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水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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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九点的立水桥地铁站一片喧嚣。
  往南,大河上架着大桥,日头正高;桥上车来车往,每辆车都镀着金边。
  往北,一片新的住宅区正在建设中,建筑工地的哐叽哐叽声,隔着几公里,仍能穿透耳膜。
  往西,菜市场、小旅馆、居民区,人们从其中的一处进入另一处,聚拢,分流,再聚拢。
  往东,一排商场、银行、餐厅,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地开门、开工;各式喇叭高高低低,播放着各种音乐、促销打折信息、叫卖吆喝。
  鲁小力和未婚妻曾文文,出地铁站,打南边的桥头出发,向北进军。走几步,鲁小力就撸一撸灰色摄影包,让它离腰部近些、再近些;他不放心,环顾左右,催曾文文快点儿,跟他跟紧点儿。曾文文建议坐一站公交车去银行,被鲁小力否定,他怕人多不安全,地铁已经透支了他的小心脏。他站在桥边,挥挥手,一辆出租车会意地停下。只一脚油门,司机就把他俩送到了目的地。
  “啊哈!小力!哎呀,文文!好久不见!”鲁小力先钻出出租车,曾文文半个身子刚探出来,白白胖胖、戴细框眼镜的同学孙鹏就忽然出现在出租车前。
  他们三个人起码两年没见了,两年前的这个季节,拍完学位照,同学们就各过各的了。鲁小力和曾文文当时忙着把学校的东西往曾文文单位宿舍拉,搬家时间和散伙饭冲突,他们从此自绝于集体。此刻,他区遇故知,孙鹏激动得直拍鲁小力的肩,拍得心事重重的鲁小力差点儿坐到地上去。
  “天啊!”孙鹏大惊,“这才多久,小力就虚成这样?”他狐疑又暧昧地看向曾文文,这是属于同学之间的亲昵。
  “他今天有大事。”曾文文忙为男朋友遮掩,鲁小力正调整微颤的身姿,扶扶肩上的包带。
  “你们今天结婚?”孙鹏开玩笑道。
  “今天买房。”
  曾文文四个字刚吐完,鲁小力就一个反手精准地捂住她的嘴,他拉着曾文文,向一头雾水的孙鹏告别:“绿灯了,我们先去忙,回头见!”
  过马路去对面的银行,曾文文埋怨鲁小力神经过敏,鲁小力埋怨曾文文话太多,他时刻绷紧的面部肌肉,这会儿硬得像刀。
  直到上了银行二楼,进了贵宾招待室,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对着面前玻璃柜台上方闪烁的电子屏弹出的各种理财产品信息的红字,鲁小力才放松点儿。曾文文去墙角饮水机处倒了两杯水,一路端回来,发现鲁小力又把破摄影包紧了紧,搁在他的腿上,贴紧他的肚皮,随呼吸起伏。
  不怪鲁小力太小心。他和曾文文一样,出身三线城市的普通家庭。父母都在企业工作,供孩子读完书还没缓缓就要再拿出一笔钱凑首付,帮他们在北京安家。
  鲁小力的摄影包里一共装了四十三万,两家父母的血汗都在里面。家人陆陆续续汇了一周,款齐后,鲁小力就没安生过,他将一沓沓人民币五个一组拿皮筋勒着,整整齐齐摞在包里。睡觉,头枕的是它;出了门,觉得谁都在看他;被孙鹏拍打时,险些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上都是钱?”
  半小时后,卖房的人才来,名字过目不忘,姓郝,单名一个仁,连起来就是“好人”的谐音。郝仁一看就是北京人。满口京片子,一头自来卷,穿着条纹短袖衬衫,西装短裤。他左手捧着一个大纸袋,右手缠着纱布,食指套着汽车钥匙环,大剌剌地坐下。他两腿分开呈120度,冲鲁小力点点头,又冲曾文文客套地一笑。
  少顷,中介也来了,女,烫着钢丝般强硬的波浪卷,雀斑楞楞地生在白皙的长脸上,像瓜子撒在横剖的西瓜肉上。她喊着抱歉,说公交车太挤,到立水桥,她差点儿没下来,“都是七老八十的,我还没下,他们就已经扑上来了。”说着,掏出纸巾擦着汗。曾文文爱聊天,插话道:“是的,附近很多老人,这时候买完菜了,孙子也送上学了,正是坐两站车去公园遛弯的时候。”
  拿号,等号,柜台交易,签字画押。
  手续都完了,郝仁把一直拿著的纸袋递给雀斑小姐,瞅那沉甸甸的样儿,肯定好几万。曾文文不禁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摇摇头,咋人家拿着钱就像去买菜似的随意,你就这么紧张兮兮呢?
  鲁小力的面色这时已逐渐恢复正常,说话的语速明显加快,思路也变清晰了。他和郝仁约腾房、搬家的时间,和中介约三方去建委过户的时间,又问房产证下来还需要多久,要办多少手续……
  全部交代清楚后,四人拾阶而下。鲁小力和中介在前,郝仁和曾文文在后。曾文文好奇地问:“为何卖房子这么大的事儿,郝太太没有出现?”郝仁的回答是:“哈,我们一直AA制,再说,这是我婚前财产,她掺和什么?想掺和,也得在啊。她现在在美国,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就去找她了。”
  路西的人都在往路东奔,红灯亮,斑马线上还都是人,路南和路北的汽车动弹不得,喇叭嘀嘀嘀奏成交响乐。到饭点了。兵分三路,中介直奔公交车站,郝仁假装客套地问要不要捎他们一程,但他往海淀方向去。
  鲁小力婉拒了,他兴冲冲地一揽曾文文的腰,意气风发地摇晃着空荡荡的摄影包,说:“走,我们去大吃一顿!”
  一周后过户,两周后搬家。
  曾文文在出版社工作,坐班;鲁小力是记者,时间相对自由,程序上的事儿,只能指望他。过户那天,鲁小力和曾文文一个点儿出发,曾文文都看完八十页稿子了,还是文言文的,鲁小力才抵达昌平;曾文文都接待完三拨作者了,鲁小力才办完手续。等原路返回到即将搬离的位于丰台的小家,曾文文已经下班两个多小时,鲁小力才推门进来,瘫在床上,和衣而卧。不多会儿,发出鼾声。
  “嘿嘿,新房能看得见星星。”
  半夜,曾文文被鲁小力推醒,睡眼蒙眬中,她看见鲁小力坐在一边,啃着指甲,满怀殷切,笑眯眯地等她回应。   她配合地在空中摇摇手,作演唱会迷妹状、喝彩状。


