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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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五年后棉北里还没有消失,那我就跳楼!”站在局促小客厅的汤司令仿佛这座城市的指挥官一样,用力挥了一下手。十五年了,一道拆迁风呼啦啦刮遍了全城,却没有刮到棉北里。
  大伟对他的话不屑一顾,顾自玩着微信。自从离婚后,先是网吧与QQ伴随夜晚,现在则是手机成了他的爱人。
  汤司令见自己的话得不到儿子的回应,万丈豪情瞬间被抽空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故意咳了一声,之后紧紧地闭嘴了。他们父子俩基本不说话了。他悻悻地去厨房了。老伴十五年前去世之后,大伟的婚姻就是因为房子的事而一再告吹。归根结底,当爹的他负有主要责任。
  2
  早晨是棉北里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候。
  老人们在狭小的倒粪口前排队倒痰盂.五颜六色的痰盂们蔚为壮观,远远看去,好像人人手里捧着一个工艺品,急着去参加电视台的鉴宝节目。站在队尾的汤司令皱着眉,左顾右盼,手里的那个白色痰盂是偷来的抢来的似的。以前老伴在的时候,这活铁定是她干。有谁见过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挤在一堆老太太当中,手端一屎尿盆?南方人不叫屎尿盆,叫痰盂,名义上是吐痰专用,事实上就是夜壶。
  老太太们的话题很宽泛,以家长里短为主。她们不时望一下手中或地上的痰盂,目光柔和。当然,她们有时也会神情满足地打量一下汤司令,当年她们这些女工有部分可是他领导的,平日里都不敢大声跟他说话,现在都老了都退休了。
  倒痰盂也有程序的。大家依次倒好后,重新盖上盖,端着空痰盂,排着队走向柳树河埠头。一些老太太太爱干净,随身还带着一把崭新的马桶刷,在河埠头将痰盂刷了个遍。马桶刷有时候是公用的,在河埠头的树旁就系着一串。多年来,这棵唯一的柳树承担了这个使命,只是,河道管理处捞垃圾的船每次经过这个河埠头,从不停靠。
  汤司令省略了这个洗刷的步骤。他三步并作两步,在家门口冲了自来水,顺手倒在了墙角。就因为这一个举动,他与邻居老傅的关系一直不好。老傅当年是二棉厂的车间副主任。在车间搭班子时两人就一直闹矛盾。十五年前,汤司令的老伴去世之后,两人关系才算有所缓解。这些年,因为汤司令的“不负责任”,弄得两人关系又变得紧张了。老傅有时会指桑骂槐,说领导领导,不领也不导,只顾自己方便,不顾他人感受……他号称“小诸葛”,编个顺口溜那是快得很。汤司令当耳边风,他知道老傅也就是嘴上骂骂罢了.骂就骂呗,又不疼的。
  汤司令坐着吸烟,他打算等会儿去菜场买点肉。大伟又新谈了一个对象,下午要来家里看看。说是看看,其实就是吃个饭。以前,大伟不愿意带对象来家里,觉得这地方太破烂了。他宁可带对象去咖啡馆、茶楼什么的,费点钱就费点钱,总比棉北里好,城里哪个地方都比棉北里好。十年前大伟离婚后,几乎以每年五个所谓对象的频率带人过来,他常说我爸说就要拆迁了。这句话说了十年,棉北里纹丝不动。现在,因为频繁找对象也的确耗尽了他的钱财。他也懒得说了。
  但是姑娘们或者女人们都是聪明人。棉北里的地段在城里绝对是最好的地段,没有之一。隔一条马路是全城最繁华的商业广场,南面正在建一所小学,东面与最繁华的市心路相接,西面则是漂亮的工人路,是一块正宗的黄金宝地。于是这些年大伟的沉默无语反而激发了姑娘们或女人们的无穷想象,她们热切地张望房子:红砖裸露,1960年建造的宿舍楼,历经岁月,一副衰败至极的样子.破碎的墙角保不准蹿出一条蛇或者一只老鼠来。面积也小,楼上楼下加起来不足50平方,但螺蛳壳里做道场,挤一挤也能过。关键是拆迁越来越近了。总有一天,棉北里会推倒重来,会生长起来的,跟一路之隔的那些高楼大厦一样肩并肩,头挨头。
  在对象或准对象们热切的目光里,身为棉北里房子主人之一的大伟却泄气了,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曾经一度想要复婚,但自己曾经的女人早嫁了,生了一个男孩,据说生活很好。这种情绪是致命的。结果便是谈一个结束一个,从来没有一个交往超过三个月。这让汤司令很不高兴,费了钱不说,还让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有玩弄妇女之嫌。况且,家里没有女人怎么行,难道还让自己每天去倒该死的痰盂?这个接班人越早出现越好,他比大伟还期待。
  菜场不远,从棉北里大门出去,向西走八分钟就到。
  汤司令在肉摊前停留了一会儿,心想买纯腿精呢还是相对价廉物美的肋条,他有点拿不定主意。
  摊主认识他,随手抓过一根肋条说:
  “还是肋条吧。”
  汤司令看了一眼摊主,手指了指腿精说:“割点腿精。”
  “今天有客人?”摊主嘻嘻一笑,抓过腿精,一刀下去。
  “慢!”汤司令着急地说:“多了,多了。”
  这时,有人重重地拍了他的肩。
  “老楼?”转头的汤司令惊喜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住一阵。”老楼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两人握了手,就这么寒暄起来。老楼原来是二棉厂的生产副厂长,是管汤司令的,他退休后跟女儿去了国外,听说隔阵子便回国一趟。
  “老楼,这次回来住多久?”离开肉摊后,汤司令望了一眼老楼手里的袋子,河虾在跳跃。
  “国外住不惯,都是叽哩哗啦的英语,隔三岔五吃西餐,还是这儿好。”老楼笑着说,
  “你还住在棉北里?”
  “有什么办法。”汤司令叹了口气,“哪像你住在棉西里才幸福。”
  老楼笑笑说:“差不多,差不多,我现在不住棉西里了,住崇德公寓。对了,我听说棉北里要拆迁了?”
  “早拆就好了。”汤司令想了想又说,
  “消息可靠吗?”
  “我有个亲戚在规划局,上次他请我吃饭时说的。”老楼将手上的河虾提了起来又说,“你瞧,活蹦乱跳的,我得去充点氧气。”说完,顾自走了。
  汤司令有点失落,他跟老楼多年不见了,怎么也得说上半天吧。他割了点腿精,去了水产摊前,望着活蹦乱跳的河虾,犹豫了好久,才问价格,听说要五十元一斤,便绝了念头,走了。   大伟一直没有出现,快十二点了。汤司令把几个菜都端上桌了,解下围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发现隔壁老傅家的儿子小海一家倒是来了,他们嘻嘻哈哈,一副过节的样子。他赶紧进了屋,坐着吸烟。他最看不得此时的老傅,趾高气扬,像个奸臣。每到这样的日子,平时病怏怏的老傅就跟活了过来似的,喉咙里装了个喇叭。口袋里装的是好烟,在院门口见人就发烟。听说小海混得不错,这几年搞装修发家了,在市中心买了大房子。他们一家也就老傅的女人实在,平日里不太吭声,待人实诚。可惜前年得肺癌去世了。
  汤司令接到大伟电话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了。桌上的菜都凉了。他赌气地坐在桌边,拧开了酒瓶。早知道不来吃,就用不着买这么多菜了。尤其是这碗河虾。他后来又返身回去买了河虾,心想老楼吃得起,我也吃得起,别瞧不起人。他将近三年没吃河虾了。大伟嚷嚷着要买房子,哪怕单身公寓也好,可是靠他微薄的退休工资和大伟的那点工资,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大伟的工作就跟他的婚姻一样,变来变去,现在城市银行当保安,工资能养活他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隔壁的热闹隔着墙传了过来。不时可听到老傅那高亢的声音,好像上紧了发条的闹钟。这简直就是活生生地折磨。汤司令冲动地踢了一脚墙,之后把窗户也关上了。酒瓶里的酒不多了。他的脸红通通的,身上有些燥热。他刚将最后一只河虾放人嘴里时,老傅来敲门了:“老汤,在吗?”
  汤司令站了起来,开了门,板着脸说:“什么事?”
  “给。小海北京带来的。”老傅将手上的烤鸭递了过来。他将嘴里叼着的烟换手上,又说:“正宗北京烤鸭。”
  汤司令犹豫了一下说:“你自己吃吧。”
  “我还有一只。”老傅望了一眼桌上的一堆河虾壳又说,“咦,想通了?都吃上河虾了。”
  汤司令有些不高兴地说:“什么想通了?河虾我还是吃得起的。”他转身就走。
  “喂喂喂,烤鸭拿着。”
  “不要!”汤司令头也不回地说道。
  “不要拉倒!”老傅也生气地走了。
  汤司令坐了下来,呼呼出气。老傅刚才的话太伤人,什么想通了,什么吃上河虾了?分明就是看不起人嘛,傅小海当老板怎么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赌着一口气的他将酒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远远超出每餐二两的限度。有点晕乎乎的感觉,这逼仄的小客厅仿佛像个笼子,令他喘不过气来。他踉踉跄跄上楼,进了房间,头重脚轻地躺了下来。
  傍晚,大伟带着对象来了。汤司令一不吭声地张罗着,烧菜做饭。这些年,这些活全是他干的,大伟从来都是甩手掌柜,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觉得责任都在去世的老伴身上,当年她一直没怀上,直至汤司令四十岁了,方才怀上了大伟,过分溺爱大伟了,令他养成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坏习惯。为这,他打过骂过可不顶事。
  大伟对桌上的菜不是很满意,皱着眉道:“爸,你怎么也不买点河虾?”
  “卖完了。”汤司令坐了下来说,“吃什么现在算不上什么事了,党中央都要求八项规定呢。”
  “肉呢?”大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瞪着眼说,“也卖完了?!”
  “下午的肉不新鲜。”
  “那你上午为什么不买点?”
  “谁知道你中午来不来吃饭?”汤司令有些不高兴地说,“一会儿说来,一会儿说不来,你以为这儿是食堂啊?”
  大伟随手拎起沙发上的衣服,随便一抛,坐下了。
  对象挨着桌子坐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她不时地偷眼瞄一下房子,好像是来侦察的。
  “吃饭了。”汤司令软了下来说,“下次你确切通知我,河虾跟肉,一个不少。”
  大伟便站了起来,在桌子旁坐下了。他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了。
  “要不要来点酒?”汤司令讨好般地说。
  “就这烂菜,喝个屁酒!”
  汤司令不吭声。
  对象悄悄地扯了一下大伟,低声说:
  “好了,好了。”
  大伟便也不吭声了。
  汤司令觉得这个对象不适合大伟,尤其是看到她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总觉得就跟红烧河虾似的。盐水河虾才是正道,红烧河虾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大伟只顾给对象搛菜,说的全是新浪腾讯上的新闻,一边说,一边还将手机搁桌上,时不时手指划一下。他们说着笑着,谈的全是跟他们生活的世界无关的事情。他们还不时地打情骂俏一下,端的是无比放肆。
  汤司令沉默无语地吃饭.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多余人,只想快点吃完,避开他们。
  这时,小海大步进来了,他打量了一下后说:“老汤伯,家里来客人了?大伟,这是你女朋友?”
