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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水乡，童年最亲近的就是水。亲近水的最佳季节，无疑是在酷暑。那时长长的暑期借着太阳火旺旺的威力，让我们这群捉泥鳅的农村孩子理由充分地投入到水的怀抱。那种投入真叫赤裸裸，无牵无挂，淋漓尽致，全身心。我们那儿管暑假叫“水假”，贴切而由衷。
水是活泼泼的，细碎菱叶下喋呷的小鱼儿更是活泼泼的。风在小河岸边制造出些许波浪，鼓捣着蟹鳝率性而为的洞穴，发出带点夸张的恫吓，如同母亲的拍打，伤不了人。
当城里的孩子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我们则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每天折腾个舟摇鱼跃、浪花飞溅。感谢“水假”，它让我们真真切切地体验了童年，过了一回名副其实、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这样的经历，城里的孩子不会有，今天的农村孩子也不会再拥有了。
叮咚叮咚，昔日的小河水真似前来村庄串门的山泉，又清又纯，时而悠悠，时而急急。扑通扑通，浴在其中，一日三次也不过瘾，更甭说厌倦。有得必有失，纵情的逍遥游，换来的结果是身子晒得黝黑，手脚抽筋的有惊无险剧接二连三；更严重的后果则是“逝者如斯夫”，童年哧溜一下就滑了过去。
有一件事让我对“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感触特深，以致进入21世纪进行新一轮课程改革时，一听到专家援引美国教育“赶孩子下海”的事例时，我就会心一笑。道理总在实践中，只要亲历，谁都会明白，但谁都得客观地承认凡事皆有两面性。在当时境况中，命运天平的倾斜决定了沉浮成败，而当后人或专家引用、论证时，是非得失就取决于角度的取舍了。
那件事发生在“始龀”之际，心眼特别好奇，手脚特别好动。暑假了，跟着下水，趴在河阶石上，看着大孩子们如鱼得水，一个个游向对岸，一溜小不点儿的顽童，羡慕不已，皆作“望洋兴叹”状。一边是激将召唤，一边是相互打气，挡不住的诱惑，最终选择了向仅丈余的水坝口挺进。离弦没有回头箭，一离河岸，抓不到东西，又踩不到河底，手足只能拼命摆动，本能的，使出吃奶的力气，游，游，游。奄奄一息，抵达对岸时，简直有恍若隔世之感，回头一看，自己居然会游了！
这样的“学会”，风险实在太大了，但它活生生地告诉生活中那些缺少条件、缺乏机遇的个体一个发展的“硬道理”：自学可成才。我得感谢！
接着岁序叙述。捉过泥鳅玩够水后，小学毕业，初中差点也连带着毕业。（我们上的村校叫“戴帽子初中”，小学都是“复式班”，初中是附带包办。处在急剧的社会转型期，有些历史会在恍惚间成为时代的记忆。）忽然间，多出了一个初三。于是只好上“乡中”，乡中在镇上，用上了自来水，开始了“幡然省悟”的苦读。自来水在管道中涌动，总带着几分漂白粉的气味，让人尴尬而敏感地辨别出城乡固有的差别。为了“书包翻身”，暑假也被过滤、漂白了。不再有河水浴，只有那汗水淌。
19岁，我中师毕业。正是“恰同学少年”，却怎么也“指点”不起江山，“激扬”不了文字。尽管“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歌声依然回荡耳边，理想与青春的火炬却在现实的风尚中开始了喘息。20世纪九十年代始，下海经商的浪潮席卷各行各业，劈头盖脸，没商量。朦胧诗人好不容易擦亮的黑眼睛还来不及“用它来寻找光明”，教育一类的“事业”一下子跌入低谷，教师的处境也就如坠烟雾。
