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我站在杨小鱼坟前,没有流一滴泪。死去的人不懂得悲伤,活着的人,却要在痛苦里挣扎。记忆像一场无声电影,杨小鱼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浮现在脑海。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忘记杨小鱼。
梧桐树叶子像秋天的眼泪,挥洒在小镇坑洼的土地上。银双双陪我走了很远,始终不说一句话。走到距小镇很远的河坝上,抬头看天,天很蓝,云朵被风吹成各种寂寞而忧伤的形状。荒草肆意生长,斑驳的河坝上,有杨小鱼刻下的字——田七,等你带我离开!我仿佛被点击了一下,全身颤抖。
我和银双双回到镇上,在小镇老王面馆吃牛肉面。当我喝完最后一滴汤,付钱给老王时,老王说不用付钱,很久没见到我了,当是请我吃的。我笑呵呵地递给老王烟。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杨小鱼。老王说,杨小鱼真是可怜,下场这么凄惨。估计是看到我难过的表情,老王不再往下说。老王递给我一杯酒,说暖暖胃。我端起酒,咕噜一口喝光。银双双对我说,田七,不要难过了。我看到银双双的眼睛也红了,也许是被风吹红的。
小镇的风沙铺天盖地,空气干燥。我喷嚏连连。银双双裹紧风衣,双手始终插在我衣兜里。我们就那样默默走着,看小镇颓败的风景。晚上,我们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拎着沉重的包,走进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我想起杨小鱼来送我的场景,心中有种莫名的痛。银双双握紧我的手,害怕在人群中迷失方向。
2
认识杨小鱼是在初三。那时,我们是同桌。杨小鱼脸很白,眼睛很大。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田七,你觉得我是个好女孩吗?我看看她的眼睛说,你应该是个善良的女孩。杨小鱼咯咯地笑起来,有些夸张。杨小鱼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乖顺。
开始一段时间,杨小鱼上课很认真,学习成绩也不错。不懂的地方,经常向我请教。杨小鱼朋友不多,除了我,她很少和班里人说话。我对杨小鱼说,你可以和班里的同学多交往些。杨小鱼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班长对问我,你知道杨小鱼的妈妈是做什么的吗?我摇头。班长神秘地说,她妈妈在理发店做那种事情,出卖灵魂和肉体。
我没有惊讶,回头看时,杨小鱼站在我们身后。班长尴尬地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看杨小鱼,杨小鱼也看看我,彼此沉默地坐下。接连两节历史课,杨小鱼没有听讲,她漫不经心,心事重重。
下课后,我对杨小鱼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伸手去和杨小鱼握手,她却缩回手。杨小鱼说,田七,谢谢你。她笑,嘴角呈现美丽的弧度,微微上扬。杨小鱼是个好看的姑娘。
第一次考试后,老师根据分数高低分座位。我顺利地坐在前排优越的位置,杨小鱼却被排在最后一排。杨小鱼有些沮丧。后排的学生,都是无所事事的混混。在老师眼里是没有出息的学生。
3
初三学期,杨小鱼非常沉默。因为座位隔得远,我和杨小鱼渐渐疏远,有时一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
杨小鱼成为我生命里一抹空气,无形地存在着。她经常逃课,也不交作业。我再次注意到杨小鱼,是语文课上。杨小鱼因为在课堂上听MP3,被语文老师揪出来。当着全班的面,语文老师扇她耳光。你将来也要像你妈妈一样吗?语文老师嘲讽地笑。班里空气凝滞,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杨小鱼发红的脸颊上。那个时候,可爱的人真的不多,成绩优异的学生,一个个充当老师的帮凶。
杨小鱼默默走出教室,夕阳的颜色染得她异常美丽。她落寞地走在操场上,回头看了学校一眼,匆匆离开。我的心里有点空,想去追她,但还是没有出去。
杨小鱼离开学校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久,班主任宣布,杨小鱼已经退学了。班主任宣布这条消息时,脸上一直挂着舒坦的笑容。我想,他们是希望杨小鱼离开学校的。