  大伟笑着说:“是啊,是啊,来,坐吧。”
  小海也笑了一下说:“不坐了,咦,我听说棉北里要拆了?你们打算搬哪儿去啊?我在城东还有一套房,空着也是空着,要不你们去住?”
  大伟愣了一下,笑了笑说,“好啊。”
  “不用了,不用了。”汤司令赶紧说,
  “真拆了,政府总有地方安排我们的。”
  “现在没有过渡房了。”小海笑着说,
  “老汤伯,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可是一点也没变。大伟,老汤伯老了,你才是顶梁柱,现在住在棉北里,就是住在贫民窟,就是住在难民营啊。”
  大伟的脸色变了。
  “一个男人没有事业不要紧,没有房子那就是窝囊废,网上不是有人说了,没有房子想结婚那就是耍流氓。”小海顾自点了根烟,吐了个烟圈又说,“这世道就是这样的,我爸说了,人活一张脸。”
  大伟愤怒地站了起来。
  小海笑了一声,走了。他将嘴里的半支烟丢在了门槛上。
  汤司令快步过去将半支烟碾得粉碎,然后重重地将门关上了,他知道小海是为老傅来出气的。
  “关门干吗?”大伟不高兴地说道,“开着!”   “关了。省得听乌鸦叫。”汤司令转身欲走,大伟却一个箭步走到门口,开了门。
  “你……”汤司令气愤地瞪着他。
  “怕什么?我们没本事,就得让别人这么说。”大伟情绪很激动,脸都变形了。
  对象也站了起来.有些不安地望着汤大伟扭曲而陌生的脸,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汤司令无语地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
  “你有本事给我买房子去!谁愿意住在这里,他说得没错,这儿就是个贫民窟,老人窝,遍地都是死尸味。”大伟说着,将自己的碗摔地上了,又发了狠地将桌子掀翻了,桌上的碗碟砰砰啪啪一阵响。他用力踢了一脚沙发,吼道:“吃个屁啊,还有脸吃!”
  汤司令木然地坐着,一些汤汁溅在了他的脸上、头发上……他弯着腰去拾地上的筷子。
  “走!”大伟怒吼一声,拉着对象走了。
  一地狼藉。直起腰的汤司令木然站着,老泪纵横。
  3
  半个月后,老傅住院了。
  那一天,汤司令本来是要去老楼家的,老楼打电话说大家聚一聚,他也叫了老傅。老楼在电话里说,让他跟老傅一块儿打的去。他为此也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决定去叫老傅,个人恩怨归个人恩怨。老傅的房子他好多年没进去过了,就是老傅的女人去世的那一天,他也仅仅在老傅的院子里站了会儿,毫无力道地搭了把手。老傅私自搭了一个小院,摆了一些盆景,门也换了。窗也加了防盗窗,一副家有宝藏的样子。好在棉北里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城管也没有上门来强拆。
  他犹豫地敲了门,没回应。后来才发现门是虚掩的。
  老傅躺在沙发上,脸色十分难看。他说他的心脏病犯了,打了小海电话,可是小海一家都去外地旅游了,要三天后才回来。他挣扎着坐起来。
  “老楼让我来叫你的。”汤司令边说边将老傅扶了起来。
  老傅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背上。沙发是真皮的,摆设也很高档,地上铺着大理石,原来好像是白色地砖,是前几年刚换的。
  老傅手按着胸口,喘气有些急。
  汤司令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内心慌乱无比,生怕老傅突然一闭眼一蹬腿,那事情就大了。他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他求助地望着门外,希望走过一个人,然后叫他进来作个见证。
  救护车呜啦呜啦响着。
  老傅用手指指门外。汤司令如释重负地跑了出去,朝着驶来的救护车拼命挥手,好像失散的战士找到了大部队一样。
  救护车是棉北里最好的召集令。望着老傅被抬上救护车,汤司令的心乱了。他想起了十五年前老伴被救护车接走的那一刻,仿佛历史重演。那些早晨倒痰盂的老太太们也围聚了过来,她们一脸忧伤。救护车几乎每隔半年就会出现在棉北里。呜啦呜啦……呜啦呜啦……
  救护车开走了。
  汤司令垂头走着,他听到老太太们的议论声,说又要多一问空房子了。汤司令心里一凛,就他们这一排房子,据他所知,空五间了。他记得第一间空房子是老田.他死于老年痴呆症,在柳树河埠头戏水时掉进了工人河:第二问是老张的爱人叫桂英,死于胃癌:第三间是原二棉厂财务科的小宋。虽然年纪比汤司令还大,可大家都习惯叫他小宋,他与爱人同一天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在家里烧煤炉闯的祸:第四问是三车间的一个劳动模范叫向军的老太太,触电而死:第五问是一车间的老章。原来他跟汤司令早晨一起倒痰盂。得了肝癌,那几天他一直喊疼,死去活来,后来熬不住了,便割腕了,血流了一地……救护车来了,很快又走了。老人的子女们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之后,那房子就会空置下来,很少有租给外地民工的。或许是民工们也嫌棉北里的生活太原始了,比他们村里还不如。
  从老楼家出来,汤司令有些郁闷。崇德公寓是市里的一个高档小区,是电梯房。他打的问了司机才找到的。老楼家的房子很大,视线也很好,可以眺望城市的风景。老楼说汤司令这个车间主任有魄力敢管事,所以被人叫做汤司令,在二棉厂也是个风云人物,一晃几十年了.怎么还住在棉北里啊……老楼说棉北里不适宜人居了……老楼说几十年不变的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叫赖活……老楼这个人变了,比以前更有知识了,也比以前更现代了。他们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了,尤其是看到老楼熟练地从电脑上收发国外女儿的电子邮件时.他胆怯了.有一种在房子不敢说话不敢动弹的胆怯。他像个木头人,机械式地听着老楼的教导,不停地点头,就连喝茶也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一滴茶水在地毯上。
  那天晚上,汤司令失眠了。他现在就是个病人,睁得大大的眼睛硬是被按在了一具麻木的躯体上。过去的日子在脑子里放电影一般。当年他一挥手,大家干劲十足,什么困难都拿得下:他分到房子时那个激动啊,觉得全世界就自己最幸福了:大伟出生的那一天,是个大雪天,他手里提着一块肉大步流星,雪花落在眼里,他都不眨一下。
  他坐了起来,发呆。有着近四百户人家的棉北里安静得有些虚假。他打亮了灯,透过大衣柜的镜子:一个憔悴的老头。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下了床,又下了楼。他将门大大地开了。月光下,墙角的青菜长势喜人。沿着墙角望去,便是老傅的小院子。月光落在那里既孤独又清白。他微微地闭上眼,便出现了老傅躺在担架上的样子。苍白与无助……他很想跟老傅说,他将清洗痰盂的残液倒在墙角的一个原因便是这些青菜,他希望他的青菜会长得跟老傅的盆景一样夺人眼球。
  他站了好久,重新关了门,上楼,躺下睡觉。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一辈子都落在这里了,如果五年后棉北里还没有拆迁的话。今年他七十八,五年后就是八十三了,他们家族里的人没有活过八十三的,他也将止步于八十三,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大伟根本就不知道。
  老傅住了五天院就回来了。
  小海特地雇了一个保姆胡阿姨.专门照料老傅的生活。胡阿姨六十岁的样子,外地口音,嗓门很响,风风火火。她下巴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十分显眼。脸色苍白的老傅落寞地坐在小院子里,对路过的人也不再打招呼了。他不时地扯一下搭在他身上的那条旧毛毯,担心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胡阿姨时不时地给他杯中续水,还拿来药,娴熟地指导老傅服下。   在窗前偷望了一会儿的汤司令想了好久。他应该走过去一下,跟老傅打个招呼,否则也太不近人情了。他重新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整整衣冠。这时,大伟来电话了,说让汤司令去一趟他单位。话没说完就匆匆挂了。
  汤司令急冲冲地骑着自行车,在拐弯时差点撞了人。他到城市银行后才知道大伟闯了大祸。他坐在干净明亮的会议室里,望着墙上的一排银行规章制度,心里七上八下。
  保安队长进来了,把门关上,递给他一张纸。这是大伟的检讨书。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汤司令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
  “行长说了,只有一条路,立即辞退。”保安队长大声说,“我想保他也没办法。”
  “队长,能不能再给领导说说,大伟他,他……”汤司令巴望地看着队长。
  保安队长摇摇头。
  汤司令只得放下检讨书,无语地站了起来。
  “汤师傅,你现在跟我去领人。”保安队长说,“就在禁闭室。怪只怪他自己。以后跟他说中午千万别喝酒了.喝酒误大事。”
  汤司令走着走着,觉得头晕。在禁闭室门前,他扶住墙轻声说:“我能回避一下吗?”
  “回避?”保安队长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般地说,“好的,你去大门口等着。”
  “谢谢。谢谢。”汤司令转身走了。
  保安队长望着汤司令远去的背影。摇摇头,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城市银行的大门口相当开阔,一排溜的汽车停放有序。门前的两只石狮子高大威武。汤司令垂着头,贴着墙根站着。大伟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五年前,以前二棉厂一个老朋友遇见汤司令,两人聊得甚欢。老朋友听说大伟在超市当保安,就说他女婿在城市银行当信贷科长,不如去银行当保安,环境好,待遇也不错。大伟就这么进去了。一年前老朋友去世了,现在大伟的这份好工作也没了。
  保安队长与大伟出来了。汤司令迎了上去,刚想开口,保安队长拍了一下大伟的肩说:“大伟,你爸不容易。”
  大伟不吭声。
  “队长,那,那我们就走了。”汤司令赔着笑脸说道,他心里空荡荡的。
  父子俩无语地站了一小会儿,汤司令发现大伟点着了烟,而且是好烟。
  “省,省点吧。”汤司令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刚没了工作,要,要省点。”
  大伟望了一眼马路说:“我心里烦,去逛逛。”
  “去哪儿?”汤司令着急地问。
  “随便走走。”大伟说完,将烟头弹在了空中,走了。他一晃一晃地,就跟这城市的阳光一样。
  汤司令目送大伟消失在人群中。他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走着,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那份检讨书像一枚钉子扎得他生疼。喝了酒的大伟跟一个来取钱的人打架了……他觉得胃不舒服,一阵阵地。赶紧找了个地方停好车子,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起身。头晕目眩,世界瞬间颠倒了。他扶住了自行车,哗啦一声,连人带车倒下了。
  老傅看到汤司令脸上的乌青后,有些关切地说:“摔跤了?”
