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上）
在我的生命里，我遇到过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姚芬。说她奇怪，是不太公平的，因为她的奇怪，只是太杰出了。国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她都是第一名。音乐、绘画、作文、书法、演讲……只要你想得出的才艺比赛，她都是冠军。在她的房间，整片雪白的墙壁被奖状缀满。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国小六年里有一半的岁月，我都坐在她旁边。
国小的时候她已经是美人胚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梦想着坐她旁边，为此甚至不惜采用威胁利诱、造谣生事等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式，把国小学生的智力发挥到了极限。为这事，连老师都不得不出面干预了。
某节美术课上，老师突然点起我，说：“李中文，你去坐姚芬旁边。”
“什么？”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叫你去坐姚芬旁边。听不清楚是不是？”
我有点委屈地拿起书包，瑟缩地走到她的旁边，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无数充满恨意的眼光。我只能无奈地苦笑，等会儿下课大概有得忙了。整节美术课，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偶尔偷偷看身旁的她一眼，只见她挺直地坐着，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必须承认，我的导师十分聪明而厉害，因为她选择了我来平息这场座位风波。通常说来国小的学生很皮，越皮的学生越讨打，可是就有一种又皮又不容易被打的学生，我就属于这种罕见的类型。这样的学生，首先要会玩，其次要拥有自己的游戏集团，最重要的是，成绩不能太糟。具备了以上条件，再加一点天分，就可以快乐地度过国小时光了。
从第二天我被几个同学架到教室后面盘问开始，我就“化逆境为动力”了。怎么做呢？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我开始向他们“贩卖”姚芬的个人资料。她最喜欢吃什么东西？价钱是一块面包。她喜欢看什么样的书？价钱是一瓶饮料。她喜欢的电视明星？价钱是一次国语作业。就这样，我不但没有被姚芬的那群亲卫队排斥，竟然还赚了不少。其实除了一些礼貌性的交谈和偶尔探讨一下无趣的国小课程，我和姚芬本人的交集少得可怜，有时不得不说话，也大都是为了获得亲卫队的面包和饮料。
可是，读国小四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国文科上，我慢慢发现，其实这个女孩不简单。第一次体会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老师出了一道颇八股的作文题后潇洒地离去，学生们开始骚动，教室里到处都是嘻笑声，粉笔像飞弹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坐我一旁的姚芬大概是觉得教室里太吵了，邀了其他女孩走出教室，迟迟没有回来。我坐在座位上，正反复地咬着笔杆末端发呆，突然看到了姚芬桌上的那本作文簿，不由得一阵好奇。我该看吗？国小学生总是这样，把自己的作文簿当成宝贝，严禁参观。可是刹那间，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毕竟，眼前的这本作文簿，可是属于一个作文从小到大从没输过半个人的冠军的啊。心痒难熬啊，我一面注意门外的动静，一面悄悄地翻开第一页。
果然很棒呢，我心底强烈地震撼着，原来这就是第一名的伟大作品啊，真让人羡慕。随即，一阵更强烈的震撼袭来，我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这……这……好像是我写的某一部分嘛……”虽然描述的方式不同，长短不同，但我很清楚，这是我的点子。我的创意竟然出现在这本再陌生不过的作文簿上。眼前的事实很明白地告诉我，她抄袭了我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疑惑地翻着她的作文本，抄袭的部分虽然不多，却是最精华的。当天下午，我决定问她，问个清楚，我讨厌别人偷窃，尤其偷窃的还是我的东西。
我真的问了。
她美丽的大眼睛先是颤了一下，马上反问：“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作文簿？”
我生气地回她一句：“那你为什么偷看我的，还抄我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是永远自信的眼神，出现一丝失措的茫然。只这短短的一瞬间，看着她惊惶的神色，我突然不生气了，甚至兴起了不愿任何人伤害她的念头。
后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贯态度，说：“老师说，同学间本来就可以互相帮忙，好的文章可以互相欣赏。”理直气壮的姿态，掩盖住了刹那间的失常。我不想再说什么，收起作文簿：“不要拿老师来压我，没用的。”
她也有点生气了，“不看就不看，谁希罕。本来觉得你的作文很好，所以看看的，这么小气。”我先是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继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我的作文好？怎么比得上你？”
她摇头，“你的作文不比我差，因为里面有一种真的东西。我没有。我写的东西就是老师希望看到的，可是你的作文全然不是那回事。”
我抓抓头，“哪有这么好？嘿嘿。”
她继续说到：“所以我才喜欢看你的作文啊。看了，又忍不住用在自己的文章里啦。”她说完这些话，清纯的脸孔上有淡淡的轻松，就好像把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一口气释放出来。我虽然被称赞得挺高兴的，心里却是一阵挣扎，总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吧，那我也太没原则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
