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沅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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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治好傲娇小姐的病,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找个直来直去的夫君了!不过赫连禛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淡漠的模样,沅芷也搞不懂他到底爱不爱她。当他强硬地想把沅芷绑在身边时,沅芷却想逃了……
  1
  赫连禛一直以为自己与沅芷初遇在东邺行宫,其实不是,是他忘了。
  重阳节这天晌午起了大风,把院墙内一簇菊花全吹倒了。阳光从砖瓦缝隙透进来,赫连禛仰起脸,头一次直观地感受东邺的宫墙这样高,高得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这菊是北方菊,不适合移栽,既然都倒了,干脆拔了吧。”
  赫连禛连声音都是冷淡的,他用手指拂过花瓣,刚落话音,便把花连根拔了起来。随行的宫人吓得汗毛竖起,哆哆嗦嗦地阻止他:“使不得,公子,这花儿是……”
  “谁敢动我的花!”
  脆生生的嗓音从不远处响起,宫人惊恐地伏在一旁,咬牙轻轻拽了拽赫连禛的衣角,他大老远就看见那个渐渐行近的轿辇了,谁知这小公子也是个狠快的人,说拔就给拔了。轿辇停下,穿一身花藕荷色襦裙的少女轻盈地跳下来,“噔噔噔”地奔到墙角,瞅见被人攥在手里的花朵尸体,笑颜未退的脸瞬间拉成了马脸。
  “她是谁?”赫连禛低头侧目,对宫人轻声问道。
  “国公家的大小姐沅芷,出了名的暴脾气。”宫人面露苦笑,声音细如蚊蚋,“公子,你可惹祸了……”
  沅芷这厢心思放在花上,皱着眉,嘴里嘟嘟囔囔地去翻花土,满眼都是心疼。
  先前国公府特意从北方移植了一批珍稀香菊,打算重阳节这日进贡,沅芷进宫时注意到这片围墙光秃秃的不好看,特意匀了几株出来种到墙角,哪知她不过去陪公主喝了杯茶的工夫,好不容易栽活的花儿就让人拔了!
  她这才想起来罪魁祸首,双目一眯,不管他是谁,她一定要他好看。
  风似乎小了些,冷冽地卷过赫连禛的衣角。沅芷慢吞吞地起身,脸上愠怒渐浓,却维持着笑意盈盈的模样,看上去仍然是个明朗的少女。墙下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以为这惹祸的公子今日是栽了,可就在她转到赫连禛面前的时候,怒意突然冻住了。
  她就这么仰头盯着人家看,闺中淑女的规矩都抛到了脑后。
  赫连禛蹙了眉头,淡漠地扫了一眼,不愿与对方有过多的视线交缠。他不知道她这么盯着自己看到底要干什么,好半天才听见她说:“罢了,罢了。”大小姐轻笑一声,从他手里拿过那朵香菊,摘了梗,转头就插进了自己发髻里,“今儿本小姐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
  没有想象中的纠缠与不饶人,赫连禛自己都有些惊讶。
  宫人长吁着气站起身:“刚刚吓死我了,公子,您可真是幸运!”
  幸运吗?
  赫连禛没说话,运气这种事,从来就说不好,是福是祸还不一定呢!他想到刚才沅芷的目光,心沉了下去。
  2
  自从赫连禛来到东邺,在这掖庭满打满算已经住了将近半年。
  他不愁吃穿,不缺人伺候,平日里不是发呆就是闲着,或者坐在桌案前写写画画,日落而息。他也不缺女人,他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随便一瞥都会引来无数宫女为他折腰。但他觉得无趣,他就像一只囚鸟,如果不能飞出去,就会困死在这儿。
  圣旨传来时,赫连禛正在案前写字。
  他沉默地听宣旨太监念完,顿了顿,墨汁滴下洇了纸。
  “即刻?”