  “不要紧。”汤司令摸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鼻子说,“老了,不中用了。刚才在路边滑了一跤。”
  “胡阿姨,胡阿姨。”老傅边叫边说,“给老汤拿点药。他滑了一跤。”
  “不用,不用……”汤司令急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的。”
  胡阿姨利索地拿了药过来了,她仔细打量汤司令后说:“脸上乌青倒不太要紧,骨头有没有伤啊?汤师傅,你还是去拍个片子吧,要是伤了骨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事。”汤司令边笑边说,“我的骨头还硬着呢,摔……不,滑一跤还不至于摔伤我。”
  “老汤,别逞强了,必须得认命啊。”老傅叹了口气说,“你看看我,成坏榜样了。心脏病一发作,半只脚就踏进了阎王殿。唉,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得差不多了,我怀念当年厂里上班的日子,劲头足,身体好得跟铁板似的,打我几拳都没事,咦,你有一次是打了我一拳。”
  汤司令苦笑一下,说:“老傅,我记得当年你调到我们车间时,动员大家批斗我。你们的秘密会议还没开好,就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了,我马上组织力量反击,嘿嘿,你当时傻眼了。”
  “那时候干了许多糊涂事。你后来不也把我批斗了,说我有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还勒令我写检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后来还是你给我提醒了,说我每次下班回家,都窝在家里,神神秘秘,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老傅长叹一声,“其实我窝在这个房子里。还不是因为小海他娘胆子小,怕我出去闯祸.家里不安宁。”
  两人都笑了。
  晚上,汤司令去了附近的社区医院,拍了个片子。结果不容乐观,从片子上看,他的右小腿骨隐约有裂痕。医生建议他静养几日后,再去拍片复检。他拿着片子,踮着脚回家。
  家门口停着几辆电瓶车和一辆汽车。高朋满座的样子,嘈杂声不绝。汤司令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偷偷张望。门大开着,大伟与几对陌生男女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像庆祝什么似的。桌上是一堆酒瓶和各式熟食,地上则是各种袋子和香烟壳。他们把小客厅当成夜宵摊了。
  隔壁的老傅家一片漆黑。整个棉北里都笼罩在昏暗的路灯之下,特别安静。汤司令有些不悦,晚上九点多了,这个时候棉北里的人们都进入梦乡了,他们信奉早睡早起的生活方式。棉北里没有夜生活。而现在大伟他们这个架势,估计会闹到半夜。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那时候的大伟还懂得尊重他,尊重棉北里的习惯,动作小点,声音轻点。现在的大伟完全变了。他会成为棉北里的祸害。
  满怀心事的汤司令低头走了进去。大伟也没跟他打招呼,好像陌生人一样。他的这些狐朋狗友也是如此,他们只是片刻安静,然后又开始哗啦哗啦了。
  汤司令小心翼翼地上了楼,躺了下来。
  楼下的喧哗一直没有停。他们时而大笑,时而拍桌,时而跺脚,明显的精力过剩。这些人汤司令都不认识,可能是大伟新交的一批朋友,但看上去都不怎么正经,有胳膊上刺着青龙的,也有袒胸露乳的。他们一会儿打手机,一会儿接手机,嗓门都很响。他有些担心。他从床上起来,坐着倾听。   “大伟,房拆了你就是百万富翁了,以后你得多关照哥儿们几个。”
  “没问题!”大伟大声说道,“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得花,花光了才是真理。”
  “大伟,来,我们再喝点,等会儿去玛丽歌厅唱歌。说不定,你的那个她正等着你呢……”紧接着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汤司令坐立不安。大伟上次的那个对象又泡汤了,现在谈的对象极有可能是歌厅里卖唱的,这怎么行?他极力地从记忆库里搜索着玛丽歌厅。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被城市彻底出卖了。这些年城市变化得太快了,快得他弄不清楚新通了哪些新路,通向何方,建了哪些新楼,干什么的……一切快得令他眼花缭乱,茫然不知所措。他栖身城市一辈子,却又成了城市的一个外来者。他重新躺了下来,把右腿轻轻地搁在了左腿上,仰望着陈旧泛黄的天花板。自己家现在是不怎么样,可是当年在五千多人的二棉厂,自己号称汤司令,大伟好歹也是干部子弟。他着急地抓着头皮,心想大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打定主意要下楼跟大伟说几句,既是叮嘱又是警告,免得他以后又生出事端来。他整了整衣冠,挺挺胸,摸了摸喉节。
  没料想汤司令一脚踩空,滚下了楼梯……
  几天后,老傅进来了。披着毯子的他手里依旧拿着一只北京烤鸭。胡阿姨手里拎着一串香蕉。
  汤司令望了一眼打着石膏的腿,苦笑道:“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我这回真成瘸子了。”
  老傅笑着说:“就是真瘸子也比我心脏病好。”
  胡阿姨放下香蕉,皱着眉说:“瞧这屋里乱的。”她马上利索地拿起条帚,扫起地来。
  “胡阿姨,这,这……”汤司令脸红耳赤。
  老傅笑着说:“胡阿姨啊,就是个热心人。”说着他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老汤,我跟你商量个事。”
  “老傅你说吧。”汤司令觉得老傅的神情有些慎重。
  “属于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大伟小海他们的时代了,一个好汉三个帮,以后二棉厂的子弟们,他们必须要团结,要和好。我寻思着给他们开个会,把以前的不愉快啊矛盾啊,统统抛光。”老傅感慨地说,“你我做个牵头人,怎么样?”
  汤司令一边听,一边皱眉,最后他紧紧抿上嘴,眉头皱紧了。
  老傅见了便说:“算了,就当我没说过。我走了。”他慢腾腾地朝屋外移去。胡阿姨赶紧扶住了他。
  “老傅,让我想想。”汤司令轻拍打着石膏的右腿,“我得跟大伟商量商量,你知道他那脾气,一不合他心意就冒火,本事没有,脾气很大。而且我现在也不是以前的汤司令了。”
  “汤司令?”胡阿姨好奇地问,“你当过司令?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啊,我们村里以前有个人当过连长,就整天摆官架子了。这个嘛,那个嘛,我研究研究……”她笑了。
  汤司令再次脸红耳赤。
  “老汤当年是车间主任,厂里人都叫他汤司令,他还因为这个汤司令的名号被人贴大字报呢,幸亏我们车间里的同志全保他,唉,不说了,以前的事都成过往云烟了。”老傅笑着拍了拍胸口,
  “老汤,不急,不急。”
  胡阿姨仔细地看了汤司令一眼:“嗯,有点像司令,要再长一把大胡子,就更像了。”
  汤司令也笑了,笑中含泪。他以前真的是个大胡子,在老伴去世之后,他把胡子剃净了。躺在床上的老伴走前说她就喜欢他的胡子。
  晚上,大伟一身酒气地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姑娘。她很年轻,一股香水味儿直冲鼻。
  汤司令皱着眉不说话。
  “这是小方。”大伟说着便搂住了小方的腰,“今晚她住家里了。”他又对小方说:
  “走,我们上楼去唱歌。”
  小方笑着说:“这么急啊。”
  大伟轻拧了一下她的脸:“当然急了。老子一年没碰女人了。”
  小方咯咯地笑了。
  他们搀扶着上楼去了。
  汤司令坐着发呆。他知道这小方来路不正.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说不定就是玛丽歌厅的,但是他现在动弹不得,跟一个废人似的。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大声叫道:“大伟,你给我下来!”
  “什么事!”大伟的声音含混不清,伴随着小方的咯咯笑声。
  “你给我下来!”汤司令震怒了。
  楼上安静了。不一会儿,大伟慢腾腾地下来了,他擦了一下脸上的口红,不耐烦地说:“哪惹你了?”
  “她是怎么回事?”汤司令低沉道,“这儿是棉北里。不是玛丽歌厅。”
  “棉北里怎么了?棉北里就不让人谈情说爱了?”大伟瞪了汤司令一眼,“她是我女人,她就是玛丽歌厅的!你管得着吗?我跟你说,眼不见为净,你就念好你的阿弥陀佛吧。”
  “你……”汤司令气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要是嫌吵,那就把两耳都塞了,当一回聋子。”大伟作了塞耳朵的手势,转身上楼去了。
  汤司令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晚上,楼上的大伟跟小方就像两只永不停歇的老鼠似的,闹了一晚上。汤司令瞪大着眼睛,一声不吭地坐着。沙发上满是药品的气味,这种气味现在很诱人。他吮吸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醒来后,发现透过树叶的一缕晨光,在窗户上微微晃动。一看那扇开了一半的门,汤司令就知道大伟他们走了。大伟进屋出屋从不关门,好像这儿是他的旅馆。他叹息一声,突然感到尿急。白色痰盂不见了。他踮着脚,着了急地寻找,不见踪影。
  他艰难地上楼,推开大伟的房间。白色痰盂赫然在目,盖子被丢在了一边,那满满一罐尿水像是从天而降似的,鄙视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踮脚过去,取了盖子,盖在了痰盂上,他双手想去端痰盂,想了想,改用单手去取,不料痰盂刚离地便倾斜了,他急得伸出另一只手。他整个人猛然摔倒在地,压倒了痰盂,尿水流淌……
  嘴里、头发上全是尿水的汤司令无语地坐在地上,痰盂在地上滚了几圈便老实了。他呆望着那个白色痰盂,心想它就像一个生活的死对头,十多年来一直羞辱着他,折磨着他。   “汤司……”站在房间门口的胡阿姨目瞪口呆。她捂住了嘴。
  整整一个上午,汤司令都在洗澡。他现在行动不便,但双手还是灵活的,他一点一点地搓洗着衰老的身体。
  胡阿姨收拾了房间,然后又将他的衣裤拿去洗了。她说那个柳树河埠头就跟村里的河埠头一样。
  中午的时候,老傅进来了:“老汤,一起吃饭。”
  汤司令摇摇头。
  “你现在是个伤兵了,我跟胡阿姨说了。加一双筷子。我们喝点。”老傅笑着说,“你就别跟我客气了。”
  “我不想吃!”汤司令大声道。
  老傅紧了紧下滑的毯子,吃惊地看着汤司令。
  汤司令垂头一声不吭。
  老傅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走得特别小心,好像脚上裹了棉花似的。
  中午的棉北里活泛起来了。自行车、电瓶车,偶尔一辆旧汽车驶过,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汤司令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口。挂在铁丝上的衣裤在风中僵硬地摆动。
  胡阿姨手里捧着一碗饭进来,放在桌上,一声不吭地走了。汤司令抬头看着那个碗尖上金黄的荷包蛋,心里的悲伤像河一样缓慢流动起来。他开始哽咽,慢慢挪到桌边,拿起筷子,老泪纵横。
  一日的光阴眨眼就消失了。傍晚的时候,汤司令踮着脚,拿着碗去老傅家。在门口,他发现那个贴着墙根站着的白色痰盂被晚霞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柔和而细腻。青菜们都被浇了水,菜叶上透明的水珠像珍珠一样吸引人。
  老傅院子里的盆景们都水灵灵的。收音机播放的越剧《十八相送》悠长而动情:
  女: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男: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
  女:眼前还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你看这井中两个人.一男一女笑吟吟
  男:愚兄明明是男子汉.你为何将我比女人。离了井,又一堂,前面到了观音堂
  女:观音大师媒来做.我与你梁兄来拜堂
  男: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么拜堂
  汤司令静静地站着,微微地摇头晃脑。突然,收音机没声了,随之传来的是老傅的声音:“老汤,快进来吧。”
  桌上摆着三副碗筷。系着围裙的胡阿姨笑吟吟地看着汤司令。老傅将身上的毛毯拿下,指了指墙上的小酒柜说:“胡阿姨,拿那瓶红酒。”
  汤司令喝醉了。
  胡阿姨搀扶着他进了屋。又扶着他上了楼,进了房间。他躺下的时候,发现胡阿姨又专门泡了一杯茶,放在了床头柜上。恍惚间,他觉得老伴复活了。他拉住了胡阿姨的手。
  胡阿姨叫了声:“汤司令,你……”
  汤司令猛然惊醒,翻了个身,打着呼噜,佯装睡着了。
  胡阿姨轻笑一声,悄悄地走了。
  半夜,汤司令下床要撒尿时,发现白色痰盂就放在门背后。他端起了这个散发着洗洁精气味的清洁痰盂,他闭上了眼睛,陶醉了。好久,他放下了它。他挪到了楼梯口,打亮了灯,慢慢下楼。
  汤司令踮着脚挪到公共厕所的那会儿,全身汗湿透了。他在小便池里撒了尿。他在厕所门口吸了一支烟。夜色中,他望见了老傅的房子,院子特别醒目,像一座孤独的堡垒。胡阿姨晚上不住在老傅家,她收拾好一切后,便骑车走了。据老傅说,她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里,她一个人来城市好些年了……
  汤司令决定再买一只痰盂,他将钱交给胡阿姨时.胡阿姨有些不解,“你不是有了吗?干吗买新的?”