  曾文文之所以选择鲁小力,对外宣称是才华。
  两人相识在某大历史学院,然而他们的兴趣都是文字。那时,曾文文已在网站连载小说,有自己的粉丝群。一次,曾文文顺着同学孙鹏的博客点开其他人的,看了一圈,觉得鲁小力写得最好,从此,一见倾心。
  但决定才女选择的,绝不会是才华——那些她都有,真实原因是鲁小力省心。
  用一辆自行车说明问题——
  研一,鲁小力买了辆自行车,曾文文陪他去的,在北大南门,四十元钱搞定。研二,鲁小力在学校BBS(论坛)上发帖,要卖这辆自行车,曾文文看着他对前来看货的买家小师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辆车陪我走过了北京的大街小巷,是一辆有故事的自行车;虽然是二手车,但车垫是新换的,锁也是,六十元还不够垫子钱;不知有多少人想买这辆车,可看来看去只有你最靠谱,我才能放心把‘小红’托付你……”
  红是自行车车架的颜色,“小红”是自行车的昵称,在买家眼里,这位大男孩儿爱心满满。只有曾文文知道,“小红”是鲁小力现取的。总之,“小红”被赋予情怀、信任、实用等多种属性,令买家小师妹心甘情愿掏出六十元。
  那时,在恋爱这件事上,曾文文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但眼看着鲁小力将自行车用了一年,还挣了二十元,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要嫁给他。
  六十元,只够他俩在学校门口撸一顿串儿。回寝室的路上,见四下无人,曾文文带着烧烤味儿强吻了鲁小力,顺势表了白。
  “你为了二十元钱,就决定嫁给他?”一次办公室闲聊,同事敏敏听见,深表惊讶。
  “不是为了二十元,而是二十元让我觉得他比一般人社会化程度高,能把生活安排妥当。跟着他,我这辈子都不用操心。”
  曾文文对自己很了解,人间烟火中她只想做甩手掌柜,那就要找个人配合她、成全她;穿过烟火,还有一百个梦等她实现呢。
  事实证明,鲁小力也确实让人省心。
  拿买房子来说吧,曾文文搬家那天,才第一次进到新房。之前,看房、比较、选择,到最终确定,全是鲁小力一人负责。这期间,曾文文出过的仅有的力就是给远在家乡的父母打电话报告喜讯:要结婚了,要买房了,赶紧汇钱过来。要不是四十三万责任太大,鲁小力不敢一力承担,付款那天,曾文文也不用出席。
  信任的结果令人满意,卖房的郝仁要去美国,急于处理位于立水桥北的房产,将近两百平方米低于市价二十万出售给他们。过户那天,鲁小力在建委办完手续后,长长吁了口气,郝仁也配合地作松气状。
  信任的结果令人雀跃,进新房后,曾文文放下绑着红布条的扫帚(按鲁小力老家的规矩,这是乔迁时女主人的必备),就真的甩手掌柜般只负责去看星星。
  她顺着枫木色楼梯上上下下,摸摸高脚凳,摸摸粗布沙发。她在复式一层靠窗的小茶几边坐了一会儿,看楼下的小花园,感觉踩在脚下;看天,揣测这里是不是观测星星的最佳方位。她又去复式二层“侦探”了一番衣帽间,用“侦探”,因为光线暗,不开灯,房间显得深不可测;衣帽间旁的卧室三角顶,是实顶,她眼里燃烧着火炬,对鲁小力说:“我们做个阁楼吧,再开一扇窗,看星星绝好。”
  鲁小力给她一记白眼,拉她去阳台,他大手一挥,画下一个圆,说:“俩阳台,一边封起来做玻璃房;一边敞着,吹风。都能看星星!”
  第一夜,曾文文靠着鲁小力的肩膀,坐在客厅地上,把灯熄了,就着星光聊天。
  五环外,能听见狗吠,比城里安静。
  曾文文由衷地说:“我真是个幸运儿,背井离乡,北漂那些遭遇一点儿没挨。”
  鲁小力嘲笑:“你这叫什么北漂,户口、工作、房子、老公,哪样漂了?你也确实幸运,最大的幸运是,一出校门就和我在一起。你看那个谁,还有那个谁,哪件事,不全靠自己?”
  曾文文把头在鲁小力怀里蹭了几下,像小猫小狗对主人那样,表示肯定和感激。
  “这就算在北京扎下根,有自己的家了。”鲁小力像大哥罩小弟似的拍拍曾文文,点上一根烟。
  烟头一點红成了房间唯一的光点。家具、墙、地板带着旧主人的气息,在光点的提点下,聚焦他们年轻、充满希望的脸。


  半年后。
  北京国际展览馆。
  图书订货会如火如荼进行中,曾文文穿着灰西服、灰短裙,脖子上挂着出入证,在2号馆馆配区忙碌。
  电话在她短裙的浅口袋中振动,摁了还振,持续十五分钟仍在振。振动中,曾文文正举着一本金色皮面的《敦煌遗书》,向江苏省图书馆工作人员作解说。等他们停止提问,点头,拿着机器扫完码,走向下一家出版社的下一排铝制书架,曾文文才掏出手机。
  十八个未接来电。
  “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回家一趟?”
  “怎么了?”她听出话筒那边鲁小力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刚接到法院电话,说有张传票要我领。”鲁小力说话越慢表情越严肃,此刻,他的黑脸就好像浮现在曾文文面前。
  “你也信?”曾文文扑哧一笑,“赵志安还记得吧?我们同事,小矮个儿,嘴角有颗痣,爱练赵孟頫书法那位,一周要收到好几次传票电话,开始还紧张,后来发现次次都是诈骗……”
  “曾文文,”鲁小力打断她的盲目乐观,念她的大名,“我查过了,是法院的号码,今天下午四点前去昌平法院领。现在十点四十,你马上打车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
  曾文文握着手机,挪到2号馆外。
  “你确定?不是开玩笑?”
  “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
  沉默。
  几个同样挂着出入证、手指夹着烟的中年男人往角落处走来,一看就是出来过烟瘾的,曾文文赶紧扭到一边。
  “究竟为什么事?法院说了吗?”   “房子。”
  “房子怎么了?房产证不都拿到了吗?”曾文文一头雾水。
  “我也不清楚,说是房产证不合法,要撤销。下午去法院拿了传票再看吧,我在家里等你。”鲁小力已收了线。
  以鲁小力的性格,以曾文文对他的了解,没有大事,他不会要她陪。狐疑变成恐慌,恐慌如巨型毒蜘蛛抵在胸口,忽然張开八条长腿,霸占她的整个胸膛。
  曾文文冲进2号馆,冲回她负责的两架书前,恰逢本社总编过来巡查。她一把抓住穿红色对襟唐装的领导,颤声道:“牛总,我要请假,法院让我和我老公过去拿传票,我的房子出事了。”
  喜气洋洋的牛总正在和老朋友、西部某省的图书馆馆长亲密握手,还没分开,正打算给对方拜个早年呢,被曾文文抓着,只能点头表示体恤:“小曾,快去吧,有什么事儿尽管跟社里说。”
  曾文文从书架下方隐秘处拽出一个纸箱,在里面扑腾一番,翻出她的白色羽绒服和包,胡乱披戴,仓皇离去。


  地上一片雪。
  国展门口是脏雪,昌平城内是残雪,昌平回立水桥北的路上有一段是完整的、未经践踏的皑皑白雪。道路两边没有半点儿生活气息,只见车,不见人。遥远的建筑,飞驰而过的笔直的树,枯树丫向上伸,精分天空。
  “9”字头长途公交车上,鲁小力挨着曾文文坐,默然不语。公交车空荡荡、晃悠悠,像那只被掏空了四十三万的破摄影包。
  天色渐晚。鲁小力垂着头,捏着传票,全文几百字,他几乎能背了。直到郝仁的电话打不通,他们才相信真的摊上事,心底那点儿侥幸彻底熄灭。
  法院的人告诉他们,他们购买的立水桥北某小区54号楼603号房,因房产证办理不符合规定,被原房屋产权人邹丽起诉。第一次开庭时间定于五个月后,邹丽告的倒不是他们,是建委——房产证的核发部门,鲁小力的身份是相关第三人。
  邹丽起诉的理由是,前夫郝仁未经她同意,将她占百分之九十五产权的房产售出。她的终极诉求是建委吊销已属于鲁小力、曾文文的房产证,更换为她的;至于那四十三万首付,是鲁小力夫妻和郝仁的事儿。
  “这个邹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不应该是她和郝仁之间的事吗?”
  “我们付了钱,买了房,一切程序合理、合法——中介核查资料,银行把关贷款,建委正式颁发打着钢印的房产证,凭什么现在吊销?”
  “有什么证据证明百分之九十五的产权是邹丽的?”
  “买房时,郝仁没有提供房子是婚前财产的证明吗?”
  一路沉默,到家后两人都爆发了,争先恐后提问。鲁小力坐在玄关处的矮凳上,扔掉笨重的褐色毛皮鞋。曾文文比他动作快,已坐在客厅的餐桌旁,她脱了外套,身上还是白天那套灰色西服、短裙,脖子上还挂着蓝色缎带穿起来的图书订货会出入证。
  鲁小力换完鞋,仍没起身,他忽然想起什么,说:“郝仁那天和我在建委分别时,约过我要来清理一次东西,还记得吗?”
  “记得。”曾文文点头,“当时你说你可能要出差,还给他留了我的电话号码。”
  “他后来给你打过吗?”
  “没有。”
  “王八蛋!”鲁小力喷出三个字,拿出昔日校队门将大脚开球的气势,一脚踢开换鞋的实木矮凳。“哐”,矮凳一溜滚,滚向厨房,在浅浅的门槛处绊倒、停住。
  鲁小力的鞋袜乱糟糟地扔在门口,他是光脚踢的凳子,脚背立马肿了一块。曾文文知道他为什么踢凳子,包括凳子在内,家里杂七杂八还有十来件原房主郝仁的东西,都是说好了来搬却没来,现在想想,其实是故意玩消失了。
  脚肿也拦不住鲁小力的怒火,他踉跄着上楼。迈过枫木色楼梯,只听见楼上衣帽间一阵乱响,咚咚咚,他又下楼了,手里多了几件红的绿的女人衣服。他将它们扔进厨房垃圾桶,仍不过瘾,对着塑料垃圾桶拿那只没肿的脚狠狠地踩了几下。垃圾桶的一边瞬间破了,鲁小力干脆连衣服带桶扔出门外。
  “砰!”他把门重重关上。
  “砰!”门又打开,凳子也扔出去了。
  对面604的门也打开了,邻居老太太听见声响,出来看了一眼,正碰上鲁小力杀气腾腾的眼神,赶紧缩了回去。
  扔掉的衣服是孕妇服,郝仁留下的,应该是那个叫邹丽的女人穿过的。
  刚搬进来收拾屋子时,曾文文还套在身上,里面塞个枕头,对着镜子比画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于下个月回福建——鲁小力的老家举行婚礼,再过一年半载,就要添丁进口,可是现在,意外出现了。