  “对,即刻。”太监讪笑着将圣旨递给他,轻蔑地眯起眼,“圣上抬爱,公子大婚在即,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即刻赶往国公府吧。”
  皇帝降旨,他与国公之女沅芷会在五日后完婚。
  赫连禛安静地放下笔,眼神渐冷。连这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太监都明白,凭他现在这种低贱的身份怎配迎娶国公之女,说什么指婚,不过是扔了尊严,强制入赘。可他根本就没得选择,这是他目前唯一能走的路,他要心怀敬意,然后谢主隆恩。
  所有人都说是沅芷看上了他,可实际上他们新婚那天,沅芷晾了他一整晚。
  他们拜完堂,等赫连禛回到喜房却不见新娘,自己便收拾收拾睡了。等他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时,还没到二更天。沅芷正对着镜子卸妆,半晌后转过身,发现他醒了才托着腮面无表情地单刀直入:“实话说了吧,婚事是圣上定的,我没有抗旨的余地。”
  沅芷兀自吞吞口水,反正她肯定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皮赖脸、断水绝食地磨着她父亲才得到这桩赐婚的。
  赫连禛的声音还带着未消的睡意:“我知道。”
  沅芷似是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不满意,又道:“你虽为皇亲国戚,但我也是国公家的千金,娶我你也算不得吃亏,别弄得好像委屈了你一样。”
  “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质子,何谈委屈。”
  或许在北楚他称得上是皇亲国戚,可在这儿,他只是个卑微的质子,是北楚用来向东邺伏低做小的工具。赫连禛是北楚最小的皇子,母亲是个普通的浣衣宫女,他就是个醉酒后的产物。他也是北楚最不受寵的皇子,近十年来,北楚在与东邺的战争里连吃败仗,根基早已不稳,为顾全大局,北楚皇帝便把他送到东邺做了质子。
  他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也根本没人在意他会不会回去。
  只不过沅芷的出现,成了他虚无缥缈的未来里唯一的意外。
  “那你……”沅芷突然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了,“那你愿意娶我吗?”
  “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你不记得我了吗?”见赫连禛连个抵触情绪都没有,生冷乖觉得跟个死人一样,沅芷反倒觉得自讨没趣了,她泄气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我们以前见过!”
  “记得,重阳节那天晌午,我拔了你的花。”
  “不是!”沅芷急得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捂住了脸,“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一年前在北楚的帝华山官道上,你救了一个差点儿被山贼绑走的姑娘。”
  赫连禛可以忘,但她不能。
  那时她爹出使北楚,也带她一同前行。可到了北楚她爹公务缠身,答应陪她的游玩没有做到,答应带她见的世面也没见到,父女一来二去吵了几回,沅芷一气之下自己换了身北楚的衣服偷跑出去散心。   散着散着就到了晚上,她摸到帝华山,却不想在官道上迷了路。
  祸不单行,夜色渐浓时她又遇到山贼,要不怎么说北楚民风彪悍呢?那些山贼不但敢打劫官道,见她年轻貌美,又是外地口音,当下就准备绑了做压寨夫人。她永远忘不了在她最恐惧无助时,于黑夜延绵之际出现了那个润泽天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骑马踏月而来,月光再亮未敌他的眸光。
  可才不过一年多,他就成了这副任人摆布的模样。
  3
  沅芷说的那段过往赫连禛有印象,可他完全不记得那姑娘的长相了。
  “所以你记得我,重阳节那天也认出我了?”赫连禛若有所思,笑了笑,“我救你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小姐用不着以身相许吧?”
  “先前我就说过,这是御赐婚姻,要说理你直接找圣上好了。”
  沅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搪塞,只得着重强调自己不敢违抗皇命。赫连禛的眼神里看不出一丝波澜,沅芷有些失落,因为他太平和,以至于无法让人揣摩想法,更看不出他对自己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好在他没有拒绝她,既然成了夫妻,那就等她用时间来磨平阻碍。
  赫连禛是个好丈夫,婚后他与沅芷谈不上亲密,却也相敬如宾。
  沅芷就没见他发过脾气,她反而难受了。有时候假意无理取闹,赫连禛也由着她的性子,跟个软棉花似的,害得沅芷只能转头自己生闷气。身边的侍女都劝她:“这年头像姑爷这么好脾气的不多了,小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呀?”