  汤司令说:“我现在是个瘸子了,我……”
  胡阿姨醒悟般地说:“哦,好的,好的。”她匆匆走了,没走多远,她又转身大声问:“还是白色吗?”
  “你,你定吧。”汤司令说,“你喜欢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
  “我知道了。”胡阿姨走了。
  汤司令心里莫名地喜滋滋的。他的手指在空中轻弹了几下。
  4
  老楼突然出现在棉北里是汤司令没想到的。他刚倒了痰盂回来,像往常一样在自来水龙头下冲洗时,老楼出现了:“老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楼,是你。”汤司令转身后,惊喜地说,“快进屋,进屋坐。”
  “老傅在你隔壁吧?”老楼小心地踮脚探了探。
  “是啊,是啊。”汤司令将红色痰盂放下,然后说:“我去叫他。”
  “我们去老傅家坐坐吧,听说他心脏不好?”老楼望了一眼红色痰盂,掩了掩口又说,“这个,这个,老傅在家吗?”
  三人坐下后.老傅让胡阿姨拿茶,他特别强调说放在最里面的那盒。
  老楼是个识货的人,他吃了一惊地说:“这是金骏眉吧,拿来我看看。”他拿过茶叶,仔细看与闻之后,又说:“这是顶级的金骏眉,怕是要上万吧?”
  “小海说一万多一斤。”老傅淡淡一笑说,“再怎么贵,也还是茶叶,我觉得红茶不如绿茶,我爱喝龙井,索性把那套茶具也拿来,一次也没用过,今天三个老友聚会,用了。”
  “我给你们泡工夫茶。”老楼笑着说,“我在国外闲着没事干,一天到晚研究茶道。”
  胡阿姨将茶具拿来了。
  老楼接过后,郑重其事地坐下,点了一支香,然后一步一个节骤地泡茶……
  汤司令心里掀起了大波浪。他拿着茶杯。不敢下嘴。
  “老傅,与西湖龙井比,各有千秋。”老楼品着茶,一副满足无比的样子:“好茶,好茶啊,名不虚传,这么好的茶,我也就喝过一回,这是第二回。”
  “这哪是喝茶啊,这分明就是喝钱。”胡阿姨插了一句,她摇着头说,“听听就吓死人。”
  汤司令浅浅地喝了一口,刚想开口,老楼笑了,他大声说:“老汤,你这样喝茶的方法不对,要先闭上眼睛闻一闻。来,我教你。”
  “算了,算了,我这辈子也快到头了,学了也是浪费。”汤司令拿着小茶杯,一饮而尽。   老傅笑了。老楼却有些不悦,他掏出烟往桌上一放:“老傅,你的病怎样?我看你气色不错,有个孝顺儿子比什么都强。”
  老傅微微一笑。
  “老汤,大伟怎么样?你可是老来得子,我记得那天还在你们家吃了个饭,专门庆祝了一番。”老楼点着烟,弹了弹烟灰,“我好久没来棉北里了,一来到棉北里就想起了当年的岁月,这儿真的一点都没有变,老傅,我听说小海让你搬,你却一往情深。”
  “住惯了。”老傅淡淡一笑,
  “生是二棉厂的人,死是棉北里的鬼。”
  “二棉厂转制之后,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老楼叹息一声。
  “二棉厂虽然不姓公,姓私了,但灵魂还在,毛主席挥手像还在。”汤司令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这个说法可是大大的不对!”
  “老汤,你今天是吃火药了?”老楼摆摆手说,“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
  老傅笑着说:“当年你们也这样子,三言两语就响喉咙拍桌子了。脾气一点都没改。我们还是说说棉北里。你们说什么时候会拆迁?”
  “快了。”老楼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下时间,“我估计明后年。”
  老傅摇摇头说:“我看未必,听小海说,市里对棉北里有两种意见,力主拆与保持现状,谁也说服不了谁。”
  “按照老汤的情况,是拆迁好:按老傅你的情况,还不如保持现状。所以啊,矛盾永远存在。”老楼下了总结。他喝了口茶,站起来伸伸腰说,“我得回去收伊妹儿了。”
  老楼走后。老傅轻声说:“老楼难得来一趟,你怎么突然就跟他抬杠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的那种做派。”汤司令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都是工人阶级,没读几年书,装什么知识分子,你看他外国住了一阵,就脱胎换骨了,我偏偏就不信了,外国就什么都好?”
  “老楼是遇上麻烦了。”老傅长叹一声道,“否则,他也不会屈尊来棉北里。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他说过一句话。”
  “一句话?”
  “他说棉西里和棉北里就像一个人,上半身是棉西里,下半身是棉北里。”老傅叹了口气说,“我原来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汤司令着急地问。
  “老汤,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上半身是头脑是智慧,下半身则是苦力。事实也是如此,棉北里是简易宿舍楼,棉西里则是正儿八经的六层楼房。老楼人为地把棉西里和棉北里划了阶层。”老傅站了起来,将毛毯披在了身上,“老楼的儿子出事了。”
  “他儿子?”
  “我有点累了。想去躺一会儿。”老傅叹了一口气,上楼去了。
  汤司令慢腾腾地走着,腿毕竟还没有痊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才过了一个多月。他心事重重。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也只是安慰人的。小海现在是个老板.老楼女儿在国外,儿子听说也是做生意的,而大伟什么都不是,连自食其力都快算不上了。
  半夜,大伟突然回来了,酒醉后呕吐的声响一阵接一阵。汤司令匆匆下楼,给他绞毛巾,倒水。大伟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汤司令在清理地上的呕吐物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名片。他捡了起来,正是大伟的名片,上面印着玛丽歌厅公关经理的头衔。大伟不是在佳佳进出口公司当保安吗?他拿着名片愣了一会儿,心想大伟骗了他。他用力地扯了大伟几下,大伟惺忪着眼说:“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儿上班?”汤司令紧盯着他问。
  “你管……管不着。”大伟头一垂,又昏昏欲睡了。
  汤司令撕了名片,悲伤地上楼。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大伟的确是在玛丽歌厅上班。那天,汤司令找到了玛丽歌厅。大伟不是公关经理,而是保安,他穿着豪华的制服在门口站着,那模样居然有几分威武。汤司令心想站门口总比在里面好得多,里面是个什么世界他不知道,但肯定比外面黑暗。
  只是,大伟每天都在深更半夜醉醺醺地回来,客人的酒都让他喝了。他还隔三岔五地带些歌厅的小姐回家。这哪像是一个保安干的事啊?汤司令忍受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哼哼哈哈声,恨不得将房门砸了,把大伟赶出家门。
  本来他想跟老傅谈谈的,小海见多识广,一听便知。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丢人现眼,大伟不在乎,他在乎。但在棉北里,他除了老傅,没别人可说了。
  那天,汤司令去一家电脑店。他把脸凑在电脑前,像研究员一样。服务员有些不高兴,走过来提醒他说:“买吗?”“看看。”他走了。在电脑店门口,胡阿姨走了过来,她问汤司令在干吗,汤司令如实说了。胡阿姨听了哈哈大笑:
  “光去看电脑有什么用,要上网才行。”
  “你会上网?”汤司令想了想又说,“那个,那个伊妹儿。”
  “伊妹儿?”胡阿姨吃惊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了吧?”汤司令得意地说,“我知道。”他偏腿上车。走了。
  骑着车的胡阿姨追了上来,大声说:“汤司令,什么伊妹儿?她是谁?老汤,不,汤司令,下车,下车。”
  汤司令下了车。两人推车边走边说。胡阿姨告诉了汤司令一个秘密:小海离婚了。她要求汤司令保密,不能透露一个字。
  进了棉北里,他们停止了交谈,一前一后地骑着车到了家门口。汤司令将车停好后,心想老傅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老傅出来了,背着手慢悠悠地走着。汤司令走上前去:“老傅,今天怎么出来了?”
  “老窝在家里堵得慌。”老傅不成不淡地说,“好像要下雨了。”
  汤司令望了一眼乌云层叠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是啊,是啊。”他匆忙进屋去了。
  房顶漏水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汤司令站在板凳上,对着天花板上发黄变黑的水渍愁眉苦脸.上次那个补漏的来看过,他说如果要修,得重新做防水,房子太老了,不敢拿自己的性命跟几百块钱交换。下了板凳,他拿来了一只脸盆,对准水渍摆放好。也只有这样了。隔壁老傅家的房顶就不一样了。有一年,小海叫了一帮工人来,专门做了防水工程,那时候由于跟老傅的关系不好,只能冷眼旁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大大的失策。他心情郁闷地下楼,祈祷这雨不要下得太急,一急就容易积水。   老傅却进来了。
  “老汤,我心里闷。”他捂着胸口说。
  “我给你泡茶,像你那样的好茶没有,我这儿是大叶茶,街上买的,十八元一斤。”汤司令笑着说,“喝到肚子里都差不多。”
  “老汤,小海离婚了。”老傅说,“小海他是中了邪了。”
  汤司令僵住了。他原以为老傅与自己面上熟络,如同一家人,但心底里老傅是看不起自己的.是不会掏心窝子的。
  “好好的日子不过.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老傅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
  汤司令将茶泡好后递给了老傅:“你就不要管这种事了,管好自己的身体。”
  “话是这么说,但我始终想不明白。小海也算事业有成,一家人吃穿不愁,每年还去外地旅游,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老傅喝了一口茶,“他是存心要气死我。”
  “老傅,你有一点不如我,乐观。你瞧瞧大伟,他这副德性要是换了你啊,唉……小海算不错的,对你这么孝顺,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汤司令搭了搭老傅的手背,又说,“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随他去。”
  老傅笑了:“你就别宽慰我了,咱们都一样。嘴上说不管了不管了,可这心里始终纠结着,还有老楼,你看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急如焚。上次他来棉北里,其实就是主动来放低姿态的,生怕以后我们轻视他。他儿子可是真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汤司令吃惊地问。
  老傅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低声说:
  “听说要判无期。”
  汤司令抓了抓头皮:“这.这……”
  老傅走后,汤司令心里翻江倒海,之前他隐约猜到老楼遇上麻烦了.但没想到这个麻烦居然有这么厉害。他儿子要是真被判了无期,老楼百年以后,儿子都不能送终了。
  雨哗啦哗啦地下了。
  房顶漏了,这一回不像以前那样滴滴答答,而是成了一股小水流。眨眼工夫,脸盆满了。汤司令着急地拖过那只白色痰盂。雨水落进痰盂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当年他第一次使用它,也是这般声响。一眨眼几十年了。
  胡阿姨撑着伞跑了进来,脸色苍白:“老傅好像有点不对劲。”
  躺椅里的老傅表情痛苦,一手按着胸口大口地喘气。汤司令着急地问:“老傅,老傅,你怎么样?”