  意外是意外,计划是计划。
  婚礼当然按计划举行,但筹备婚礼的心情和前几天比已天差地别。
  事情逐渐明朗化。首先,没有人会为他们的遭遇埋单,每个环节、每个经手人都表示同情,又都急于撇清,公事公办一句“我们完全符合程序”;再多问责,就再多一句“不行,你们也去告我们啊”!
  中介如是说——
  小到雀斑小姐,鲁小力还记得她半年前丹唇未启笑先闻,雀斑如瓜子般绽开的讨好样儿。一转眼,冷若冰霜,连肢体语言都保持自卫状。她双手环抱双肩,脸始终侧向一边,眼神躲闪,强调:“郝先生的资料,我们可是一起看的!”又卖可怜,“这房子,我一共拿到手的提成不到三千块,不关我的事儿啊!”
  大到门店负责人:“这是我的前任做的case,我不知道。你告吧,但我要告诉你们,能开房地产公司的,都是大boss,都有大背景!”
  银行如是说——
  跑了几轮,闹清楚一个问题,银行对之前的一切审查都不负责;而你对银行承诺的一切要负责。银行客服经理比房地产中介的素质高多了,耐心、友善(起码脸上职业化的表情是友善的)。他微弓着腰,态度谦卑,语气肯定:“对的,即便房产证撤销,即便你们被强制执行迁出房子,你们的贷款还是要还,每个月房贷晚一天扣一天滞纳金。”   曾文文心里咯噔一下,她和鲁小力对看一眼,这正是他俩在家里讨论的最坏结果:房子不属于他们了,四十三万首付打水漂,欠银行一百多万要用漫漫余生来偿还。为什么是漫漫余生呢?现在他俩的工资加在一起一个月不足一万。
  行政机关如是说——
  建委的工作人员还原了房产证办理当天的场景,解释了邹丽起诉的合理性。“鲁先生,您还记得您那天是几点和郝仁过户的吗?”
  “不记得具体的点儿,快要吃午饭吧。”
  “据我们的记录,是11点05分。”
  “这和我的案子有什么关系?”鲁小力纳闷儿。
  “邹丽女士申请的关于立水桥北某小区54号楼603房的《财产冻结书》于下午两点到达我们单位,根据法律法条,即时生效,您过户虽然在上午,但因没有即时录入电脑,过户不算生效。也就是说,房产证虽然于第二天上午审核颁发,却是在已生效的《财产冻结书》之后,因此属于无效过户。作为相关第三人,您的房产证将被撤销。”工作人员将其中的利害掰开来、揉碎了,十分同情地看着鲁小力。
  “因为你们未即时录入,导致我们的房产证无效?”
  “是的。”
  “这是你们的工作过失啊。”
  “我们并没有否认。”终于有一家单位、一位工作人员承认自己也有问题。
  “所以,我是被你们未严格规定的技术细节给耽误了?”
  “也可以这么说。正是您的案子让我们重视起来,文件抵达时间和过户时间,这两个时间之间存在漏洞。”工作人员竟然要向鲁小力致谢,鲁小力险些骂出脏话,还好曾文文按住了他,她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邹丽那百分之九十五的产权如何确认?我们看了郝仁办理房产证的时间和他的结婚证,确实是婚前财产啊。”
  “他们婚后有一份公证书,在东城区公证处公证的,郝仁自愿将房屋的百分之九十五产权无偿转让给妻子邹丽。”
  “那他们为什么不过户,为什么不把房产证改成邹丽的?”
  “我想,是因为邹丽的户口。她是天津人,立水桥北的房子是经济适用房,非北京市户口没有权利购买、过户。”
  “邹丽如何知道我们那天过户的?怎么正好那天财产冻结书到?”鲁小力补充提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们应该去问律师,或者去法院查阅他们离婚的卷宗。据我所知,他们为离婚也打过几场官司。”工作人员及时制止了对自己不熟悉领域话题的探讨。
  两天跑了三家相关部门,身心俱疲,各方得来的消息都是负面的。出了建委,曾文文心事重重地坐地铁回立水桥。鲁小力则留在昌平,他要去政法大学采访一位教授,这是他争取来的选题:“看和老先生聊好了,能不能让他给我们推荐个好律师。”
  鲁小力穿一件黑色绒布面的棉衣,站在地铁口,努力挤出一个笑。曾文文心酸地抱住他,小声说:“我再不什么事都推给你一个人做了。”
  “唉,也怪我,太掉以轻心,又图便宜,现在想想确实漏洞百出。”鲁小力拍拍曾文文的背说,“以后,大事,一定一起商量吧。”


  郝仁的电话永远打不通,邹丽倒来了。54号楼603室曾是她的家,电话号码,她倒背如流。
  接电话时,鲁小力正在睡觉,这是个周末的早晨。电话里,邹丽自报家门,鲁小力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立马散了。他端起话机,从卧室挪向客厅。线只够到门口,他露出半个头,提示正在客厅餐桌上看稿的曾文文。他按下免提,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邹丽。”
  曾文文噌地一下蹿到鲁小力身边。
  “有什么事吗?”鲁小力问。
  “相信你们已经接到法院传票了。”邹丽明知故问,听声音就知道她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是。”鲁小力发言极少,主要等她继续。
  “那就等着法庭见吧!别节外生枝,别埋怨我,有麻烦去找郝仁。”
  一听邹丽这么说,鲁小力就来气:“应该是你们夫妻把事情处理完了,别找我们麻烦吧?”
  “谁跟他是夫妻!”邹丽的怒和怨,隔着话机,火力仍惊人,“就郝仁那混蛋!”
  她正想长篇大论,鲁小力马上把即将展开的故事腰斩:“我不管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不希望我的生活被打扰。你想玩,是吧?我跟你玩到底!”
  鲁小力身上的浑不吝,平时藏着掖着,关键时刻全发挥出来了。他放下狠话后把电话一摔,急得曾文文直跺脚:“你就不能把话听完吗?万一她是我们可拉拢的对象呢?万一她可以撤销起诉,和我们一起告郝仁呢?”
  鲁小力的注意点却在来电显示上。那是个座机号,回拨过去,无人响应;再打114查询,电话里报出:“请记录,该电话号码是天津市塘沽区 百货大楼。”
  他打开电脑,在百度上输入“ 百货大楼邹丽”,果然,在去年年底的一次招工录取名单中有个同名的,按概率算,应该是同一个人。
  “姓郝的没一句实话!”鲁小力看着电脑屏幕摇摇头。
  “是啊。”曾文文跟着撇撇嘴,“郝仁告诉我,他太太在美国,他是卖了房去和她会师呢。”
  “我们报案吧!”鲁小力将决定告诉曾文文。
  “什么名义?”
  “诈骗,告郝仁诈骗,起码他是恶意卷款逃跑吧?一个星期了,他出过声没有?他真以为自己能人間蒸发?”
  鲁小力头发凌乱,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像只愤怒的小鸟。曾文文轻轻揽过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