  她倒不是不满意,她就是可惜。
  长久安逸的困兽被生活磨平了他的意气。直到某日,他带着沅芷外出散步归来,在国公府前厅门口偶然听见交谈声,赫连禛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玉珩坡的地形图。”赫连禛走到那块方正的地图前,抬起头,“越过玉珩坡就是北楚的国都平京,但玉珩坡北部却鲜少人去,那里直通帝华山,结构复杂,地势偏僻,常常有山贼或北楚的散兵出没和埋伏,不适合大部队齐头行进。”
  正在排兵布阵的将军停下手,疑惑地望向国公:“这位是…… ”
  “这是老夫的贤婿。”国公没过多解释,眯眼转向赫连禛,“素闻贤婿从前在北楚便有着文武双全、冠绝天下的好名声,如今看来倒真是名不虚传了。”
  “国公大人过誉,我不过就是随口说说。”
  沅芷本来是跟着赫连禛进来的,她根本听不懂那些所谓的兵法布阵,只是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可是刚刚赫连禛在说出那些话时眼睛里却亮起了罕见的光,让沅芷本想打断他的想法瞬间就吞回了肚子里,她紧盯着赫连禛,近乎贪婪。
  从赫连禛进府,她爹就没怎么正眼瞧过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听完这些之后,从他那皱纹横生的眼窝里划过几丝难得的赏识。
  “你刚刚不是认真的吧?”等沅芷拉着赫连禛回到她自己的院子,才敢哈着气道,“你可是北楚人,为什么要帮着……帮着……”
  赫连禛见她左右为难的纠结模样,有些好笑:“我没有帮,情况本来就是那样。”他抬手帮沅芷捋好额前微乱的发丝,依旧冷然道,“更何况北楚皇室待我如何,我心如明镜,现如今我又入了国公府,只是依我目前的身份讲了几句于情于理的话,你别乱想。”
  提起这事儿沅芷就难受,她退了一步,绷着脸:“你什么身份啊?”
  赫连禛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小物件来,递过去:“这个香囊送给你,我自己画了图样,找绣娘做的,你喜不喜欢?”
  这还是赫连禛第一次对她如此明确地表达爱意,沅芷迅速接过香囊,拼命抿着嘴角,防止自己当场笑出来:“还,还凑合吧。”她故作骄傲地一抬头,轻抚上面精致的纹路,捏了捏口袋,“里面装了什么?”
  赫连禛握住她的手,把东西倒出来:“一些红豆种子。”他拨了拨沅芷的掌心,“红豆生相思,眷侣之间最常道的也是相思,因为只有相思才能入骨。”
  赫连禛握住她的手指有点儿凉,沅芷渐渐红了耳朵,却没有松开。
  4
  从那次前厅的一番言谈后,国公对赫连禛的态度似乎有些转变。
  不再爱答不理,不再冷眼相对,有时候甚至会把他叫到书房谈话、聊天,虽然沅芷从来不关心他们在谈什么。可那天她在路过国公书房时却听见有摔东西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呵斥——她吓了一跳,顾不得礼数直接冲了进去,看见的便是她爹对着赫连禛横眉怒目的场面,空气都冷窒了,让她猛地顿住脚步。
  鲜血突兀地从赫连禛额角淌下,他的表情却依旧淡得不辨悲喜,只在沅芷进门时,轻轻瞥了一眼,脚下是那方刚刚被国公砸下的砚台。
  “不要以为老夫对你几番青眼,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国公开口了,话里的讥讽像数道银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听者的心上。
  “是。”赫连禛拱手,敛眉道,“国公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僭越了。”
  大概是看在沅芷的面上,国公没有再为难他,挥手把他撵了出去。沅芷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心疼,不由分说地拉着赫连禛回去上药,内里难受着,嘴上却责备着:“我爹脾气臭得远近闻名,不是跟你說了吗,你少惹他!”
  “没事的。”赫连禛笑了笑,拉下沅芷的手,“这次是我不对,你爹唤我去书房,可我到的时候屋内并无其他人,就随意拿起桌上的兵书翻了翻——他大概是不喜欢别人乱动他的东西吧,或许里面藏着什么重要文书,我就更动不得了。”
  “那他也不该用砚台砸伤你啊……”
  沅芷小声嘀咕,被赫连禛很细微地捕捉到了:“怎么,你关心我?”
  沅芷抽回手,此地无银地咳嗽两声,大眼睛眨了又眨,刚打算随便讲两句搪塞过去,可赫连禛显然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他抬眼望出窗棂,朗声道:“你关心我,沅沅。”他的语气很笃定,露齿一笑,“你偷偷跑到墙角种的红豆,已经生根了,来年春天就能发芽。”
  沅芷有些泄气。
  虽然她尽量不表现,她那些隐秘的小心思,可能早已暴露在赫连禛眼前。
  她挫败地揉揉脸,叹了口气:“我是不甘心……你娶我,是因为皇命,毕竟你连自己救过我都记不得了。我能感受到你对我好,可是这远远不够……”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委屈巴巴地把眼睛皱成两条缝,“我希望你能爱我,真心实意地喜欢我。”   “终于肯说实话了?”