那时，我在家乡的镇中教书。那镇中与我初三时流汗的母校乡中遥相对应。我们的镇叫黎里，是柳亚子先生故居地。开国之初，老先生与一代伟人诗词唱和，书生意气再加上一点文人傲气，惹就了一场至今莫衷一是的“牢骚”诗案。对于家乡，我可能有一种可笑的自恋情结，总感觉“黎里”的地名实在好听，其出处也着实诗意。“梨花村落”梨花溶溶。黎里有一条市河，东西贯通，号为“三里黎川”，河岸驳石宜揽，河面小桥宜憩，河街风物宜驻。
学校的三边是水面，倚着窗口看风景，或站在桥上写生，绝对OK。出校门走不多远，有一清水大荡名“鸭栏泾”，传说便是唐代大诗人陆龟蒙驯鸭所在处。周末，我与同事骑车常去，目光一触及那荡漾的碧波，似乎就能看到一只只“能言鸭”凌波而来，历史的回声藉风清云淡的背景，顿时幻化成一个经典的意象，栩栩如生，招之即来。诗是怎样写出来的？诗人与哲学家为什么要望星空？我想，天马行空或许正是最好的训练。可惜，当下的教育太在乎“有效”，根本就不屑于遐想。
踏上工作岗位后，适逢第一个“教师节”；离开教育界时，年轮已驶入“不惑”与“知天命”间。第一个教育岗位是留校当教务处小职员，最后一个教育业绩是被破格评为江苏省高中语文特级教师。20多年教育生涯，做得最多的梦是“风行水上”，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古训始终是我的追求。我曾用三个词总结过我的教育生涯——读书、教书、写书；也曾化用一个诗句来表达我的书生意气——“没有什么比自由的阅读与自由的表达，更能把人带向远方……”教育场中有很多的不尽如人意，绩效考核让教师的自由空间日益萎缩，数字化生存则让教师的创造性日趋沦丧。如何最朴素地消解职业倦怠，如何最踏实地行走在理想与现实间，在我看来，一种常识必须成为共识，那就是“教育即生活”。教育的解放首先要解放思想，要使一线教育工作者的身心得以解放，要让教育回归到正常的“乐在其中”的生活中。
回到小镇，春暖花开，万物萌生。泥土的气息把“踏青”的信息传递到课堂。这时，如果你正信手翻阅《论语》，且恰好读到如下一段文字，相信你真会打心底喜欢孔老夫子修筑的“杏坛”，会情不自禁地向往“如坐春风”的教育境界。原文记述的其实是一次游离具体教学却回归教育本质的“课外活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穿了，这仅是一次郊游。之所以念念不忘，除了潜伏的童年“水情结”，更多的是对教育回归生活的衷心认同。今天，为了校园安全（主要是由独子现实引发的），视春游为猛兽出没，避之惟恐不及，实属荒唐而无可奈何。我女儿读小学时，正值春游沉默期，身为教师，我理解学校，更同情女儿。
世纪之交，我算进了城，在一所现代化的高级中学任教。程式化的建筑，加上大面积的水泥场地铺设，让我有一种进工厂上流水线作业的机械感。特别是临近暑假和暑假刚过，水泥场地的热反射让人无处悠游。一放学，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骑车往水库奔，那里没有游泳的场所，但可以看水游泳（水在风的簇拥下不就自个儿游起了泳？）可以想象着水是如何冰清玉洁地滑过肌肤，让你的每一个毛孔像小鱼儿一样满足地张嘴吮吸。星期天，我就骑车带着女儿一起去游玩。这一招家人乐意，小不点儿当然更乐意，殊不知最乐意的却是我！女儿读幼儿园时，我把她安放在车架前，上小学了我把她移放到车架后，再以后她就独当一面自己骑了辆小自行车，但再以后就没有了下文——女儿长大了，不愿意了！我们把这样的游玩叫做“探索”，一路上把经过的地段划分为若干风景区。就像放飞的风筝在天空中散漫地飘，我与女儿可以把半天的时光全放跑在所谓的探索中。我们是边闲看边闲话，累了，就停下来，坐到树阴下，比赛短诗词的背诵。特别要声明的是，我们的背诵纯粹是闹着玩，逗着乐。记得元人白朴的小令《天净沙·秋》，我背诵时努力找规律，女儿则比划着手势，望着湖面上掠过的白鸟，不知用的什么计，一下子把这首小令有声有色地背了出来。特别是那一句“一点飞鸿影下”，小手指在空中一划，一条弧线恰如一羽翎箭，一下子逮住了一个诗的意象，让我不胜惊叹。