  转眼即春节,春节过后就是曾文文和鲁小力的婚期。婚礼定在2月16日——离情人节最近的黄道吉日。日子是曾文文选的。婚礼现场,她直言不讳地对来宾们谈了想法,如果鲁小力和她离婚,以后每个情人节都过不安宁。
  鲁小力扯了一下嘴,他没心情开玩笑。
  “怎么,娶我,不是自愿的?”进了洞房,曾文文坐在满是花生、枣、桂圆、瓜子的床上,冲鲁小力一歪头。   五点起床,八点化妆,九点换好婚纱,十点吹吹打打,十一点新郎从酒店里接上新娘,十二点乘坐插满鲜花、扎着绸带的婚车绕城一周,下午一点准时回到鲁小力父母家。而后,就是无休止地跪,跪祖宗、跪长辈,甚至连年长的平辈都要跪。
  听说要跪的曾文文前一夜还发誓绝不接受封建残余那一套,第二天便发现跪的各种好处——被跪的那位,如果不掏出令新娘子满意的见面礼,金镯子、金戒指、金链子或直接一沓钞票,新娘子可以长跪不起。
  不多时,她已经浑身披金挂银。戒指太多,她分了八个给鲁小力戴,剩下的,她拿项链穿着戴。
  别人的洞房羞涩旖旎,卿卿我我。
  他们的洞房愁云惨淡,金碧辉煌。
  “我心里有事,”鲁小力竖起戴着大金戒指的食指直戳胸口,“我笑不出来。”
  “给我戴上。”曾文文把穿好一排十二个金戒指的大金链子递给新婚丈夫,亮出脖颈。
  鲁小力给曾文文戴金链子时,曾文文不忘开导他:“你就想,我们结婚发了一笔横财,就算官司输了,这一笔钱也够我们一年工资了吧。”
  “也是。”沉甸甸、金灿灿的物件儿令鲁小力精神愉悦了许多,他向新婚妻子表白,“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爱你和钱。”
  “哥,你电话!”堂妹抓着鲁小力落在客厅的手机推门进来。
  “喂?”鲁小力站在窗口,此时他接电话的声音明显柔和很多。
  忽然,他身体一紧,示意曾文文把门关上。他的神情表明,一定又是官司的事。曾文文三步并两步去关房门,客厅里闹哄哄的,起码有二十口人。
  “嗯,嗯。”鲁小力看门关紧了,便招呼曾文文过来听。他怕隔墙有耳,没敢开免提,一边听,一边找了纸笔,在摆着一对接吻娃娃的书桌上写下两个字:郝父。曾文文马上紧张起来,她凑过去,两人共用一个听筒。
  回闽结婚前,他俩报了案。虽然因证据不足没有立案,但派出所民警仍于年前腊月二十八造访了郝仁父母家。
  “您说您有半年没见过郝仁了?”鲁小力重复道。
  “是。”
  “那您给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
  “如果你们能找到我那个浑蛋儿子,也告诉我和我老伴儿一声,别让警察再来找我们了。”
  “恐怕是我们希望您能找到郝仁,告诉我们一声吧。”鲁小力口气又不好了,曾文文忙拿眼色制止他,怕又像上次对邹丽似的,还没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就把电话挂了。
  “还有邹丽,如果她和你们联系,也请告诉我们一下,就这个电话号码。”郝父没理会鲁小力的坏态度,口气里流露出一丝哀求。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不是你们的家事吗?”
  郝父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要不是这个女人,我们家根本不会弄成这样子,也不至于打官司。”
  “噢?”
  “说来话长,郝仁那个浑小子在酒吧认识了邹丽。邹丽比他大七岁,又是外地的,但长得……像孙俪。郝仁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带回家给我们见时就已经怀孕三个月,我们不同意也来不及了。邹丽能图郝仁什么?图人?他就是个开车的。名下有一套房子,还是我和他妈退休前把公积金拿出来给他买的。谁知道,他为了邹丽能跟他,竟承诺邹丽只要结婚就去公证,把房子转让给她。婚结了,孩子生了,然后,邹丽就提离婚,这不明摆着是来骗房子的吗?”
  旁边传来老年女人的声音:“让他们问问邹丽,我孙子在哪里?”郝父重复了这句话。
  原来,邹丽月子一坐完,就在激烈的肢体冲突后离家出走。半年前,她忽然主动约郝仁带孩子在朝阳区一所度假村相聚。郝仁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便欣然前往。路上,邹丽说她有点儿晕车,让郝仁下车去买药。等郝仁回到车内,发现邹丽和孩子都不见了,车钥匙也不翼而飞。一气之下,他一拳头砸向车玻璃,为此,右手负了伤。
  曾文文蓦地想起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郝仁时的场景,当时,他的右手缠着纱布。按时间推算,距离郝父陈述的事件发生不过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半个月,离婚官司还在进行中,恼羞成怒的郝仁匆匆把房子卖了。
  堂妹在门外拍门:“新娘子!出来喽!”
  堂妹的声音、拍门的声音、哄堂大笑的声音,打断了里面正剥洋葱一般接近真相的一对新人。


  婚假没休完,鲁小力就带着曾文文回了北京。他听不得父母唠叨,父母总觉得他们过不好小日子,提了四次要随他们进京,照顾起居。
  “去了怎么办?法院随时会来电话,邹丽、郝仁的父母也都知道号码。他们万一接着其中某个要命的,帮不上忙不说,还瞎担心……”鲁小力私下里说出自己的忧虑。更重要的是,打水漂的是他们的血汗钱,在国企工作一辈子,那些钱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出事后,小两口早达成一致意见:官司由他们俩解决,好坏都绝不求助父母。
  临行前一夜,鲁小力憋了很久的泪,躲在房间对曾文文流。他压低声音:“听见没?我妈又在和我爸说新房里要添置哪些东西,他们还不知道,那已经不是我们的房子了。”
  曾文文捂住他的嘴:“别胡说,事情还没定论呢!”
  很明显,鲁小力更悲观。之前,他太顺风顺水,没失过学,没失过恋;找工作,投第一份简历就被录取了;买房子,两周搞定,还捡了个便宜。相比之下,曾文文受的挫折比他多,谈过好幾次恋爱,有她提分手的,也有别人甩她的。高考两年、考研两年,写文章被退过稿,所在的出版社像老字号糕点铺,新人都是罪人,伏小就低、忍气吞声。
  回到北京,鲁小力变得更压抑。见律师,跑法院,不断被邹丽骚扰。骚扰还包括郝仁父母的,他们想见孙子,通过鲁小力传话。终于有一天,邹丽再来电时,鲁小力索性拨通了郝父的电话,只听得他们在话机和手机中对骂。
  “黑色幽默!”曾文文下班回家,鲁小力向她汇报战况,冷笑着点评。他抽动的嘴角,让曾文文感到陌生而恐惧,这还是那个笑眯眯、半夜推醒她看星星的鲁小力吗?   不止阴沉的脸色,鲁小力令她担心的行为还有——
  好几次,曾文文提前下班回家,发现鲁小力一个人埋在客厅沙发里发呆,旁边的落地灯开着,而外面太阳高悬。问他干吗呢,他说怕。
  曾文文再去看厨房,早上走时什么样,下午回来还是什么样,不像开过火的样子。再翻垃圾桶,没有外卖的餐盒,问他一天吃了什么?鲁小力总要想一想,再恍恍惚惚答:“好像……没吃。”
  “不饿吗?”
  “忘了……”
  此外,每一天,鲁小力几乎都有奇想——
  “如果法院强制执行,我就找个工人把门窗都浇上钢水焊死,谁要进来我就和他们拼了。你去附近租间房,再买个篮子,系上绳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从阳台上把篮子放下去,你准备点儿吃的,把篮子装满,我再拽着绳子,把篮子拎上来。
  “如果法院强制执行,我就站在阳台上,你给我找两条白色床单,要最大的那种,再找桶红油漆,用大刷子刷上三个字母:‘SOS’。
  “如果法院强制执行,我站在阳台上挥舞床单,在头上绑一根布条,不用红油漆了,用我的血,写血书:‘无家可归’。
  “如果法院强制执行,我们就离婚,我不拖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房子是我一个人做主买的,欠银行的钱,我一个人还;还不了,我就申请破产。”
  曾文文不胜其扰,把鲁小力的头掰过来,正视他:“你清醒点儿。第一,还没开庭,是不是输,是不是强制执行,还不清楚;第二,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我们两个人。你今天覺得四十多万、一百多万很多,二十年后看,可能就是人生的一朵小浪花;第三,我不会和你离婚,我一个学历史的,最瞧不起动乱年代那些和老公划清界限的女人!”
  她狂吼一阵,鲁小力才安静一会儿。
  “好。”鲁小力表示听入心了,但过一会儿又绕回来了,“如果法院强制执行,我们就回老家,我们两个研究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北京这边,我们一起申请破产吧。”
  曾文文听到“好”时,面色稍霁,但听完整句后,又觉得以鲁小力现在的精神状态,怕是撑不到开庭了。