“好吧，我原谅你了。可是……”
“可是什么？”
“以后你的作文也要给我看喔。”
“嗯……好啊。没问题。”
从此以后，我们经常交换作文簿。
我必须承认，看她的作文真的是一种享受，用字遣词都有一种经过锤炼的美感。反之，我的文字都是随性的，虽然偶尔也会写出比较棒的句子，却只是偶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亲卫队，虽然我知道，她的作文内容，的确可以卖个好的价钱，可我就是不愿意。
我和她坐在一起，由于值日生是按照座位轮流排，所以我们总是一起做值日。下课后，值日生要排好桌椅，擦好黑板，整理完扫地用具，最后再关上教室的门窗。等到做完，同学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两人。虽然她不说，我知道她是怕黑的，尤其是冬天的夜晚，来得如此的快，又是如此的冷清。所以每次工作结束，我总是倚在教室门口等她，看着她匆匆收拾书包，然后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那里，她父亲开着车子正等着她。
国小五年级，老师规定，星期六的三四节课，每个同学都要带一本课外优良读物，跟同学交换看。这个决定一出，底下响起了一片也不知道是欢呼还是哀号的吼声。有人欢呼，因为从此星期六可以轻松地读书；有人哀号，因为根本没书可带。
那天临走的时候，姚芬突然问我：“你打算带什么书啊？”
我伸出食指，按在唇上，“这是秘密喔。”其实我是根本还没想过。
我反问她：“那你呢？”
没想到她竟然也学我，食指压在唇上道：“秘密！嘻嘻。”接着她又说道，“那，明天我们的书交换看，好不好？”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好啊。”
答应得太豪气，回家则是满脸茫然，“我该带哪本书呢？”我家壁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可是这些书我也没怎么看过，总不能叫我带《国家地理指南》吧。哪一本呢？就选一本我最喜欢的吧。
“《基度山恩仇记》。”我反复思索后决定。
第二天，我刚到学校，马上被我的死党敬文拦住。
“怎么办？我家根本没书可以带啊。”他一副要哭的神情，“怎么办？我知道你鬼点子最多了，想想办法啦！”
“那……”我绞尽脑汁地想着。
突然我灵机一动，“啊，学校有图书馆啊！去借不就得了！”
他跟我一起叫了起来，“对耶！图书馆！”
可是我们马上面临一个更悲哀的问题。
“你去过图书馆吗？”
“没有……”
“你知道怎么借书吗？”
“不知道。”
“算了，我们先去图书馆，然后再问人吧。”
“好啊，走吧。”
“走吧。”
突然我发现他的脚动都没动———跟我的一样。图书馆可能是这个学校最神秘的地方，一个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不会不知道图书馆在哪儿吧？”
“难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下可麻烦了，连我也没有办法了。
就在此时，姚芬突然出现了。
“你们在商量什么啊？”她问。
“你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吗？”我问。
“知道啊。”她笑了笑。
“因为每次的书法奖都在那里颁奖啊，所以常去啰。”她继续说着。
原来常领奖还有这样的好处啊，可以认识学校内部隐藏的设施。
于是我们就在她的带领下，找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原来就在校长室的旁边，这种禁区没事我绝对不会去涉足的，也难怪我不知道了。
那天，姚芬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到了教室，我忍不住偷偷地问她，“呵呵，今天有什么好事吗？看你笑得这么开心。”
“没有啦。”她想收回笑容，可是马上就失败了。
“你是因为今天可以交换书，所以很快乐喔？”我说。
“呵呵，有一点，却不是正解呦。”
“那……”我搔搔头，“那一定是你今天发零用钱了？”
“不是！”
“你今天生日？”
“不是！”
“咦？那……”
“跟你有关喔。”她眼睛眨了眨。
“我？”
“对啊，今天是你第一次拜托我帮忙喔。觉得很高兴。”
“咦？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回想起来，这好像真的是我第一次求她帮忙。跟她同桌熟识两年了，无论什么样的困难，我总是自己处理。就算是数学国语题目不会，而她正巧在教其他的同学，我也不会加入其中。参与班上的布置教室比赛，我负责的部分，一定是我一个人默默地完成。为什么我从来不找她帮忙呢？我不知道。很奇怪，在我的求援名单里，就是从来没出现过她。是不愿被她看不起吗？
终于到了交换书籍的时刻，我紧张地拿出《基度山恩仇记》放在她的桌上，她也沉默地抽出书包里的书。
“《三国演义》？”我低呼。
“怎么了？看过了吗？”她转过头来，担心地问。
“不……没有看过，只是很吃惊……你家都是这种书吗？”我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对啊，我家除了《三国演义》，还有《水浒传》，还有《精忠岳传》、《西游记》……对了，还有《红楼梦》，不过我爸说要等我长大才能看。”她回答道。
我点点头，颇有同感：“我家的世界名著里，有一本叫做《苔丝姑娘》，我妈妈也说，要长大才能看。”
我望着眼前那本厚重的《三国演义》，不禁咋舌。
“我……我好像看不完……”我哀叹。
“嗯，你就把它带回去看嘛。没关系的，下次我们再交换新的书。”
我说：“谢谢你，你如果看不完，也可以带回去看喔。”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就开始漫长的交换书刊工作。
我也渐渐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惊人的作文功力。如果从小就一直念半文言的书，我想任何人都会拥有出口成章的能力吧。只是有时候，我会有一点点可怜她，经历着这么严格的养成教育，从钢琴、阅读、书法、美术，到功课，如果说，一份光荣换走一份童年，那，她到底流失了多少童年呢？
