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新居之后不久的一天，我到海滩散步，遇到一条从山中流下来的小溪。这小溪深深地穿行于沙丘之间，然后注入大海。在小溪入海口的岸边，我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剖杀一种鱼。剥下皮的净肉浸在水中显得十分鲜亮。于是我问他：“这是什么鱼？”他回答说：“河豚。”“你要吃它吗？”我又问。他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我曾听人们赞赏过河豚肉非常鲜美，再加上好奇心驱使，便求他卖点河豚肉给我。这时，两眼盯着手头操刀杀鱼的小伙子忽然抬起头来看了看我，面带愠色地说：“这东西可不能卖给陌生人！”我反问道：“为什么呢？”他不耐烦地答道：“有危险！”说完又接着洗剥起来。
　　很长时间后的一天晚上，我和一位从东京来访的青年油画家开怀畅饮。两人喝到半夜，乘着酒兴，又去海边散步。走出房门，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们没有打伞，穿过一片小松林，走到望得到大海的地方。突然，我惊奇地停下了脚步。从西岬角到东岬角，整个海滩的水边上，火把连成长长的一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走近岸边一看，许多人站在没膝深的波浪当中，手里拿着小网兜和鱼叉不停地捕捉着什么。他们另一只手举着火把。火把四周照得通亮，甚至能瞧见细细的雨脚，也看得到渔民那黝黑的脸孔。火光一直洒到远处的波涛上。人们相互的吆喝声、波涛声以及雨声交织在一起，真有点煞有介事的景象。原来他们是在利用晚上的大潮捕捉春河豚。
　　和上次一样，我这次仍旧一条河豚也没弄到手。
　　此后，我逐渐熟悉了当地情况，渔民中也有了熟人。就在两三天前的一个早上，我刚吃罢早饭，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笑盈盈地跑来对我说：“您来一下！”似乎挺神秘，我笑着跟在他后面走出去。他把我带到麦田对面的山茶树丛旁的一条溪水边。我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浅滩上有条大河豚，翻着银白色的肚皮，躺在那儿，潺潺的溪水从它身旁流过。那河豚足有二尺四五寸长，像小酒桶那么粗。据说属于虎皮河豚类，是前一晚上用“裤裆网”捕获的。它身上有着宛若虎皮般漂亮的斑纹，好像还活着似的，闪耀着光亮。
　　不一会儿，小伙子用备好的一大一小两把切鱼刀开始开膛剥皮。他说，要把美丽的鱼皮完好无损地剥下来，制成河豚灯笼。鱼腹内长满无数小米粒样的黄色鱼卵。小伙子告诉我，河豚的五脏都有毒，尤其这鱼卵毒性更大。鸡鸭等家禽哪怕吃上一两粒，就会立即致死。说完，他把鱼卵捞在手心给我看了看。我捞起一片浸泡在水中的净肉，这看上去与其说是鱼肉，不如说更近乎鸡肉，既有弹力、又有光泽，令人垂涎三尺。
　　我不由得赞叹道：“这肉可真鲜美呀！”青年得意洋洋地说：“这肉要是吃不出香味来，准是嘴有毛病！”因为他要把皮完整地剥下来，所以相当地费工夫。几乎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弄完。我一面等他，一面在溪水中捕捉、戏弄小蟹。鱼肉切好洗净之后，年轻人特别提醒我，要充分烧、煮之后再吃;不要因为味美就一顿吃光，那会造成浑身酸软无力。说完他挑选许多头等肉给了我。
　　我两手提着鱼肉跑回家。妻子一听说是河豚，脸色骤变。看她那架势，似乎只要有点空隙，就会把鱼肉扔掉。所以我们最后竟真的吵起架来。妻子说：“好吧，那你就豁上命吃吧！我在眼前瞅着你脸色怎么变青。”不管怎么说，我把河豚肉一半投入锅中，另一半用黄酱腌制起来。看到“咕嘟咕嘟”地煮开了锅，我就提着酒瓶跑了趟酒店。当我估计已经炖得差不多的时候，心里虽然有点胆怯，但已急不可耐。把锅端下来，放上温酒的器具。我又是取盘拿碗，又是摆筷放桌，一个人吵吵嚷嚷，忙得不可开交。妻子却对孩子们说：“瞧啊，你爸爸脸要发青了，右眼有点向上歪斜啦！”于是，我把他们全都逐出门外，然后泰然自若地享用起来。
　　总之，河豚肉确实是一等美味。不过也并非想象的那么鲜美。先前那个小伙子说过，这类虎皮河豚，个头越大味道越差，若论吃还是小的为好。这也许不无道理吧。不知不觉间我已吃下好多，心里嘀咕是不是快要手脚麻木了。想着想着，酒也下肚不少，不知何时倒头就呼呼地睡着了。醒来之后，摸了摸肚子，心想也许该疼了吧。
　　可肚子也一直安然无恙。
　　若山牧水（1885-1928），日本和歌家，毕业于早稻田大学英文系，主编诗歌杂志《创作》，善于在和歌中描写自然景色，代表作有歌集《海之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