。委屈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把一只浑身都是细菌的老鼠带回家呢。大叫，则不过是用来虚张声势。一边大叫，我一边卸下书包扔给她，还把两个裤兜儿掏出来给她看，证明我的清白。
“还漏了一个地方。”我妈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胸前。
“什么地方?”
我故意装糊涂，手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衬衫的口袋。
“就是你手捂住的那个地方。别装了，壳壳，快把它拿出来吧!实话告诉你，你一进门，妈妈就注意到你那个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一个活物了。看，它还在动呢。”
“它不是老鼠。”
“那它是什么?”我妈跟我开起玩笑来了，“总不见得是一条大鳄鱼吧?”
“是老师……”我快要哭出来了。
“老师?”我妈愣了一下，也不听我解释，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还给它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呵呵，又是哪个老师得罪你了吧，会不会是橘子老师……”说到这里，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一脸恐怖的表情，把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我，我看到它的小脑袋和两个小爪子了!不是老鼠，是，是一只壁虎!哎呀，太恶心了，壳壳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家拿!你说要是这么一个恶心的玩意儿半夜爬到我的床上来。还不把我给吓死了!”
我妈居高临下，看到了虎姑婆的小脑袋和两只小手。
“我不是壁虎，我不是一个恶心的玩意儿，我是夏壳壳的美术老师，我是来你们家家访的——”
这下虎姑婆被彻底地激怒了，她把小脑袋和一对小胳膊从我的口袋里伸了出来，又是挥拳，又是咆哮——可这时我妈恰好冲进厨房去拿垃圾桶了，没看见。
等我妈返回来，我已经成功地平息了暴乱，把虎姑婆按回到了口袋里。
“哟，壳壳，刚才是你在模仿老奶奶说话吗?真像，惟妙惟肖!我还以为屋子里冒出来了一个老奶奶哪。”我妈惊讶地看着我，她以为我是在勒着嗓子逗她玩，“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 么一手呢。跟谁学的?你都可以给动画片配音了。”
我没理她，盯着她手上的垃圾桶，警惕地问她：“你拿垃圾桶干吗?”
被我这么一问，我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像是这才记起来为什么要把垃圾桶拿过来了：“来，把你的那个什么老师给我扔进垃圾桶里!”
“我是垃圾?这也太羞辱人了吧!”从我的口袋里又传来了一声抗议。
但我妈根本就没理会，她正在气头上，一定以为还是我在怪腔怪调地学老太婆说话，不耐烦了，气急败坏地把垃圾桶举到了我的面前：“壳壳，别再跟我耍贫嘴了，我还要做晚饭。快点把那只壁虎给我扔进来!”
我当然不会服从她的命令了，我一个劲儿地往后闪：“她不是壁虎，她真的是我的老师。她只不过是被魔法池塘里的千年水精变成了一个小人……”
这时候，我真的好希望她能够相信我的话，停下来，对我说“好啊，那你就把你的小人老师拿出来让妈妈看一看”，别再拿一个垃圾桶逼我。那样的话，我就会真的把虎姑婆从我的口袋里拿出来，摆在手上，让她们俩来一个正式的见面。
可是她没有。
不但没有，她还用那个垃圾桶撞了我一下：“你不掏，那我就把它掏出来!”
我恐吓她说：“它会咬你。”
“壳壳，妈妈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我妈得意地笑了起来，“壁虎没牙，它是用长舌头捉虫子吃的。”
“它有毒。”我快退到墙角了。
“我没有毒——”虎姑婆委屈地表示反对。
“你有毒。”我一定是太紧张了，不紧张，我怎么会糊涂到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去反驳虎姑婆的话呢。唉，真笨，我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妈不敢去碰她啊。
“可是我确实没有毒啊——”虎姑婆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一着急，竟然也不顾我妈的存在，跟我较起真来了。
“行了行了，壳壳，你就别再给我演戏了!”我妈看不下去了，她以为这两个声音都是我一个人发出来的。她开始发起攻击，等我反应过来，她的一只手已经伸进我的衬衫口袋，抓住了虎姑婆。可是紧接着，她就发出一声惨叫，像触电似的又把手抽了出来，用另外一只手捏住指尖呻吟起来。起先我还以为她被虎姑婆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定睛一看，不是，是她手上扎了一根刺。就是原来扎在虎姑婆屁股上的那根刺，现在跑到她的手上去了。本来我要帮虎姑婆拔下来，虎姑婆怕伤口感染不让我拔，这下倒好，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趁着我妈拔刺的工夫，我转身背对着她做了一个倒地假摔的动作，这是我从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上学来的一招。
我假装被那个垃圾桶给绊了一下，朝前一扑，趴到了地上。在倒地的那一刹那，我抱住垃圾桶(还好，它里面是空的)，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小人老师，把她塞了进去，叮嘱了一声“快逃，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就把它放平，用脚一踹，看着它叮叮当当地朝门口那边滚了过去。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虎姑婆已经从垃圾桶里跳了出来，钻进了一只棉拖鞋里。那是我爸还一次也没有穿过的新拖鞋。
我知道我妈是不会放过我的，于是，我又做出了第二个假动作。
我跑到阳台上，假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壁虎，侧过身子，把它放到了墙上，还装模作样地大叫：“老师，快爬走，要是被我妈抓住，你就没命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看你把我说的像一个冷血杀手，我有那么凶吗?其实，我让你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也不过是想放生，是想等一下把它放到楼下的那个小花园里去。你把它放到墙上去，那么高，它不会掉下去摔死吗?”
我朝着拖鞋的方向看了一眼，肯定地说：“不会。”
现在，只要妈妈一离开，我就可以把虎姑婆从棉拖鞋里拿出来，她就安全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偏偏就在这时，门一开，我爸下班回家了。我还站在阳台上，来不及冲过去夺那只棉拖鞋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脱掉皮鞋，把左脚伸了进去，就是虎姑婆藏身的那只棉拖鞋……“啊呀，我的鼻子——”从拖鞋深处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定是我爸的脚踢到了虎姑婆的鼻子。显然，我爸也听到了这声呻吟，因为他一脸诧异的表情，就那么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僵立在了那里。
“壳壳。你听到有人惨叫了一声吗?”他歪过头来问我。
“是我妈，”见我妈进屋里去找碘酒涂手了，我就骗我爸说。怕他不信，我又加上了一句，“我妈手上扎了一根刺。”
“这不是你妈的声音，你妈没那么老。”我爸把另外一只脚穿进了拖鞋里。
“要不就是隔壁的老奶奶。”
“隔壁也没住人啊?”
“住了。”
“壳壳，你不会告诉我隔壁住了一个鬼婆婆吧?”
说完，我和爸爸都笑了起来。我当然是假笑，我的小人老师被我爸穿在了拖鞋里头，我还能笑出口吗?