后来,我得知杨小鱼的家境:父亲早亡,母亲水性杨花,为镇上人所不耻。整个镇上,她们母女俩被人瞧不起。
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杨小鱼的家门口。我听到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你这个小婊子,给老娘滚出这个家!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拿着木棍,拼命地向杨小鱼身上抽去。杨小鱼也不躲闪,只是呵呵地笑。那笑,让我心疼。
我冲过去,拉着杨小鱼逃跑。木棍落在我背上,一阵沉闷地疼。我听到妇女叫嚷,咿呀,你这个小婊子居然勾引男人,看老娘不打死你!我拉着杨小鱼的手,拼命地跑,耳畔的风呼呼作响,眼前的风景急速退却。
我们逃到距小镇很远的河坝上,风习习吹来。杨小鱼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瑟瑟颤抖。
杨小鱼突然对我说,田七,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我害怕这里的人。
你可以继续上学,上了大学,我们一起离开。
不,田七,那样太漫长了,我想马上离开,我厌恶这里所有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可能带杨小鱼离开,我们的翅膀还那样的脆弱。
天很蓝,白云漂游。我想,有些话只能说给风听。
4
很快,初中毕业。我考取了县重点中学。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杨小鱼买了大大的一串鞭炮,在小镇的街道上炸得劈哩啪啦。杨小鱼对我说,好好学习,不要丢她的脸,她相信我。
我点点头,踏上开往县城的中巴车。杨小鱼站在梧桐树下,向我挥手,久久不肯离去。县重点中学的学生都很乖,学校学习氛围很浓,和小镇完全不同。我在学校安稳地学习,生活波澜不惊。固定的时间,一个月回家一次,带一个月的生活费再回到学校。
因为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同学对我都好。我没有想到杨小鱼会来学校找我。那天,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如果不是仔细看,我几乎不认识她。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染成红色。一条灰色的牛仔裤上有很多洞,嘴上叼着一支烟,有些颓靡。
看着杨小鱼,我觉得她是个异类。这所学校,她显得格格不入。我向老师请了半天假,陪杨小鱼逛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学校的篮球场,学校的体育馆。杨小鱼手舞足蹈地说,靠,县重点中学就是“正点”。我觉得杨小鱼变了,变得飞扬跋扈,变得喜欢说脏话。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问杨小鱼为什么想到来找我。杨小鱼说想我了。
我和杨小鱼躺在学校的草地上看天。杨小鱼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我问是谁?她神秘地笑,没告诉我。
晚上,我请杨小鱼到学校附近的面馆吃面,杨小鱼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面条,天已大黑。我让杨小鱼在附近旅馆住一夜。杨小鱼说她必须赶回去,不然男朋友会生气。于是,我送杨小鱼到车站。昏黄的路灯下,杨小鱼和我并肩走着。途中,杨小鱼突然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就说我太落伍了。
上车前,杨小鱼抱住我说,田七,好好保重。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也是。汽车启动,杨小鱼在车内疯狂地挥手。她是否在车内哭了,我没看清楚。
5
三个月后,我得知杨小鱼的男朋友是陈彪。陈彪是镇上有名的混混。老爸在镇上开赌场,老妈则经营着镇上惟一的夜总会。仗着家里的权势,陈彪在镇上横行霸道,招募了不少小弟,在镇上专干抢劫勒索的事。镇上派出所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镇上。看见陈彪开着摩托在镇上飞驰,杨小鱼坐在他身后尖叫,红色的头发在风中摇曳。杨小鱼疾驰而过。我觉得有些失落。也许,杨小鱼想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晚上,杨小鱼提了两瓶酒找到我。我问她为什么和陈彪在一起。她说陈彪答应带她离开小镇。我和杨小鱼高举酒瓶,撞得砰砰响。然后,不停喝酒。我的酒量不好,很快昏昏欲睡。
