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师(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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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语:赵红(西南民族大学)
  刘传鹏同学的小说《铸剑师》凸显了三方面的创作特色:
  一为精,即精练的文笔。小说能在尺幅之间道尽师徒三代人复杂又深沉的故事,其中有追求,有坚守,也有悔愧,有自省,更有醒悟,有抉择。作者没有给出人物非黑即白的盖棺定论,而且重在讲好故事,让人物形象丰满于故事情节的演进中,而这一切皆通过简洁、练达的文笔出之,不拖沓,不枝蔓,却酣畅淋漓。
  二为细,即细节的营构。小说行文承继了中国传统叙事文学善于表现人物在外情态的优长,着意通过人物的行为举止、言辞表情去塑造形象的个性特色,使师徒皆以典型化面貌成为独具艺术性的“这一个”。而更重要之处在于,作者还专意于将人物内在心理、情感的演变做层层堆叠和步步推进,并使之借由细节化的处理加以呈现。那默立的孤影、皱紧的长眉、轰鸣的两耳、屈跪的双膝、空茫的胸口、苍白的辩驳、纠结的恨意,无不是人物情思意绪在细节描摹上的生动外化,极大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内涵。
  三为奇,即奇巧的叙事。作品采用传统武侠小说的行文模式,将师徒人物设定在实现成为江湖顶级铸剑师而铸造出天下第一剑的价值追求中。摒弃长篇大论、事无巨细的演绎敷陈,而大胆采用跳跃式、片段化的讲述方式,从而为阅读者空出想象的艺术留白,是作品在叙事技巧上的一大亮点。与此同时,行文中大量短促句式的运用,甚至多处短语成句的排列,强化了作品叙事的跳跃特征,致使小说画面具有了特写镜头的质感。
  他是镇上最好的铁匠,也是江湖上有名的铸剑师。
  可他的师父却告诉他:“你铸造的剑,每一把确实都是江湖上少有的名剑,你的铸剑术已臻化境,超过我许多——”
  他的师父顿了顿,再道:“可你的鑄剑术还能更进一步,那是我也不曾企及的境界。这修炼之法就在我授予你的《甲子虚铸剑集》——最后一页,这一页曾被祖师撕下,只传于掌门,现在只有你有希望登顶铸剑术的高峰。我只问你,你可还有此心气?”
  “自然,我该如何?”他问。
  “代价很大。”他师父道。
  “无妨,我一并承下。”他道。
  “你需要铸剑。”
  “我一直在铸剑。”
  “不,你并不只是在铸剑,你还铸刀、铸锤,铸与剑不同的器。”
  “我需要的是铸剑术。”
  “你也需要一把好剑,铸出一把前所未有的剑,铸出一把最好的剑,即是登临铸剑术的顶峰。”
  “我已铸出许多的好剑。”
  “你应该铸出‘现在’最好的剑。”
  “我该如何铸出此剑?”
  “你需要专注。”
  “我已经很专注。”
  “这不一样,你需要割弃一切——你的身份,你的情感,你的所有一切,包括你原有的铸剑术。”
  “没了铸剑术,我如何铸剑?”
  “你不需要已过去的铸剑术,你只需要铸剑。”
  他直望向他师父,再低下头,闭眼,不言,静立,良久,抬头,“我明白了。”言毕,他猛地一拳击在自己左心胸口,窍穴尽溃!自此他再使不得他引以为傲的铸剑术。
  “还待如何?”他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线。
  “杀人。”
  “我不会杀人,我也从未杀过人。”他皱起两道长眉。
  “剑是杀人器,铸剑即是杀人。不会杀人,铸不得好剑。”他师父翻开身后的木柜,抛出一行囊,将袖中一页黄纸放置其中。
  “我该杀几人,才能学会杀人?”
  “到时你自会知晓。”
  他抓起行囊,挂在身后。
  “你下定决心,没人可阻你前行。你既已割弃一切,今日起便不再是我门下弟子,你下山去,莫要再回来。”
  他屈下身,跪在地上,“师父多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
  “不必。”他师父仍是背对着他,叹息一气,“你若铸出最好的剑,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弟子谨遵师命。”他磕下三个响头,缓缓起身,跨出房门,掠下山去。
  ……
  他走过嘈闹的集市,行过沉寂的山野,日渐远离人烟,每走过一步,他便割弃他所拥有的一个“一”——他持匕首划伤脸颊,留满胡茬,戴上斗笠,隐去他眼底的锐气,没人认得出他过去是谁;他见面露饥色、衣衫褴褛的百姓从身旁走过,排成一线,从前方逃向后方。他见一个便心生怜悯,再将这怜悯抹去,走一步便见过一人,直到四下寂静,他将匕首横立在眼前,对着短剑身上映着的面容道:“杀人。”
  话音刚落,数匹大马驰来,为首一人将长矛抵住他喉间,问:“可有见过一群逃走的人?”
  “见过。”他答,再道,“山匪?”
  那大汉一个皱眉,收回长矛,问道:“你认得我们?”
  “你有罪。”他道,却没有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大汉与身旁的人笑出声,“你这厮好生奇怪,我们当然有罪,有罪你又如何?!”那大汉身往前倾,右肩后摆,一手持矛直直刺出,快若游龙!
  他竟是静在原处,那大汉刺中了他,又没刺中他,刺中的是他的残影!