我常说，语文老师是越当越糊涂的，甚而是越当越不自信的。标准化试题和分点式计分，把一门语文学科弄得文不文理不理。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明白，语文到底要教给学生什么。但有一点，我以为，语文是最适宜自学的，甚尔是适宜躺着自习的。语文是绝不能有标准答案的，特别是诗词赏析，更遑论连出题者都莫名其妙的某些现代文的阅读理解。因为探索，女儿爱上了电视上的科学教育频道，爱上了“探索”、“百家讲坛”栏目。在被动中，我也快乐地跟着受教育。教育真是无处不在啊，有兴趣就会主动学习。
应当说，我的驰骋天地是很狭隘的。“而立”之前，基本上是通过读书来看世界。“行万里路”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梦寐。尤其在讲读游记课文时，脸都微微发烫。这样的折磨，历久弥深。我的首次游历突围，发生在一个夏天，暑假中。趿着个拖鞋，无聊地在乡村的公路上徘徊。（那时我正热衷写新诗，估计是在炮制一首朦胧诗吧？）一辆开往杭州的客车刚好经过，我也刚好因构思上的一个体态语连续地挥了挥手，车停了下来，司机说上吧，我就上了。（那时例行的是招手拦车。）车费大概是二三十元，加上住宿和游览费，不过一百多。但这次计划外的自费游却让我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因为是自费游，所以每个景点都游得到位，还时刻想捞一点外快——了解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回来后，为挣回费用，便写文章换稿费。简约的杭州一游，使我对不起眼的“孤山”情有独钟。孤山其实是一孤屿，屿上有诗僧苏曼殊墓。苏曼殊一生飘零，跫音秋笳，于他乡异国吟成的那一首七绝可谓美艳凄绝。我对近（今）人所写的格律诗极少兴趣，但于曼殊的那一首却痴爱不已。以至于每逢春雨潇潇，我总要吟诵一遍。“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由一游而研究起一个人，由一人而喜欢上一类作品，这样的收获可说是“超越性”的。更有意思的是，此后写成的游记《孤山不孤》，不但见了报，上了电台，还漂洋过海，在国外得了一个什么奖。回报之丰，喜出望外。以后，我或骑车，或乘车，利用暑假，“短平快”地自游了好些地方，每次回来，里里外外都是“收获”。这样的经历，有点寒酸，但铭心刻骨。徐霞客当年是不是也有类似心理？不得知。
“而立”之后，特别是过了“四十不惑”，我出游的机会陡增。实话实说，多属与会议关联的“参观学习”。得来容易了，条件好了，孜孜以求的精神则明显衰减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
谈了“行路”， 回头再谈谈本人的“读书”。
因为初始学历实在羞涩（中师），初任岗位又有些尴尬（职员），我便加入了“自考”行列，所选的专业是最适宜自学的汉语言文学。1981年首开的江苏省自学考试，相当神圣，中文大专毕业证书上，除了省自考办外，还盖有“南京师范大学”的鲜红印章。我参加自考基本上孤军奋战。一入暑，蝉儿放肆鸣叫，我也尽情自学。为预防张冠李戴，同时也给不免枯燥的苦读添加一丝“悦读”的滋润，我舍近求远，不读“梗概”读“原著”，不记“纲要”记“本纪”。特别是外国文学，我以这样的方式自学，不仅学得亲切，而且记得深刻。上得考场，哪怕脑海里真如堂吉诃德一样“有三四十架风车在疯狂乱转”，下笔答题思路依然一清二楚。原著就是有魅力，读原著最得力。