（下）
国小六年级的到来，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一样的同学，不变的教室，惟一的差别只是白色制服上的年级数绣上了“六”。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最难忘的一年，因为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一个足以跟姚芬相提并论的女孩子。她有白皙的皮肤、可爱的笑容、灵活的眼睛、多才多艺的头脑，还有与姚芬一样优异的成绩。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带着她走进教室。
“我叫黛茹，请大家多多指教……”羞涩的表情，声音却是清亮坚定。她一出场，立刻吸引了班上男生的眼球。
刚开始，全班同学，包括姚芬，都对这个名叫黛茹的转学生相当友善，或许是因为黛茹那份羞怯的神情，和对每个人一样亲切的态度，让我们都很愿意与她接近吧。
而过了不久，大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黛茹的家里很有钱。怎么个有钱法呢？
星期六“自由服装”的日子里，她总是变换着美丽的衣裳，仿佛争奇斗艳的蝴蝶，跟某些家里穷到只能穿制服的同学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且，她的随身物品也表明她的零用钱不菲，十几种功能的铅笔盒，一套套崭新的贴纸，她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的特别。
半个学期过去，她闪亮耀眼，不仅成绩跟姚芬不相上下，就连美术比赛、书法比赛，两人常常都要决一雌雄。刚开始跟她很要好的姚芬，此时渐渐淡化了与她的联系。我虽然感觉到了姚芬的沉默，可是这股始终不退的黛茹热潮，让我也深陷其中。
那天，黛茹邀请了我和几个同学到她家，说是去玩，更像是参观。那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居然都临时有事，只有我到了。说真的，黛茹家真的有参观的价值，几百坪的豪宅，车库里五六辆豪华轿车，还养了几个身强体壮的“管家”。看过了她收集的芭比娃娃，也看过了她傲人的奖状系列，正吃着美味饼干的时候，突然听到她说：“你一直跟姚芬很熟吗？我看你们坐一起……”
我笑了笑，“对啊，我们一直坐一起，我跟她是好朋友。”
她仿佛迟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姚芬……”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说好了。”
我最讨厌人家吊我胃口了，“你就说嘛……姚芬她怎么啦？”
“我觉得她有点高傲，而且……听说她不太喜欢我……”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怎么会呢？姚芬不是这种人啦。”
“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了，但是……但是本来她都是第一名的……自从我出现后，她好像……”她迟疑地说着。
“嗯……不会啦。”我想起这一阵子姚芬的沉默，却依然相信她不至于嫉妒黛茹。
“好吧，希望姚芬不要讨厌我。”她好像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
没想到第二天，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姚芬突然不跟我说话了。我连写了几个纸条给她，她都毫无反应，直到我传纸条被老师发现。在同学的笑声中，我挨了两板子。下课铃声响起，姚芬匆匆收拾书包离开，我追了出去。
“怎么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啊？”我深知姚芬的性格，放低姿态总能让她心软。
“你昨天是不是一个人去黛茹家了？”她回过头来，双眼紧紧盯着我。
“对……对啊……”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不喜欢她……”姚芬低声说。
“为什么？”我问。突然想起昨天黛茹跟我说的那些话，姚芬真的讨厌黛茹吗？
姚芬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她很做作……”她继续说道：“你不觉得她喜欢穿得很漂亮吗？还拿整套贴纸来学校炫耀。更重要的是，她常常装成楚楚可怜的样子。所以，我不喜欢她。”
我犹豫了一下，但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冲动，我把黛茹昨天的话说了出来：“嗯……姚芬……你会不会觉得……是因为她成绩也很好……跟你差不多，所以你才讨厌她的……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是不是也要好好想想啊？”我已经尽力说得婉转，可是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看到了姚芬的眼泪。
两三年的同桌岁月里，早已习惯了她的微笑，可是目睹她大大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却是第一次。
“李、中、文。”她一字一字咬音清清楚楚，获得过朗读冠军的她，声音清脆悦耳，此刻听来，却是如此惊心动魄。
“对不起！我……”慌张的我想收回刚才的话，可是伤人的话像是随风射出的锐利羽毛，深深插入彼此的心里，再也收不回来了。
“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说着，一串晶莹的泪珠，霎时间从她的面庞滑落。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大大的眼睛里，那种我永远忘不了的迷惘和失落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更多了份伤心。她转过头去，“因为你，你这个白痴。”她用力把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因为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否，是否……就像我一直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在姚芬的心目中，我也占据了同样的份量？
