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崮山合掌造安静地藏身在一处山坳里，汽车是不能开进村里的，不是没有路，而是怕车子排出的废气会对这里的建筑造成破坏。我们的车停在山岗上，剩下的进村路只能徒步。路不算陡，小雨过后，路面有一点点滑。夹道都是树，高高低低的灌木里有用石块垒起的护栏。透过这一切，就能看见山坳里大片的稻田，雨水刚洗过，层次分明的黄黄绿绿。稻田间散落几栋高大民居。厚重的木梁，让人过目难忘的巨大草顶，五崮山因为这些房子而闻名，这些屋子让日本的五崮山成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可的世界文化遗产。
　　
　　现代古村
　　合掌村是一个很现代的古村。说古，是因为村里的建筑缘起13世纪初。那时发生了平氏和源氏两大武士家族的争战，战败的平氏家族遁入深山。深山野谷，世外桃源，避得了仇人的追杀，却避不开北陆山区的严寒，为生存计，平氏就地取材，用山上的树木和谷中的茅草建成住宅。木梁结构的房子，上下三四层，竟然不用一根钉子。山里天气极端，他们用干茅草理顺，厚厚地铺设成屋顶，冬遮风雪夏避酷暑。远看如一对厚实的手掌相对而合的屋顶，让这种独特的房子有了“合掌造”的名字。
　　说现代，是因为木结构的老房子保存不易，加上干草堆屋顶，但凡祝融君降临，结果总是合掌造木屋彻底的灰飞烟灭，平氏家族在这里生活的历史难以考证，但现在五崮山地区保留的合掌造基本都只有两百年上下的历史。且因为这些房子总在不停地被翻修，厚重的草屋顶每隔几十年，风吹日晒到了朽烂，就得彻底更换。老房子换新顶，老木梁也油上一遍，走近站远，怎么看都让人觉得这房子刚拔地而起没多久，只是光鲜里却透出难以言状的岁月沧桑。
　　五崮山的合掌造其实是个古建集合，并非完全的自然村。村落古已有，但里面的建筑却是在近年的合掌造保护中从散落在这一带的老房子里精选迁移过来。走到谷底，走进稻田夹径的乡间路，最先入目的是艳得让人有几分惊心的“严禁烟火”标识。日本人本就守规矩，再爱抽烟的瘾君子到了这里都乖乖地将烟荷包收好。几个不拘小节的老外在村头掏出烟具想最后来上一口，瞬间就被工作人员或其他游客彬彬有礼地提醒，满脸臊红地加入了忍者的行列。
　　好在村子实在不怎么大，就几栋房子。一条宽些的土路从村子里穿过，从头走过，也就十来分钟。路的两边除了房子就是稻田。虽说日本整体自然资源贫瘠，紧张到世界风云略有风吹草动就穷兵黩武地去争夺资源，但北陆山中出好米，这里的单季稻名气非常大。单季，是说一年里只播种收成一轮，剩下的时间都是让大自然滋润土壤。比起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双季甚至三季稻，这里的稻米产量低得多，价格也昂贵得多，但蒸成的米饭，入口的感觉绵软留香，绝对胜出一筹。
　　稻田的水溪从每家门前流过，触手可及，作为独特建筑和日本历史的定格，五崮山合掌造农田的存在和耕耘大概早已不再是为了生产稻米。倒是溪水长流对村野风光的点缀和水火相克的隐意，让合掌造的木屋和屋前的水溪相得益彰。田里依然有稻谷，村民们也会收割自用或出售。从山上看合掌村，稻田的意义似乎更好像是为了给这处世外桃源染上大片的色彩，用田埂切割出色块，绿的树，黄的田，黑白相间的屋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境界。
　　但合掌造确确实实是因为百姓的生活才存在的。村里的木屋里依然有原住民住家，住家的门自然是紧闭的，旅游点的居民总是处于纠结的境地：是开门欢迎荷包鼓鼓的游客，还是饿着肚子享受昔日的宁静生活。合掌造也不例外，虽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但开门关门的选择一样明显。