只两年功夫，我取得了自考大专毕业文凭，这为我争回了讲台。当然，这讲台已位移到了我家乡的乡中。也许是为了炫技，最初的课堂教学中，我最注重的就是教材分析得“合参考”、课时进行得“合节拍”（极致就是宣布“下课”，铃声恰响）。一次上公开课，教材是《林黛玉进贾府》，系《红梦楼》节选。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我把学生硬拽到预设的定论——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如此讲授，顺理成章，得心应手，但学生似乎不满意，个别的还挺不服气。课后，有同学吐出了疑惑：从课文中看，怎么也找不出那冷飕飕的“一把刀”啊，潜台词很明确，王熙凤并非那么“坏”。听后，我也一愣，是啊，从节选看，这样的分析显然是在“打棍子，扣帽子”！于是，我与学生来个约定，为了找到包藏的“火”与“刀”，利用假期一起读原著！
这次的读，让我开通了又一条阅读的新途（其实是回归到“读书”的原生态）——朗读，一字一句，老老实实读原文。这样的“读”，最大的好处就是逼着自己不折不扣“通读”，心无旁骛“原读”。声情并茂的文学作品宜用此法，让人望而生畏的哲学类著作也宜用此法。我的实践证明，那些吸引不了眼球的著作，只有开口硬读，你才有可能完整读完！
余华的中篇《活着》，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品，它太感人了，感人至催人泪下。这样的作品，你是不能出声读的，一读你就会哽咽。在寒假中，我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默默地用心读，一任泪水流淌过岁月的脸颊，不在意。这样的阅读，是读者与作者最默契的互动；这样的阅读，需要一个无需掩饰的私空间。
关于读书，我还是推崇“悦读”，随心而遇，率性而为。如若书之趣味、阅读之口味能相吻合，那就更属读书美谈。顺便与大家分享一个酷暑畅读的小秘密：如果喜欢看侠义小说，那么，大暑天，打上赤膊，执一把棕叶大蒲扇，独坐在大树林或大竹林中，面前摆放上大碗茶，身边放上大部头的侠义书，信手翻开，一任“知了”们在头顶在耳际瞎助兴乱喝彩，你会产生一种雄壮的幻觉，仿佛武林就在现场，仿佛你就置身武林。这样的幻觉真棒，它让你酣畅淋漓地过一回侠义瘾。《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古典名著我就是这样“痛快”一读的。当然冬夜佐酒读《水浒》又是别开生面，另成境界。
“书非借不能读也”，这是大才子袁枚的至理名言。当我积攒了一些资本，煞有介事地经营起“一生的读书计划”时，忽然发现，摆放到书橱里的书大多变得如磐石一般，固定不动。占有是一味奇特的兴奋剂，没达到目的时，它很给力；一达到目的，它就极懈怠。许多书，包括大部头的书，如《梵·高传》《四世同堂》，在我拥有书橱前，我是速借速读，好些还是站着读完的。现在，不说坐拥书城，至少是书香绕梁，但读得反而拖沓了，不少颇下一点狠心购置起来的精装书，一放竟成雕塑，再也不想开卷。此乃书生之通病？
关于写书，就不多谈了。我所出的几本书，完全是读书与行路、读书与教书的衍生品，是可有可无“一地鸡毛”式的大路货。今天，工作调动了，又不再教书了，但自由读书的时间应该说更多了。只要耐得寂寞甘守清贫，完全可以在书山学林“慢慢走，欣赏啊”。感谢生活，它总让我多几番体验，无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也无论出于被动还是主动。换一个岗位，换一个职业，有时可以换一种思维，甚至可以如萧伯纳所言的多拥有一种思想。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既够不上仁者，也算不得智者。故乡多水而无山，故乡枕河而远海，因而我格外向往高山，格外向往大海。童年时，望着天边的云想象着远方的山；少年时，顺着小河的水写意着浩荡的海；而今呢，云山雾海待成追忆，人生的浪花激荡如故。有一泓清澈的源头活水，有一颗开放、年轻态的心，生活将永远是活生生、活泼泼的。教育生涯原无涯，教师人生应有梦。又到暑假，游泳去！