  “……少来,什么实话不实话的,我又没骗过你。”
  赫连禛大概觉得她这样子可爱,心头微动,俯身亲亲她的额头:“你可真是个傻姑娘,我们既已结亲,你就是我今生认定的妻子,我对你当然是真心实意的。”
  “那,我可以唤你敬羿吗?”沅芷试探着问道。
  敬羿是赫连禛的字,从前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这样叫他。
  自他来到东邺,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叫过他,赫连禛有一瞬间的恍惚,却依旧在沅芷期待的目光里点点头,说:“好。”
  5
  赫连禛是绝顶聪明的人,从上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触过国公的逆鳞。
  国公府里的日子过得清淡无比,沅芷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是赫连禛的闲适渐渐惹人非议了。沅芷不止一次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国公府养了个吃软饭的姑爷,惹得沅芷大为恼火。外边的人她管不着,见到府里有嚼舌根的仆从,必要拉出来修理一番。
  “再这么下去别人说的可就是你了,”赫连禛好笑地提醒,“说国公家的大小姐是个悍妻,无脑护夫,蛮不讲理。”
  “我愿意!”沅芷不为所动,“夫君是我的,我爱怎么护就怎么护。”
  她从来不在乎赫连禛的身份如何,地位怎样,可她还是隐隐能感觉到,就算赫连禛刻意对一切与北楚有关之事避而不提,他心底却依然在意着。据说赫连禛的生母身体一直不好,最近他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沅芷知道,他想回去。
  “你回去一趟吧。”沅芷坚定地说,“我帮你说服我爹上表,我朝向来以孝字为先,他肯定会同意让你回去的。”
  “你觉得我可以回去吗?”
  “当然!”沅芷有些看不透赫连禛此刻眼睛里的复杂情绪,却还是点点头,“我希望我是了解你的……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说想回去。”
  赫连禛抬手轻抚沅芷的头发,闭上眼:“好,那我答应你,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他没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他们不会分开太久。
  后来沅芷再回忆起当时,才觉出那话后面不同的滋味儿来——是无法言喻和着血泪的苦涩,却被她当成了糖,傻乎乎地咬进嘴里,舔舐着表皮仅有的一层甘甜。
  圣上允诺赫连禛的期限是半个月,可半个月过后,他没有回来。
  除了沅芷,大概也没人在意一个质子的死活,北楚却在这时出事了。
  传到东邺的只说是皇室内部纷争,北楚在位的老皇帝突然薨了,再之后就被人从内部封锁了消息,具体情况无人得知。沅芷忧心赫连禛的安危,每天寝食难安,正有北上的打算时,偏巧南溟突然宣告边关告急——大批北楚军队来势汹汹,杀了东邺军一个措手不及。
  东邺所有大员被紧急召唤密谈,自然也包括国公大人。
  从前疲软倦怠的北楚军好像换了副模样,风向一夕更变。
  战事的开端一起,就不可能轻易停下,沅芷只是一介女流,但是随着东邺皇城内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她也很快明白面对东邺的是危急存亡之势。只是她万般不能接受的是从她爹嘴里亲口道出的事实——
  “知道边关的城墙外,北楚的炮火前,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人是谁吗?”国公大人挑着嘴角冷笑,“正是你那好夫婿!放虎归山啊,放虎归山!”
  是赫连禛,是敬羿。
  他们都说,北楚现在的皇帝是那个从前最不受宠的小皇子,甚至被老皇帝丢到东邺做过质子,受尽屈辱。可即使再不受宠,人家有雄才,有大略,韬光养晦几载,后来借天时地利,才坐上皇位,又带领军队几番大捷,就是为了救北楚于水火的。
  沅芷很难想象他在看似闲适的日子里,到底暗中布置了多少谋划,藏了多少心思。
  也许他从未变得任人摆布,只是学会了隐瞒。
  他只等一个契机,能回去的契机。而她對他深信不疑,毫无察觉便成了对方的棋子。
  6
  这场仗一打就是一年,最后以北楚军攻破东邺都城告终。
  东邺皇族逃亡的逃亡,被俘的被俘,国公府当然也不能坐以待毙。可就在沅芷全家打点好准备南下避难时,北楚大军却已提前一步包围了国公府。后来沅芷再没回忆过那场青天白日下的噩梦。她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眼睁睁地看着全家被灭门。
  耳边是号哭与惨叫,身上是血腥与疼痛,噩梦初醒时,只剩她一个人。
  “怎么了?”