已经是冬天,风呼呼地吹过街头。饭店老板老王给我们煮了面条,说吃点面条填填胃。杨小鱼放了很多辣椒,我知道杨小鱼怕辣,但是她毫不在乎地,把面条疯狂往嘴里扒,呛得掉下眼泪。
杨小鱼说她不开心,但她想利用陈彪离开小镇。我告诉杨小鱼和陈彪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杨小鱼说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结果。
吃完面,我们又喝了一瓶酒。最后,我和杨小鱼醉倒在桌上。陈彪出现时,我浑然不觉。他提着酒瓶,向我走近。我迷迷糊糊听着他骂,妈的,敢和老子的女朋友喝酒,不要命了。
陈彪的骂声让我的酒醒了大半,他凶神恶煞地要用酒瓶砸我。杨小鱼抱着他的腿说,你要砸他就先砸我,是我约他出来喝酒的。陈彪狠狠地打了杨小鱼一巴掌。我的头顶,酒瓶轰然破裂,两耳嗡嗡作响,似乎还有液体淌出。
老王背着我,朝医院奔去。他说以后不要和杨小鱼来往,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6
从医院出来后,老王给我一封信,说是杨小鱼留给我的。信中,杨小鱼说对不起我,害得我进医院,她已和陈彪和好,我们以后不要再往来。
老王坐在面馆门口晒太阳,嘴里的烟吸得吧嗒响。老王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身体瘦小,背微驼。据说,这家面馆是老王和他老婆一起开的。老王三十岁时,老婆出车祸死了。老王独自经营这家面馆二十年,再也没有讨老婆。我对老王说,我明天要回县里上学。老王拿出一袋饺子,让我带到学校吃。老王让我觉得很温暖。
很快升入高二。平时我努力看书,做试卷。学习成绩在班里出类拔萃。县里有钱的学生,经常出入肯德基、电影院。而我微薄的生活费,吃饭都拮据。所以,我用学习上的勤奋,弥补物质上的匮乏。
生日那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双运动鞋和一张贺卡。运动鞋是牌子的,我记得我曾对杨小鱼说,我想拥有一双全新的运动鞋。
晚上,杨小鱼打电话到我们宿舍,说祝我生日快乐。我们说了很多话。宿舍里的同学都睡了,我蹲在宿舍的走廊上,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楼管责令我进宿舍睡觉,我才挂断电话。
那天晚上,也许我和杨小鱼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
7
再次见到杨小鱼是高考后。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为小镇里的新闻。那天,杨小鱼表情很漠然。脸色苍白地找到我,说了些祝福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我在老王的面馆吃了一碗面。老王告诉我陈彪出事了。我瞪大眼睛问老王出什么事了?老王说,陈彪瞒着父母,带杨小鱼去了很远的城市。外面的世界,两个人很快把身上的钱挥霍光了,于是天天吵架。杨小鱼要陈彪打工赚钱,被父母宠溺惯了的陈彪哪受得起这苦。于是,陈彪凭自己的蛮横,在外面干起勒索抢劫。但外面的世界,哪是陈彪能控制的,很快,陈彪被当地的混混打断了腿。杨小鱼和陈彪只有重新回到镇上。见到自己儿子腿被打断,陈彪的父母把责任全部归咎在杨小鱼身上,誓言要把杨小鱼杀了。但杨小鱼怀上了陈彪的小孩,才得以苟且活着。老王不停地叹气。
我约杨小鱼到镇外河坝上。彼此显得有些生疏,不说一句话。杨小鱼靠在河坝上看天。我觉得风有点大,迷了眼睛。
我问杨小鱼是不是怀孕了。杨小鱼说没有,她骗陈彪一家。杨小鱼眼里充满恐惧。她说,陈彪一家什么事都做得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会放过她。她问我能不能带她离开。我说我先去那个城市后,再回来接她。她显得很激动,紧紧把我搂住。
九月,我终于离开。杨小鱼送我,说到了大学记得和她联系,她会一直等我。进火车站候车室前,杨小鱼又抱紧我,双手插进我的衣兜。她嘿嘿地笑,然后松开我,像个小孩蹦蹦跳跳离开。我伸进衣兜,发现多了一样东西,掏出一看,是五百块钱……
8
大学没有想象中的美好。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来自五湖四海。银双双是那样走进我的生命的:那天,我在图书馆看书。她说,同学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不好意思说我没有手机。于是笑着说,有缘会再见面的。银双双会意地笑。日子不急不缓地流逝,我适应了大学悠闲的生活。树林里,草地上,一对对情侣亲密地抱在一起,吹风或是看风景。