我妈捏着涂了碘酒的手指走出来，问我爸：“怎么样，新拖鞋合脚吗?你走走看。”
我爸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抬起左脚说：“这只好像有点小呢。”
“怎么会?”我妈不信，“我买的时候还两只鞋底对鞋底比量过呢，一样大。不会是你天生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吧?要不你再走走看。”
于是，我爸又在地上走了两圈。
唉，我可怜的虎姑婆，一定被我爸的脚指头给挤扁了。
5 来，为我明天恢复原形干杯
一直等到我爸进浴室洗澡，我才找到一个机会把虎姑婆从拖鞋里救了出来。
还好我爸今天提前洗澡了。
要是在平常，我爸总是要拖到十一二点睡觉前才洗澡，那虎姑婆非被闷死不可。可今天一进门，我爸立刻就去洗澡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妈妈今天早上说过，晚上她要和我爸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吃晚饭。
我爸和我妈前脚一出门，后脚我就把虎姑婆捧到了餐桌上。
在这之前，我把她藏到了我书桌的抽屉里。
“老师，对不起。”我替我爸和我妈赔礼道歉。
我怕她把气撒到我的头上。
今天我爸和我妈实在是太过分了，天底下哪有家长这样对待老师的呢，先是我妈威胁说要把老师扔进垃圾桶，然后我爸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师穿在了拖鞋里。
可是，虎姑婆却故意把话题岔开了：“嗬哟，壳壳，你的晚餐好丰盛啊，你妈给你炒了这么多菜。”
她背着小手，在餐桌上的一个个碟子之间走来走去。
“哦，这个是油炸鸡翅，太油腻，我可不要吃这种垃圾食品。这个是番茄炒蛋。啊，这个是醋溜白菜，我喜欢吃，不过你妈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忘了勾芡，你看汤是汤，水是水的，不及格。咦，这是什么?煎带鱼?你妈的厨艺水平可真是太高了，竟能把好好的带鱼煎成一堆黑煳煳的烂泥巴，零分!绝对零分!煎带鱼的诀窍。就是要把腌好的带鱼裹上淀粉在锅里煎……”
她像电视上的那些毒舌评委一样，什么话难听说什么。
我只好打断了她的话：“老师，你不饿吗?”
“不饿?”她假装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了。在玫瑰林里，我天天都是草根充饥……”
“那我们开饭好不好?”我讨好地说。
“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就等着你说‘请’了。”
“请。”我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可是，我要先洗一个澡。”她突然走到桌边，让我闻她，“你闻闻我，是不是比一个臭鸡蛋还要臭?”
我闻了，比一百个臭鸡蛋加起来还要臭。
这下我可发愁了。
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大人，一切都不成问题。可问题是，她不正常，她是一个只有粉笔高的小人啊。浴缸对于她来说，就如同一座悬崖峭壁，根本就爬不上去。就算是我把她放进去了，她那么小，一放水，还不像一条小鱼似的一下子就被冲进下水道里了。
我又不能帮她洗澡。
不管她有多么老，她也是一个女的啊。
“来，壳壳，把老师放到浴缸里去。”她开始指挥我。
我遵命把她放到了浴缸里。
“再给我找一个肥皂盒。”她站在浴缸里，仰着小脑袋继续指挥我。
我又遵命照办了。
“把肥皂盒给我装满热水。”说完。她像是怕被热水烫着似的，逃得离开水龙头老远。
我打开热水的水龙头，接了满满一肥皂盒的热水，放到了浴缸里。现在我明白虎姑婆要肥皂盒干什么用了，原来她要用它当一个小浴缸。
“好啦，现在请拉上浴帘，老师要洗澡了。”
哗啦一声，我替她拉上了浴帘。
我刚要走出浴室，又被她叫住了：“壳壳，你洗过手绢吗?”
“洗过……”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我们洗过。”
“你还没有忘记怎么洗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没忘。先涂肥皂，双手用力搓，再用清水过干净。”
“太好了，来，把浴帘拉开一条缝——”
我刚把浴帘拉开一条缝，一团又脏又臭的东西就丢了出来。
我接住了，抖开一看，是她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连衫裙。于是我大声抗议：“这也不是手绢啊!”
她不再理我。我听到哗啦啦一阵水响，我猜她是坐到肥皂盒里，舒舒服服地泡起了热水澡。一边泡澡，她还一边哼起了一首歌：“小水精乖乖，把门开开……”哈，就是我在魔法池塘外边唱的那首咒语歌。
当我快洗完的时候，隔着浴帘，她又指示我：“壳壳，用电吹风把我的裙子吹干。”
没办法，我只好用电吹风把她的连衫裙吹干。
等我重新把她抱回到餐桌上时，她已经判若两人了。她低头闻了闻自己，满意地说：“唔，这下干净多了，有一股野玫瑰的香味。”
接下来，我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纷纷扑向了各自喜爱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们都太饿了。不过让我纳闷的是，刚才她明明批评过油炸鸡翅是垃圾食品，可她吃起来比谁都香。那么大一个鸡翅，嘶啦嘶啦，一口接一口，一眨眼就被她消灭掉了。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瞄着她，为她计数。这一顿晚餐，她一共吃了一个鸡翅，三片白菜叶，两小块鸡蛋，一小块番茄……我不撒谎，她吞下去的食物，绝对超过了一个小人的极限。
最后，虎姑婆还提议我们干杯。
我从厨房取来一个玻璃杯和一个啤酒瓶盖，分别倒满了橙汁。啤酒瓶盖够小了吧，可是对于一个小人来说，还是和一个大洗脸盆差不多，别说一只手举了，就是双手抬都抬不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又把她的酒杯换成了一个眼药水的瓶盖。
这一回，虎姑婆算是勉强把它举了起来。
“来。为我明天恢复原形干杯!”
“干杯!”
砰，我的玻璃杯和她的眼药水瓶盖碰到了一起。
6 8点3公分
吃完晚饭。虎姑婆又让我把她放到了厨房的窗台上。她坐在那里，晃荡着两条小腿，指手画脚地监督我洗起碗来。
“这么油腻的盘子，不用洗洁精怎么洗得干净?哎呀，你洗洁精倒得太多了，又不是喝可口可乐!”
“没有冲干净!看，碗上还有泡沫哪。”
“别偷懒。筷子要一根一根地洗!”
唉，我长到十岁，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洗过碗呢。
不过，我也会调皮地报复她一下。比如，我在冲盘子的时候，会故意把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调整盘子的角度，让水花准确地溅到她的脸上。
当我把她抱回到我的房间，放到书桌上时，虎姑婆走到一个相框前面仰头看了起来。那是我和我妈的一张合影。她看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双眼放光地问我：“壳壳，你有没有数码相机?”
“我没有，我爸有。”我知道放在哪，就放在我爸的书柜里。
“你会拍吗?”
