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闽西连城县培田村,坐落在一个三面环山的狭长谷地上,30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是一个以客家人为主的村子。几百年乡土文化的丰厚沉积,重新唤醒了人们对中国农村重文兴教耕读文明的记忆。
这个位于山下、傍于水畔的“客家庄园”,以其深沉朴素的文化内涵和传统建筑艺术的丰富多姿,把曾经被撕裂、掩盖和扭曲的历史,保留并重新展示在今人的面前。长长的街巷,巍峨的牌坊,几十幢明清时期留下来的深宅大院,二十几座祠堂和六家书院,记录、诉说着多少代培田人的生活、理想和追求。
书院、草堂等文教建筑,在整个村子发展和建造中,被置于与宗祠同等重要的位置,成为乡村文化的载体,并随着时代的前进而不断发展、更新,几乎从未中断过。自明代中叶起,培田就以其文风丕盛为远近文人雅士所关注。
明正德年间(1506〜1521年),兵部尚书斐应章受命巡视闽浙,在一帮文人墨客的怂恿下来到培田村,走到村中由几间草舍组成的“草堂别墅”时,只听得朗朗的读书声。一老翁迎出拜见,陪同尚书同来的“草堂别墅”的创办者吴郭隆老人上前介绍:老先生姓谢名桃溪,进士出身,屈尊受聘而为西席。尚书盛赞两位老人重文兴教,欣然为“草堂”题联:距汀城廓虽百里,入孔门墙第一家。一时震动了汀连城乡。
时隔大约250年之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冬,礼部侍郎、大文豪纪晓岚为探寻、征集民间藏书,感受乡土文化,坐着轿子,翻山越岭,也来到了培田。纪大人在村里的举人和秀才们的陪同下,逐一参观了村中自明成化年间(1465〜1487年)以来创建的几所学堂和一个设于大宅中的藏书楼,并在南山书院住了两宿。有感于培田人近300年间祖祖辈辈以耕读为本的优良传统,纪晓岚挥笔写下“渤水蜚英”四字。
到底是因为大名鼎鼎的斐应章和纪晓岚的光临,才使这个小村子名扬四海、百年流芳,还是因为这个小村子的文化景观和人文特色,吸引了大人物的关注?历史证明,答案正在于后一种情形。但是,历史人物留下的足迹和墨宝,也成为培田重文兴教、文风丕盛的历史见证。
自明代开始,历代培田人先后兴建书院、私垫、学馆达18处之多,如十培山学堂、紫阳书院、宏江书院、白学堂、义屋学堂、伴山公馆、岩子前学堂、南山书院、清凉寨学堂等。它们的规模大小不一,存在的时间久暂有别,但它们传承了文化、道德,培养了不少人才。自明朝中叶至明末,培田吴氏有11人考取了科举功名,自清初至清末,又有59人考取科举功名。其间自明成化至清乾隆三十年的300年间,培田村就出了191名秀才,他们多数留在村中,投身于家族式的教育事业。为了追求功名,提高教育水平,历代先祖还从外地聘请名师来本村任教,因而也吸引附近村落的学子前来培田就读。
培田村的书院建筑,一般没有宗祠、大宅、牌坊那么气派,那么考究,但它们却是乡村文化的载体和证物,见证了培田的光荣历史。多少先辈,把大量的钱财和不倦的心力投入到乡村文教事业,几百年来代代相承,使文化得到培育,文明之风得以弘扬。
今天,来到这个已经有800多年历史的小村子,仍然可以见到历经沧桑保留至今的六家书院。
石头土草堂
吴郭隆及其次子所建。草堂坐西朝东,三开间三进,土坯墙草顶,依偎在一块五六米高的巨石边上。草堂前有水塘(泮池),大门正对村东的文笔峰。进士谢桃溪为石头土草堂书“草堂别墅”匾。至清代后期,南山书院取代了石头土草堂成为家族学堂,斐应章当时书写的对联就移到南山书院的大门上。
南山书院