（作者单位：江苏省吴江市政协）
水是活泼泼的，细碎菱叶下喋呷的小鱼儿更是活泼泼的。风在小河岸边制造出些许波浪，鼓捣着蟹鳝率性而为的洞穴，发出带点夸张的恫吓，如同母亲的拍打，伤不了人。
当城里的孩子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时，我们则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每天折腾个舟摇鱼跃、浪花飞溅。感谢“水假”，它让我们真真切切地体验了童年，过了一回名副其实、自由自在的“童年生活”。这样的经历，城里的孩子不会有，今天的农村孩子也不会再拥有了。
叮咚叮咚，昔日的小河水真似前来村庄串门的山泉，又清又纯，时而悠悠，时而急急。扑通扑通，浴在其中，一日三次也不过瘾，更甭说厌倦。有得必有失，纵情的逍遥游，换来的结果是身子晒得黝黑，手脚抽筋的有惊无险剧接二连三；更严重的后果则是“逝者如斯夫”，童年哧溜一下就滑了过去。
有一件事让我对“在游泳中学会游泳”感触特深，以致进入21世纪进行新一轮课程改革时，一听到专家援引美国教育“赶孩子下海”的事例时，我就会心一笑。道理总在实践中，只要亲历，谁都会明白，但谁都得客观地承认凡事皆有两面性。在当时境况中，命运天平的倾斜决定了沉浮成败，而当后人或专家引用、论证时，是非得失就取决于角度的取舍了。
那件事发生在“始龀”之际，心眼特别好奇，手脚特别好动。暑假了，跟着下水，趴在河阶石上，看着大孩子们如鱼得水，一个个游向对岸，一溜小不点儿的顽童，羡慕不已，皆作“望洋兴叹”状。一边是激将召唤，一边是相互打气，挡不住的诱惑，最终选择了向仅丈余的水坝口挺进。离弦没有回头箭，一离河岸，抓不到东西，又踩不到河底，手足只能拼命摆动，本能的，使出吃奶的力气，游，游，游。奄奄一息，抵达对岸时，简直有恍若隔世之感，回头一看，自己居然会游了！
这样的“学会”，风险实在太大了，但它活生生地告诉生活中那些缺少条件、缺乏机遇的个体一个发展的“硬道理”：自学可成才。我得感谢！
接着岁序叙述。捉过泥鳅玩够水后，小学毕业，初中差点也连带着毕业。（我们上的村校叫“戴帽子初中”，小学都是“复式班”，初中是附带包办。处在急剧的社会转型期，有些历史会在恍惚间成为时代的记忆。）忽然间，多出了一个初三。于是只好上“乡中”，乡中在镇上，用上了自来水，开始了“幡然省悟”的苦读。自来水在管道中涌动，总带着几分漂白粉的气味，让人尴尬而敏感地辨别出城乡固有的差别。为了“书包翻身”，暑假也被过滤、漂白了。不再有河水浴，只有那汗水淌。
19岁，我中师毕业。正是“恰同学少年”，却怎么也“指点”不起江山，“激扬”不了文字。尽管“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歌声依然回荡耳边，理想与青春的火炬却在现实的风尚中开始了喘息。20世纪九十年代始，下海经商的浪潮席卷各行各业，劈头盖脸，没商量。朦胧诗人好不容易擦亮的黑眼睛还来不及“用它来寻找光明”，教育一类的“事业”一下子跌入低谷，教师的处境也就如坠烟雾。
那时，我在家乡的镇中教书。那镇中与我初三时流汗的母校乡中遥相对应。我们的镇叫黎里，是柳亚子先生故居地。开国之初，老先生与一代伟人诗词唱和，书生意气再加上一点文人傲气，惹就了一场至今莫衷一是的“牢骚”诗案。对于家乡，我可能有一种可笑的自恋情结，总感觉“黎里”的地名实在好听，其出处也着实诗意。“梨花村落”梨花溶溶。黎里有一条市河，东西贯通，号为“三里黎川”，河岸驳石宜揽，河面小桥宜憩，河街风物宜驻。