“会。”我没骗她，我爸教过我，还夸我构图好呢。
“我也要拍一张照片!要拍一张小人照片留作纪念!”她的一张小脸都涨红了，这个主意让她激动得差一点从书桌上栽下去，“明天千年水精一念咒语，我就要变回原来的尺寸，就不再是一个小人了。这一个多星期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童话!我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爱丽丝!不要说别人不会相信了。就连我自己都会以为是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我要把照片放大，放得大大的，挂到墙上，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为她拍张照片呢!
有照片为证，以后讲给跳蚤一世和海妖三颗牙听，他们就不会说我骗他们了。
我也跟着激动起来，立刻就取来了相机。
我手心都出汗了。
这可将是一张要载入史册的照片啊，说不定是本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小人，是童话和幻想小说里最常见的主角了，我就读过不止一本描写小人的书，像什么《格列佛游记》啦，《地板下的小人》啦，《手绢上的花田》啦，《神秘的小小国》啦。可这些书中用的都是插图，就是画家画出来的，没有一本书用的是照片。为什么?因为这些作家和画家根本就没有亲眼见到过真正的小人，这些故事全是他们虚构出来的。
要是以后我来写一本小人的书的话……哈哈哈。
“壳壳，我坐在这堆书上拍，好看吗?”
她坐在了我的一大堆课本和作业簿上，还拉了拉长裙子。
“不好看。”我说，“再说，那是我的课本啊，老师不能把屁股坐在学生的课本上。”
“那倒也是。”她尴尬地站了起来，“那我站在这里行吗?”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
“也不好。背景太乱了，像是站在一个垃圾堆里。”
“可是壳壳，这是你自己的书桌啊。”她开始声讨起我来了，“你看你桌子上扔的，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么邋遢的小男孩呢!”
我不理她，我在进行创作哪。
我要拍一张艺术照片。
我让她躲到台灯的后面去，然后用胳膊肘那么一扫，哗啦啦，像推土机一样把书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哈，这下桌面干净多了。
我找来了一个玩具木头小屋放到了桌子上，充当背景，又从我妈的花瓶里抽出来一朵粉红色的花，让虎姑婆抱着它。
“你要我像一个小花妖一样抱着这朵花?”起先虎姑婆一脸的抗拒，扭扭捏捏地不肯抱，“那我不成了一个老妖婆了嘛。”
“可是，你不抱着它，没有对比，就看不出来你是一个小人啊。”
“我都这么老了，还要摆出这种让人难为情的姿势……”她用手捂住了脸。
“等一下——”
我跑到我妈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玩具箱(我妈至今还保留着她小时候的所有玩具，她说这叫“童年情结”)，从里头找出一顶布娃娃戴的白帽子。
我跑回来，把它戴到了虎姑婆的脑袋上：“这下行了吧，别 人只能看见半张脸，认不出来你是谁了。”
“认识我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我。”
抗拒归抗拒，最后她还是抱住了那根还在往下滴水的花茎。
我照了一张给她看，她说好是挺好，不过让我再找一个人们更熟悉的参照物来给她拍一张。她的理由是有人会以为这是一朵向日葵。
我拗不过她，只好给她找来了一个红苹果和一把尺子。
“你要测量我的身高?”
这次没用我动员，她就很配合地站到了尺子的前面，让我量了身高。
“几公分?”她焦急地问我。
“8点3公分。”我仔细地量了两遍。
“哦，真的是好小啊，比布娃娃还要小啊——”她发出了一声感叹。
接下来，她就抱着尺子，兴高采烈地让我一连拍了十几张照片。
不是我要拍这么多，是她吵吵嚷嚷地非逼着我拍这么多：“壳壳，多拍几张，可不要拍虚了呀!明天这个时候想拍也拍不成了。”
拍完了，我要把数码相机送回我爸的书柜里，她却把我叫了回来。
“不要送回去，把它藏在你的书包里!”
“为什么?”
“怕你爸爸把它们给删掉了啊。要是被你爸爸看到了，就会说，壳壳这拍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啊，苹果和丑老太婆的广告?咔嚓。问也不问就给删掉了。”
嘿嘿，虎姑婆还挺鬼的呢。
“才不会哪，我爸才不是那样的人哪。”我还嘴说，“第一，我爸不是我妈，我爸尊重我，不可能问也不问就把我拍的照片删掉。第二，我爸是—个细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小人……”
“什么第一、第二的，不许跟老师顶嘴。”她打断了我的话，又跟我耍起老师的威风来了。以前上美术课时，我们都好怕她，要不能给她起一个绰号叫虎姑婆吗?
“可这里不是学校呀，这里是我的家。”我故意逗她。
“那又怎么样?”她脸色一沉，我猜她也是在故意逗我玩，“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你家，不管我站在桌子上，你站在桌子下，不管你是一个巨人，我是一个8点3公分的小人，我都永远是你的老师!”
“你当然永远是我的老师啦，”我趁机发起攻击，“你永远是我的小人老师。”
“永远的小人老师?”她听出这句话不太对味，马上纠正我道，“不对，不是永远的小人老师，是，是只到明天为止的小人老师。”
说完，她和我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我喜欢不像在学校里那么一本正经的虎姑婆。
“后天是星期一吧?”她问我。可是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星期一你把相机给我带到学校里来。我去把照片洗出来……”
我只能再次打断她的话：“老师，干吗要等到星期一啊?明天，等明天你变回一个大人，我不就可以把相机交给你了吗?”
“那倒也是……不，老师说星期一就是星期一。”哈，她还挺要面子，明明错了，还不肯改口，“明天，明天我有太多的事要办，要知道，我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好多电话要打，一大堆衣服要洗，还要备课……”
好吧，我永远的小人老师。
我只能让着她，我对不起她，谁让是我唆使千年水精把她变成一个小人的呢。
快九点了，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我们两个人决定先睡觉。
我把她从书桌转移到了床上。
“你睡在床上，我睡在地板上吧。”我是主人，当然要礼貌在先了。
“那怎么行?”她不肯，“现在是秋天了，又不是夏天，你睡地板上会着凉的。再说你妈妈万一半夜进来看你，还以为你是从床上摔下去的呢。”
“要不，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试着提出了这个温馨的建议。
“可你是一个小男孩呀!”她叫道。
“小男孩怎么样?”我也不怕她生气，有话直说了，“你又不是一个小女孩，你已经是一个老奶奶了，不用那么封建。老奶奶搂着孙子睡觉，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可问题是，我不正常啊。”
“你不就是一个小人嘛：”
“就因为我是一个小人，我才不敢跟你睡在一张床上。”
“怕我说梦话?”
“不是，怕你滚来滚去，小男孩睡觉没有不滚来滚去的。你那么大，我这么小，半夜里你一翻身，还不把我像一根香蕉似的压扁了!”
这下我没话说了，我总不能把人家往死亡线上推吧?