  老傅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胡阿姨焦急地望着汤司令。
  “送医院。”汤司令大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胡阿姨刚拿起电话,老傅却开口说话了:“好了,好了,一口气喘过来了。”他的脸色也渐渐恢复正常了,“喝水,我想喝点水。”
  胡阿姨放下电话,马上倒水。
  老傅喝了水后,缓缓地说:“不碍事了,我又活过来了。”
  “你可把胡阿姨吓坏了。”汤司令眼眶有些湿润。
  “老汤。”老傅擦了擦眼睛,“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很多人,一闪而过。”
  胡阿姨也擦着泪水说:“我去买菜。”
  “等雨停了再说。”汤司令望了一眼窗外,“路上不安全。”
  “胡阿姨,你听老汤的。”
  胡阿姨望了一眼汤司令,低头说:
  “我先去淘米了。”
  老傅想起来,汤司令按住他说:“多躺一会儿。”
  老傅笑着说:“怕我重演刚才一幕啊?”
  “你这老家伙,刚活过来就神气活现了。好好好,随你吧。”汤司令笑了。
  “是不是舍不得我就这么去了,以后你就孤独了?我跟你说,你不会孤独的,有……”老傅突然闭嘴了。
  “有什么呀?”
  “有……以后再说。”老傅笑着说,“我太了解你了,给你留个尾巴,你就天天来跟我套近乎了,赶都赶不走。”
  汤司令紧紧地握了老傅的手:“老傅,没有我的批准,你不许旷工。”两人都笑了,又说了一会儿话。
  “雨停了。”胡阿姨走了过来。
  “老汤,你陪胡阿姨走一趟吧,帮她打个下手,今晚我们庆祝一下,庆祝我没有旷工。”
  汤司令与胡阿姨并肩走着.小水流在路的两侧汇集,漾起来了。快到菜场时,汤司令有意地放慢了脚步,他生怕遇见熟人。胡阿姨却招呼他说:“汤司令,快点啊。”汤司令只得跟上。
  雨后的菜场有些冷清,摊主们的招揽比往日更为热情。胡阿姨微笑着泰然自若,汤司令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动物园的笼子.他极不自然地左顾右盼.与胡阿姨刻意保持一定距离,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胡阿姨却几次三番地招呼汤司令,让他提建议,拎东西……
  进入棉北里后。手里拎着各种食材袋子的汤司令突然停下了脚步。
  胡阿姨吃惊地说:“你怎么不走了?”
  “我吸烟、吸烟。”汤司令掩饰般地说,他发现对面走来的人好奇地望了他们几眼。他低了头,将手里的袋子放地上,作势点烟。
  “少吸点,我男人就是得肺癌死的。”胡阿姨说,“这不是好东西。”她也站着不走了,好像等汤司令将烟吸完。
  “你先走吧。”汤司令抬了头,又低了头说,“我马上来。”
  “不急,我等你。”实心眼的胡阿姨笑着说,“要不袋子我来拎,对了,你的腿全好了?”
  “全好了。”汤司令扭过头去说。
  迎面走来两个老太太,她们仔细地打量了汤司令和胡阿姨,轻声说着什么走了。她们不时回头张望。
  汤司令突然拎起地上的几只袋子,快步走了。胡阿姨愣住了,呆呆地望着逃也似的汤司令,垂头慢腾腾地跟了上来。
  老傅是个聪明人。他用肘部顶顶坐着吸烟的汤司令,小声说:“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没,没有……”汤司令支吾道。
  这一顿晚饭吃得很是沉闷。老傅几次提起一些有趣的话题,汤司令与胡阿姨都没有心情响应。尤其是胡阿姨,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垂头一声不吭。她早早就吃好了,跟老傅说,她今天想早点走。   老傅望着汤司令,一个劲儿地笑。
  汤司令说:“老傅,你出了一个坏点子。”
  “我是好心办坏事。”老傅说,“胡阿姨这个人不错的,你可以考虑考虑。我觉得她对你也有点意思,好几次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老傅,大伟娘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汤司令长叹一声说,
  “再说了。我这个条件也配不上她。
  “她也是个苦命人,儿子在部队是个排长,在一次新兵投弹训练中。为了救一个投弹失误的新兵,牺牲了。她男人十多年前得肺癌死了。村里人说她是个克夫命,她就离开了村子。唉,她什么活都干过,下巴的那个疤,是在建材市场当搬运工时被瓷砖磕的,缝了好几针。”
  汤司令不吭声了。
  “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都这把年纪了,有个伴总比一个人好。大伟终归是不会跟你一起住的,棉北里也总有一天会拆迁的。”老傅把手里的香烟拆开,递了一支过来:“给。告诉你一件喜事,明天我小孙子要来。”
  “太好了。”汤司令笑着说,“有一阵不见了,怕是又长高些了吧?老傅,你做人终归比我好,我们家两个光棍,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抱上孙子?”他黯然神伤。
  “会有那一天的。”老傅说。
  汤司令凌晨四点钟就醒了。大伟的鼾声清晰可闻,不知道他昨晚几点回来的。汤司令睡不着了,他下床,用布拖把拖了地。他又站在了板凳上,用手摸了摸天花板的那块水渍,软绵绵的。迟早有一天,整个天花板都会掉下来。六点多,汤司令端着一碗青菜泡饭,刚吃了几口,胡阿姨咣当一声将门推开了:“汤司令,老傅,老傅他……”
  两人赶到老傅家,发现沙发上的老傅像是睡着了,一本相册掉在地上。
  “他一早接了个电话。就突然说胸口闷,就……”胡阿姨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啊?”
  “赶紧叫救护车。”汤司令摸了老傅的胸口,“还跳着。”
  “我叫了。”胡阿姨哭着说,“我担心来不及了。”
  汤司令想了想,转身冲出了老傅家,大声叫:“大伟、大伟。”
  大伟懒洋洋地下楼来,揉着眼睛说:“你一大早干吗呢?人家工作了一晚上,眼都睁不开。”
  “快,快,把你老傅伯背去医院。”汤司令手指了指老傅家。
  “要死了吗?关我们屁事,傅小海不是很有能耐吗?既然能雇保姆,那一定也能雇私人医生。”说完,他顾自上楼了。
  “你这个畜生!”汤司令痛骂:“人命关天,你要是不下来,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大伟人没下来,声音却传了过来:“随你的便。”
  汤司令急得团团转,他重新奔进老傅家,用力想背起老傅,可这时他的右腿吱的一声,痛得他的身子软了下来。他知道旧伤发作了。
  胡阿姨见此情景,冲到了门前路上,大声叫喊:“来人啊,来人啊。”汤司令咬着牙忍着痛,挪到了老傅家院门口,跟着胡阿姨一起喊。
  不一会儿,一群老头老太过来了,她们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也一齐喊:“来人啊,来人啊……”像一支奇怪的合唱团。
  在汤司令的几次叫喊下,大伟最后还是下楼来了。他卷着袖子,摩拳擦掌准备进去时,“呜啦呜啦”叫着的救护车也到了。
  救护车走后,汤司令重重甩了大伟一巴掌:“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小时候有一回掉井里,没有老傅伯救你,早没命了。”
  大伟捂着脸,恨恨地瞪了汤司令一眼,又瞪了老人们一眼,走了。
  老人们渐渐散去了。
  汤司令望着变得空荡的路.泪水情不自禁涌了出来。
  5
  大伟收拾了自己的房间,他要在外面租房子了,他说他会一直住到棉北里拆迁为止,他恨棉北里。
  去医院探望老傅时.汤司令遇到了神情憔悴的老楼。老楼就要回加拿大了,来跟老傅告个别,他说城里的空气不好,老咳嗽,而且水也不好,总有股怪味。老楼后来说,像老傅这种情况,最好住到加拿大去。
  汤司令不再搭理他了,顾自进了病房。
  人瘦得厉害的老傅醒过来了,喘着气说:“老汤,多亏了你,再次把我从阎王殿拖回来了。”
  汤司令一下子脸红了:“是胡阿姨的功劳。”
  “胡阿姨都跟我说,你打了大伟,唉……医生说我不用回家了,看样子得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月。”老傅指了指椅子说:“坐。小海给我弄的这个单人病房,挺寂寞的。”
  “你的收音机呢?”
  “在,我怕影响隔壁的病人,晚上戴着耳机偷偷地听。”老傅笑了。
  汤司令打量了一下病房,小声说:“胡阿姨呢?”
  “小海把她辞了。唉,他又气了我一次了。”老傅摇摇头说,
  “要是没有胡阿姨,我现在早躺在太平间了。”
  汤司令不吭声了,好久,他才说:“老傅,那现在谁照顾你呢?”
  “小海新的女朋友。小海说要考验考验她.如果她照顾得不尽心,那就不处下去了。”老傅叹了口气说,“你说这算什么事?”
  汤司令苦笑一下说:“大伟也搬出去住了。”
  老傅闭上眼睛,缓缓地说:
  “我现在就想回棉北里。”
  说话间,小海的新女朋友进来了。年轻漂亮,打扮时尚的她放下手里的鲜花和水果说道:“累死人了。”然后打量了一眼汤司令说,“你是护工吗?”
  “是我老朋友。”老傅冷冷地说。
  “哦,这样啊,来,帮我削一个梨给我公公。”
  老傅气愤得说不出话来,汤司令摆摆手止住他:“我来,我来。”他接过塑料袋。
  “还有啊,我等会儿还有点事要办,你替我看一下他。”姑娘顾自看起手机来。
  “你就不会说个“请”字吗?”汤司令也忍不住了。
  “请?什么请?”姑娘一脸茫然道,“我公司还有事呢,连假都没请,我请假去了。”她顾自走了。   老傅摇摇头:“你看看,像什么话,没一点家教。小海是眼睛瞎了,还是脑子糊涂了?她有什么好?除了年轻,哪点比得上慧娟?”
  “你小孙子……”汤司令欲言又止。
  “我这次住院就是因为他,慧娟一早打来电话说乐乐不来了,有别的事。我心里一急,就……”老傅闭上了眼睛,“小海离婚后,乐乐判给了慧娟,以后我见他一次都难了。可是,我这个病在身上,没有几次好见了。”老傅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老傅,别太悲观了,保重身体最要紧。”汤司令也叹了口气,他想大伟搬出去住之后,自己的生死就成了自己的事了。养儿养女一辈子,最后还得靠自己。
  胡阿姨小心翼翼地进来了。
  “胡阿姨!”汤司令与老傅两人惊喜道。汤司令手中的梨都掉地上了,正好滚到了胡阿姨脚前。两人捡梨时,头碰在了一起。
  老傅笑了……
  三人欢喜地聊了一会儿。胡阿姨后来噙着泪水走了。
  送走胡阿姨,汤司令有些郁郁寡欢地进了病房:“老傅,小海不能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我觉得她是最好的保姆了。”
  老傅点点头:“老汤,我得跟他打个电话。我都成这样了,他不敢不听我的。”
  汤司令想了想,劝慰他说:“我也是嘴上说说。算了,算了,刚才胡阿姨不是说了嘛,小海的脾气很硬,凡事说一不二的,他决定的事我们是推翻不了的。”
  “可是我终归是他老子。”
  “现在老子治不了儿子,都这样。”
  两人都沉默不语了。
  汤司令走的时候,老傅睡着了.眼角边一颗老年斑上挂着一颗泪珠。汤司令小心翼翼地关了窗,又关了门。刚走到电梯口,便传来了一阵哭声。他心里一紧。他望着电梯闪烁的灯,用不了几年,自己就到八十三了,自己也听不到别人的哭声了。
  老傅不在棉北里的日子,就像嚼过的甘蔗。汤司令总有些心神不宁,他似乎在等待电话,哪一天电话响起,老傅就没了。他时常在老傅家院门口站上一会儿,眺望一会儿,恹恹回家,坐着发呆。大伟也没来一个电话,就像彻底失踪了一样。他检查了电话机的线路,又紧了紧电话机的线插孔。一切正常。他拿起话筒,默念着大伟的手机号,手在号码键上颤抖着,最终他放弃了。他跟他说什么呢?