学校的三边是水面，倚着窗口看风景，或站在桥上写生，绝对OK。出校门走不多远，有一清水大荡名“鸭栏泾”，传说便是唐代大诗人陆龟蒙驯鸭所在处。周末，我与同事骑车常去，目光一触及那荡漾的碧波，似乎就能看到一只只“能言鸭”凌波而来，历史的回声藉风清云淡的背景，顿时幻化成一个经典的意象，栩栩如生，招之即来。诗是怎样写出来的？诗人与哲学家为什么要望星空？我想，天马行空或许正是最好的训练。可惜，当下的教育太在乎“有效”，根本就不屑于遐想。
踏上工作岗位后，适逢第一个“教师节”；离开教育界时，年轮已驶入“不惑”与“知天命”间。第一个教育岗位是留校当教务处小职员，最后一个教育业绩是被破格评为江苏省高中语文特级教师。20多年教育生涯，做得最多的梦是“风行水上”，而“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古训始终是我的追求。我曾用三个词总结过我的教育生涯——读书、教书、写书；也曾化用一个诗句来表达我的书生意气——“没有什么比自由的阅读与自由的表达，更能把人带向远方……”教育场中有很多的不尽如人意，绩效考核让教师的自由空间日益萎缩，数字化生存则让教师的创造性日趋沦丧。如何最朴素地消解职业倦怠，如何最踏实地行走在理想与现实间，在我看来，一种常识必须成为共识，那就是“教育即生活”。教育的解放首先要解放思想，要使一线教育工作者的身心得以解放，要让教育回归到正常的“乐在其中”的生活中。
回到小镇，春暖花开，万物萌生。泥土的气息把“踏青”的信息传递到课堂。这时，如果你正信手翻阅《论语》，且恰好读到如下一段文字，相信你真会打心底喜欢孔老夫子修筑的“杏坛”，会情不自禁地向往“如坐春风”的教育境界。原文记述的其实是一次游离具体教学却回归教育本质的“课外活动”：“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穿了，这仅是一次郊游。之所以念念不忘，除了潜伏的童年“水情结”，更多的是对教育回归生活的衷心认同。今天，为了校园安全（主要是由独子现实引发的），视春游为猛兽出没，避之惟恐不及，实属荒唐而无可奈何。我女儿读小学时，正值春游沉默期，身为教师，我理解学校，更同情女儿。
世纪之交，我算进了城，在一所现代化的高级中学任教。程式化的建筑，加上大面积的水泥场地铺设，让我有一种进工厂上流水线作业的机械感。特别是临近暑假和暑假刚过，水泥场地的热反射让人无处悠游。一放学，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骑车往水库奔，那里没有游泳的场所，但可以看水游泳（水在风的簇拥下不就自个儿游起了泳？）可以想象着水是如何冰清玉洁地滑过肌肤，让你的每一个毛孔像小鱼儿一样满足地张嘴吮吸。星期天，我就骑车带着女儿一起去游玩。这一招家人乐意，小不点儿当然更乐意，殊不知最乐意的却是我！女儿读幼儿园时，我把她安放在车架前，上小学了我把她移放到车架后，再以后她就独当一面自己骑了辆小自行车，但再以后就没有了下文——女儿长大了，不愿意了！我们把这样的游玩叫做“探索”，一路上把经过的地段划分为若干风景区。就像放飞的风筝在天空中散漫地飘，我与女儿可以把半天的时光全放跑在所谓的探索中。我们是边闲看边闲话，累了，就停下来，坐到树阴下，比赛短诗词的背诵。特别要声明的是，我们的背诵纯粹是闹着玩，逗着乐。记得元人白朴的小令《天净沙·秋》，我背诵时努力找规律，女儿则比划着手势，望着湖面上掠过的白鸟，不知用的什么计，一下子把这首小令有声有色地背了出来。特别是那一句“一点飞鸿影下”，小手指在空中一划，一条弧线恰如一羽翎箭，一下子逮住了一个诗的意象，让我不胜惊叹。