  律师事务所在紫竹桥附近某写字楼里,等待的时候,鲁小力打开本子温习提纲,他早已拟好了三十问。高律师是鲁小力同事的同学,面如满月,一副方框眼镜如神来之笔改善了脸型,增添了威严感、专业感。
  鲁小力迫不及待地对着采访本开始提问,问到第三问时,高律师连呼吃不消,直说:“我这真是答记者问啊!”
  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好几次,今天是来确认。
  案情复杂,高律师叫来徒弟数人,熟悉材料后模拟开庭,分正反方进行辩论;又叫来财务,吩咐她计算下律师费总额。他让鲁小力把三十问先放一放,听他说:“你的案子,涉及你告郝仁、建委、中介;邹丽告郝仁、建委;建委告郝仁……不管是你告,还是邹丽告,抑或是建委告,牵涉到你的,你都需要律师出庭。”
  “那不如做个套餐吧?”财务提议,显然有先例。
  “五万那个就很合适。”高律师暗示财务解释清楚。
  财务去拿单子了,鲁小力和曾文文互相看一眼:商业社会,套餐!
  模拟开庭,高律师模拟法官,鲁小力演自己,曾文文演观众。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唇枪舌剑,代表鲁方的那一组明显吃瘪,讨论的结果是,除非找到郝仁,追讨那四十三万,否则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也可以选择拖,拖到邹丽失去耐性,和你庭外和解,给一个你们互相能接受的数。”高律师建议。
  “我不!”鲁小力斩钉截铁,“凭什么?我是无辜的!”
  “比你更无辜、更惨的人还有许多。”高律师冷静地说,“你该感到庆幸,起码你们搬进新房了。多少人买了房还没进去住,就发现房子有问题,或者被没收了,或者等待拍卖……对了,如果庭外和解不成,你们还可以让法院拍卖,争取一个高比例的分成数额。”
  财务走近,打断他们:“今天可以付款吗?”
  这时,楼突然晃了一下,小两口差点儿没站住。
  曾文文一咬牙,说:“可以。”便掏出钱包里所有的卡,包括一张信用卡。
  从紫竹桥回立水桥北的路上,小两口各怀心事。鲁小力将三十问精简为十问,再缩成八问。按高律师要求,发到他邮箱,他将在三个工作日内解答、回复。曾文文则啪啪啪地在心里打着算盘,房子钱是双方父母掏的,搬家后他们添置了不少东西,积蓄几乎用完了。好在婚礼发了笔财,但官司什么时候是个头,要用多少钱,谁也不知道。如果缺钱,用什么法子能最快挣到,找谁能最快借到?又不能再结一次婚……唉,她过去从不考虑这些事儿,今朝都涌到眼前来。生活啊,从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做纯粹的甩手掌柜。
  进家门,鲁小力变回包公脸,太阳正好,他又想开灯,曾文文横他一眼,他放弃了。他总要做点儿什么才能消解焦虑,于是,随手拾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现在,让我们来看下地震现场的情况。”女主播的声音把两个人的注意力抓到屏幕前。
  “地震了?”曾文文睁大眼。
  “刚才下地铁,黑车司机是不是问我们有没有震感?”鲁小力猛地回忆。
  “对了,我刚才付款的时候也觉得楼在晃,我还以为是幻觉。”
  一起看电视。
  “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四川汶川地震,震级7. 8级,是唐山大地震以来我国遭遇的破坏力最强的一次地震。”镜头切换到航拍画面,满目疮痍,乱的石、崩的山、惊慌失措的人们、满地血和残肢。
  来回来去就那么几条消息、几帧画面,看样子,央视掌握的信息也不多。
  “我们的记者正在赶赴灾区,请关注后续报道。”
  又一轮重复。
  鲁小力陷在沙发里的身体终于拔出来了,他若有所思地掏出手机。曾文文敏感地捕捉到信息,冲过去,夺走手机:“不许去!”
  “好好好。”鲁小力小心翼翼地打发她。待曾文文进洗手间了,他继续未完的事儿,飞速地打字,发给领导:“我要去前线。”


  第二天一早,曾文文如常去上班。老字号出版社有个固定节目,上午十点半前,谁也别想工作,每个人都是“无话不谈”栏目的参与者、倾听者。
  今天的主题是地震。老家在四川的,不用提了,忧心忡忡,涕泪横流。昨天在单位的,惊魂未定。出版社所在的老楼是文物保护单位,一百多年了,大车一过,木地板都咯吱咯吱响。“北京要是发地震,即便黄金时间,我们也谁都想不起来逃!咱楼平时就像要地震似的……这段时间,咱们都别上班了,在家待着吧!”一位姓刘的大姐着急忙慌地向穿白对襟褂的牛总建议。
  鲁小力来电话了。
  “我今天回不了家了。”鲁小力像在赶路,直喘,“我在报社,现在出发。先去成都,跟空军坐直升机去。报社派了三组记者,一个文字记者配一个摄影记者。”
  “我不是让你别去吗?”曾文文气急败坏地直跺脚,全然不顾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
  “哎哟哟!”刘大姐吓得够呛。老地板一跺就颤,就像有震感。
  “我不跟你说了,到成都给你电话,你在家把门锁好。”鲁小力收线。
  哪怕结婚当天接到骚扰电话,曾文文都没哭。而现在她举着响忙音的手机,伏在办公桌的书稿上,最上面的一张很快湿透。
  北京飞成都不到三小时,但这次,足足等了六小时鲁小力才落地报平安。
  “成都上空都是飞机,我们的飞机在空中盘旋了很久才找到地方降落。”
  曾文文心想,降落不了就飞回来呗。没想到還真有飞回来的,鲁小力疲惫中透出一丝宽慰,他告诉曾文文,一起来的三架飞机只降落了一架,另外两架因无法降落已经飞回去了。三组记者中,只有他们这一组抵达现场。
  他叮嘱曾文文,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几天会遇见什么他也不清楚。信号时有时无,如果没有及时回电也不要担心,一有机会他就会打电话。如果父母问起,就说一直有联系。官司的事儿,他让曾文文和律师先碰。
  曾文文下班时,去医务室开了一盒佐匹克隆,她怕夜里睡不着。
  七十二小时后,鲁小力彻底断了消息。
  家里电话倒是频繁响,平均一天十个。三天里有二十九个电话是鲁小力父母打的,一再问:“小力有没有去汶川?小力在那边安全吗?小力怎么不给家里报平安?小力给你报平安了吗?让小力给我们报平安……”
  曾文文也想知道曾小力的具体方位、在干什么,但她不能说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一再敷衍。
  另外一个电话是邹丽的。曾文文第一次与她对峙,邹丽不免有恃无恐:“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可知道你住在哪里。你信不信,我哪天在你家门口堵你,让你出不了门!劝劝你老公,要么你们放弃房子,要么准备一百万,我们庭外和解。”
  曾文文怕邹丽堵门是真的,便偷偷开了手机的录音。再穿上一脚蹬的鞋,下六楼,在昏暗路灯下走了一段路,然后打一辆黑车,对司机说:“去立水桥北派出所。”
  等冲进派出所,接待她的只有值班民警。曾文文一直在发抖,民警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民警听说她的遭遇后,既同情,又抱歉。但他表示,警力有限,不能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能做的只有警告。
  他根据曾文文提供的邹丽手机号回拨过去,邹丽一开始还口气强硬,听见录音后,不敢再随便说话。警察极具威慑力地告诉她,她的威胁足以被拘留。“不敢了,不敢了。”邹丽马上服软。
  等曾文文走出派出所,深夜的五环外,路灯零落,行人稀少,几近于无。
  她正踌躇着怎么回家,听见汽车喇叭声,一回头,发现是辆警车。警车车窗摇下,探头出来的正是刚才那位民警,他招招手,示意曾文文上车。车头打着双闪,曾文文心中一暖,朝着灯飞奔进车。
  回到家,电视里的新闻仍在滚动播送。伤亡数持续攀升,失踪人数也是。再拨一遍鲁小力的电话,还是那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前所未有地心力交瘁,曾文文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直至座机电话响。
  “你好,请问你是鲁小力的家属吗?”是一个男声。
  “是的,我是。”曾文文颤着声,汗毛立了起来,墙上的钟指着“1”——凌晨一点。
  “你叫曾文文?”
  “对,我是。”
  “你是鲁小力的妻子曾文文?”对方再三确定。
  “你告诉我,鲁小力是死是活吧。”曾文文先问最关键的。
  “他活着,他活着。”来电人察觉到问法不对,立马纠正对话,“我叫吴向阳,是一名武警,刚从映秀镇走出来。你爱人鲁小力这几天一直和我在一起,他现在还在映秀采访,镇上没有信号,他让我出来后,向你报声平安。”
  事后,曾文文才知道,这位叫吴向阳的武警几十个小时没合眼,徒步走出重灾区映秀。当时他思维混乱,意识模糊,能坚持打这个电话十分不易,语言颠三倒四,情有可原。
  一块大石头落地。如释重负的曾文文,似乎瞬间也想开了,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儿让她意识到,除了人、人的安全,其他都无所谓。