当银双双把一个手机放在我面前时,我不停地拒绝。她佯装生气地说,如果我不收下,她就把手机扔掉。我笑着收下。从此,我和银双双成为朋友,不离左右。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一起在湖边吹风,一起躺在草地上数星星。我渐渐忘记了杨小鱼的存在。
银双双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银双双说不相信,为什么没见她和我在一起。我说她在老家,很远的一个镇上。说这些话时我很心虚。也许,杨小鱼从没有喜欢我,只是想我带她离开。
杨小鱼来到我们大学找我,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天,我和银双双在草地上看书。突然发现东张西望的杨小鱼。我兴奋地对银双双说,我女朋友来找我了。银双双走过去,礼貌地和杨小鱼握手。微笑地问杨小鱼,你是田七的女朋友吧?我看看杨小鱼,她脸上出现了一块疤痕。看着银双双她说,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飞快地跑远。
9
杨小鱼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学校。我和银双双有模有样地谈起恋爱。有一天,我收到老王的一封信。信中说,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彪家让人放火烧了杨小鱼家,杨小鱼母亲死在了火灾中,杨小鱼命大逃过一劫,但脸却被火烧伤了。镇上人都知道,杨小鱼骗陈彪一家说怀了陈彪的孩子。镇上人惟一不知道的是杨小鱼一直在期盼你接她离开小镇,这件事杨小鱼只告诉了我。这成为了镇上的一出戏剧,人们都津津乐道。
银双双陪我回到小镇时,是深秋。老王告诉我,杨小鱼死了。她在离镇子很远的河坝上,跳了下去。很多天后,人们发现她的尸体……
我没有听老王讲完,拉着银双双的手离开。深秋的风有些冷,梧桐树的叶子簌簌下掉,我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银双双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很多时候,故事很短,记忆很长。我想起杨小鱼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要离开。也许离开才是成长的开始。只是故事还没有成长,便已凋落……
文字编辑/苗嘉琳
我站在杨小鱼坟前,没有流一滴泪。死去的人不懂得悲伤,活着的人,却要在痛苦里挣扎。记忆像一场无声电影,杨小鱼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孔,浮现在脑海。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忘记杨小鱼。
梧桐树叶子像秋天的眼泪,挥洒在小镇坑洼的土地上。银双双陪我走了很远,始终不说一句话。走到距小镇很远的河坝上,抬头看天,天很蓝,云朵被风吹成各种寂寞而忧伤的形状。荒草肆意生长,斑驳的河坝上,有杨小鱼刻下的字——田七,等你带我离开!我仿佛被点击了一下,全身颤抖。
我和银双双回到镇上,在小镇老王面馆吃牛肉面。当我喝完最后一滴汤,付钱给老王时,老王说不用付钱,很久没见到我了,当是请我吃的。我笑呵呵地递给老王烟。话题自然而然地聊到杨小鱼。老王说,杨小鱼真是可怜,下场这么凄惨。估计是看到我难过的表情,老王不再往下说。老王递给我一杯酒,说暖暖胃。我端起酒,咕噜一口喝光。银双双对我说,田七,不要难过了。我看到银双双的眼睛也红了,也许是被风吹红的。
小镇的风沙铺天盖地,空气干燥。我喷嚏连连。银双双裹紧风衣,双手始终插在我衣兜里。我们就那样默默走着,看小镇颓败的风景。晚上,我们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拎着沉重的包,走进人潮汹涌的火车站。我想起杨小鱼来送我的场景,心中有种莫名的痛。银双双握紧我的手,害怕在人群中迷失方向。
2
认识杨小鱼是在初三。那时,我们是同桌。杨小鱼脸很白,眼睛很大。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田七,你觉得我是个好女孩吗?我看看她的眼睛说,你应该是个善良的女孩。杨小鱼咯咯地笑起来,有些夸张。杨小鱼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乖顺。