我不知道。
我们开始了一个月的冷战。
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望着她书桌上毫无防备的作文簿，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翻开任何一页，只觉得姚芬离我越来越远，明明坐得这么近，却有着苍鹰也无法飞越的距离。
黛茹再度邀请我去她家时，我拒绝了。
黛茹吃惊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上次不是玩得很愉快吗？这次我有新的收藏品喔。”
我摇了摇头：“没空。也不愿意。”我这样做，是不想让姚芬再生误会。可是谁知话音刚落，黛茹竟然哭了。活到十几岁都没见过女孩眼泪的我，竟然一口气弄哭了两个女孩，最近是怎么搞的？
“对……对不起……我去就是了。什么时候，这个星期天吗？”
“真的吗？”黛茹瞬间绽放她的笑容，她可爱的笑容有阳光般的气息。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怀念起姚芬的眼泪来。
黛茹的哭来得快，笑也来得快。而姚芬迷惘的眼睛，仿佛深夜厚云里孤独闪亮的两颗星星，那种眼神在我眼前总也挥散不去。
那个星期日，我去了黛茹家。只是我总不自觉地沉默下来。气氛慢慢地被这份沉默侵蚀。
突然，黛茹不说话了，她安静地看着我。
“下星期，我又要转学了。”她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一件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什么？！”我就像午后慵懒的睡猫，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所惊吓。
“你那什么表情啊？”黛茹露出了笑意。
“你要转学？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转学？”问题就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口中激射而出。
“你慢慢说嘛。”黛茹看着我，“时间，应该是下星期三吧。你们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是前天爸爸才告诉我的。”
“真的吗？好可惜，才相处一个学期。”我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嗯……”她低下了头。
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可是这学期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学期喔，从小我就一直搬家，你可能不相信，我已经念了六所国小了。”她说道。
“六所？”真是惊人的数目。
“家里的问题。”她似乎欲言又止，“每次都这样，一直搬家，一直搬家，我都忘了第一间国小同学的脸了。
“每搬一次家，我就要适应新的环境。爸爸为了让我跟上进度，特地请家教来教我，这就是我的国语美术可以跟姚芬一争高下的原因了。
“有时候我好羡慕那些感情很好、形影不离的同学，我只有家里一大堆的洋娃娃和一本本的贴纸簿陪着我。所以我才一直找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国小最好的朋友。
“班上也很好玩喔。有时候听说谁喜欢我，谁又崇拜我，但大家还是可以一起玩，一起闹，完全没什么异样感觉。”听她说到这里，我不禁脸露微笑。
何尝不是呢？在这乡下国小，“喜欢”可以很单纯，喜欢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刹那间，我又想到了我跟姚芬。黛茹继续说着：“其实，你和大家是我国小日子里最快乐的部分，谢谢你们。”她微笑着，眼圈却慢慢红了。
“嗯……那……那你如果到了下一个国小，一定要寄信回来喔，可以写给我，也可以写给我们的班级啊！”
“一定。我一定写。”
“那我一定会回信。”
“一定。”
“嗯……一定。”
过了两天，黛茹要转学的事已经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看着同学们围在她的身边，给她祝福，给她打气，我只觉得阳光好温暖。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黛茹似乎也对姚芬说了些什么，姚芬不仅再次对黛茹绽开了笑容，甚至见到我也会点点头，不再像前一阵那么沉默了。
就在黛茹转学的前一天下午，我的桌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纸条。娟秀的字迹轻盈地跳跃在纸上，是姚芬的字！我慢慢打开纸条。“我们一起送黛茹，好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剧烈的心跳随着呼吸慢慢缓和。平常就觉得很珍稀的下课钟声，今天显得特别遥远。
漫长的国文课，为了打发时间，我为课本里的大树画上了眼睛、鼻子、胡子，又在它的旁边牵出一个圆框，里面写着：“怎么不快点下课！”正在得意地进行最后的修缮工作时，突然，头上“崩”的一声，挨了一记爆栗，“李中文！你在干什么？”是老师。
“罚站！站到下课！”老师生气地说。
就在这时，前方的黛茹突然举起了手。
“老师，等一下就要下课了，而且我就要转学了，所以我想趁着大家都在的时候说一些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老师脸上恢复了笑容。
“可不可以请李中文同学坐着听？”
“当然可以。”
我心中一阵感激，看着黛茹轻盈地走到讲台上，趁着老师不注意，她还不忘给我一个“V”的手势。
台上的黛茹，说着她这段日子的快乐，说着即将远行的彷徨，说着我们班级的可爱，说得我们脸都红起来。我微笑地看着黛茹，突然心有所感，侧过头看了看姚芬，她美丽的眼睛正望向我，双眼对望的刹那，嘴角亦同时扬起。
我相信，所有的不愉快，都过去了。
下课后，我、姚芬和黛茹一同往校门口走去。我们之间的误会，早已烟消云散。
终于走到了门口，黛茹侧过头，对我们笑了笑，“好像该说再见了……再见。”