  大伟倒是回了一趟家。那天是个雨天,城市被彻底笼罩了,像平日里的雾霾一样。汤司令撑着伞从菜场回来,发现门开着。他将伞放在门边,然后看见闷头吸烟的大伟。他的裤腿跟他一样,全湿了。
  “你回来了?”汤司令说,“赶紧换一条裤子。”
  “不用了。”大伟将烟蒂扔地上,站起来说,“我是来拿东西的。”
  “什么东西?”汤司令一脸疑惑地放下手中的一袋茄子。
  “我妈的存折。”大伟想了想又说,
  “我缺钱用。我知道还存着一万多块钱,存折在哪?”
  “你……”汤司令强自按下怒气,“它不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都是我的。”大伟说完,顾自上楼去了。
  汤司令紧迫了几步,停下,按住胸口,长吁一口气,吼道:“那是留给你的救命钱!”这时候他才发现,小客厅里极为凌乱,茶几柜门开着,地上随便地扔着一些旧书报。
  不一会儿,楼上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大伟也大声吼道:“我现在就要救命。”
  汤司令喘着气,缓缓地矮下身子,收拾地上的旧书报。还有一些他当年的一叠叠荣誉证书。“先进工作者”、“生产标兵”之类的。
  这时,大伟的手机响了。他大声地对着手机吼道:“他娘的,要是再逼我,我跟你拼了,老子贱命一条,不值几个钱!”他停止了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呜呜地哭了起来。
  汤司令知道大伟又闯祸了。这些年来,他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不停地折腾,不停地闯祸。他尽量柔声地说:“你下来,出什么事了?”
  “不关你事!’,大伟有些愤怒。他用力地踢了一脚房门,并且吼道:“在哪,在哪,在哪?!”
  “存折不在家里。”汤司令平静地说,“你这样永远找不到。”
  大伟停止了寻找,慢腾腾地下楼来,死死瞪着他道:“在哪?”他的一张脸完全扭曲了。他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下脸,脸上便增加了一道黑色,滑稽且恐怖。
  “出了什么事?”汤司令依旧平静地说,眼前的这张脸仿佛是从陌生之地飘过来的。但是,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儿子,是他的亲骨肉。他眼前快速地掠过昔日光阴,从大伟呱呱坠地到蹒跚学步,从背着书包上学到教师办公室的罚站,从考试卷上的不及格到离开学校去做学徒工……
  大伟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点了一根烟,沉默不语。他用烟头去点桌上的豆腐乳瓶,将商标纸燃出了一个小黑洞。小黑洞在持续扩大。
  汤司令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几乎哀求地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欠了高利贷,他们逼我还钱。”大伟头也不抬地说,“他们说要是过了日子,先挑断脚筋。”
  “多少?”汤司令听到了自己的颤抖声,骨头都在咯吱咯吱作响,像是要脱离他的身体。
  “八万。”
  “八万?!你,你花在哪了?”汤司令头晕目眩,好在小方桌足够坚强,撑住了他的身体。
  大伟站了起来:“存折呢?”他走了过来。
  “你跟我说清楚,钱花哪儿去了?”汤司令激动地说,“八万啊,你一年工资才两万多,你……”
  “这你别管。存折呢?我现在只要存折。你如果不给我存折,我就只有将这房子抵给他们了。”大伟冷酷地说,“我说到做到。”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一辈子住出租房。这破地方,我不稀罕。”大伟将烟蒂扔地上,狠狠地碾了一脚。
  “你……”
  “在哪?快说!”大伟突然蹿到汤司令面前,像狼一样双手扼住了汤司令的喉咙。
  汤司令眼前一黑,心沉了下去。   “快说在哪?!”大伟像疯了一样,扼汤司令喉咙的双手肘部拼命摇晃着。汤司令像秋风中的枯枝败叶。
  汤司令的脸涨得通红,意识模糊了。我就要死了吗?一个声音在空中游荡。
  大伟突然松了手,用力地扯了自己的头发,吼道:“你不给我也行,我自己想办法去,实在没办法了,大不了去偷去抢。”他大步地走了。
  汤司令好不容易醒过神来。他吐出一口痰,追了出去。骑着电瓶车的大伟,在大雨中瞬间消失不见了。
  大雨下着。
  汤司令全身都淋透了,像个木头人死死地守望这条孤独的马路,好像等待那个人的回心转意。好久,他才擦了一把脸,他知道一大半都是泪水,不是雨水。
  一把伞慢慢地飘了过来。
  悄悄出现的胡阿姨什么话也不说地将汤司令拉进了房子,她利索地取了毛巾,给他擦脸。汤司令一动不动。
  胡阿姨叹了口气:
  “快上楼换衣服去。我烧点姜汤。”
  汤司令机械地走着。每走一步都踏在了梦境里一样。一地狼藉。他把房门关上,呆呆地望着地上、床上的衣服,被子,鞋子。它们好像都不是他的,而是哪个人随意丢着的。
  雨水在漏。他找放在门背后的白色痰盂,却发现痰盂被大伟踩瘪了,像巨大的鲤鱼嘴。他全身一震,一阵头晕眼花,紧接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那只红色的塑料痰盂接着雨,旁边还放着脸盆。胡阿姨一脸焦急地望着他。他把目光投向门背后的白色痰盂,恍若隔世。
  “房间这么漏,得趁早补。”眉头紧锁的胡阿姨看了一眼那条垂直的水线说,“这活我来干。”
  “不用了。随它去吧。”汤司令此时沮丧到了极点。
  “啊呀,楼下的姜汤快烧干了。你等着,我去拿。”胡阿姨急匆匆地下楼了。
  汤司令拾起白色痰盂,深情地望了一会儿。他努力想使它复原,双手用力扳着。无论他怎么努力,它再也无法回到以前了。他有些气喘吁吁。他将它重新放在门背后。下楼。
  姜汤放在桌上。
  胡阿姨女主人似的收拾整理着小客厅。她动作麻利,手里的抹布不放过任何角落,她回头看了一眼汤司令:“快喝吧,对了,我说你这房子也太脏了。”
  汤司令一声不吭地喝了姜汤,接着点了根烟。他缓缓地吸着,额头有点儿疼痛,他摸了摸,感觉有个小包。心里的痛却是真真切切的,他掩饰般地拉了拉衣领,遮住脖子。
  “我突然想起老傅不在家,这么大的雨,院子里的盆景会被大雨淋得不像样了,我就来看看。”胡阿姨解释般地说,“幸好盆景们都没事。”
  汤司令站了起来,神情木然。
  “姜汤好喝吗?”
  面无表情的汤司令点点头。
  胡阿姨感觉到了什么:“我,我先走了。你啊,晚上早点睡,把自己裹起来,闷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就全好了。”胡阿姨作势拍打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等待汤司令挽留。
  汤司令一言不发地望着小客厅。
  胡阿姨失望地走了。外面的大雨丝毫未停,令天色变得灰暗如墨。
  三天后,汤司令在门前铁丝上晾晒衣裤。阳光出奇地好,照在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汤司令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头晕时不时纠缠着他。
  一辆三轮车过来了。坐在车上的胡阿姨突然跳下了车,大声叫道:“汤司令,补漏的黄师傅来了。”
  汤司令愣住了。
  “黄师傅,就这家。”胡阿姨对骑三轮车的中年男人说,她带着黄师傅进去了。
  “哎……哎……”汤司令愣了愣,赶紧跟了进去。
  黄师傅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开始补漏。胡阿姨自告奋勇地爬了上去,给黄师傅打下手。汤司令倒成了局外人。
  午饭时间到了。黄师傅也补好漏了。胡阿姨利索地准备着午饭,菜是她一早带来的。汤司令递烟给黄师傅,两人在门前站着说了一会儿话。黄师傅说他几年前就认识了胡阿姨,她原来在建材市场做搬运工.拼了命地干。男人们都服她。汤司令不停地点头。黄师傅后来说:“汤师傅,我听胡阿姨说,你们是远房亲戚?这房子啊,也实在太旧了,刚才我站在房顶,心里直打颤。”
  “是啊,是啊。”汤司令含糊地说。
  “你就一个人住?”黄师傅说,“这房子怎么还不拆迁?这周围一带就剩这一块了。”
  汤司令点点头说:“黄师傅,多少钱?”
  “你就付点材料费吧,你是胡阿姨亲戚,大家朋友一场,工钱就算了。”黄师傅笑着说,“胡阿姨对这房子比你还热心。”
  这时,系着围裙的胡阿姨出来了:“吃饭了,吃饭了。”
  午饭后,黄师傅便骑着三轮车走了。
  汤司令去了房间,发现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他突然发现门背后的白色痰盂不见了。他着急地找遍了房间,又找了大伟的房间。他下楼问正在收拾桌子的胡阿姨:“你看见我房间里的痰盂了吗?白色的那只。”
  “那只旧的我扔了。”胡阿姨说,“样子怪难看的。”
  “扔哪了?”汤司令着急地问。
  “我,我让黄师傅顺便放三轮车上带走,扔掉。咦,你,你……”胡阿姨感到不对劲了。
  “这是我的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汤司令暴跳如雷,“你算哪根葱?!”
  “一只破的旧痰盂,你,你不是有新的了?”胡阿姨被吓了一跳。
  “我去追回来!”汤司令说着,就跑了出去,骑上车便走了。
  胡阿姨呆呆地站着,神情越来越黯然……
  那一天,汤司令去医院探望老傅。
  老傅的病情好转了。穿着病号服的他跟汤司令在医院的花园里走着,步伐轻快。他告诉汤司令,再过三天,胡阿姨要来了。他笑着说:“她要来,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
  汤司令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老傅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汤司令说:“老汤,你有心事?”   汤司令抹了一把脸:“没什么心事?”