开始一段时间,杨小鱼上课很认真,学习成绩也不错。不懂的地方,经常向我请教。杨小鱼朋友不多,除了我,她很少和班里人说话。我对杨小鱼说,你可以和班里的同学多交往些。杨小鱼一笑置之。直到有一天,班长对问我,你知道杨小鱼的妈妈是做什么的吗?我摇头。班长神秘地说,她妈妈在理发店做那种事情,出卖灵魂和肉体。
我没有惊讶,回头看时,杨小鱼站在我们身后。班长尴尬地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看看杨小鱼,杨小鱼也看看我,彼此沉默地坐下。接连两节历史课,杨小鱼没有听讲,她漫不经心,心事重重。
下课后,我对杨小鱼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伸手去和杨小鱼握手,她却缩回手。杨小鱼说,田七,谢谢你。她笑,嘴角呈现美丽的弧度,微微上扬。杨小鱼是个好看的姑娘。
第一次考试后,老师根据分数高低分座位。我顺利地坐在前排优越的位置,杨小鱼却被排在最后一排。杨小鱼有些沮丧。后排的学生,都是无所事事的混混。在老师眼里是没有出息的学生。
3
初三学期,杨小鱼非常沉默。因为座位隔得远,我和杨小鱼渐渐疏远,有时一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
杨小鱼成为我生命里一抹空气,无形地存在着。她经常逃课,也不交作业。我再次注意到杨小鱼,是语文课上。杨小鱼因为在课堂上听MP3,被语文老师揪出来。当着全班的面,语文老师扇她耳光。你将来也要像你妈妈一样吗?语文老师嘲讽地笑。班里空气凝滞,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杨小鱼发红的脸颊上。那个时候,可爱的人真的不多,成绩优异的学生,一个个充当老师的帮凶。
杨小鱼默默走出教室,夕阳的颜色染得她异常美丽。她落寞地走在操场上,回头看了学校一眼,匆匆离开。我的心里有点空,想去追她,但还是没有出去。
杨小鱼离开学校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久,班主任宣布,杨小鱼已经退学了。班主任宣布这条消息时,脸上一直挂着舒坦的笑容。我想,他们是希望杨小鱼离开学校的。
后来,我得知杨小鱼的家境:父亲早亡,母亲水性杨花,为镇上人所不耻。整个镇上,她们母女俩被人瞧不起。
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杨小鱼的家门口。我听到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你这个小婊子,给老娘滚出这个家!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拿着木棍,拼命地向杨小鱼身上抽去。杨小鱼也不躲闪,只是呵呵地笑。那笑,让我心疼。
我冲过去,拉着杨小鱼逃跑。木棍落在我背上,一阵沉闷地疼。我听到妇女叫嚷,咿呀,你这个小婊子居然勾引男人,看老娘不打死你!我拉着杨小鱼的手,拼命地跑,耳畔的风呼呼作响,眼前的风景急速退却。
我们逃到距小镇很远的河坝上,风习习吹来。杨小鱼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瑟瑟颤抖。
杨小鱼突然对我说,田七,你可以带我离开这里吗?我害怕这里的人。
你可以继续上学,上了大学,我们一起离开。
不,田七,那样太漫长了,我想马上离开,我厌恶这里所有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可能带杨小鱼离开,我们的翅膀还那样的脆弱。
天很蓝,白云漂游。我想,有些话只能说给风听。
4
很快,初中毕业。我考取了县重点中学。离开小镇的前一天,杨小鱼买了大大的一串鞭炮,在小镇的街道上炸得劈哩啪啦。杨小鱼对我说,好好学习,不要丢她的脸,她相信我。
我点点头,踏上开往县城的中巴车。杨小鱼站在梧桐树下,向我挥手,久久不肯离去。县重点中学的学生都很乖,学校学习氛围很浓,和小镇完全不同。我在学校安稳地学习,生活波澜不惊。固定的时间,一个月回家一次,带一个月的生活费再回到学校。
因为学习成绩不错,老师同学对我都好。我没有想到杨小鱼会来学校找我。那天,她突然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如果不是仔细看,我几乎不认识她。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染成红色。一条灰色的牛仔裤上有很多洞,嘴上叼着一支烟,有些颓靡。