  他还在原处立着,那大汉却身首异处。
  他手中的匕首滴着血,血滴在地上,绽出一朵朵血花来。他的匕首发出轻快的长鸣。
  他修习铸剑术,也修习剑术。他还留有他过去的剑术。
  他仍在原处立着,只有他和马儿还活着。
  他向前走去,马儿四散逃开。
  他走到山寨前。枪与矛、刀与锤、斧与剑一齐向他刺来,却都近不得他身。他铸了如此久的剑、斧、锤、刀、矛、枪,对所有的利器都了若指掌,所有的利器都认得他,敬佩他,畏惧他。
  没有器能伤到他。
  正当他欲杀死山寨中最后一个男人时,一个女人跑来,挡在那个男人身前,任由那个男人对她嘶吼——用淌尽鲜血的手臂推着她,那个女人仍是站在那个男人身前,流泪,向前怒视。   那男人的右手跟着握紧长刀,也流泪,怒视。
  他问:“你们劫财,为何还要赶尽杀绝?”问完这句话,他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已经很累,他这些天里只是行路,杀人,还未曾有过休憩。
  他只依稀听到那个男人对他大喊:
  “半点不知……苛税……上山……寨主……受骗……”
  他一动不动,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也不敢动。
  他定下心神,视野明晰,手持匕首一下挥出,剑气斩断男人的右臂。
  他转身离去。他倒下。
  他醒来,眼前是砂壶、蒸气、纱布、卧被,他直起身,一个沉厚的声音传来:“你总算醒了,我们给你熬了药……”
  他撑起身体,走向门外,冷冷一声道:“不必。”便下山去。
  他以前从未杀过人,现在懂得何人该杀。
  他继续远行,走了许久的路,杀了许多的人,知道了许多的事——他的身世——他自小父母被害,流落异乡。他生当报仇。
  他再走了更远的路,杀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害他父母的是江湖上第一的铸剑师。
  他在江湖上杀出了名声,有人叫他是草菅人命的凶人,有人称他是劫富济贫的侠士。他杀了足够多的人,他已学会杀人,他知道他再杀死最后一人,他便能铸出“现在”最好的剑。他手中的匕首,随他杀了许多人的短剑,只要再染上那一个人的血,便能成为前所未有的杀人利器。剑本就是殺人器,他的剑杀人最狠,最快,最险,最奇,就是最好的剑。
  那时,他的铸剑术即登顶峰。
  ……
  他回到他曾经的师门,踏上石阶,一眼望去,秋风肃起,草木枯黄,满是落败。没人打理,宗门失了人气,这宗门便不叫宗门了。
  他站在大堂门外,闭着眼,渐次平下心声,缓缓推开大门,一阵“吱——呀”的木门响动声后,他见到了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就站在宗门历代祖师灵位前,背对着他。
  地上的两道身影一动不动,只有一道沙哑且缓重的声音响起:“你父亲是我所杀。”
  十年过往,他师父的语调里失了往日的沉肃,显出疲态来。
  “我已知晓。”他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抬手直立。
  “该来的总会来,你要铸就最好的剑,杀了我,你便是江湖第一的铸剑师。”他师父跟着拔剑,转过身将剑横立身前,剑光在剑身上缓缓流动。
  他师父上前一步,两人对直前冲,两道身影一掠而过,他刺中他师父,他师父亦刺中他,他刺过他师父的喉间,他师父刺过他的脸边。
  他手中的匕首滴落道道血线,划过半座大堂。他颤声问道:“你为何不避不躲!”
  他师父咯出黑血,血液染红半身衣裳。他师父笑了笑,“我说过,你若铸出最好的剑,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这也是我此生的夙愿。”
  “我曾是江湖上最好的铸剑师,但我迟迟未能铸出‘那时’最好的剑……”
  “这执念使我痛苦入魔,我成了江湖上最好的铸剑师,却仍旧铸不得天下第一的好剑,咳……咳……直到我在宗门密室里找到这最后一页……杀了我师父,我本以为……咳咳……哈哈哈哈,到最后我也没能取代他……”
  “所以你杀了他,那我和你又有何不同!”他没将这怒喊发出,只在心里回荡,他缓缓跪下,身躯无力,耳边空鸣。
  秋风再次肃起,枯黄的败叶飘入屋堂,他能听见流动的空气,摇荡的草木,翻飞的尘土,在屋外奏出一首哀曲。可他身躯里滚烫的血液、远处渐次奔来的脚步、发出长鸣的短剑又响起声声畅笑。满世界全是讥讽。
  “我骗了你,也没骗你,咳咳……要铸就天下第一的剑,需要的可不只是铸剑的决心,还需要……”
  他师父的声音渐渐弱下,他眼前的身影开始模糊,自己像是回到那座山寨前,脑海里苍茫一片,心口、身躯再到一方天地都被某种力量死死压下,物与景、人与意识及其他一切都被剥夺去光彩。
  整个时空里只剩他一人,只剩空白一片。
  一道夕阳从一侧窗外偷偷刺入,在他身上圈出一道昏黄的光斑,刹那间大堂内半是流光,半是寂暗。他直跪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死一般静默。
  天地无声。
  直到又一声剑鸣,如轰雷般响彻这一方天地,东与西、南与北及上且下且左且右所有的剑,所有的利器都发出嘶厉的颤鸣。天地大惊失色。
  ……
  许久之后,山下的百姓才发觉山顶那座庇护小镇多年的宗门不复存在,只剩下大火肆虐后的残垣断木,了无人息。
  再过去许久,整个江湖都传着一个故事:杀人无数的凶匪找到天下第一的铸剑宗门,提着宗主爱徒的头颅,要换取那位宗主手中的天下第一剑器,宗主自然不许,便遭了这凶匪的残害。连整个宗门都被这该死的孽障烧个干净。众人听闻在那大火后的废墟里,赶去灭火的官兵只在一段残窗下掘出一道不成样子的焦黑躯体——手里紧握一把断损的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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