十一


  半个月后,鲁小力的文章见报,讲述了几对汶川失孤父母的故事。
  曾文文的同事说,在央视新闻里仿佛看见了鲁小力的身影,曾文文听说后,电脑随时开着CCTV的网站,随时看直播,直至鲁小力回京。
  这期间第一次开庭,三方当事人均未出席,均由律师代理。不出所料,一审,撤销了鲁小力的房产证。高律师建议二审复议。
  这半个月,曾文文发生了很大变化,即这世上发生再大的事,只要鲁小力接电话,就怎么着都行。她一遍遍用她劝鲁小力的话来鼓励自己:“二十年后,都是一朵小浪花。”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她蹲守在电脑前,什么都看,包括《艺术人生》。嘉宾在主持人朱军的引导下回忆往事,谈及坎坷时不免流下热泪,观众也配合着感动,配合着哭。曾文文想,观众们为什么哭得那么有安全感呢?连主人公都哭得令人放心。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艰难属于旧时光。   她开始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上《艺术人生》,坐在那张高脚凳上。于是,她无师自通地发明了一种游戏。游戏中,她一会儿扮演朱军,一会儿扮演多年后的自己,采访、提问、回答、回顾。
  “你最艰难的日子,是什么时候?”曾文文用朱军的口吻问。
  “2008年5月。”曾文文换一张椅子,回答。
  “为什么?”再换回椅子,换回朱军的口吻。
  “那年地震,我老公去了汶川,三天没有消息,生死不明。我一个人在家,为一桩官司烦恼,父母凑的首付四十多万追不回来了,还欠银行一百多万。一个深夜,我被原告恐吓,不得不独自打黑车去附近派出所报案……”
  “你当时怎么挺过去的?”
  “我相信法律一定会保护无辜的人,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被惩罚?”
  “除了信念,你还具体做过什么?”此时的“朱军”显然更像一位心理咨询师。
  “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人的重要,钱的重要。前者,是人的安全、健康,是两人的情感;后者是做好职业规划,只有工作才能让我平静,只有事业的进阶才能救我于水火、免于困顿。我开始理财,不再大手大脚。我最拿手的就是写,我四处寻找适合我的作品发表、稿费又高的地方……”曾文文坐回高脚凳,用倒叙方式,规划如何解决眼前的艰难。仿佛这一切都是过去式,她只是在回忆。
  鲁小力到家后,曾文文给他看了一张表,将家庭的支出、收入,能从哪里开源,能从哪里节流,全部列了出来。她竟然动了房子的主意,603室是復式,闲置的房间她打算租出去,租一千五百元肯定没问题,如果能成真,那就可以以房养房了。欠银行的一百多万,落实到每个月其实也不过就那三千元房贷,租金加上小两口的公积金就足够了。
  在开源那块儿,曾文文将有联系的报纸杂志、稿费、联系人、稿件要求、刊发频次一一标明,她打算用五年时间,靠自己的一支笔,把那四十三万首付挣回来。
  鲁小力放下表,若有所思。他下意识地滑动了鼠标,显示屏亮了。网页显示豆瓣同城租房,曾文文玩真的了。再打开一份未关的文档,是她写的稿子,标题是《一张“艺术人生”的高脚凳》,是这几天她在家玩的自愈游戏。
  鲁小力滚动着鼠标上方的小齿轮,将稿子从头拉到尾。专业人士看专业作品,只需一分钟。但他趿着满脚是泥的鞋,坐在那里发呆足有一刻钟。一刻钟后,他开始脱外套,外套是抵达成都时随便走进一家服装店放下钱拿上就走的;再脱T恤,迷彩的,志愿者送他的,他自己的那件早扔了。有一晚,他无床可睡,在汶川的手术台上蜷了一夜,醒来发现浑身沾满伤残者的血,不能穿了;裤子是防水的,一个老兵分他的,他的背包里还有那位老兵送他的其他东西,野外生存用的水壶、打火机、医药包……
  全部脱完,鲁小力把它们一股脑扔进储物间,不想再看见,不想再提起,但也不想让它们离开。
  拧卫生间的水龙头,往右,不出水;往左,这回对了。鲁小力离开半个月,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包括官司。或许,生命中有更重大的事儿与己有关,官司都算不上什么了。
  往映秀走的那段路,余震不断。水在山上,水和山间有一条小路,军人、记者、救灾人员、志愿者就在小路上艰难前行。间或有巨石从山上滚落,连带着整个山体滑坡。一路行,一路险,有人走到半路就哭爹喊娘,撤回成都,撤回北京。
  如果说,鲁小力出发时还带着建功立业的心,那么,走进震中映秀,听见遍地救命声一日比一日微弱,站在地面毫无办法,满眼破败,满眼是失亲、失伴的同物种,那点儿私心早变成人对自然的无力,人对自然的恐惧。
  房子、钱、郝仁、邹丽,都去他的吧——只要活着。他捧一把自来水,扑在脸上。
  但愿人长久。

十二


  半年后。
  曾文文勤奋地打字,她正同时和四位作者在线聊稿子。三个月前,她拿着打印好的七份图书策划案,趁外出培训之际,主动约策划部负责人吃晚饭,现场呈交报告,递投名状,争取调到策划部。
  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于丹说论语》《易中天说三国》横空出世,激起各大古籍出版社谋发展、求突破的渴望。年轻人只要流露出一些野心,只要展示和野心匹配的努力,甚至只是个态度,机会就会有。而曾文文不过是按她在表中开列的那些职业规划,逐步推进。
  同事敏敏正对着电脑看电子报,她喃喃念出声:“有人说,地震造成的心理创伤分三层。第一层,是身体、财产直接受到损害的灾民;第二层,是亲临现场、目睹灾难场景的工作人员;第三层,是通过媒体间接接触灾难的广大群众。”
  她坐在曾文文对面,拿鼠标敲桌子,提醒她:“报上说得对吗?你家老鲁有心理受创吗?”
  曾文文坚持把字打完,和作者一一交代清楚后,才长长叹口气,开腔:“这心理创伤啊,我看还有二点五层,介乎于广大群众和亲临现场者之间的亲临者家属。比如我,有段时间,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他说,你经历过什么你就哭?笑,他说,国事如此,你还笑?总之,家属要承担、消化并帮助排解亲临者的诸多负面情绪,比如悲痛,比如恐惧,比如不安全感。”
  “你家鲁小力,七尺的汉子,还恐惧呢?”敏敏面露惊诧。
  “当然。”曾文文比画着,摇一只手,“鲁小力经常做噩梦,每次都梦到好好地走在路上,地中间突然裂开一个大缝。缝越来越大,他掉进去,爬不上来,最后只剩一只手在裂缝将合时摇晃着、挣扎着……然后就晃着手,尖叫着醒来。”
  可不是吗?
  连续半年,每隔一周的周三下午,鲁小力都要来这家咖啡厅。咖啡厅位于东城区张自忠路的一个胡同里,某国际公益组织在这里,为一些地震的救援者、报道者提供心理治疗援助。
  所谓心理治疗,其实就是和同样经历的人在一起做做游戏,吐露吐露心声。主持人是公益组织派来的心理咨询师,他们会针对问题提供解决办法,或者进行疏导,让与会者自己说出答案。
  今天的主题是“治愈”,主持人让大家就这一主题,谈谈自己一念之间想到的事。   “鲁老师,您先说说吧!”主持人点起了名。
  鲁小力正出神,他清清嗓子说:“地震的治愈,我现在还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明显觉得,经历了地震,我原来生活的烦恼被治愈了。”
  众人挑起眉毛看他,心理咨询师示意鲁小力继续说。于是,鲁小力说起立水桥北的房子官司,说起他地震前后的变化。
  “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命运在跟我开玩笑。我想过什么都不要了,逃回老家;也想过申请破产,对那只看不见的手投降。可从地震灾区回来后,我就想,跟他们干呗,没什么好埋怨的。在灾区看到那么多人怨天,怨豆腐渣工程,怨房子震没了还要还贷款……有什么用呢?无济于事啊!
  “我现在觉得,人在,就值得庆幸。就事论事,拿出理智态度对待,不再耗在情绪里。”鲁小力眼前浮现出曾文文那张表,“现在二审,我也输了,但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是我理解的治愈。”他用释然的眼光看着心理咨询师。
  人散后,鲁小力裹紧帽子,准备从张自忠路的小巷子走出。这时,有人从后面叫他,是刚才围在一起谈治愈的一位同行,“鲁老师,我也住在你说的那个小区,一起走吧。”
  一轮新月爬在段祺瑞府的红灯笼上。
  到处是堵得水泄不通的车,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一同挤进地铁五号线,把在灾区共同认识的人聊完。同行问鲁小力,有没有想过让媒体报道下他房子的事儿?
  “想过,不过没想好。毕竟,我的事太小了。”鲁小力答。
  同行叫李勇,是某都市报跑房地产口的记者。去灾区也属于临时抽调,现在,他又回了原部门。“二手房买卖过程中骗局不少,关于程序出现的漏洞,您的经历是我至今为止听到的最集中、最典型的。说不定,报道一下能推进相关法条的修订呢?”
  “兄弟,谢谢你,我回去把相关的资料发你看看。”在各种气味弥漫的车厢里、在推来搡去的人潮中,鲁小力伸出手来狠狠握住对方的手。
  剩下的时间,鲁小力聊着,也在思考着。他看到了希望,又不敢太抱希望。从接到传票起,这一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尝了不少。好几个朋友,他自认为是贴心的,刚听到官司的前半段就匆忙结束谈话,从此消失不见。后来才知道,人家是怕他借钱。包打听和掮客他也见了不少,上一次有人主动提出救助时,第一句话是帮忙,第二句话就是开价:“给我二十万活动经费,我来运作,但不能保证一定找到关键的人。”
  “立水桥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哗啦啦,站台拥挤一团,车厢空了一半。鲁小力和李勇被人流裹挟着推出地铁站口。
  华灯初上,人一撮一撮往东西南北分流,公交车、出租车、黑车、小三轮像簸箕似的撮走他们。过天桥时,穿过贴膜的、卖花的、卖煮玉米的小贩儿,李勇对鲁小力感慨:“听了你的故事,再回到立水桥北,我有种感觉,这里是北京,这里有亚洲最大的社区,这里是无数从全国各地跑来首都扎根过日子的年轻人的第一站。他们大多出身于普通家庭,不富有,也不算穷;他们怀揣理想,愿意奋斗;有清晰的阶层上升计划,一开始只买得起相对便宜的房子;他们以为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但其实这里不是他们的城市。”
  “不是他们,是我们。”鲁小力答,两人走下天桥的楼梯。
  “打车,打车,北二、北三区的?十块钱一位。”天桥这端的黑车司机喊着价,围住他俩。