看着杨小鱼,我觉得她是个异类。这所学校,她显得格格不入。我向老师请了半天假,陪杨小鱼逛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学校的篮球场,学校的体育馆。杨小鱼手舞足蹈地说,靠,县重点中学就是“正点”。我觉得杨小鱼变了,变得飞扬跋扈,变得喜欢说脏话。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问杨小鱼为什么想到来找我。杨小鱼说想我了。
我和杨小鱼躺在学校的草地上看天。杨小鱼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我问是谁?她神秘地笑,没告诉我。
晚上,我请杨小鱼到学校附近的面馆吃面,杨小鱼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面条,天已大黑。我让杨小鱼在附近旅馆住一夜。杨小鱼说她必须赶回去,不然男朋友会生气。于是,我送杨小鱼到车站。昏黄的路灯下,杨小鱼和我并肩走着。途中,杨小鱼突然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就说我太落伍了。
上车前,杨小鱼抱住我说,田七,好好保重。我拍拍她的肩膀说,你也是。汽车启动,杨小鱼在车内疯狂地挥手。她是否在车内哭了,我没看清楚。
5
三个月后,我得知杨小鱼的男朋友是陈彪。陈彪是镇上有名的混混。老爸在镇上开赌场,老妈则经营着镇上惟一的夜总会。仗着家里的权势,陈彪在镇上横行霸道,招募了不少小弟,在镇上专干抢劫勒索的事。镇上派出所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镇上。看见陈彪开着摩托在镇上飞驰,杨小鱼坐在他身后尖叫,红色的头发在风中摇曳。杨小鱼疾驰而过。我觉得有些失落。也许,杨小鱼想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晚上,杨小鱼提了两瓶酒找到我。我问她为什么和陈彪在一起。她说陈彪答应带她离开小镇。我和杨小鱼高举酒瓶,撞得砰砰响。然后,不停喝酒。我的酒量不好,很快昏昏欲睡。
已经是冬天,风呼呼地吹过街头。饭店老板老王给我们煮了面条,说吃点面条填填胃。杨小鱼放了很多辣椒,我知道杨小鱼怕辣,但是她毫不在乎地,把面条疯狂往嘴里扒,呛得掉下眼泪。
杨小鱼说她不开心,但她想利用陈彪离开小镇。我告诉杨小鱼和陈彪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杨小鱼说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结果。
吃完面,我们又喝了一瓶酒。最后,我和杨小鱼醉倒在桌上。陈彪出现时,我浑然不觉。他提着酒瓶,向我走近。我迷迷糊糊听着他骂,妈的,敢和老子的女朋友喝酒,不要命了。
陈彪的骂声让我的酒醒了大半,他凶神恶煞地要用酒瓶砸我。杨小鱼抱着他的腿说,你要砸他就先砸我,是我约他出来喝酒的。陈彪狠狠地打了杨小鱼一巴掌。我的头顶,酒瓶轰然破裂,两耳嗡嗡作响,似乎还有液体淌出。
老王背着我,朝医院奔去。他说以后不要和杨小鱼来往,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6
从医院出来后,老王给我一封信,说是杨小鱼留给我的。信中,杨小鱼说对不起我,害得我进医院,她已和陈彪和好,我们以后不要再往来。
老王坐在面馆门口晒太阳,嘴里的烟吸得吧嗒响。老王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身体瘦小,背微驼。据说,这家面馆是老王和他老婆一起开的。老王三十岁时,老婆出车祸死了。老王独自经营这家面馆二十年,再也没有讨老婆。我对老王说,我明天要回县里上学。老王拿出一袋饺子,让我带到学校吃。老王让我觉得很温暖。
很快升入高二。平时我努力看书,做试卷。学习成绩在班里出类拔萃。县里有钱的学生,经常出入肯德基、电影院。而我微薄的生活费,吃饭都拮据。所以,我用学习上的勤奋,弥补物质上的匮乏。
生日那天,我意外地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双运动鞋和一张贺卡。运动鞋是牌子的,我记得我曾对杨小鱼说,我想拥有一双全新的运动鞋。
晚上,杨小鱼打电话到我们宿舍,说祝我生日快乐。我们说了很多话。宿舍里的同学都睡了,我蹲在宿舍的走廊上,叽里咕噜说个不停。楼管责令我进宿舍睡觉,我才挂断电话。
那天晚上,也许我和杨小鱼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
7