我跟姚芬异口同声地回答：“再见。”
“要记得写信喔。”黛茹的眼睛里又泛起泪光。
“一定。”我用力点点头。
姚芬说：“我也会写信给你。”
黛茹轻轻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谢谢。”
我看看姚芬，她的话也带有鼻音，好像快哭了。突然我也觉得一阵酸甜的味道涌上了鼻头。嗯？怎么连我……
车门关上，后座的黛茹用力摆动双手，与我们道别，然后离去。
下午五点的太阳渐渐下沉，空气是香槟般的霞红色。
我呆呆地看着远方，一点点的离愁，一点点的回忆，像极了夕阳照耀海面时的波浪，一卷一卷的，洗刷着我心上的橘色沙滩。沙滩上，有深深浅浅的脚印。而我就是站在沙滩上的男孩，脚下的波浪清凉温柔，夕阳将我和我的沙滩染得金黄。
回忆柔柔地将我淹没。
在我的生命里，我遇到过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姚芬。说她奇怪，是不太公平的，因为她的奇怪，只是太杰出了。国小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她都是第一名。音乐、绘画、作文、书法、演讲……只要你想得出的才艺比赛，她都是冠军。在她的房间，整片雪白的墙壁被奖状缀满。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国小六年里有一半的岁月，我都坐在她旁边。
国小的时候她已经是美人胚子，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梦想着坐她旁边，为此甚至不惜采用威胁利诱、造谣生事等各种奇形怪状的方式，把国小学生的智力发挥到了极限。为这事，连老师都不得不出面干预了。
某节美术课上，老师突然点起我，说：“李中文，你去坐姚芬旁边。”
“什么？”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叫你去坐姚芬旁边。听不清楚是不是？”
我有点委屈地拿起书包，瑟缩地走到她的旁边，清楚地感觉到身后无数充满恨意的眼光。我只能无奈地苦笑，等会儿下课大概有得忙了。整节美术课，我都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偶尔偷偷看身旁的她一眼，只见她挺直地坐着，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必须承认，我的导师十分聪明而厉害，因为她选择了我来平息这场座位风波。通常说来国小的学生很皮，越皮的学生越讨打，可是就有一种又皮又不容易被打的学生，我就属于这种罕见的类型。这样的学生，首先要会玩，其次要拥有自己的游戏集团，最重要的是，成绩不能太糟。具备了以上条件，再加一点天分，就可以快乐地度过国小时光了。
从第二天我被几个同学架到教室后面盘问开始，我就“化逆境为动力”了。怎么做呢？其实说穿了很简单，我开始向他们“贩卖”姚芬的个人资料。她最喜欢吃什么东西？价钱是一块面包。她喜欢看什么样的书？价钱是一瓶饮料。她喜欢的电视明星？价钱是一次国语作业。就这样，我不但没有被姚芬的那群亲卫队排斥，竟然还赚了不少。其实除了一些礼貌性的交谈和偶尔探讨一下无趣的国小课程，我和姚芬本人的交集少得可怜，有时不得不说话，也大都是为了获得亲卫队的面包和饮料。
可是，读国小四年级时，发生了一件事。国文科上，我慢慢发现，其实这个女孩不简单。第一次体会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老师出了一道颇八股的作文题后潇洒地离去，学生们开始骚动，教室里到处都是嘻笑声，粉笔像飞弹似的在空中飞来飞去。坐我一旁的姚芬大概是觉得教室里太吵了，邀了其他女孩走出教室，迟迟没有回来。我坐在座位上，正反复地咬着笔杆末端发呆，突然看到了姚芬桌上的那本作文簿，不由得一阵好奇。我该看吗？国小学生总是这样，把自己的作文簿当成宝贝，严禁参观。可是刹那间，好奇心战胜了一切。毕竟，眼前的这本作文簿，可是属于一个作文从小到大从没输过半个人的冠军的啊。心痒难熬啊，我一面注意门外的动静，一面悄悄地翻开第一页。
果然很棒呢，我心底强烈地震撼着，原来这就是第一名的伟大作品啊，真让人羡慕。随即，一阵更强烈的震撼袭来，我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了。“这……这……好像是我写的某一部分嘛……”虽然描述的方式不同，长短不同，但我很清楚，这是我的点子。我的创意竟然出现在这本再陌生不过的作文簿上。眼前的事实很明白地告诉我，她抄袭了我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疑惑地翻着她的作文本，抄袭的部分虽然不多，却是最精华的。当天下午，我决定问她，问个清楚，我讨厌别人偷窃，尤其偷窃的还是我的东西。
我真的问了。
她美丽的大眼睛先是颤了一下，马上反问：“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作文簿？”
我生气地回她一句：“那你为什么偷看我的，还抄我的？”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是永远自信的眼神，出现一丝失措的茫然。只这短短的一瞬间，看着她惊惶的神色，我突然不生气了，甚至兴起了不愿任何人伤害她的念头。
后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一贯态度，说：“老师说，同学间本来就可以互相帮忙，好的文章可以互相欣赏。”理直气壮的姿态，掩盖住了刹那间的失常。我不想再说什么，收起作文簿：“不要拿老师来压我，没用的。”
她也有点生气了，“不看就不看，谁希罕。本来觉得你的作文很好，所以看看的，这么小气。”我先是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继而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我的作文好？怎么比得上你？”
她摇头，“你的作文不比我差，因为里面有一种真的东西。我没有。我写的东西就是老师希望看到的，可是你的作文全然不是那回事。”
我抓抓头，“哪有这么好？嘿嘿。”
