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雪峰:在抒情和疾病中转身的香草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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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川渝两地的诗人中,蒋雪峰其实是一个充满幽默感的机智的青年。他滔滔不绝的口水常常通过那部酒醉后被他摔来摔去的小灵通猛烈地灌向全国各地——很多倾听的耳朵灾情严重;很多写诗的夜半鬼哭狼嚎。而蒋雪峰的玩笑总是从自己开始,那些促狭的话语和酒醉后的豪情,带给兄弟们的除了欢乐还有悲凉:首先,江油并非天涯,它亲切而温暖;然后,江油堵满了伟大的寂寞,因为它无法承担诗人蒋雪峰的巨大孤独。
  我所能够勾画的场面一般是:在江油昏黄或暗淡的光线下,蒋雪峰摇动着他已经慢慢发福的身体,穿行在那些他已经可以摸黑行走的小道或酒桌上,有时候他击筷高歌,在面对生活呕吐的时候被随手扔到派出所,有时候他咒骂这狗年月,抱着诗歌不省人事,他的胡子已经脱离了嘴巴的统治,他衣服混乱,小到于无的眼睛,爱自己懂事的女儿……然后开始《梦醒》:我推着自行车/身边是隆起的喜玛拉雅/雪没有覆盖住的地方是耀眼的黑/是经卷被焚烧后的黑/巨大的飞机场哦 它躺在我们背后/连一只麻雀也不曾降落……
  毫无办法,这就是一个诗人的俗世生活。没有谁规定诗人必须白马轻裘白衣似雪,但我也很少看见一个诗人像他这样拥有在快乐中一塌糊涂的世俗生活。这其中,他干得最好的活儿是:必须要让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不会因为时间和物质而消亡。
  这个带着疾病奔驰的老青年、一匹内心汹涌着波涛的矮种马,他是否会让你想到青草民间里,那个握着草根和竖琴的盲歌手荷马……
  蒋雪峰说:至少我的心还没有绝望成一滴墨水/一句咒语/去染黑 揉皱春天的半壁江山(《至少》)。
  在幽默的世俗生活和疾病中,会成为研究个案的是:蒋雪峰的诗歌多年如一日地保留了纯抒情的色泽。这有力地批判了“诗如其人”的古老法典。外表大大咧咧的人内心却峨冠博带淫雨霏霏,李白兄弟做梦也没想到,一千二百多年后在他的家乡,会有一个行为和他一样不羁却诗句婉约抒情的人抱着几本诗集向他冲来。
  事实上,所谓诗人的内心矛盾更多的是表现在行为和精神(内心抒写)的不统一上。诗不必如其人,如果在这样的时代里像诗歌一样去活着其实大可不必,用诗歌去支配行为和日常生活,也许只适合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技巧。所以,蒋雪峰必须行为狂乱随意而内心忧伤抒情地活下去——并在其中活得越来越好。
  而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的内心里有一个江山。
  2
  是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山。也许他是红色的,比如毛润知;也许他是提着斧头的,比如莽汉主义那群借文字和酒来打家劫舍的江湖好汉;也许他是属于夏天甚至是怀旧的,比如老哥们柏桦;再也许他是叛逆的,比如美国那垮掉的一代……
  而在抒情和疾病中转身的,却只能是蒋雪峰和他内心疼痛的香草江山。抒情,是一个诗人如同武二的戒刀般不可离身的好手段,而疾病,卻是个人的独特经验和社会学所联手带来的块垒。
  尽管他的内心一直有一头狮子在满江山乱窜,但这并不影响他一把年龄了还会趴在家门口看蚂蚁打架:今天 所有的狮子都在萎缩/被栅栏磨掉最后一颗利齿/我的狮子 却替我咬住了一块/有血有肉的生活/(《一头狮子曾在我体内停留》)。是啊,这是一头可爱而又矛盾的狮子,这头狮子所拥有的有血有肉的生活,实际上是一个外表世俗而内心高傲的江山。也许只有面对诗歌上的同道和精神上的密友,他才会湿润着眼睛为你把江山敞开。遗憾的是,这头最终会抽身而去的狮子,面对了疾病和社会学带来的过多苦闷:拖着160多斤的肉 我经常一个人/我找不到一滴麻药 经常在一句诗里疼醒……(《我经常一个人》)。