“要不，你睡在这个木头小屋里?”我实在是想不出怎样安顿我的这位客人了，就从书桌上拿起刚才拍照片用的那个小木头房子，摆到了床头柜上。
她踩着枕头，爬上了床头柜。
她先是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就推开小门，兴致勃勃地钻了进去。大小正合适，就仿佛是特意给她订做的一样。
“是真正的原木小屋噢，”我在外边给她鼓劲儿，“睡在里面，就和在森林里野营一样。”
可是她在里面呆了不到半分钟，就嘟嘟囔囔地出来了：“可它是一个玩具啊。我要是睡在里面，那不成了一个娃娃了嘛。”她又跳回到了床上，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凶巴巴的小蛇，“记住，小人也有尊严!我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娃娃!”
我悄声地骂了一句：“虎姑婆!”
她斜眼看着我：“你说我是什么……婆?”
“婆，婆……”我急中生智，“我想吃麻婆豆腐了。”
她不信：“你不是刚吃完晚饭吗?”
我没理她，没有好气地说：“要不，你自己选一个睡觉的地方吧!”我用两个手指尖掐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就把她从床上拎起来，让她坐到我的肩膀上，带着她在我们家的房间里转悠开了。
我拍她掉下去，让她用一只小手揪住我的耳朵。
不知道她是有恐高症，还是报复我刚才叫她绰号了，反正她就像从苹果树上往下揪苹果似的，很用力，把我的耳垂揪得生痛。
不过，我还是咬牙忍住了。
我走到书架前面：“你要睡在我的书架上吗?”
“我不要。”她用力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这么高，你要我睡在悬崖上?”
我走到窗台上的一个空鱼缸前面：“你要睡在这个鱼缸里面吗?”我曾经养过一只小乌龟，半年前死了。
“我不要。”她又用力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我又不是你的宠物!”
最后，她看中了挂在厨房墙上的一只厚厚的棉手套。这不是冬天戴的那种手套，是我妈从微波炉里取滚滚烫的东西时用的手套。
“把它摘下来吧，我喜欢。就让我睡在这只温暖的棉手套里吧。”她连扯了我五下耳朵，心满意足地说。
我本来想把棉手套放在床头柜上，她不干，她说离我太远了，要贴得近一点。于是，我把这只棉手套放在了我的枕头边上。
等我洗完澡回来，她已经钻进棉手套里就寝了。
我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伸长了脖子朝手套里一看，嘿，虎姑婆已经缩在里面睡着了。这个手套，对于一个正常的大人来说，只能伸进去一只手，对于她来说，却大得像一个在户外野营用的睡袋。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详，和一般的老奶奶没有什么两样，不像老虎，倒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说“老猫”好像不礼貌吧)。我还听到她打鼾了，虽然不能用鼾声如雷来形容，但也是够响的了。我奶奶睡觉也打鼾，但我奶奶的鼾声不像虎姑婆这样均匀，一下有，一下没有，而且听上去有点像一只怪鸟在树上叫唤……
奶奶!
看着睡在我身边的虎姑婆，我又想起了我那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乡下疼我爱我的亲奶奶。
我已经快半个月没给我奶奶打电话了!
从上上个星期开始，我就卷入了一连串的魔法事件之中——先是在公共汽车站后头发现了魔法池塘和千年水精，然后又跌进了那个名叫笛里笛里的世界，救出了被困了五百年的小女孩蝴蝶鱼。这不，今天上午刚把她和她妈妈送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我的小人老师又吊在玫瑰藤蔓上冲我喊救命了……
唉。算了，等明天整个事件结束，再讲给我奶奶听吧。因为我奶奶嫁给了一个怪物王子，所以她对这类奇幻事件特别着迷。要是讲给她听了，她双眼肯定瞪得比一只怪鸟还要明亮，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哎呀，壳壳，你怎么不把你的小人老师拿来给我看看呢，我这辈子见到过喷火龙、食人妖，就差没见过被魔法变成的小人了，何况她还是一个知识女性!上次，就是暑假前，你还把你那个变成癞蛤蟆的同学带来给我看呢……”
我关了灯。
“晚安，虎姑婆。”我轻轻地说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全文由明天出版社出版，书名为《小人守护者》)
我家住在十六楼。
我有钥匙，但今天我懒得掏钥匙自己开门了，星期六，我妈妈在家。
临按门铃之前，我低头警告了口袋里的虎姑婆一句：“嘘——千万别出声，不要被我妈发现了啊，我妈最恨我偷偷摸摸地往家里带小动物。不是我吓唬你，她可要比刚才那只大黑猫可怕一百倍!”
“我又不是小动物，我是你的老师!”从我的前胸传来了愤怒的抗议声。
“过去是，现在不是……”我顶了她一句。
“为什么现在不是?”她推开口袋，仰起一张小脸看着我。非逼我把话说完。
我只好善意地提醒她道：“你现在是一个小人。”
想不到，这下又把她给惹火了：“小人怎么样?变成小人我就不是你的老师了吗?”别看她人没有一支粉笔高，嗓门还挺大。“说到你妈，正好，要不是我遭人暗算，”她说到遭人暗算的“人”字时，还特意瞪了我一眼，“一个多星期前就应该见到她了。来，壳壳，把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地上。我又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干吗要偷偷摸摸地溜进你家去?我是你的老师，我是来家访的，我要光明正大地走进去，面对面地跟你妈谈谈你在学校的表现和你的未来。”
“她根本就不会把你当成老师!她会把你当成一只……”我假装说不下去了。
虎姑婆果然上钩了：“一只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了：“一只老鼠。”
我当然是在演戏了。
不过，我不是在成心气虎姑婆，我是在给她打预防针，怕她真的惨遭我妈的毒手。我妈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不怕毛毛虫，不怕癞蛤蟆，不怕老鼠，相当凶猛。要是她发现家里溜进来一只老鼠，一定会追上去一脚踩死。她这么凶猛，完全是出于她的职业习惯，她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一天不知道要在病人的屁股上扎上几百针，早就锻炼出来了。
“我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只老鼠?”虎姑婆不相信。
“不像。”
“那你妈为什么会把我当成一只老鼠?”她一脸奇怪的表情。
“她高度近视，看到的东西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其实我妈的视力好极了，但为了防止意外发生，我只好忍痛牺牲我妈的视力一次了，“有一回，我妈就差点把一只癞蛤蟆当成螃蟹给蒸熟吃掉……”
“你妈真有那么可怕?”我这话够夸张，但还是把虎姑婆给吓唬住了，“那我倒是要小心一点了，我可不想被她给蒸熟吃掉。”
我偷偷地笑了，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口袋：“老师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唉，要不是变成了一个小人，我哪会这么丢脸啊。来学生家访问，还要鬼鬼祟祟的。怕被家长当成一只老鼠……哎哟——”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怎么了?”我慌忙扒开口袋问她。
“屁股上的那根刺……”她捂着屁股说不出话来了。
“请再坚持一分钟!一进屋我就帮你拔下来。”
她痛得直抽冷气：“没……事，我还能坚持……两、两分钟……”
我最后又叮嘱了她一句：“把自己藏好了!”