她继续说到：“所以我才喜欢看你的作文啊。看了，又忍不住用在自己的文章里啦。”她说完这些话，清纯的脸孔上有淡淡的轻松，就好像把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一口气释放出来。我虽然被称赞得挺高兴的，心里却是一阵挣扎，总不能就这样原谅她吧，那我也太没原则了……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
“好吧，我原谅你了。可是……”
“可是什么？”
“以后你的作文也要给我看喔。”
“嗯……好啊。没问题。”
从此以后，我们经常交换作文簿。
我必须承认，看她的作文真的是一种享受，用字遣词都有一种经过锤炼的美感。反之，我的文字都是随性的，虽然偶尔也会写出比较棒的句子，却只是偶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没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亲卫队，虽然我知道，她的作文内容，的确可以卖个好的价钱，可我就是不愿意。
我和她坐在一起，由于值日生是按照座位轮流排，所以我们总是一起做值日。下课后，值日生要排好桌椅，擦好黑板，整理完扫地用具，最后再关上教室的门窗。等到做完，同学们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两人。虽然她不说，我知道她是怕黑的，尤其是冬天的夜晚，来得如此的快，又是如此的冷清。所以每次工作结束，我总是倚在教室门口等她，看着她匆匆收拾书包，然后我们一起走到校门口，那里，她父亲开着车子正等着她。
国小五年级，老师规定，星期六的三四节课，每个同学都要带一本课外优良读物，跟同学交换看。这个决定一出，底下响起了一片也不知道是欢呼还是哀号的吼声。有人欢呼，因为从此星期六可以轻松地读书；有人哀号，因为根本没书可带。
那天临走的时候，姚芬突然问我：“你打算带什么书啊？”
我伸出食指，按在唇上，“这是秘密喔。”其实我是根本还没想过。
我反问她：“那你呢？”
没想到她竟然也学我，食指压在唇上道：“秘密！嘻嘻。”接着她又说道，“那，明天我们的书交换看，好不好？”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好啊。”
答应得太豪气，回家则是满脸茫然，“我该带哪本书呢？”我家壁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可是这些书我也没怎么看过，总不能叫我带《国家地理指南》吧。哪一本呢？就选一本我最喜欢的吧。
“《基度山恩仇记》。”我反复思索后决定。
第二天，我刚到学校，马上被我的死党敬文拦住。
“怎么办？我家根本没书可以带啊。”他一副要哭的神情，“怎么办？我知道你鬼点子最多了，想想办法啦！”
“那……”我绞尽脑汁地想着。
突然我灵机一动，“啊，学校有图书馆啊！去借不就得了！”
他跟我一起叫了起来，“对耶！图书馆！”
可是我们马上面临一个更悲哀的问题。
“你去过图书馆吗？”
“没有……”
“你知道怎么借书吗？”
“不知道。”
“算了，我们先去图书馆，然后再问人吧。”
“好啊，走吧。”
“走吧。”
突然我发现他的脚动都没动———跟我的一样。图书馆可能是这个学校最神秘的地方，一个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不会不知道图书馆在哪儿吧？”
“难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这下可麻烦了，连我也没有办法了。
就在此时，姚芬突然出现了。
“你们在商量什么啊？”她问。
“你知道图书馆在哪里吗？”我问。
“知道啊。”她笑了笑。
“因为每次的书法奖都在那里颁奖啊，所以常去啰。”她继续说着。
原来常领奖还有这样的好处啊，可以认识学校内部隐藏的设施。
于是我们就在她的带领下，找到了图书馆。图书馆原来就在校长室的旁边，这种禁区没事我绝对不会去涉足的，也难怪我不知道了。
那天，姚芬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到了教室，我忍不住偷偷地问她，“呵呵，今天有什么好事吗？看你笑得这么开心。”
“没有啦。”她想收回笑容，可是马上就失败了。
“你是因为今天可以交换书，所以很快乐喔？”我说。
“呵呵，有一点，却不是正解呦。”
“那……”我搔搔头，“那一定是你今天发零用钱了？”
“不是！”
“你今天生日？”
“不是！”
“咦？那……”
“跟你有关喔。”她眼睛眨了眨。
“我？”
“对啊，今天是你第一次拜托我帮忙喔。觉得很高兴。”
“咦？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回想起来，这好像真的是我第一次求她帮忙。跟她同桌熟识两年了，无论什么样的困难，我总是自己处理。就算是数学国语题目不会，而她正巧在教其他的同学，我也不会加入其中。参与班上的布置教室比赛，我负责的部分，一定是我一个人默默地完成。为什么我从来不找她帮忙呢？我不知道。很奇怪，在我的求援名单里，就是从来没出现过她。是不愿被她看不起吗？
终于到了交换书籍的时刻，我紧张地拿出《基度山恩仇记》放在她的桌上，她也沉默地抽出书包里的书。
“《三国演义》？”我低呼。
“怎么了？看过了吗？”她转过头来，担心地问。
“不……没有看过，只是很吃惊……你家都是这种书吗？”我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对啊，我家除了《三国演义》，还有《水浒传》，还有《精忠岳传》、《西游记》……对了，还有《红楼梦》，不过我爸说要等我长大才能看。”她回答道。
我点点头，颇有同感：“我家的世界名著里，有一本叫做《苔丝姑娘》，我妈妈也说，要长大才能看。”
我望着眼前那本厚重的《三国演义》，不禁咋舌。
“我……我好像看不完……”我哀叹。
“嗯，你就把它带回去看嘛。没关系的，下次我们再交换新的书。”
我说：“谢谢你，你如果看不完，也可以带回去看喔。”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就开始漫长的交换书刊工作。
我也渐渐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惊人的作文功力。如果从小就一直念半文言的书，我想任何人都会拥有出口成章的能力吧。只是有时候，我会有一点点可怜她，经历着这么严格的养成教育，从钢琴、阅读、书法、美术，到功课，如果说，一份光荣换走一份童年，那，她到底流失了多少童年呢？
（下）