  须要指出的是:与那些美得令人发腻或者精致得如同绣花枕头的抒情不同,蒋雪峰的诗歌是不拒绝粗糙的。或者说,蒋雪峰在诗歌写作上像一台碎石机,他可以把所有坚硬的石头化为沙砾,甚至化为水。仔细观察,他笔下的韵律和词汇正在紧急集合,他们张弛有道,充满速度感,优雅、直接但又显得那么疼痛。很大程度上说,这其实就是纯抒情的力量。
  对当下、事物包括人生、情感的认知,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愤青,更可以选择做一个抒情者,前者让你有无名火,而后者让你流泪——这也是抒情的力量,当然更是蒋雪峰的力量。在伪抒情铺天盖地却又躲避于口水诗背后小心舞着遮羞布的21世纪,我们发现蒋雪峰矮小的身体突然窜高了几厘米,他从斜刺里忽啦啦杀来,以拦腰一刀的方式开始了不同角度的写作和思考。关于肖邦,他关注的是:灾变 战乱 森林大火/是你终生瞄准的目标;而关于曾经一度伤心的老工业,他想到的是:因为一次失败的恋爱 15年前的另一个/跳进了酸洗车间的硫酸池/剩余的用胳膊夹着饭盒老去/准时出现在鲨鱼般张开的大门前……与蒋雪峰外表的玩世不恭不同,他内心的那片江山,其实已经暗含了曾经是少年天才的杜甫在中、后期写作里的民间衣钵。对外部世界的独特性观察,或者对一个特定事物的思考,蒋雪峰的抒情中已经具备了深刻的低层精神,尽管这种深刻有时候是病态和极端的,但奇怪的是,他却在很大程度上包含了墨家的兼爱思想,无论痼疾还是病态,无论敌还是我,都会不离不弃并用心为之。
  3
  天才的灵感闪烁者海子把文森特·梵高叫做瘦哥哥,而蒋雪峰却只是把梵高当作《一个人》,一个把耳朵献给妓女的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生活悲剧者。海子考虑的是精神层面,而蒋雪峰思考的是命运问题。两种不同的方向,构成了中国现代诗人对梵高最好的两首绝唱:一个人蹲在码头/身边是出网的春天/眼睛早已黑暗/一个人在拥挤里感到寒意……一个人是时间的蛀虫/他留下的齿痕成为一种证词/他的影子将缩回他的身体/他在陌生的事物里听过鸟鸣……
  事实上,蒋雪峰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诗人:一方面,与外表的放浪豪情形成矛盾的是他诗歌的抒情和唯美;另一方面,与他一醒来就笑容满面导致笑纹比皱纹更多的生活形成反差的是,他对命运和死亡的思考和书写。
  关于死亡,它那么真实地存在着,而命运的迁徙,却正是死亡的前奏。   中国有太多的诗人写过或者谈到过“前世今生、是吊死自己还是继续活下去”之类的问题,但是,真正有过死亡和黑暗经历的人始终是少数。而由于疾病,当蒋雪峰躺在一大片耀眼的白色中,手术台上,他也许摸到了阎王的脸,或者就已经出过一个刁钻的对联为难过判官——他毕竟是一个曾经和死亡离得很近的人。所以,在他很大一部分作品中,你甚至会感到亡灵的气息是那么的随意而安,即使是“归去”:也不过是所有的美丽我都想带走/你们不用寻找 也不用惊慌/我去了我该去的地方……
  阅读这样波澜不惊而又充满隐者风骨的诗歌,你会感到几分道家的气息,所以也不难理解在蒋雪峰的笔下,为什么梵高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几乎看见爱情、在井底难以自拔”的生命。身后名誉若浮云,这也是欧文·斯通《梵高传》带给我们的定论:精神的伟大和命运的悲剧。虽然有时代和语境的异化,但也许在蒋雪峰的内心,抛开灵魂之类费力的关键词,一方面,他所希望的梵高应该是一个活得月淡风清的兄弟,另一方面,在命运的苦难上,如同拒绝上流社会和官方沙龙却极度热爱矿井、野外的梵高一样,身处中国江油的蒋雪峰终于找到了他异国的同路人。