“藏好了。”她把头缩回到了我的口袋里，不见了。
“好，那我按门铃了……”
可是没等我按门铃，门就开了，是我妈从里头把门打开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站在门外?”
这也太神了吧。
“我听到你说话了。”她看我的眼神有那么一点怪异，好像我背着她干了一件什么坏事被她发现了一样。
“我没说话啊。”我没喊过她开门。
“你说了，你一个人站在门外，歪头看着衬衫口袋，不知道鬼鬼祟祟地在跟谁说话。我都看见了。”
“你在偷窥我?”从我嘴里蹦出这样一个词来。
“你一个十岁大点的小屁孩儿，有什么好偷窥的。”我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屋里地上的两双新拖鞋说，“天冷了，我正在给你和你爸爸换秋天穿的棉拖鞋，就听到门外有人嘀嘀咕咕地说话，从猫眼一看，原来是你。”
“你只看见我一个人?”我担心她看见了我衬衫口袋里的小人。
不过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还有谁?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啊。”我妈扯着我的膀子把我拽进门来，一双狐疑的眼睛在我的身上扫来扫去，“你不会又给我带回来一只老鼠吧?”
我拼命去掰她的那只手：“没有——”
她松开了，我慌里慌张地换上新棉拖鞋刚要走，又被她叫住了：“等等，壳壳!你今天怎么鬼头鬼脑的?来，把它给我拿出来。”
她把手朝我一伸。
“什么?”我只好装傻。
“那只会像小老太婆一样吱吱尖叫的小老鼠啊，我都听到了。一定是一只小母老鼠，公老鼠的嗓子没有那么尖。你还对它说什么请再坚持一分钟，还让它藏好了……”原来我妈什么都听到了，想不到这扇防盗门一点都不隔音，“壳壳，我真要谢谢你，刚才要不是你提醒我，我都给忘了，差一点就让这只小母老鼠混进家里来了。”
小母老鼠!
虎姑婆显然是感受到了空前的污辱，咬着牙，发出了悲愤的吱吱声。
我妈这话说得确实难听，不要说虎姑婆，连我都受不了了。怎么能这样污辱我们全校最德高望重的老师呢，我都替我妈脸红。
“听，它又叫了。”我妈还来劲儿了，竖起了耳朵，“它就在你身上!”
“没有!没有!我身上没有老鼠一”我只能委屈地大叫。委屈是真的，我怎么可能把一只浑身都是细菌的老鼠带回家呢。大叫，则不过是用来虚张声势。一边大叫，我一边卸下书包扔给她，还把两个裤兜儿掏出来给她看，证明我的清白。
“还漏了一个地方。”我妈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胸前。
“什么地方?”
我故意装糊涂，手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衬衫的口袋。
“就是你手捂住的那个地方。别装了，壳壳，快把它拿出来吧!实话告诉你，你一进门，妈妈就注意到你那个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着一个活物了。看，它还在动呢。”
“它不是老鼠。”
“那它是什么?”我妈跟我开起玩笑来了，“总不见得是一条大鳄鱼吧?”
“是老师……”我快要哭出来了。
“老师?”我妈愣了一下，也不听我解释，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还给它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呵呵，又是哪个老师得罪你了吧，会不会是橘子老师……”说到这里，她突然“啊”地叫了一声。一脸恐怖的表情，把伸出来的手缩了回去，“我，我看到它的小脑袋和两个小爪子了!不是老鼠，是，是一只壁虎!哎呀，太恶心了，壳壳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家拿!你说要是这么一个恶心的玩意儿半夜爬到我的床上来。还不把我给吓死了!”
我妈居高临下，看到了虎姑婆的小脑袋和两只小手。
“我不是壁虎，我不是一个恶心的玩意儿，我是夏壳壳的美术老师，我是来你们家家访的——”
这下虎姑婆被彻底地激怒了，她把小脑袋和一对小胳膊从我的口袋里伸了出来，又是挥拳，又是咆哮——可这时我妈恰好冲进厨房去拿垃圾桶了，没看见。
等我妈返回来，我已经成功地平息了暴乱，把虎姑婆按回到了口袋里。
“哟，壳壳，刚才是你在模仿老奶奶说话吗?真像，惟妙惟肖!我还以为屋子里冒出来了一个老奶奶哪。”我妈惊讶地看着我，她以为我是在勒着嗓子逗她玩，“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 么一手呢。跟谁学的?你都可以给动画片配音了。”
我没理她，盯着她手上的垃圾桶，警惕地问她：“你拿垃圾桶干吗?”
被我这么一问，我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像是这才记起来为什么要把垃圾桶拿过来了：“来，把你的那个什么老师给我扔进垃圾桶里!”
“我是垃圾?这也太羞辱人了吧!”从我的口袋里又传来了一声抗议。
但我妈根本就没理会，她正在气头上，一定以为还是我在怪腔怪调地学老太婆说话，不耐烦了，气急败坏地把垃圾桶举到了我的面前：“壳壳，别再跟我耍贫嘴了，我还要做晚饭。快点把那只壁虎给我扔进来!”
我当然不会服从她的命令了，我一个劲儿地往后闪：“她不是壁虎，她真的是我的老师。她只不过是被魔法池塘里的千年水精变成了一个小人……”
这时候，我真的好希望她能够相信我的话，停下来，对我说“好啊，那你就把你的小人老师拿出来让妈妈看一看”，别再拿一个垃圾桶逼我。那样的话，我就会真的把虎姑婆从我的口袋里拿出来，摆在手上，让她们俩来一个正式的见面。
可是她没有。
不但没有，她还用那个垃圾桶撞了我一下：“你不掏，那我就把它掏出来!”
我恐吓她说：“它会咬你。”
“壳壳，妈妈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我妈得意地笑了起来，“壁虎没牙，它是用长舌头捉虫子吃的。”
“它有毒。”我快退到墙角了。
“我没有毒——”虎姑婆委屈地表示反对。
“你有毒。”我一定是太紧张了，不紧张，我怎么会糊涂到在我妈的眼皮子底下，去反驳虎姑婆的话呢。唉，真笨，我这么说，是为了让我妈不敢去碰她啊。
“可是我确实没有毒啊——”虎姑婆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一着急，竟然也不顾我妈的存在，跟我较起真来了。
“行了行了，壳壳，你就别再给我演戏了!”我妈看不下去了，她以为这两个声音都是我一个人发出来的。她开始发起攻击，等我反应过来，她的一只手已经伸进我的衬衫口袋，抓住了虎姑婆。可是紧接着，她就发出一声惨叫，像触电似的又把手抽了出来，用另外一只手捏住指尖呻吟起来。起先我还以为她被虎姑婆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定睛一看，不是，是她手上扎了一根刺。就是原来扎在虎姑婆屁股上的那根刺，现在跑到她的手上去了。本来我要帮虎姑婆拔下来，虎姑婆怕伤口感染不让我拔，这下倒好，不用我亲自动手了。
趁着我妈拔刺的工夫，我转身背对着她做了一个倒地假摔的动作，这是我从电视转播的足球赛上学来的一招。
我假装被那个垃圾桶给绊了一下，朝前一扑，趴到了地上。在倒地的那一刹那，我抱住垃圾桶(还好，它里面是空的)，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小人老师，把她塞了进去，叮嘱了一声“快逃，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就把它放平，用脚一踹，看着它叮叮当当地朝门口那边滚了过去。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虎姑婆已经从垃圾桶里跳了出来，钻进了一只棉拖鞋里。那是我爸还一次也没有穿过的新拖鞋。
我知道我妈是不会放过我的，于是，我又做出了第二个假动作。
我跑到阳台上，假装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壁虎，侧过身子，把它放到了墙上，还装模作样地大叫：“老师，快爬走，要是被我妈抓住，你就没命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看你把我说的像一个冷血杀手，我有那么凶吗?其实，我让你把它扔进垃圾桶里，也不过是想放生，是想等一下把它放到楼下的那个小花园里去。你把它放到墙上去，那么高，它不会掉下去摔死吗?”