我常说，语文老师是越当越糊涂的，甚而是越当越不自信的。标准化试题和分点式计分，把一门语文学科弄得文不文理不理。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明白，语文到底要教给学生什么。但有一点，我以为，语文是最适宜自学的，甚尔是适宜躺着自习的。语文是绝不能有标准答案的，特别是诗词赏析，更遑论连出题者都莫名其妙的某些现代文的阅读理解。因为探索，女儿爱上了电视上的科学教育频道，爱上了“探索”、“百家讲坛”栏目。在被动中，我也快乐地跟着受教育。教育真是无处不在啊，有兴趣就会主动学习。
应当说，我的驰骋天地是很狭隘的。“而立”之前，基本上是通过读书来看世界。“行万里路”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梦寐。尤其在讲读游记课文时，脸都微微发烫。这样的折磨，历久弥深。我的首次游历突围，发生在一个夏天，暑假中。趿着个拖鞋，无聊地在乡村的公路上徘徊。（那时我正热衷写新诗，估计是在炮制一首朦胧诗吧？）一辆开往杭州的客车刚好经过，我也刚好因构思上的一个体态语连续地挥了挥手，车停了下来，司机说上吧，我就上了。（那时例行的是招手拦车。）车费大概是二三十元，加上住宿和游览费，不过一百多。但这次计划外的自费游却让我开辟出了一片新天地。因为是自费游，所以每个景点都游得到位，还时刻想捞一点外快——了解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回来后，为挣回费用，便写文章换稿费。简约的杭州一游，使我对不起眼的“孤山”情有独钟。孤山其实是一孤屿，屿上有诗僧苏曼殊墓。苏曼殊一生飘零，跫音秋笳，于他乡异国吟成的那一首七绝可谓美艳凄绝。我对近（今）人所写的格律诗极少兴趣，但于曼殊的那一首却痴爱不已。以至于每逢春雨潇潇，我总要吟诵一遍。“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由一游而研究起一个人，由一人而喜欢上一类作品，这样的收获可说是“超越性”的。更有意思的是，此后写成的游记《孤山不孤》，不但见了报，上了电台，还漂洋过海，在国外得了一个什么奖。回报之丰，喜出望外。以后，我或骑车，或乘车，利用暑假，“短平快”地自游了好些地方，每次回来，里里外外都是“收获”。这样的经历，有点寒酸，但铭心刻骨。徐霞客当年是不是也有类似心理？不得知。
“而立”之后，特别是过了“四十不惑”，我出游的机会陡增。实话实说，多属与会议关联的“参观学习”。得来容易了，条件好了，孜孜以求的精神则明显衰减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
谈了“行路”， 回头再谈谈本人的“读书”。
因为初始学历实在羞涩（中师），初任岗位又有些尴尬（职员），我便加入了“自考”行列，所选的专业是最适宜自学的汉语言文学。1981年首开的江苏省自学考试，相当神圣，中文大专毕业证书上，除了省自考办外，还盖有“南京师范大学”的鲜红印章。我参加自考基本上孤军奋战。一入暑，蝉儿放肆鸣叫，我也尽情自学。为预防张冠李戴，同时也给不免枯燥的苦读添加一丝“悦读”的滋润，我舍近求远，不读“梗概”读“原著”，不记“纲要”记“本纪”。特别是外国文学，我以这样的方式自学，不仅学得亲切，而且记得深刻。上得考场，哪怕脑海里真如堂吉诃德一样“有三四十架风车在疯狂乱转”，下笔答题思路依然一清二楚。原著就是有魅力，读原著最得力。