国小六年级的到来，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一样的同学，不变的教室，惟一的差别只是白色制服上的年级数绣上了“六”。可是对我来说，这却是最难忘的一年，因为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一个足以跟姚芬相提并论的女孩子。她有白皙的皮肤、可爱的笑容、灵活的眼睛、多才多艺的头脑，还有与姚芬一样优异的成绩。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带着她走进教室。
“我叫黛茹，请大家多多指教……”羞涩的表情，声音却是清亮坚定。她一出场，立刻吸引了班上男生的眼球。
刚开始，全班同学，包括姚芬，都对这个名叫黛茹的转学生相当友善，或许是因为黛茹那份羞怯的神情，和对每个人一样亲切的态度，让我们都很愿意与她接近吧。
而过了不久，大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黛茹的家里很有钱。怎么个有钱法呢？
星期六“自由服装”的日子里，她总是变换着美丽的衣裳，仿佛争奇斗艳的蝴蝶，跟某些家里穷到只能穿制服的同学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且，她的随身物品也表明她的零用钱不菲，十几种功能的铅笔盒，一套套崭新的贴纸，她就这样有意无意地显示着自己的特别。
半个学期过去，她闪亮耀眼，不仅成绩跟姚芬不相上下，就连美术比赛、书法比赛，两人常常都要决一雌雄。刚开始跟她很要好的姚芬，此时渐渐淡化了与她的联系。我虽然感觉到了姚芬的沉默，可是这股始终不退的黛茹热潮，让我也深陷其中。
那天，黛茹邀请了我和几个同学到她家，说是去玩，更像是参观。那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居然都临时有事，只有我到了。说真的，黛茹家真的有参观的价值，几百坪的豪宅，车库里五六辆豪华轿车，还养了几个身强体壮的“管家”。看过了她收集的芭比娃娃，也看过了她傲人的奖状系列，正吃着美味饼干的时候，突然听到她说：“你一直跟姚芬很熟吗？我看你们坐一起……”
我笑了笑，“对啊，我们一直坐一起，我跟她是好朋友。”
她仿佛迟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姚芬……”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说好了。”
我最讨厌人家吊我胃口了，“你就说嘛……姚芬她怎么啦？”
“我觉得她有点高傲，而且……听说她不太喜欢我……”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怎么会呢？姚芬不是这种人啦。”
“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了，但是……但是本来她都是第一名的……自从我出现后，她好像……”她迟疑地说着。
“嗯……不会啦。”我想起这一阵子姚芬的沉默，却依然相信她不至于嫉妒黛茹。
“好吧，希望姚芬不要讨厌我。”她好像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
没想到第二天，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姚芬突然不跟我说话了。我连写了几个纸条给她，她都毫无反应，直到我传纸条被老师发现。在同学的笑声中，我挨了两板子。下课铃声响起，姚芬匆匆收拾书包离开，我追了出去。
“怎么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啊？”我深知姚芬的性格，放低姿态总能让她心软。
“你昨天是不是一个人去黛茹家了？”她回过头来，双眼紧紧盯着我。
“对……对啊……”奇怪，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不喜欢她……”姚芬低声说。
“为什么？”我问。突然想起昨天黛茹跟我说的那些话，姚芬真的讨厌黛茹吗？
姚芬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她很做作……”她继续说道：“你不觉得她喜欢穿得很漂亮吗？还拿整套贴纸来学校炫耀。更重要的是，她常常装成楚楚可怜的样子。所以，我不喜欢她。”
我犹豫了一下，但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冲动，我把黛茹昨天的话说了出来：“嗯……姚芬……你会不会觉得……是因为她成绩也很好……跟你差不多，所以你才讨厌她的……如果真的是这样……你是不是也要好好想想啊？”我已经尽力说得婉转，可是话一出口，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看到了姚芬的眼泪。
两三年的同桌岁月里，早已习惯了她的微笑，可是目睹她大大的眼睛里流出泪水，却是第一次。
“李、中、文。”她一字一字咬音清清楚楚，获得过朗读冠军的她，声音清脆悦耳，此刻听来，却是如此惊心动魄。
“对不起！我……”慌张的我想收回刚才的话，可是伤人的话像是随风射出的锐利羽毛，深深插入彼此的心里，再也收不回来了。
“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说着，一串晶莹的泪珠，霎时间从她的面庞滑落。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大大的眼睛里，那种我永远忘不了的迷惘和失落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更多了份伤心。她转过头去，“因为你，你这个白痴。”她用力把话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因为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否，是否……就像我一直在意她的一举一动，在姚芬的心目中，我也占据了同样的份量？
我不知道。
我们开始了一个月的冷战。
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望着她书桌上毫无防备的作文簿，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翻开任何一页，只觉得姚芬离我越来越远，明明坐得这么近，却有着苍鹰也无法飞越的距离。