我朝着拖鞋的方向看了一眼，肯定地说：“不会。”
现在，只要妈妈一离开，我就可以把虎姑婆从棉拖鞋里拿出来，她就安全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偏偏就在这时，门一开，我爸下班回家了。我还站在阳台上，来不及冲过去夺那只棉拖鞋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爸脱掉皮鞋，把左脚伸了进去，就是虎姑婆藏身的那只棉拖鞋……“啊呀，我的鼻子——”从拖鞋深处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尖叫，一定是我爸的脚踢到了虎姑婆的鼻子。显然，我爸也听到了这声呻吟，因为他一脸诧异的表情，就那么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踩在地板上，僵立在了那里。
“壳壳。你听到有人惨叫了一声吗?”他歪过头来问我。
“是我妈，”见我妈进屋里去找碘酒涂手了，我就骗我爸说。怕他不信，我又加上了一句，“我妈手上扎了一根刺。”
“这不是你妈的声音，你妈没那么老。”我爸把另外一只脚穿进了拖鞋里。
“要不就是隔壁的老奶奶。”
“隔壁也没住人啊?”
“住了。”
“壳壳，你不会告诉我隔壁住了一个鬼婆婆吧?”
说完，我和爸爸都笑了起来。我当然是假笑，我的小人老师被我爸穿在了拖鞋里头，我还能笑出口吗?
我妈捏着涂了碘酒的手指走出来，问我爸：“怎么样，新拖鞋合脚吗?你走走看。”
我爸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抬起左脚说：“这只好像有点小呢。”
“怎么会?”我妈不信，“我买的时候还两只鞋底对鞋底比量过呢，一样大。不会是你天生一只脚大，一只脚小吧?要不你再走走看。”
于是，我爸又在地上走了两圈。
唉，我可怜的虎姑婆，一定被我爸的脚指头给挤扁了。
5 来，为我明天恢复原形干杯
一直等到我爸进浴室洗澡，我才找到一个机会把虎姑婆从拖鞋里救了出来。
还好我爸今天提前洗澡了。
要是在平常，我爸总是要拖到十一二点睡觉前才洗澡，那虎姑婆非被闷死不可。可今天一进门，我爸立刻就去洗澡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妈妈今天早上说过，晚上她要和我爸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留我一个人在家里吃晚饭。
我爸和我妈前脚一出门，后脚我就把虎姑婆捧到了餐桌上。
在这之前，我把她藏到了我书桌的抽屉里。
“老师，对不起。”我替我爸和我妈赔礼道歉。
我怕她把气撒到我的头上。
今天我爸和我妈实在是太过分了，天底下哪有家长这样对待老师的呢，先是我妈威胁说要把老师扔进垃圾桶，然后我爸又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师穿在了拖鞋里。
可是，虎姑婆却故意把话题岔开了：“嗬哟，壳壳，你的晚餐好丰盛啊，你妈给你炒了这么多菜。”
她背着小手，在餐桌上的一个个碟子之间走来走去。
“哦，这个是油炸鸡翅，太油腻，我可不要吃这种垃圾食品。这个是番茄炒蛋。啊，这个是醋溜白菜，我喜欢吃，不过你妈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忘了勾芡，你看汤是汤，水是水的，不及格。咦，这是什么?煎带鱼?你妈的厨艺水平可真是太高了，竟能把好好的带鱼煎成一堆黑煳煳的烂泥巴，零分!绝对零分!煎带鱼的诀窍。就是要把腌好的带鱼裹上淀粉在锅里煎……”
她像电视上的那些毒舌评委一样，什么话难听说什么。
我只好打断了她的话：“老师，你不饿吗?”
“不饿?”她假装愤怒地瞪了我一眼，“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了。在玫瑰林里，我天天都是草根充饥……”
“那我们开饭好不好?”我讨好地说。
“我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就等着你说‘请’了。”
“请。”我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可是，我要先洗一个澡。”她突然走到桌边，让我闻她，“你闻闻我，是不是比一个臭鸡蛋还要臭?”
我闻了，比一百个臭鸡蛋加起来还要臭。
这下我可发愁了。
如果她是一个正常的大人，一切都不成问题。可问题是，她不正常，她是一个只有粉笔高的小人啊。浴缸对于她来说，就如同一座悬崖峭壁，根本就爬不上去。就算是我把她放进去了，她那么小，一放水，还不像一条小鱼似的一下子就被冲进下水道里了。
我又不能帮她洗澡。
不管她有多么老，她也是一个女的啊。
“来，壳壳，把老师放到浴缸里去。”她开始指挥我。
我遵命把她放到了浴缸里。
“再给我找一个肥皂盒。”她站在浴缸里，仰着小脑袋继续指挥我。
我又遵命照办了。
“把肥皂盒给我装满热水。”说完。她像是怕被热水烫着似的，逃得离开水龙头老远。
我打开热水的水龙头，接了满满一肥皂盒的热水，放到了浴缸里。现在我明白虎姑婆要肥皂盒干什么用了，原来她要用它当一个小浴缸。
“好啦，现在请拉上浴帘，老师要洗澡了。”
哗啦一声，我替她拉上了浴帘。
我刚要走出浴室，又被她叫住了：“壳壳，你洗过手绢吗?”
“洗过……”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教我们洗过。”
“你还没有忘记怎么洗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没忘。先涂肥皂，双手用力搓，再用清水过干净。”
“太好了，来，把浴帘拉开一条缝——”
我刚把浴帘拉开一条缝，一团又脏又臭的东西就丢了出来。
我接住了，抖开一看，是她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连衫裙。于是我大声抗议：“这也不是手绢啊!”