  老傅哈哈一笑:“你我这么多年的老同事老邻居了,你是瞒不住我的。”
  汤司令也笑了:“老傅,真没什么事。”
  “让我猜猜,是不是大伟又出什么事了?大伟这孩子心不坏,就是不够成熟。”老傅扬了扬臂。
  汤司令沉默不语。
  “你不说就算了,我命令不了你。”老傅笑着说,“允许每个人藏着一点小秘密。”
  “老傅,你说这当爹的跟当儿子就像一对陌生人,更像一对仇人,这是什么原因?”汤司令一脸认真。
  “正常现象。”老傅笑着说,“我跟小海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我,他以前总跟我说人家都说拼爹拼爹,我拼个屁啊。他不就怨我是个没用的人吗?”他叹了口气又道:“老汤,人活一世,不就活张脸吗?现在他倒是发了,可生活却乱了。好好的生活现在又变得支离破碎,我那小孙子啊,梦里我都想着他。”他擦了一把泪。
  汤司令扶住他:“算了,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是啊。管不了了。对了,老汤,老楼说他去加拿大之前,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我们老的先聚一次,开个.开个联谊会。”
  “好吧。”汤司令虽然对老楼感觉不是太好,但老傅这么热心,他也不忍心给他浇冷水。
  “大伟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傅突然话锋一转说,“老汤你就别瞒我了。”
  “好吧……”汤司令有所保留地将那天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说。老傅的神情有些沉重,一直不吭声。回到病房,老傅躺下后,给小海打了个电话,说要四万块钱。小海干脆地答应了。
  汤司令望着老傅放下电话,不安地说:“老傅,这笔钱我可得过一阵子才能还啊,你知道我的底,这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没多少钱,大伟他又是自己赚自己用……”
  “四万块钱对小海来说不算什么。”老傅想了想说,“你赶紧把大伟的事给办了吧,省得他又生出什么事来,我听说高利贷那可是要人命的。”
  汤司令点点头。
  回到棉北里,汤司令心里稍稍轻松了些。他开了窗,又敞开门。他上楼,小心翼翼地站在凳子上凝视那个漏洞,发现情况有所好转,看来黄师傅的补漏技术不错。他刚想下凳子,可是人却摇晃起来,好像地震似的。“我的娘啊”,他连人带凳倒了下来。幸运的是,在摔倒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床单,枕头神奇地滚落在他身下,垫了他的身体。起来后,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想自己要是这么摔死了,一个星期都不会有人知道。他想起了前年棉北里的那个老高,死在床上将近一个月才被人发现,全身都腐烂了,蛆满地爬。
  他点了根烟,下了楼,坐在沙发上沉思。他特别想念大伟,他心里原谅了大伟。以前,父子俩虽然也吵吵闹闹,但是大伟每天晚上总会躺在他的隔壁,有时候晚上还过来敲门,向他讨烟吸。父子俩默默无语地吸着烟,倾听城市的夜晚。
  汤司令颤抖地拨打大伟的电话,却联系不上。他心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他接连拨打了好几次电话,全是忙音。他无力地放下话筒,心想大伟是不是被放高利贷的那些人给挑了脚筋。他眼前不时地晃过大伟惨叫的画面。
  大伟果真出事了。
  汤司令接到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是在晚上十点。他刚关了电视,准备睡觉。他想了一晚,什么头绪也没有。不料电话响了,对方说让他去一趟派出所。他利索地披衣下床,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取了一个信封。棉北里的夜晚很安静。他心急火燎地骑着自行车.一路上他心里只想着。大伟怎么样了。
  到了派出所,一个民警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大伟做了贼,深更半夜撬开了一家烟酒店,拿了几条烟几瓶酒。
  汤司令心里一阵痛。咬着牙坚持着签了字.然后去看大伟。
  长发凌乱的大伟垂头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双手。
  汤司令进去后,一言不发。
  “汤大伟,抬起头来。”民警说道。
  汤司令看了儿子一眼,闭上了眼睛。他扶着墙有一会儿后说:“民警同志,还有什么事吗?”
  “你可以走了。”民警说道,“虽然他盗窃的烟酒不多,但都是名烟名酒,折算一下,价值不小,差不多上了一般刑事案件的标准了。”
  “同志,能不能饶了他这一次?”汤司令轻声说,“他以前可没有犯过罪。”
  “不管是谁,犯了罪就得受到制裁。”民警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道,“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汤司令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往民警裤兜里塞。
  民警着急地说:“哎,你干什么,干什么啊。这里可全是监控,你这不是明摆着害我吗?”
  汤司令一抬头,发现真有一个摄像头,正对着他呢。他手一缩,信封掉地上了。
  “同志,请回吧。”民警开了门说道,“你这是知法犯法。”
  汤司令将信封攥在手里,苦苦哀求:“民警同志,求求你了,饶了他这一回吧。”
  “老同志,你这当爹的以前不好好教育,现在来求情,晚了。回去吧,回去吧。”民警脸有不悦。
  汤司令“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
  “同志,求求你,饶了他这一回吧。”
  “哎,哎,哎,你起来,你起来。”民警过来扯住了汤司令,但汤司令坚持跪着不肯起来。他急了,大声叫道:“快来几个人。”
  几个民警合力将跪着的汤司令拉了起来。他痛哭流涕道:“我对不起孩子他娘啊……”
  夜风凉。
  路灯下,汤司令的自行车孤零零的。他站在自行车旁,望着派出所的大门,他双腿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棉北里的路上落着几片树叶。在暗淡的路灯下沙沙作响。秋天来了。汤司令推着自行车,他的影子在地上变得模糊。他望见了自己的房子,黑乎乎的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在房子门口,他将自行车停好,就地坐了下来,吸烟。他的泪水早就干了。   棉北里在沉睡。一直在沉睡。
  汤司令在房前坐了一晚上。他想了一晚上。所有的消逝岁月都像一阵阵风似的,从他眼前掠过……天慢慢地亮了,棉北里活了起来,那些倒痰孟的老太太们三三两两,排着队朝着倒粪口的方向走去。她们照旧说着,笑着,好像这是普通而平常的一天。
  汤司令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酸麻得像两根木头。他苦笑地拍打着双腿,仿佛拍打着两截古老的木头。远处的老太太们转身,齐齐地看着他。他埋头走进了房子。他躺了下来。大伟的房间变得陌生了。只是,床上的这股味道他还熟悉。他起来,将窗打开。从这儿望出去,最大的景观便是那些梧桐树,它们的枝叶在空中肆意舒展,将前方遮蔽得严严实实。
  一周后,汤司令再次去了派出所。民警还是上次的那个民警,他很客气,用一次性纸杯泡了茶:“汤大伟昨天放了。”
  “放了?”汤司令吃了一惊地站了起来,不小心碰翻了纸杯。
  民警安慰他坐下后,想了想说:“你儿子的情况啊我们后来都了解了,他的确是初犯,认罪态度也好,最关键的是他举报了有人非法放高利贷,算是立了功,所里报局里批了,从轻处理,给他一次机会。”“谢谢,谢谢。”汤司令激动地说,他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
  民警一直把汤司令送到派出所门口,再三叮嘱他道:“多给他点家庭温暖,年轻人不能太颓废了……”汤司令一回到家,就拨打大伟的电话。大伟的手机停机了。他的欢喜再次掉人冰窟。他又有了新的担心,担心那些放高利贷的人寻仇。他着急地踱着步,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当前最要紧的是赶紧把欠的高利贷给还了,这样,大伟才会彻底安全。
  汤司令变得忙碌起来了。他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里逛,打听消息。他知道大伟就躲在某个出租房里,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6
  聚会的日子到了。
  地方是老楼安排的,市心路上的忆江南茶楼,门口架着一把大茶壶。汤司令到了之后才发现玛丽歌厅就在旁边。玛丽歌厅关门了。边上贴着告示,说是暂时歇业。他不知道大伟是不是仍在这儿上班,这阵子一直没有联系上他,彻底失踪了一样。
  老傅走了过来:“老汤,我们上去吧。”
  汤司令点点头,跟随着老傅走进了忆江南茶楼。在电梯里,老傅皱着眉说:
  “我打了老楼电话,他没接。”
  “也许在路上。”汤司令说,
  “这地方是他定的,他肯定会来的。”
  大厅被他们包场了。汤司令与老傅坐下喝了几口茶,一群曾经的同事陆续来了,花白头发,一脸沧桑。一共来了二十八个人。大家坐下来喝茶,嗑瓜子,聊天。
  汤司令去门口张望了一会儿,依旧没发现老楼的身影,他跟迎上来的老傅说:“老楼不会忘了时间吧?年纪大了,有时候容易健忘。”
  老傅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可能,老楼做事一向有板有眼,不会出纰漏的。”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汤司令轻声说,“我总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老傅紧张起来了,手习惯性地按胸口上。
  汤司令看了看老傅的手说:“你别急,千万别急,我瞎猜的,我们坐着慢慢等吧。”
  众人早就说开了,纷纷回忆当年的情景。他们挥舞着手臂,仿佛这儿是当年的车间。汤司令默默无语地坐着,吸烟。他的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了。老傅站了起来:“我提议,请汤司令说几句。”
  大家纷纷鼓掌。
  “我说不好,说不好。”汤司令双手作揖。
  “老汤你就别客气了,说几句嘛,就跟当年车间开会一样。”老傅笑着说,“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
  汤司令不好推托了,便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好吧。同志们,这么多年了,我们是头一次聚会,不容易。本来我们还计划让子女们也参加,可是最后我跟老傅商量,觉得不太妥当。老楼也不赞成,他说这一次聚会是我们的聚会,七十岁以上的老头们的聚会。二棉厂早些年转制了,但厂房还在,地还在,毛主席挥手雕像还在,我们还生活在老厂区,棉北里至今都没有拆迁……”
  “我们厂以前多大啊。”有人感慨道,“从市心路到工人路,连成一大片呢,现在全被分掉了。”
  汤司令心里一酸,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
  老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打圆场地说:“我也说几句,当年我们在同一个车间,同甘共苦,可一眨眼我们都老了,岁月不饶人啊,我们不得不认命,这次主要是聚聚,说说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脖子以下全埋在黄土里了。现在除了回忆,什么都不剩下了。”一人说道。
  众人都沉默无语。
  聚会最后以怀旧式的忧伤结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愿提及子女们。老傅虽然也有一些诱导,他们却都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们用最大的热情回忆当年的故事。一直到众人一一散了,也没有见到老楼的身影。
  老傅叹了口气说:“老汤,你的预感是对的,老楼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服务员走过来告诉汤司令和老傅,说账早就有人结掉了。
  汤司令望了一眼老傅说:“肯定是老楼。他就是爱面子,不想在众人面前出现。我们等着,他一定会出现的。”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
  老楼终于出现了,他的头发全白了,背也佝了,憔悴得很。他流着泪说:“今天是法院审判我儿子的日子。”
  三人无语地坐着,仿佛茶楼里的三座雕像。
  老傅的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后,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汤司令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扶住他道:“老傅,怎么了?坐下,快坐下。”
  老傅的两行老泪纵横而下。他全身都在发抖,一阵接一阵,他用一个手指指着茶楼的门,抖动着,身体突然一下就软了。
  汤司令与老楼手忙脚乱将老傅送到了医院,那一刻,汤司令觉得老傅不行了。事实证明,送进急诊室没一会儿,戴着口罩的医生就出来了,他摇了摇头。   走廊上的汤司令流着泪。
  流着泪的老楼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喃喃自语:“这是命啊,这是命啊……”
  一周后,小海独自坐在老傅家的院子里。他神情落寞,就跟以前的老傅一样。
  汤司令坐在房子里,犹豫该不该走过去安慰小海。这时,传来小海的号啕声,撕心裂肺般。他霍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让小海尽情地哭一场吧。他重新坐了下来,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小海来敲门的时候,汤司令赶紧擦干泪水,开了门。