只两年功夫，我取得了自考大专毕业文凭，这为我争回了讲台。当然，这讲台已位移到了我家乡的乡中。也许是为了炫技，最初的课堂教学中，我最注重的就是教材分析得“合参考”、课时进行得“合节拍”（极致就是宣布“下课”，铃声恰响）。一次上公开课，教材是《林黛玉进贾府》，系《红梦楼》节选。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我把学生硬拽到预设的定论——王熙凤“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如此讲授，顺理成章，得心应手，但学生似乎不满意，个别的还挺不服气。课后，有同学吐出了疑惑：从课文中看，怎么也找不出那冷飕飕的“一把刀”啊，潜台词很明确，王熙凤并非那么“坏”。听后，我也一愣，是啊，从节选看，这样的分析显然是在“打棍子，扣帽子”！于是，我与学生来个约定，为了找到包藏的“火”与“刀”，利用假期一起读原著！
这次的读，让我开通了又一条阅读的新途（其实是回归到“读书”的原生态）——朗读，一字一句，老老实实读原文。这样的“读”，最大的好处就是逼着自己不折不扣“通读”，心无旁骛“原读”。声情并茂的文学作品宜用此法，让人望而生畏的哲学类著作也宜用此法。我的实践证明，那些吸引不了眼球的著作，只有开口硬读，你才有可能完整读完！
余华的中篇《活着》，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品，它太感人了，感人至催人泪下。这样的作品，你是不能出声读的，一读你就会哽咽。在寒假中，我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默默地用心读，一任泪水流淌过岁月的脸颊，不在意。这样的阅读，是读者与作者最默契的互动；这样的阅读，需要一个无需掩饰的私空间。
关于读书，我还是推崇“悦读”，随心而遇，率性而为。如若书之趣味、阅读之口味能相吻合，那就更属读书美谈。顺便与大家分享一个酷暑畅读的小秘密：如果喜欢看侠义小说，那么，大暑天，打上赤膊，执一把棕叶大蒲扇，独坐在大树林或大竹林中，面前摆放上大碗茶，身边放上大部头的侠义书，信手翻开，一任“知了”们在头顶在耳际瞎助兴乱喝彩，你会产生一种雄壮的幻觉，仿佛武林就在现场，仿佛你就置身武林。这样的幻觉真棒，它让你酣畅淋漓地过一回侠义瘾。《儿女英雄传》《三侠五义》等古典名著我就是这样“痛快”一读的。当然冬夜佐酒读《水浒》又是别开生面，另成境界。
“书非借不能读也”，这是大才子袁枚的至理名言。当我积攒了一些资本，煞有介事地经营起“一生的读书计划”时，忽然发现，摆放到书橱里的书大多变得如磐石一般，固定不动。占有是一味奇特的兴奋剂，没达到目的时，它很给力；一达到目的，它就极懈怠。许多书，包括大部头的书，如《梵·高传》《四世同堂》，在我拥有书橱前，我是速借速读，好些还是站着读完的。现在，不说坐拥书城，至少是书香绕梁，但读得反而拖沓了，不少颇下一点狠心购置起来的精装书，一放竟成雕塑，再也不想开卷。此乃书生之通病？
关于写书，就不多谈了。我所出的几本书，完全是读书与行路、读书与教书的衍生品，是可有可无“一地鸡毛”式的大路货。今天，工作调动了，又不再教书了，但自由读书的时间应该说更多了。只要耐得寂寞甘守清贫，完全可以在书山学林“慢慢走，欣赏啊”。感谢生活，它总让我多几番体验，无论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也无论出于被动还是主动。换一个岗位，换一个职业，有时可以换一种思维，甚至可以如萧伯纳所言的多拥有一种思想。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既够不上仁者，也算不得智者。故乡多水而无山，故乡枕河而远海，因而我格外向往高山，格外向往大海。童年时，望着天边的云想象着远方的山；少年时，顺着小河的水写意着浩荡的海；而今呢，云山雾海待成追忆，人生的浪花激荡如故。有一泓清澈的源头活水，有一颗开放、年轻态的心，生活将永远是活生生、活泼泼的。教育生涯原无涯，教师人生应有梦。又到暑假，游泳去！
（作者单位：江苏省吴江市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