她不再理我。我听到哗啦啦一阵水响，我猜她是坐到肥皂盒里，舒舒服服地泡起了热水澡。一边泡澡，她还一边哼起了一首歌：“小水精乖乖，把门开开……”哈，就是我在魔法池塘外边唱的那首咒语歌。
当我快洗完的时候，隔着浴帘，她又指示我：“壳壳，用电吹风把我的裙子吹干。”
没办法，我只好用电吹风把她的连衫裙吹干。
等我重新把她抱回到餐桌上时，她已经判若两人了。她低头闻了闻自己，满意地说：“唔，这下干净多了，有一股野玫瑰的香味。”
接下来，我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纷纷扑向了各自喜爱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们都太饿了。不过让我纳闷的是，刚才她明明批评过油炸鸡翅是垃圾食品，可她吃起来比谁都香。那么大一个鸡翅，嘶啦嘶啦，一口接一口，一眨眼就被她消灭掉了。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瞄着她，为她计数。这一顿晚餐，她一共吃了一个鸡翅，三片白菜叶，两小块鸡蛋，一小块番茄……我不撒谎，她吞下去的食物，绝对超过了一个小人的极限。
最后，虎姑婆还提议我们干杯。
我从厨房取来一个玻璃杯和一个啤酒瓶盖，分别倒满了橙汁。啤酒瓶盖够小了吧，可是对于一个小人来说，还是和一个大洗脸盆差不多，别说一只手举了，就是双手抬都抬不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又把她的酒杯换成了一个眼药水的瓶盖。
这一回，虎姑婆算是勉强把它举了起来。
“来。为我明天恢复原形干杯!”
“干杯!”
砰，我的玻璃杯和她的眼药水瓶盖碰到了一起。
6 8点3公分
吃完晚饭。虎姑婆又让我把她放到了厨房的窗台上。她坐在那里，晃荡着两条小腿，指手画脚地监督我洗起碗来。
“这么油腻的盘子，不用洗洁精怎么洗得干净?哎呀，你洗洁精倒得太多了，又不是喝可口可乐!”
“没有冲干净!看，碗上还有泡沫哪。”
“别偷懒。筷子要一根一根地洗!”
唉，我长到十岁，还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洗过碗呢。
不过，我也会调皮地报复她一下。比如，我在冲盘子的时候，会故意把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调整盘子的角度，让水花准确地溅到她的脸上。
当我把她抱回到我的房间，放到书桌上时，虎姑婆走到一个相框前面仰头看了起来。那是我和我妈的一张合影。她看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双眼放光地问我：“壳壳，你有没有数码相机?”
“我没有，我爸有。”我知道放在哪，就放在我爸的书柜里。
“你会拍吗?”
“会。”我没骗她，我爸教过我，还夸我构图好呢。
“我也要拍一张照片!要拍一张小人照片留作纪念!”她的一张小脸都涨红了，这个主意让她激动得差一点从书桌上栽下去，“明天千年水精一念咒语，我就要变回原来的尺寸，就不再是一个小人了。这一个多星期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童话!我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里的爱丽丝!不要说别人不会相信了。就连我自己都会以为是做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我要把照片放大，放得大大的，挂到墙上，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怎么就没想到为她拍张照片呢!
有照片为证，以后讲给跳蚤一世和海妖三颗牙听，他们就不会说我骗他们了。
我也跟着激动起来，立刻就取来了相机。
我手心都出汗了。
这可将是一张要载入史册的照片啊，说不定是本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现!小人，是童话和幻想小说里最常见的主角了，我就读过不止一本描写小人的书，像什么《格列佛游记》啦，《地板下的小人》啦，《手绢上的花田》啦，《神秘的小小国》啦。可这些书中用的都是插图，就是画家画出来的，没有一本书用的是照片。为什么?因为这些作家和画家根本就没有亲眼见到过真正的小人，这些故事全是他们虚构出来的。
要是以后我来写一本小人的书的话……哈哈哈。
“壳壳，我坐在这堆书上拍，好看吗?”
她坐在了我的一大堆课本和作业簿上，还拉了拉长裙子。
“不好看。”我说，“再说，那是我的课本啊，老师不能把屁股坐在学生的课本上。”
“那倒也是。”她尴尬地站了起来，“那我站在这里行吗?”
她又朝前走了几步。
“也不好。背景太乱了，像是站在一个垃圾堆里。”
“可是壳壳，这是你自己的书桌啊。”她开始声讨起我来了，“你看你桌子上扔的，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么邋遢的小男孩呢!”
我不理她，我在进行创作哪。
我要拍一张艺术照片。
我让她躲到台灯的后面去，然后用胳膊肘那么一扫，哗啦啦，像推土机一样把书桌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哈，这下桌面干净多了。
我找来了一个玩具木头小屋放到了桌子上，充当背景，又从我妈的花瓶里抽出来一朵粉红色的花，让虎姑婆抱着它。
“你要我像一个小花妖一样抱着这朵花?”起先虎姑婆一脸的抗拒，扭扭捏捏地不肯抱，“那我不成了一个老妖婆了嘛。”
“可是，你不抱着它，没有对比，就看不出来你是一个小人啊。”
“我都这么老了，还要摆出这种让人难为情的姿势……”她用手捂住了脸。
“等一下——”
我跑到我妈的房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玩具箱(我妈至今还保留着她小时候的所有玩具，她说这叫“童年情结”)，从里头找出一顶布娃娃戴的白帽子。
我跑回来，把它戴到了虎姑婆的脑袋上：“这下行了吧，别 人只能看见半张脸，认不出来你是谁了。”
“认识我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我。”
抗拒归抗拒，最后她还是抱住了那根还在往下滴水的花茎。
我照了一张给她看，她说好是挺好，不过让我再找一个人们更熟悉的参照物来给她拍一张。她的理由是有人会以为这是一朵向日葵。
我拗不过她，只好给她找来了一个红苹果和一把尺子。
“你要测量我的身高?”
这次没用我动员，她就很配合地站到了尺子的前面，让我量了身高。
“几公分?”她焦急地问我。
“8点3公分。”我仔细地量了两遍。
“哦，真的是好小啊，比布娃娃还要小啊——”她发出了一声感叹。
接下来，她就抱着尺子，兴高采烈地让我一连拍了十几张照片。
不是我要拍这么多，是她吵吵嚷嚷地非逼着我拍这么多：“壳壳，多拍几张，可不要拍虚了呀!明天这个时候想拍也拍不成了。”
拍完了，我要把数码相机送回我爸的书柜里，她却把我叫了回来。
“不要送回去，把它藏在你的书包里!”
“为什么?”
“怕你爸爸把它们给删掉了啊。要是被你爸爸看到了，就会说，壳壳这拍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啊，苹果和丑老太婆的广告?咔嚓。问也不问就给删掉了。”
嘿嘿，虎姑婆还挺鬼的呢。
“才不会哪，我爸才不是那样的人哪。”我还嘴说，“第一，我爸不是我妈，我爸尊重我，不可能问也不问就把我拍的照片删掉。第二，我爸是—个细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小人……”
“什么第一、第二的，不许跟老师顶嘴。”她打断了我的话，又跟我耍起老师的威风来了。以前上美术课时，我们都好怕她，要不能给她起一个绰号叫虎姑婆吗?