十三


  一则报纸新闻,让老字号出版社“无话不谈”节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新闻是关于二手房交易的,主角分别是鲁某、郝某和邹某,发生地在北京立水桥北某小区。新闻之所以引起热议,标题起了大作用——北京二手房交易惊现漏洞。
  一时间,人人自危。刘大姐拿着自制肉包,敏敏拿着鸡蛋灌饼,牛总编喝著豆浆。印制焦叔想点烟,看看众人没敢点,还有几个新编辑束手束脚,腼腆地边笑边附和。全程不说话的只有曾文文,她默默地啃着黑麦面包。
  几乎每个人都提供了观点、案例。刘大姐的外甥卖了望京的房后,买了朝阳公园附近的,过户时,房主反悔了。“可就半个月,房价涨起来了,我外甥拿着卖房的款,根本买不回以前的房!”刘大姐嘴里含着肉馅,愤愤然。
  牛总编呷一口豆浆说:“你这算什么,好歹钱还在自己手里。我战友在郊区买了套别墅,还没搬进去呢,发现是贪官的赃产,贪官进去了,财产冻结,别墅等着拍卖,猴年马月,钱才能拿回来。”
  “哎呀!”众人唏嘘。
  像收获掌声般收获完大家的反应后,牛总编突然想起什么来,扭头问啃面包的曾文文:“小曾,记得去年你家房子也出官司了?后来怎么样了?”
  众人目光齐聚在曾文文身上,她一惊,赶紧喝口水,把刚到嗓子眼儿的面包咽下,堆上不想多谈的笑:“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的事没新闻上说的那么复杂。”
  十点,“无话不谈”节目完。十点半,鲁小力电话到。他说,他下午要去建委一趟,是建委主动联系他的,派了位法律顾问跟他谈。至于原因,李勇那篇报道看来奏效了。
  “是啊,网络时代,关乎民生的事总是传得满天飞,我们办公室都讨论一个多小时了。”曾文文挂断电话,改线上和鲁小力交流。多少次她见到一些同事议论不在现场的同事,她可不想成为他们议论的中心。
  “这期专栏文章我想写‘为什么只愿和陌生人敞开心扉’。”和鲁小力聊完,曾文文马上向编辑小方报选题。
  上次鲁小力没和曾文文商量,就把《一张“艺术人生”的高脚凳》推荐给了报社负责副刊的同事小方。当时,正好有合适的版面就顺手发了,没想到,公共邮箱里收到一百多封读者来信、读后感。有心的小方又去曾文文的博客翻了翻她过去的文章,感觉不错,于是力邀曾文文在报纸上开专栏,为曾文文的写作之路助了大力。
  写作有收入,符合曾文文的理财规划。写稿更是一种自我修复,比如刚才比面包还难咽的“是我是我就是我这么倒霉”的心声,就全靠把故事在纸上和盘托出才能疏解、消散。
  整个上午曾文文都在做一本书稿的流程表,脑子里构思专栏文章怎么写,眼睛还时不时在门户网站浏览事关她家的新闻。   午饭时间,她在门口“一枝花羊汤”刚坐下,便听见对面桌的一对情侣正讨论那则新闻:“听说一个人买房,已经办了过户,房产证还被吊销了!”
  “现在除了熟人的、知根知底的房子,谁敢买啊!”声音传来,是后面桌俩大爷。
  她招招手向服务员要菜单。服务员行动迟缓,她掏出手机打开QQ,头条《北京二手房交易惊现漏洞》弹出。另有好多个头像在晃,曾文文点开,是孙鹏。自两年前买房付款时在大街上遇到,他们再无联系,但此刻,他发来一个链接并附上问候:“还住立水桥北吗?新闻里的鲁某不会是小力吧?”
  小方也跳出来了:“立水桥北二手房的新闻是说你家吧?这就是你想要对陌生人敞开心扉的事吗?”
  还是有聪明人会综合信息啊。
  聪明人还包括房客,曾文文把复式房屋的顶层租给了一个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
  “姐,新闻里说的是不是你和鲁哥啊?你们官司打输了,我还能继续住吗?之前的房租、押金能退吗?”女研究生犹疑地问。
  “不是。”拧开门,迎上她的曾文文面色如常,坚决、肯定地回答。女研究生急着要去“人艺”看话剧,得到答案后,松了一口气,喊一声拜拜后绝尘而去。
  “来自建委那边的消息有两个,一个好,一个坏。你想先听哪一个?”天擦黑,鲁小力才到家。
  “好的!不,坏的!不,还是先说好的吧!”曾文文犯了选择恐惧症。
  “好消息是,新闻引起了社会关注,建委很重视。接下来的官司,建委将配合、协助,或者说和我们是利益共同体。”
  “坏消息呢?”听完好的,曾文文放下心,但一想到坏的,心又拎起来。
  “坏的是,下午我们正在会议室谈话,有工作人员进来说,邹丽在大厅申请过户。”
  “什么?”
  “是的,二审我们败诉,房产证被吊销。房子判给她,她当然随时能过户。”
  “那怎么办?”
  “我扭脸就问向我示好的法律顾问,所谓支持和协助体现在哪里?”
  “他怎么说?”
  “他出去了,再回来时,说阻止了邹丽的过户,理由是目前这房子还在诉讼中,产权不清晰,不予过户。等产权清晰,再择日过户。”
  “所以……”曾文文欢快地在房间里转一圈,又回到鲁小力面前,“也不算坏消息,顶多算不好不坏的消息。”
  “对!”鲁小力抽动一下嘴角,“如果我是邹丽,一定深受打击。官司打赢了,仍然没拿到房子。”
  两人携手走进客厅,像皇上拉着皇后登基,至餐桌前就座。
  “你觉得邹丽下一步会怎么做?”
  “你觉得邹丽下一步会怎么做?”
  异口同声。
  “我觉得她会崩溃,这暗无天日的等啊!择日,择日,择哪一天?择到哪一天?”曾文文分析。
  “既然等会让人崩溃,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拖,拖到她完全崩溃。”鲁小力食指敲着桌面,像开选题会,制定着战略,“事情到这一步,我们赔得血本无归不可能,我们一分钱不出就想了结也不可能。好吧,拖到她崩溃,让她来找我们和解,到时候,我们就是甲方,她就是乙方了。”
  “邹丽提出过和解,她要一百万。”曾文文想起来。
  “那不可能。”鲁小力斩钉截铁地否定。
  桌上是曾文文给鲁小力留的饭。她先去书房写稿子了,鲁小力拍拍她屁股,问最近收成如何。她努努嘴,餐桌上有一沓未填写取件人姓名和身份证号的汇款单。“收成不错啊!”鲁小力喜见曾文文追随他的步伐,也成为文艺青年中的小算盘。