再次见到杨小鱼是高考后。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成为小镇里的新闻。那天,杨小鱼表情很漠然。脸色苍白地找到我,说了些祝福之类的话就离开了。
我在老王的面馆吃了一碗面。老王告诉我陈彪出事了。我瞪大眼睛问老王出什么事了?老王说,陈彪瞒着父母,带杨小鱼去了很远的城市。外面的世界,两个人很快把身上的钱挥霍光了,于是天天吵架。杨小鱼要陈彪打工赚钱,被父母宠溺惯了的陈彪哪受得起这苦。于是,陈彪凭自己的蛮横,在外面干起勒索抢劫。但外面的世界,哪是陈彪能控制的,很快,陈彪被当地的混混打断了腿。杨小鱼和陈彪只有重新回到镇上。见到自己儿子腿被打断,陈彪的父母把责任全部归咎在杨小鱼身上,誓言要把杨小鱼杀了。但杨小鱼怀上了陈彪的小孩,才得以苟且活着。老王不停地叹气。
我约杨小鱼到镇外河坝上。彼此显得有些生疏,不说一句话。杨小鱼靠在河坝上看天。我觉得风有点大,迷了眼睛。
我问杨小鱼是不是怀孕了。杨小鱼说没有,她骗陈彪一家。杨小鱼眼里充满恐惧。她说,陈彪一家什么事都做得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不会放过她。她问我能不能带她离开。我说我先去那个城市后,再回来接她。她显得很激动,紧紧把我搂住。
九月,我终于离开。杨小鱼送我,说到了大学记得和她联系,她会一直等我。进火车站候车室前,杨小鱼又抱紧我,双手插进我的衣兜。她嘿嘿地笑,然后松开我,像个小孩蹦蹦跳跳离开。我伸进衣兜,发现多了一样东西,掏出一看,是五百块钱……
8
大学没有想象中的美好。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来自五湖四海。银双双是那样走进我的生命的:那天,我在图书馆看书。她说,同学我注意你很长时间了,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我不好意思说我没有手机。于是笑着说,有缘会再见面的。银双双会意地笑。日子不急不缓地流逝,我适应了大学悠闲的生活。树林里,草地上,一对对情侣亲密地抱在一起,吹风或是看风景。
当银双双把一个手机放在我面前时,我不停地拒绝。她佯装生气地说,如果我不收下,她就把手机扔掉。我笑着收下。从此,我和银双双成为朋友,不离左右。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一起在湖边吹风,一起躺在草地上数星星。我渐渐忘记了杨小鱼的存在。
银双双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有。银双双说不相信,为什么没见她和我在一起。我说她在老家,很远的一个镇上。说这些话时我很心虚。也许,杨小鱼从没有喜欢我,只是想我带她离开。
杨小鱼来到我们大学找我,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天,我和银双双在草地上看书。突然发现东张西望的杨小鱼。我兴奋地对银双双说,我女朋友来找我了。银双双走过去,礼貌地和杨小鱼握手。微笑地问杨小鱼,你是田七的女朋友吧?我看看杨小鱼,她脸上出现了一块疤痕。看着银双双她说,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飞快地跑远。
9
杨小鱼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学校。我和银双双有模有样地谈起恋爱。有一天,我收到老王的一封信。信中说,镇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陈彪家让人放火烧了杨小鱼家,杨小鱼母亲死在了火灾中,杨小鱼命大逃过一劫,但脸却被火烧伤了。镇上人都知道,杨小鱼骗陈彪一家说怀了陈彪的孩子。镇上人惟一不知道的是杨小鱼一直在期盼你接她离开小镇,这件事杨小鱼只告诉了我。这成为了镇上的一出戏剧,人们都津津乐道。
银双双陪我回到小镇时,是深秋。老王告诉我,杨小鱼死了。她在离镇子很远的河坝上,跳了下去。很多天后,人们发现她的尸体……
我没有听老王讲完,拉着银双双的手离开。深秋的风有些冷,梧桐树的叶子簌簌下掉,我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泪。银双双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是很多时候,故事很短,记忆很长。我想起杨小鱼活着的时候,一直想要离开。也许离开才是成长的开始。只是故事还没有成长,便已凋落……
文字编辑/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