“可这里不是学校呀，这里是我的家。”我故意逗她。
“那又怎么样?”她脸色一沉，我猜她也是在故意逗我玩，“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你家，不管我站在桌子上，你站在桌子下，不管你是一个巨人，我是一个8点3公分的小人，我都永远是你的老师!”
“你当然永远是我的老师啦，”我趁机发起攻击，“你永远是我的小人老师。”
“永远的小人老师?”她听出这句话不太对味，马上纠正我道，“不对，不是永远的小人老师，是，是只到明天为止的小人老师。”
说完，她和我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我喜欢不像在学校里那么一本正经的虎姑婆。
“后天是星期一吧?”她问我。可是不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星期一你把相机给我带到学校里来。我去把照片洗出来……”
我只能再次打断她的话：“老师，干吗要等到星期一啊?明天，等明天你变回一个大人，我不就可以把相机交给你了吗?”
“那倒也是……不，老师说星期一就是星期一。”哈，她还挺要面子，明明错了，还不肯改口，“明天，明天我有太多的事要办，要知道，我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好多电话要打，一大堆衣服要洗，还要备课……”
好吧，我永远的小人老师。
我只能让着她，我对不起她，谁让是我唆使千年水精把她变成一个小人的呢。
快九点了，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我们两个人决定先睡觉。
我把她从书桌转移到了床上。
“你睡在床上，我睡在地板上吧。”我是主人，当然要礼貌在先了。
“那怎么行?”她不肯，“现在是秋天了，又不是夏天，你睡地板上会着凉的。再说你妈妈万一半夜进来看你，还以为你是从床上摔下去的呢。”
“要不，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我试着提出了这个温馨的建议。
“可你是一个小男孩呀!”她叫道。
“小男孩怎么样?”我也不怕她生气，有话直说了，“你又不是一个小女孩，你已经是一个老奶奶了，不用那么封建。老奶奶搂着孙子睡觉，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是正常……可问题是，我不正常啊。”
“你不就是一个小人嘛：”
“就因为我是一个小人，我才不敢跟你睡在一张床上。”
“怕我说梦话?”
“不是，怕你滚来滚去，小男孩睡觉没有不滚来滚去的。你那么大，我这么小，半夜里你一翻身，还不把我像一根香蕉似的压扁了!”
这下我没话说了，我总不能把人家往死亡线上推吧?
“要不，你睡在这个木头小屋里?”我实在是想不出怎样安顿我的这位客人了，就从书桌上拿起刚才拍照片用的那个小木头房子，摆到了床头柜上。
她踩着枕头，爬上了床头柜。
她先是围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就推开小门，兴致勃勃地钻了进去。大小正合适，就仿佛是特意给她订做的一样。
“是真正的原木小屋噢，”我在外边给她鼓劲儿，“睡在里面，就和在森林里野营一样。”
可是她在里面呆了不到半分钟，就嘟嘟囔囔地出来了：“可它是一个玩具啊。我要是睡在里面，那不成了一个娃娃了嘛。”她又跳回到了床上，扭动着身子像一条凶巴巴的小蛇，“记住，小人也有尊严!我是你的老师，不是你的娃娃!”
我悄声地骂了一句：“虎姑婆!”
她斜眼看着我：“你说我是什么……婆?”
“婆，婆……”我急中生智，“我想吃麻婆豆腐了。”
她不信：“你不是刚吃完晚饭吗?”
我没理她，没有好气地说：“要不，你自己选一个睡觉的地方吧!”我用两个手指尖掐住她的腰，不由分说地就把她从床上拎起来，让她坐到我的肩膀上，带着她在我们家的房间里转悠开了。
我拍她掉下去，让她用一只小手揪住我的耳朵。
不知道她是有恐高症，还是报复我刚才叫她绰号了，反正她就像从苹果树上往下揪苹果似的，很用力，把我的耳垂揪得生痛。
不过，我还是咬牙忍住了。
我走到书架前面：“你要睡在我的书架上吗?”
“我不要。”她用力揪了一下我的耳朵，“这么高，你要我睡在悬崖上?”
我走到窗台上的一个空鱼缸前面：“你要睡在这个鱼缸里面吗?”我曾经养过一只小乌龟，半年前死了。
“我不要。”她又用力揪了一下我的耳朵，“我又不是你的宠物!”
最后，她看中了挂在厨房墙上的一只厚厚的棉手套。这不是冬天戴的那种手套，是我妈从微波炉里取滚滚烫的东西时用的手套。
“把它摘下来吧，我喜欢。就让我睡在这只温暖的棉手套里吧。”她连扯了我五下耳朵，心满意足地说。
我本来想把棉手套放在床头柜上，她不干，她说离我太远了，要贴得近一点。于是，我把这只棉手套放在了我的枕头边上。
等我洗完澡回来，她已经钻进棉手套里就寝了。
我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伸长了脖子朝手套里一看，嘿，虎姑婆已经缩在里面睡着了。这个手套，对于一个正常的大人来说，只能伸进去一只手，对于她来说，却大得像一个在户外野营用的睡袋。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详，和一般的老奶奶没有什么两样，不像老虎，倒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说“老猫”好像不礼貌吧)。我还听到她打鼾了，虽然不能用鼾声如雷来形容，但也是够响的了。我奶奶睡觉也打鼾，但我奶奶的鼾声不像虎姑婆这样均匀，一下有，一下没有，而且听上去有点像一只怪鸟在树上叫唤……
奶奶!
看着睡在我身边的虎姑婆，我又想起了我那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乡下疼我爱我的亲奶奶。
我已经快半个月没给我奶奶打电话了!
从上上个星期开始，我就卷入了一连串的魔法事件之中——先是在公共汽车站后头发现了魔法池塘和千年水精，然后又跌进了那个名叫笛里笛里的世界，救出了被困了五百年的小女孩蝴蝶鱼。这不，今天上午刚把她和她妈妈送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我的小人老师又吊在玫瑰藤蔓上冲我喊救命了……
唉。算了，等明天整个事件结束，再讲给我奶奶听吧。因为我奶奶嫁给了一个怪物王子，所以她对这类奇幻事件特别着迷。要是讲给她听了，她双眼肯定瞪得比一只怪鸟还要明亮，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埋怨：“哎呀，壳壳，你怎么不把你的小人老师拿来给我看看呢，我这辈子见到过喷火龙、食人妖，就差没见过被魔法变成的小人了，何况她还是一个知识女性!上次，就是暑假前，你还把你那个变成癞蛤蟆的同学带来给我看呢……”
我关了灯。
“晚安，虎姑婆。”我轻轻地说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全文由明天出版社出版，书名为《小人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