建于清乾隆末年,同治年间已驰名遐迩,外村人也来此就读,一年的学费要四五担谷子。南山书院坐东南朝西北,由两群落并列组成。东头五开间,上下两层。西头较低,是一个四合院,也高两层。整个书院建筑顺山势高低组合,厅、房、楼、廊,精巧合用。门外有一半月形的泮池。东边一道山梁,林木丰茂,隔开了村中的喧闹之声,为书院留出了一片清静的环境。福州“鬼才”邱振芳、宁化名儒曾瑞春等曾任教于此(曾瑞春后进京会试,为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曾瑞春于清嘉庆五年(1800年)撰《南山书院记》,盛赞此处“嘉木葱郁,胜概清幽,鹿洞鹅湖,殆不啻也”,把南山书院与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相媲美。南山书院是培田八景之一,村人吴爱仁有《南院书声》七律赞曰:
步上南山境僻幽,
琅诵读韵悠悠。
蕉窗雨冷偏逢夜,
竹院风凉又报秋。
金石一声天地震,
简编万卷古今搜。
朝晴早起人倾听,
鸟语书声乐唱酬。
据《培田吴氏宗谱》统计,南山书院自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创办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的140年间,由南山书院而步入仕途的贡生、秀才、举人、武进士等共120多人,其中三品、四品、五品衔者9人。
培田学堂
1906年,南山书院改为新式学堂——培田小学堂,1928年开始新校舍的营建,至1940年建成。1950年称“ 吴坊中心小学”,1956年培田村从长汀县划入连城县,学校改称“连城县宣和乡培田小学”。1940年建成的校舍坐西朝东,面阔九开间,进深四开间,两层,楼上楼下四周为走马廊,设礼堂及教室。新校舍与原南山书院馆舍由一天桥连通,后者改为教师办公室、学生宿舍和食堂,并新开了操场。1939年〜1940年,村中的士绅及校长议定,征地并筹建起新的校园校舍。
武学堂
明代的武科考试始于成化十四年(1478年),清代也每三年举行一次武科考试。崇文尚武,也是培田人的传统。村内曾设有“集勋厂”、“化成厂”、“惠迪居”等武术学校、学馆,至今仍保留着当年练武用的石锁和兵器,村外还留有跑马场和射箭靶场的遗迹。可以说,自明至清,武学传统已被融入培田人崇文重教的文教传统之中,而在外出从政的培田人中,当武官者比当文官的还多。
锄经别墅
位于培田村中街中部,建于清末,曾经多次修缮,现存的两院式建筑为三开间三进,大门额上题“锄经别墅”四字,门联为:半亩砚田余菽粟,数椽瓦屋课桑麻。这座别墅是一座启蒙学堂。解放后学堂停办,改为了住宅。
容膝居
在培田村,还有一座颇有特色的女校,建于清嘉庆年间,坐北朝南,三间带两厢。大门额上书“容膝居”三字,对联为:庭来竹友心胞阔,门对松岗眼界宽。内院正对厅堂的照壁上特题“可谈风月”四字,妇女们在此尽可以促膝谈心,无所不言。
听老人们说,这个学校的学员都是本村的女青年或年轻媳妇,教员则是村中受人尊敬的婆婆或年长的嫂子。这里不仅教识字,习女 红,同时还宣传家教家规、三从四德和传授妇女卫生常识等。当年附近村中一位姑娘在出嫁之时,听信了初婚之夜如何可怕的传言,将自己的下身用夏布紧紧缠裹,并随身带了一把剪刀。结果没几天,便被夫家休了。于是,培田村就有了建容膝居之举,在此“可谈风月”,向女青年传授生理常识,向将出嫁的姑娘宣扬新婚须知之类。如今,容膝居的建筑院落还保留下来,虽并不特别引人注目,但关于它的故事,却多年传颂不绝。旧时农村姑娘出嫁时,常有专职的“伴娘”,随姑娘住到夫家,有时一住数天,其任务之一是对新婚夫妇的新婚之夜进行现场指导。容膝居正是在事先承担了“伴娘”的任务。
培田村一位八十多岁的妇女罗兰芬老人,1936年嫁到培田,在容膝居学堂学了两年多。她回忆说“每天下午学两个小时,学写字,学算术,学记账,还唱戏文娱乐”。她说她在此认识了几百个汉字,能看能写简单的信件,觉得生活充实了许多。
一个村子兴办自己的学馆学堂,必须有经济实力的支持,必须有一批有责任心的人士的管理,而且代代相传,既须“恒产”,也须“恒心”。培田先祖为此专门留下一部分公尝田产,其收益的一部分就作为兴教之需,为设“经蒙田”、“秀才田”等。培田村的“经蒙田”,每年可收租谷3600斤,“秀才田”每年可收租谷9300斤。当年,这些租谷即为读书人提供了学费辅助。村中的“公田册”规定:“每年收谷多寡,按照人数均分,期以立秋为准。秋前入泮者本年收起,秋后入泮者次年收起。”