  “老汤伯。我爸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棉北里了。”小海红肿的双眼显得他像个陌生人。
  “小海,你,你要保重自己。”汤司令想了好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看着离去的小海比大伟还脆弱。大伟一直没有消息,他过得好吗?如果有一天自己跟老傅一样走了,他会不会像现在的小海一样呢?他闭上眼睛冥想了一会儿。他望着自己的房子,一切都在散发岁月的陈旧味道。他站在镜框前,凝视着那个曾经的自己,还有老伴和大伟。他们的黑白全家福中大伟脸上还洋溢着快乐。他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好久不见的胡阿姨站在门前。
  他开了门,胡阿姨并没有进来,而是递给他一个盒子。他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
  胡阿姨说:“你自己保重。”她转身走了。
  汤司令进屋后将盒子放在桌上,猜测里面是什么。他猜不出来。用小剪刀剪掉了绑着盒子的红绳子,开了盒发现是一个白色痰盂,跟以前的那个有点像,以前的是搪瓷,现在的却是塑料。他端着这个白色痰盂,突然感到尿急。他对着白色痰盂撒了尿。他很舒服。
  老傅的院门关上了。从此,这儿成了禁区。第六司空房子了。他喃喃自语:“快了,快了,快轮到我了。”他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抗拒,就是不能让自己的房子成为空房子。他想起了大伟。他跟小海不一样,他会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待拆迁的那一天到来。
  找到大伟的租房地纯粹是一种偶然。那天傍晚,历司令在工人路上看到骑着电瓶车的小方,她像换了个人似的。那是大伟的电瓶车,他认得。他便骑车悄哨地跟着小方。一直到了这个城中村村口.小方消失了。他设想了很多种与大伟见面情景。他担心大伟见了他扭头就走,从此彻底消失。他现在越来越害怕大甫了,大伟的心太硬了,像铁。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见面好。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在对面的一家小店里等大伟。小店老板有些吃惊地打量他一眼,不吭声了。
  百无聊赖的汤司令跟小店老板说了很多关于以前佝事,他的嗓子渴得冒烟了。他不舍得买瓶水。小店老板像是看透了他,一直板着脸,后来顾自看手机了。
  出乎意料的是,大伟不是从租房里出来的,而是叭这条路上来的。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大步流星走着,脸上挂着笑,一副精神十足的样子。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汤大伟,不是那个提心吊胆的汤大甫。他眼瞅着大伟进去了。不一会儿,小方骑着电动车也来了。小方也推车进去了。
  汤司令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他望了一眼低头吾手机的小店老板,将鸭舌帽往柜上一拍:“老板,来一瓶矿泉水。”
  几个小炒和一瓶酒放在桌上。汤司令心满意足地辞下围裙,拧开酒瓶,倒了酒。他端着小酒杯自言白吾:“大伟,这一杯敬你,祝你步步高升,当上总经哩。”他心满意足地喝了一杯。第二杯酒满上了,他举了起来,想了想说:“大伟,祝你健康平安,也愿我活过八十三。”他又一饮而尽。第三杯酒满上了,他端着酉杯心想说点什么,可是,他好像没有好说的了。他洗豫着,竭力想着,好久才说:“老傅,祝你在天堂陕乐。”
  这个晚上,汤司令睡得特别踏实。睡之前,他像个勤劳的工蜂似的,将大伟的房子打扫了一遍。他寻思着,用不了多久,大伟跟小方就会住进家来,择个日子,大伟和小方领了结婚证,给他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他一想到这美事,就情不自禁地笑了。
  早晨。一地的梧桐树叶让棉北里显得更加清晰与真实,仿佛是一幅油画。汤司令一边扫地,一边望着棉北里。他突然发现新挂了几条横幅,他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横幅在风中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内容是街道办事处宣传争创全国文明城市的。他有一点小失望,心想这要是拆迁宣传该多好啊!他将树叶拢在一起,装进蛇皮袋,拎着去了棉北里门口旁的垃圾房。他顺便去了一趟菜场。
  午饭有些简单。汤司令炒了一盘花生米和一个青茭肉片、煎了两个蛋。他拧开酒盖,刚倒了酒,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进来的大伟在桌边坐下,随手捞了块煎蛋,送进嘴里,咽了下去。他又把汤司令的那杯酒喝了。
  “你怎么……”汤司令心里的不安像蛇一样扭了上来。
  “我没处可去了。”大伟把酒杯重重一放:“这么大的城市,我却无家可归。”
  “又发生什么事了?”汤司令急切地问,“是不是跟小方吵架了?”
  “你跟踪我?!”大伟霍地站了起来。
  “我……不……”汤司令支吾着。他不知如何跟大伟解释。
  “我要去上海。”大伟冷冷地说,“我妈的存折呢?给我。”
  绝望的汤司令愣住了,大伟还是之前的那个大伟,他丝毫没变。他就是讨债鬼。他的心碎了。这会儿,他恨不得就跟老傅一样闭上眼睛,一了百了。
  “给我!”大伟逼近一步道,“现在就给我!”
  汤司令看了他一眼,默默无语地走到老伴的遗像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从遗像背后取下了存折,递给了大伟。
  大伟接过存折就走,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大声道:“密码多少?”
  “你的生日!”汤司令用尽力气说出这句话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紧紧地靠着墙,喘着气。
  “不少嘛。”大伟看了一眼存折后,喜出望外。
  “有四万是向你老傅伯借的。”汤司令无力地说,“为了让你还高利贷。”
  “你放心,四万我会还给傅小海的。我听说老头子死了。”大伟把存折放进口袋,“我只要我妈的钱。”   “你跟小方怎么了?”汤司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没几年好活了,我活不过八十三的。”
  “八十三?你有病啊。”大伟笑着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明天。”大伟大步流星地走了。
  门敞开着。汤司令捂着肚子慢慢地瘫软在地,心比地还冰凉。
  7
  棉北里的马路上落满了梧桐树叶,扫地的老太太们也越来越少了。她们早早就开始储存体力,准备过冬了。汤司令病了。脸色腊黄的他端着痰盂排着队,心若死灰。老太太们好像也安静了,她们的声音越来越轻,在风中稍纵即逝。
  那一天,汤司令在熙熙攘攘的菜场遇见了胡阿姨。郁郁寡欢的她手里拎着蔬菜。他们对视了一下,目光便躲开了,两人便融人人流了。
  在菜场门口,汤司令再次与胡阿姨相遇。准确地说,是胡阿姨在等他。起风了,她捋了一下前额的头发说:“你也买菜?”
  “嗯。”汤司令应着,点了下头。
  两人沉默不语。菜场门口卖红烧猪大肠的笑嘻嘻地望着他们。汤司令也朝他笑了一下,他依稀记得他曾经也是二棉厂的职工子弟。
  “要不要来点?”卖猪大肠的热情招呼说。
  “不用了。”汤司令摇摇头。
  胡阿姨望了他一眼:“还好吧?”
  汤司令点点头。
  “我现住在商业广场这边,与棉北里一路之隔。”胡阿姨说,“3号楼18层。”她说完便走了。
  汤司令痴痴地望着,觉得胡阿姨那紫红色的风衣就像一只风筝一样。越飘越高……
  “喂,老伯,来点猪大肠吧,味道不错的。”
  “哦,好的,好的。”汤司令走了过去。那天,他破天荒地买了足足两斤猪大肠。晚上,他躺着想胡阿姨为什么把地址告诉他?他总觉得胡阿姨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穿衣打扮和说话语气都变了一个人。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像身上长满了疥疮。
  半个月后,胡阿姨再次上门来了。端着痰盂的汤司令正在排队,他红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我有点事。”胡阿姨想了想又对老太太们说,“各位老姐姐,开个后门,让他先倒,我找他说点事。”
  老太太们都宽容地笑了,她们对外来人总是抱有善意。看来胡阿姨在棉北里的人缘也真的不错。
  汤司令跟着胡阿姨走着,心怦怦跳。他回头望了一眼老太太们,她们白发苍苍的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门前,胡阿姨停下脚步说:“给我吧。”
  “不,不用。”汤司令赶紧把白色痰盂放下,手在身上擦了擦说,“屋里坐吧。”
  “先洗把手。”胡阿姨皱了皱眉道,“老汤,卫生还是要讲的,以后可不许倒在墙角了。”
  “好好好。”汤司令边说,边点头。他洗了手。
  进屋后,两人坐了下来。
  汤司令局促不安,仿佛这儿是别人的家。胡阿姨倒显得落落大方,她望着汤司令说:“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说,说吧,只要我帮得上。”汤司令霍地立了起来。
  “坐下,坐下。”胡阿姨笑了,“你这么紧张干吗,我是吃人的老虎啊?”
  “这,这……”汤司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现在的东家想找个人看房子。”胡阿姨平静地说,“每月一千八,吃住都在房子里,平时也没什么事,就是搞搞卫生。”
  “搞卫生?这……”汤司令有些意外地说,“人住在他的房子里?”
  胡阿姨点点头:“东家说了,房子老不住人,就旧得快,那个房子也是他的第一套房子,发家的房子,他不差几个钱,也不肯出租,他要找一个牢靠的人看管。我想了想。就想到了你……”
  汤司令沉默不语。他没想到天上真的掉馅饼了,他心里还有一丝疑惑,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好事?房子空着就空着呗,这城里,空着的房子多的是,也没有听说有这等好事。
  胡阿姨望了一眼那只白色痰盂说:“你快拿主意吧。我觉得是个好事儿。”
  汤司令踱了几步说:“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胡阿姨瞪大眼,神情瞬间黯然。
  “我,我不想离开棉北里。”汤司令低下头说,“我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胡阿姨好久才说:“好吧。”她看上去有些伤感。走到门口时,她转身说:“我问过我东家了,他说棉北里近期没有拆迁计划。”
  汤司令点点头:“活着一天是一天。”
  “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自己?”胡阿姨突然说道,“我东家说,外国人七十岁才刚刚开始自己的生活,那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怎么改变?”汤司令叹了口气,“我没有这个能力,这是命。”
  “那好吧。”胡阿姨开了门,到了门口,她转头又说:“老傅家院子里的几株月季花,就交给你了,你方便的时候浇浇水。钥匙就在门底下。老傅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他要是去世了,这房子就空了,托你照看房子和院子里的盆景。”
  “我……”汤司令一脸吃惊。
  胡阿姨点点头说:“老傅说,你虽然有些小心眼,却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她擦了一把泪水,快步走了。
  汤司令知道从此以后,胡阿姨不会在棉北里出现了。
  老傅的院子里积满了树叶,月季花的叶子也落了,光秃秃的。汤司令望着它们,就像望着今后自己的生活似的。
  寒风呼啸的夜晚。喝了点酒的汤司令在棉北里慢腾腾地走着,一排排房子在夜晚静默无语。走到家门口时,发现有个人在徘徊。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大伟转过身来,望着他。他激动地望着大伟。
  开了门,打亮了灯。两人坐了下来。
  一脸疲惫的大伟垂头看着自己的皮鞋。
  汤司令解释地说:“我喝,喝了点酒。”
  “我想回来住。”大伟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
  “好,好啊。”汤司令激动地说,“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家,我,我一直等着你。”
  大伟站了起来,打量着房子。他的目光流淌着忧伤。他慢慢地走到门口,摸着门把说:“我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哪都不去了。”
  “好,好。”汤司令也站了起来。现在的大伟才是他的儿子。大伟终于尘埃落定了,他重新成了棉北里的人。
  “我想走一走。”大伟说完,慢腾腾地走了。
  汤司令愣了一下,又坐了下来。他心里的一个疑问突突地冒了上来:大伟怎么了?他喜欢现在的大伟,可又担心现在的大伟。他怎么一句也没有提到小方?他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
  站在路中央的汤司令被月光笼罩了。影子寂寞地摊在地上。往左走,是棉北里的深处:往右走,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胸腔里似有东西在跳跃。他突然张开嘴,异常大声地唱起了《沙家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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