黛茹再度邀请我去她家时，我拒绝了。
黛茹吃惊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上次不是玩得很愉快吗？这次我有新的收藏品喔。”
我摇了摇头：“没空。也不愿意。”我这样做，是不想让姚芬再生误会。可是谁知话音刚落，黛茹竟然哭了。活到十几岁都没见过女孩眼泪的我，竟然一口气弄哭了两个女孩，最近是怎么搞的？
“对……对不起……我去就是了。什么时候，这个星期天吗？”
“真的吗？”黛茹瞬间绽放她的笑容，她可爱的笑容有阳光般的气息。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怀念起姚芬的眼泪来。
黛茹的哭来得快，笑也来得快。而姚芬迷惘的眼睛，仿佛深夜厚云里孤独闪亮的两颗星星，那种眼神在我眼前总也挥散不去。
那个星期日，我去了黛茹家。只是我总不自觉地沉默下来。气氛慢慢地被这份沉默侵蚀。
突然，黛茹不说话了，她安静地看着我。
“下星期，我又要转学了。”她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一件跟她毫无关系的事情。
“什么？！”我就像午后慵懒的睡猫，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所惊吓。
“你那什么表情啊？”黛茹露出了笑意。
“你要转学？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转学？”问题就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口中激射而出。
“你慢慢说嘛。”黛茹看着我，“时间，应该是下星期三吧。你们当然不会知道，因为这是前天爸爸才告诉我的。”
“真的吗？好可惜，才相处一个学期。”我心底升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嗯……”她低下了头。
我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可是这学期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学期喔，从小我就一直搬家，你可能不相信，我已经念了六所国小了。”她说道。
“六所？”真是惊人的数目。
“家里的问题。”她似乎欲言又止，“每次都这样，一直搬家，一直搬家，我都忘了第一间国小同学的脸了。
“每搬一次家，我就要适应新的环境。爸爸为了让我跟上进度，特地请家教来教我，这就是我的国语美术可以跟姚芬一争高下的原因了。
“有时候我好羡慕那些感情很好、形影不离的同学，我只有家里一大堆的洋娃娃和一本本的贴纸簿陪着我。所以我才一直找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国小最好的朋友。
“班上也很好玩喔。有时候听说谁喜欢我，谁又崇拜我，但大家还是可以一起玩，一起闹，完全没什么异样感觉。”听她说到这里，我不禁脸露微笑。
何尝不是呢？在这乡下国小，“喜欢”可以很单纯，喜欢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刹那间，我又想到了我跟姚芬。黛茹继续说着：“其实，你和大家是我国小日子里最快乐的部分，谢谢你们。”她微笑着，眼圈却慢慢红了。
“嗯……那……那你如果到了下一个国小，一定要寄信回来喔，可以写给我，也可以写给我们的班级啊！”
“一定。我一定写。”
“那我一定会回信。”
“一定。”
“嗯……一定。”
过了两天，黛茹要转学的事已经在班上传得沸沸扬扬。看着同学们围在她的身边，给她祝福，给她打气，我只觉得阳光好温暖。更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黛茹似乎也对姚芬说了些什么，姚芬不仅再次对黛茹绽开了笑容，甚至见到我也会点点头，不再像前一阵那么沉默了。
就在黛茹转学的前一天下午，我的桌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纸条。娟秀的字迹轻盈地跳跃在纸上，是姚芬的字！我慢慢打开纸条。“我们一起送黛茹，好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剧烈的心跳随着呼吸慢慢缓和。平常就觉得很珍稀的下课钟声，今天显得特别遥远。
漫长的国文课，为了打发时间，我为课本里的大树画上了眼睛、鼻子、胡子，又在它的旁边牵出一个圆框，里面写着：“怎么不快点下课！”正在得意地进行最后的修缮工作时，突然，头上“崩”的一声，挨了一记爆栗，“李中文！你在干什么？”是老师。
“罚站！站到下课！”老师生气地说。
就在这时，前方的黛茹突然举起了手。
“老师，等一下就要下课了，而且我就要转学了，所以我想趁着大家都在的时候说一些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老师脸上恢复了笑容。
“可不可以请李中文同学坐着听？”
“当然可以。”
我心中一阵感激，看着黛茹轻盈地走到讲台上，趁着老师不注意，她还不忘给我一个“V”的手势。
台上的黛茹，说着她这段日子的快乐，说着即将远行的彷徨，说着我们班级的可爱，说得我们脸都红起来。我微笑地看着黛茹，突然心有所感，侧过头看了看姚芬，她美丽的眼睛正望向我，双眼对望的刹那，嘴角亦同时扬起。
我相信，所有的不愉快，都过去了。
下课后，我、姚芬和黛茹一同往校门口走去。我们之间的误会，早已烟消云散。
终于走到了门口，黛茹侧过头，对我们笑了笑，“好像该说再见了……再见。”
我跟姚芬异口同声地回答：“再见。”
“要记得写信喔。”黛茹的眼睛里又泛起泪光。
“一定。”我用力点点头。
姚芬说：“我也会写信给你。”
黛茹轻轻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谢谢。”
我看看姚芬，她的话也带有鼻音，好像快哭了。突然我也觉得一阵酸甜的味道涌上了鼻头。嗯？怎么连我……
车门关上，后座的黛茹用力摆动双手，与我们道别，然后离去。
下午五点的太阳渐渐下沉，空气是香槟般的霞红色。
我呆呆地看着远方，一点点的离愁，一点点的回忆，像极了夕阳照耀海面时的波浪，一卷一卷的，洗刷着我心上的橘色沙滩。沙滩上，有深深浅浅的脚印。而我就是站在沙滩上的男孩，脚下的波浪清凉温柔，夕阳将我和我的沙滩染得金黄。
回忆柔柔地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