对培田村来说,文兴而经济盛。满山林木有助于经济的发展,木材、造纸(如著名的连城宣纸和长汀玉扣纸)、茶子油、桐油、生漆的经营,苎麻布、染料、笋干、香菇、草药、茶叶等山场资源的开发和赢利,也都为村中的文教事业提供了支持。
培田又专设义田学田,用以资助科举的赴试者及优胜者。在废科举以前,按“公田册”规定:“乡试每贴闱费银三两五钱正;会试每贴闱费银五十元正;拔优副贡每贴银七十元正”,等等。清末,培田吴氏专门在省城福州设立“试馆”,为到省城应试的考生提供寓所及其他资助。在县城或汀州、泉州等府城中,培田吴氏也专设有会馆,帮助赴试学子解决困难。
清末废科举立新学之后,义田学田仍按照旧制,为入学者提供资助:“赴汀城高等小学堂肄业者,每年贴学费四元;中学堂肄业者,每年贴学费一十元;赴省城高等学校(注:高中或专科学校)肄业者,每年贴学费二十元;赴京城大学堂肄业者,每年贴学费八十元。”培田村村口,有一座两层楼阁——文武庙。文武庙原为方形夯土楼,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改为两层木结构建筑,上层供奉“文圣”孔子,底层供奉“武圣”关帝。建筑至今仍亭亭玉立,完好如初。墙壁上记载着培田村历代精英的名字,除明清时期的举人、秀才外,还有近年入学的青年人,包括研究生、大学生和中专生。重文兴教的传统,就在一代一代培田人的坚守下,源远流长。
除书院建筑,培田村中还保留着相当完好的几处大型宅院——“九厅十八井”。这类宅院实际上并不止九个厅,十八个天井,取一九如九,二九十八,只求其吉祥如意。其中一处大型宅院,村民称之为“大屋”,建于清康熙年间,有十一厅,三十二天井,位于村头,气势非凡,是当年接待过官员和客人的地方,故也称“官厅”。这座官厅大屋,也曾办过私塾,其后楼顶层则是一个大藏书阁,曾藏书万册,有不少外文书。遗憾的是土改时毁了一部分,至“文化大革命”前尚存书两万多册,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付之一炬。据说当年纪晓岚见到这大屋的气势和藏书阁的丰富藏书时,高兴得连声叫好。
无论是官厅大屋,还是祖宗祠堂,这些乡村建筑本身就是乡土文化的组成部分。存在于建筑中的木雕、石雕、彩塑和彩画,往往有对文化、对人文的直接表达和描绘。如建筑的门窗格扇上、柱础上常浅刻有琴棋书画以及博古图案,表现出村民对文化和高洁志行的最为朴素的崇尚与追求。这种直接表达和描绘经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在乡土文化的塑造、形成中,同样起着积极持久的作用。
至于建筑物上的牌匾和对联,更是明白地、通俗地、无时无刻地教育着村民:
门外有山堪架笔,
庭中无处不堆书。
——继述堂对联
水如环带山如笔,
家有藏书陇有田。
——大夫第对联
积德涧身如积玉,
遗书教子胜遗金。
——馥轩公祠对联
非关避暑才修竹,
岂为藏书始建楼。
——修竹楼对联
文章垂千载,圣教衍万年。
——文武庙内对联
干国家事,读圣贤书。
——“官厅”中厅对联
著书不向时流说,
得句难为欲者知。
——敦朴堂对联
培田村重文兴教之风,经过一代接一代有心人的经营和承传,造就了一个文化之乡。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一个小小村落中曾经拥有过的文教功能和文化内涵,已经有所变更甚至可能被淘汰,有的成为陈迹,有的成为废墟。但是,它们仍在起作用。留下一份记忆,留下一份传统,留下一份情怀,对于今天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仍是一种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