十四


  為过户,邹丽很快起诉建委,一审,二审,官司又打了十个月。
  这期间,鲁小力换了律师。高律师和他意见不合,希望鲁小力也起诉建委,但鲁小力认为,在他的问题上,建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官司打赢的几率较大,但目前,更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先一致对外。“外”是邹丽,是想抢他房子、抢他稳定生活的人。
  高律师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告成功,你能拿到一笔可观的国家赔偿。”
  他被鲁小力顶回去:“别逗了,我是记者,我知道国家赔偿的数额,从申请到得到,过程有多难。”
  回立水桥北的地铁上,鲁小力夫妇统一了意见,主要是统一了感觉:高律师想帮他们把官司打赢的意愿,低于多打一场官司多挣一笔钱的意愿。
  13号线有一半在地面,城铁往北呼呼开着,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车座上。曾文文在阳光里把头搁在鲁小力的肩膀上,帮他平静下决定:“换吧。攘外必先安内。‘内’是我们,是以我们为核心的团队,包括律师。”
  新律师得来纯属天助。一日,鲁小力在知春路附近的一所大学做讲座。因地震时的一篇报道,鲁小力获得了诸多荣誉。单位、行业都把他定义为专业型记者,专业方向就是灾难报道。一年了,鲁小力一边接受心理治疗,一边处理磨死人的官司,一边在更专业的道路上奔跑。写论文,参加各种论坛,做各种讲座,回访灾区;继续报道各种灾难,海啸、泥石流、洪水,哪里有灾,哪里就有他。
  他在讲台上,摁着PPT翻页器,一帧一帧图片,配合着他的解说,以及报道中的文本分析。台下的人全神贯注,频频点头。
  一位法学院的老师旁听了讲座,也参加了讲座后的饭局。他挨着鲁小力坐,自我介绍姓陆。一开始只是泛泛地聊,当得知陆老师的来头后,鲁小力就邀他出去抽根烟,用十分钟讲清楚了自己的官司。他还打开手机,搜到李勇参与报道的新闻,问陆老师有何看法,有没有相熟的律师推荐。
  陆老师表示,这条新闻他知道,没想到能遇到事件的当事人。他拍了拍鲁小力的肩,把称呼变成“小力”:“小力啊,这么说,你这一两年经历了很多事啊。”
  鲁小力苦笑着摇头,一副曾经沧海的无奈。
  “我回去研究一下,如果方便,把资料发我邮箱,我看一下。”两人回到包厢前,陆老师叮嘱鲁小力。   郝仁和邹丽的离婚案卷宗、一审卷宗、二审卷宗……曾文文早将各种资料编号、汇总、打包成压缩文件。当晚,由鲁小力投放给陆老师。
  鲁小力也在网上搜了搜陆老师的基本情况,陆老师除了是法学教授,兼职做律师也有模有样。小两口在家里商量,如果能争取到大律师的加入,或许事情就有转机了。
  此时,鲁小力已不像一年多前对官司的结局那么提心吊胆、紧张迫切,它就像颈椎痛,是真痛,但一时半会儿也不要命。感觉要命了,就做点儿按摩,控制一下。可曾文文却一天比一天着急,理由是,她想生孩子,她的生活可以横根刺,偶尔痛,但这根刺不能阻挡她正常的人生秩序。
  尤其,曾文文和编辑小方配合默契。从那张大报流传出去的她的文章,被全国各大报纸杂志转载,已有好几个同行来打听她的文章是否可以合集出版。事业上的起色,让她越发希望家庭那部分也跟上来。她不止一次向鲁小力提出,去做孕前检查,别避孕了,都被鲁小力挡回去:“官司未定,何以家为?”
  这天晚上,给陆老师发送完资料,他俩又辩论起来。正方曾文文,反方鲁小力。几个回合下来,正方纠结于“为什么不行”、“穷人家就不能生孩子了”、“事情就不能有转机了”。反方就一句话:“在现有财产状况下,如果能多出五万专项资金,就生孩子。”
  “现有的财产状况?”正方问。
  反方向正方一一道来,每月如何拿正方的工资及稿费过日子,如何处心积虑拿他的工资及婚礼收的份子钱做理财,如何拿房租及公积金还房贷……目前有多少钱,可能花多少律师费,如果邹丽提出庭外和解,他心理底线是多少,还差多少,能向谁借……
  正方不吭声了,看得出,反方为这个家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她只得默默进屋写稿子去了。
  过一会儿,反方走进卧室找正方,眉开眼笑地通知她:“陆老师愿意接咱们的官司,他刚才回信息了!”
  反方手机上的信息更是吸引了正方:“小力,除了对你的同情,我更多是对官司感兴趣。巧合、集中、典型,该案的推进,或许可以改进二手房交易的一些漏洞,也算做了一件大功德事。”
  正方电脑上的字儿也吸引了反方。曾文文将电脑桌面改成一片黑,正中央嵌着两个红色大字,真真辣眼睛,它们是:五万!

十五


  陆老师,不,陆律师接手时,邹丽已经起诉建委,要求过户。对于这桩官司,他提前给鲁小力夫妇打了预防针,建委的胜算很小,唯一的意义是,时间拖得越久,越能达成理想的和解。
  “邹丽再泼皮无赖,毕竟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拖’,最致命。”陆律师的话印证了鲁小力之前的战略正确。
  建委也确实“拖”了十个月,不是主观的拖,是客观的。邹丽要过户,程序上不算完全合理,她是天津户口,房子是经济适用房,非北京户口无权过户。
  经过一审二审,法院最后还是判了邹丽赢,结局意料之中。陆律师建议鲁小力,起诉郝仁和邹丽夫妇。
  他们坐在知春路一家茶馆,李勇作为嘉宾列席参加。
  “起诉郝仁和邹丽?”
  “是的。”陆律师点头,“起诉他们以及中介公司,因郝仁和邹丽的离婚诉讼,导致你在买房子的过程中利益被损害,而中介公司审查不严,也要负连带责任。你请求法院解除原房屋买卖合同,让郝仁和邹丽赔你首付款,让中介公司赔偿中介费。唯有如此,才能将和邹丽之间的产权官司,变成债权官司。”
  “那如果诉讼过程中,邹丽拿着法院裁定书过户成功,拿到房产证了呢?”鲁小力最大的担心莫过于此。
  “届时我们将申请查封。”陆律师的专业给鲁小力莫大的勇气。
  那就继续打吧。两年来,鲁小力经历的都显示在他的眼睛里,是眼神中一种叫坚定的东西。沉不住气的是曾文文,自从树立五万生育基金的目标,在五年挣回四十三万外,她又自我加压。春节期间,双方父母都来到他们在北京的小家,可除了大年初一一起出去看了场庙会,她就忙活得没空下楼。鲁小力问她在忙什么,她秘而不宣。只见她又在电脑上做表,表内密密麻麻填着人名、单位、电话,还时不时翻一下手机通讯录,时不时在各大电商网站上查阅图书销售榜。
  两个月后,曾文文回家宣布了两樁喜事——
  其一,她策划的一本书获奖了,是那家老字号出版社二十年来第一次获国家奖。内容关于警察,选题就是那晚她去报警的路上想出来的。刚才路过立水桥北派出所时,她还特地进去送了那天接待她的民警一本样书。
  民警那张直男的脸上竟泛出腼腆的笑,曾文文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书的扉页上了:“谢谢那个深夜你送我回家。是警车的灯,温暖我、鼓励我,我整晚没有再做噩梦。”
  其二,她个人的第一本书,即将出版,合同就在她手上。
  两件事的核心都是钱,社里给她的奖金五千元;合同约定,首印稿费一万五千元。
  这时鲁小力才知道,整个春节曾文文都在忙什么,她把这些年来写的文章分类编好,把目录、样张、营销文案准备好,分成几个资料包,向她费心搜罗来的、和她文章类型一致的、全国四十家出版单位的相关责任人精准投放。
  “我当时想,总有一家能看上我吧?没有人看上,就说明我写得不好。那也无所谓,等于我拜了所有码头,收获了最专业的意见,回家继续练功呗。”曾文文坦言心路。
  事情就是那么顺利,4月10日,曾文文投给第三个出版单位。4月12日,该单位负责人给她回消息,我们签约吧。
  “看,我很快就存够生育基金了吧!”4月15日,曾文文左手扬着合同,右手扬着五十张百元人民币,得意又嘚瑟。
  曾文文的鼻头有一颗痣,笑起来,像蛋糕上的草莓,晃悠悠,让人老想对准那个点。鲁小力努力对准那个点,不忍心打断她,但还是打断了:“对不起,文文,邹丽告建委二审赢了,我们输了。”
  “这我知道啊,咱们不是接着起诉了吗?”
  “我刚和陆律师通完电话,建委的人也和我聊过了,今天邹丽过户成功,拿到了房产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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