  我想说的是:蒋雪峰与死亡有关的部分诗篇尤其值得关注,当你在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你会感到他内心的江山一片澄明,那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坐看云起云落的道家的江山。
  4
  江油没有老去,他已经被蒋雪峰踩旧。
  江油就是天下,天下有时候也就是一首诗、一杯酒。
  把这里当做皇宫的蒋雪峰终于还是没有买到那袭作奸犯科的龙袍,但他仍然勉强而精神地活在这里——在诗歌上洁身自好心怀天下,在生活中酒地花天随遇而安。关于他干得最好的体力活,就是用那些不可多得的抒情而天才的诗句为李白守夜。更多的時候,我甚至会感觉到他是在和李白窃窃低语,我在怀疑他们一直在讨论古典浪漫和现代浪漫是否与收税有关。
  当然,有时候这家伙也心怀鬼胎居心叵测,当他写出“我的坟头是一年一度的青草/我的灵魂是深藏不露的浮云”之类的诗句的时候,蒋雪峰的小眼睛晃来晃去神光乱射,那是在目测李白碑林周围那些温润的土地——看哪几个平方适合安放他矮胖茁壮的身体和灵魂……
  其实菊花正黄而江山无敌,蒋雪峰的诗歌正紧随着李白在大地中行走。
  附:蒋雪峰诗歌二首
  一个人
  ——献给梵高
  一个人在十月降生
  大门在身后关上
  一个人的光芒能持续多长
  一个人蹲在码头
  身边是出网的春天
  眼睛早已黑暗
  一个人在拥挤里感到寒意
  一个人在深秋舔砥伤口
  星光 月晖和日影
  一个人不声不响
  一大块乌云埋着这个人
  一个人几乎看见爱情
  看见雪地里的秕谷
  一个人被自己的脆弱罩住
  一个人流自己的血
  一个人的村子
  他的无奈 它的炊烟
  一个人在井底难以自拔
  季节啊 雷啊 电啊
  白刃啊 兄弟和姐妹啊
  一个人是对冒着热气的废墟
  一个人还能结多少疤
  在硕果里腐烂多少次
  一个人的道路被谁转换为歧途
  一个人忍受着
  一个人的泪水里还藏着谁
  一个人在六月捧起雪花
  从另一个地方把自己打量
  一个人在鸟兽散去时站立
  他的黎明和夭折 他的棺木
  他七寸上的血滴
  一个人啊 把头靠在自己胸前
  一个人把耳朵献给妓女
  一个人的阿尔 风把月光撕成碎花片
  一个人在提塔希岛变成土著
  一个人在含嘴里的枪响了
  一个人是时间的蛀虫
  他留下的齿痕成为一种证词
  他的影子缩回他的身体
  他在陌生的事物里听过鸟鸣……
  你那儿有灯吗
  你那儿有灯吗
  寒凝大地 人群和羊各得其所
  熟悉的事物扑满积雪
  你的名字捂在我的胸口
  你能听见我的鲜血解冻吗
  我无力为命运在生命里找到一个教室
  我看见的远方是一具彩虹的尸体
  你能集合起这苍凉世界的炊烟和美丽吗
  你能为我剔除道路里的刺吗
  我亲吻了你
  嘴唇却碰见雾气笼罩的山岚
  那是只被惊走的鸟
  是你的羞怯和不安吗
  我活在自己卑微的终点里
  想到那个夜晚的河水 青菜长满的房子
  那个老人在用颤音朗诵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在那个夜晚的沧桑里
  你乖巧的蜷缩着
  寒风吹动门外的山楂树
  我的内心袭来一阵阵疼痛
  无数个夜晚
  我们在一抹月光里远走高飞
  拥抱着渐渐变冷的情缘
  你能看清我眼里的泪水吗
  整个冬天 你都在记忆的库房里走动 点灯
  望着暴风雪叹息
  我上路时拥有的阳光已抛洒殆尽
  你听见我的脚步声了吗
  你能让我用一无所有的开始敲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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