　　紧闭的大门让人明白，这里不是公共场所，请自重。如果游客离开主路，不速之客似地走进木屋侧面的天地，被屋里窗后的主人看见了，就会被告知，这地方不属于参观范围。日本人内敛克制，他们的脸上一定不会有过分的愠怒，但违规的游客最好还是赶紧回到正道上，省得有更进一步的不愉快。毕竟，将心比心，谁都不愿意自己的隐私被外人粗暴侵入。
　　想要一探合掌造的内里究竟，专门的合掌建筑博物馆可以让你从里到外仔细探看。那是全村最好的一栋草顶木楼。仔细数数，竟然有五层楼面。屋顶和地面的角度超过60度，屋檐离开地面只有一人多高，冬天积雪后的地面也许能够到屋檐下，但陡峻的屋顶坡度，却让积雪自然滑坠，不会因为太厚而成为木梁无法承受的沉重。站在屋檐下看草顶，就能看见干草的细节。那其实该是某种芦草，空心的杆，分量轻且隔温效果更好。干草一层层叠起来，用绳子扎紧了，足有近半米的厚度。架干草的梁柱都是木料，用麻绳捆绑，没有似中国木建筑的榫卯结构。简化的结构，估计建筑起来要容易些，但也需要更多的维护。介绍说，这样的木屋每半个世纪至少得大修一次，换屋顶，重新给木梁刷油，补好松开的绳扣。
　　走进室内，光线立刻变得暗淡。和所有山区和多雨雪地区的民居一样，合掌造的一楼也不住人，地方虽然大，但环境太阴湿，只能用来堆积杂物。博物馆里巨细靡遗地搜集、陈列出这个地区的历史，从源平和战到先人们的生产工具和建屋方法。北陆地区不乏昔日的日本武士道传统，高层次的武士并不是只懂仗剑横行的一介武夫。典型的武士家园更有几分江南园林的典雅，从小桥流水到垂帘风铃，曲曲折折，更似文人之家，武士的杀气收敛得点滴不露。到沦落山中的平氏为了生存发展起来的合掌造，才有了田野生涯的无奈。
　　小心翼翼地沿木梯攀上楼，屋顶逐渐收拢，屋子一点点变小。楼层的高度都很低，大概是因为冬天寒冷取暖的便利。粗重的木梁，已经全然没了昔日武士辉煌的痕迹。平氏家族最后的灭亡离现在已经很远了，后人渐渐变成桃花源里不闻世事的农夫，也就不会太让人奇怪。
　　
　　童话住家
　　从合掌造里走出，站在路边等同伴。身边的水槽里有几瓶冰茶。沿山势重力引下的溪水通过简单的竹木水管流进槽中，发出轻轻的水声。和大部分住家一样，这户人家的大门紧闭，侧面屋檐下的拉门却敞开，两辆自行车歪在草里，屋子的主人在廊下坐着发呆。也许是今天的游客比较少，见到好奇心很重却又犹豫着不敢上前打扰的我，他竟然主动微笑，招呼我走进他的个人小天地。
　　平原君和平氏家族似乎没什么关系，但他家在这里住了有百多年的光阴了。“没有游客的日子很安静，也很与世隔绝，除了眼前的，外面的世界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热爱自己的家乡，却不明白家乡的美对外面的世界竟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当20世纪30年代，无意间走进这里的德国学者被合掌造的美惊呆后，桃花源的洞口被打开了，游人纷纷而至，整栋整栋的房子被人出资买下搬去外地，他们才明白先人留下的是多么珍贵的财产。
　　如今还居住在合掌造里的原住民是幸运的，至少还有完整的历史可以继续保留。于是屋主们相互约法三章，对祖宗的家业不出卖，不出租，不损害。也真的需要感谢这些朴实的村民，1995年，合掌村落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它的保护和持续性才得到了真正的保障。“住这样的房子，还是需要很大的忍耐的。一切都不如城市里的那些现代房子方便，屋子里永远不可能和那些有大玻璃窗的房间一样明亮。”平原君抬起目光看看眼前的稻田，笑了笑继续说：“但走遍日本，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和这里一样美了。夏天的绿，秋天的金黄，到了冬天，下雪了，爬上那道山岗，你就会发现，没有任何疑问，你正站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