  隔着泪水,屋内摇曳的烛火变得更加模糊,摔在地上时沅芷有一瞬怔忪,疼痛还没来得及蔓延,却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睡觉也睡不安分。”沅芷头顶的声音既遥远又清晰,来人将她小心地放回床上,指尖凉凉地擦过她脸上的泪水,“还像小孩子一样,摔疼了吗?”
  沅芷认真地看着赫连禛。他有一双丝毫参不透心思的漂亮眼睛,这是她曾经日夜期盼、思念过的人,她付出过多少爱,现在淌出来的就有多少恨。
  她不想答话,别过头,赤着脚往床里缩了缩。
  赫连禛见状吁了口气:“半个月有余,你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
  沅芷轻轻嗤了声:“赫连禛,你现在可是北楚万人之上的帝君,而我不过是个战败国的俘虏,哪有资格说什么。”
  “你总是这么心口不一,沅沅。”赫连禛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明白你怨我、恨我,但我从未把你当成什么俘虏,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妻子?
  沅芷颓然地歪了歪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
  是啊,她是赫连禛的妻子,是他送给她横尸满门,独独护她一人周全的妻子。斩首抄家,沅芷又怎能逃过?可那北楚军统领一见她腰间的香囊便立刻变了脸——不是香囊本身,是上边的字绣图样,专属赫连禛的标记。
  沅芷已经不想深究赫连禛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料到有这么一天,又如何未雨绸缪地“救”了她,她只知道这个让她将全部相思与爱恋寄托其上的香囊,也处处透着算计。   难道他杀了她全家,还要她感激涕零吗?
  像是能感知沅芷心中所想,赫连禛又开口道:“沅沅,你别太天真了。自古胜者王,败者寇,更何况我们站在事实的对立面。杀了东邺谋臣,是我立场所驱;而我拿回现在拥有的东西,那是北楚皇室欠我的,必须还。”
  可能这才是真正的赫连禛,沅芷从未有一日了解过他。
  “你说得对。”沅芷抬起头,“我是东邺人,你也应该杀了我。”
  “不,我不会杀你,绝对不会。”赫连禛俯身捏住沅芷泪水涟涟的下巴,吻住她的嘴唇含糊地道,“沅沅,从前你缠着我,日日在我耳根唤我敬羿,敬羿,我曾经觉得那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可你现在为什么不唤了?”
  沅芷舔到嘴角浓郁的血腥,一把推开了他。
  赫连禛无视对方眼中的恨意,抬起指腹抹掉唇边血迹,定定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只要你。”
  7
  赫连禛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会给她留下一丝余地。
  现在北楚吞并了东邺,在旁人看来,她是赫连禛质子时期的女人,本就代表着新帝最屈辱、最想忘却的一段回忆,但总归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他们的皇帝陛下不计前嫌,不但留着她性命接回北楚,还将她安置于自己的寝宫,悉心照拂,万千荣宠,何等深情。
  可在沅芷看来,他软禁她在身边,她这一辈子都会困死在这里。
  她整日待在那所大殿,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外面的阳光了。这日她正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约听见殿外有动静,才起床直接拿了一件大氅披上,循着声音跑出去。赫连禛正背对她站在太阳下,负手而立,周身散发着柔和的日光。
  她恍惚了一瞬,直到赫连禛转回身。
  “怎么不穿鞋?”赫连禛蹙眉走近,命宫人把她的鞋拿来,亲自蹲下身给她穿上,“这段时间你一直病着,自己该多注意,别受凉。”
  沅芷听见小宫人低低地偷笑,她们抿着嘴角望向他俩,眼里有艳羡的光。
  她就像被烫到了一样,尴尬地躲开赫连禛,顶着腮边微红的愠怒,转移话题道:“外面在干什么?”
  “哦,对了。”赫连禛起身,抬起手臂指了指,“你还记得你从前种在院子墙根儿下的红豆吗?我命人把它们移栽过来了,重新种在这院墙下,你一出门便会看到。”他吁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沅沅,我想让你能开心。”
  沅芷对上赫连禛的眼睛,接着她跨出殿门,那一小片红豆曾经是她亲手培土种下的,已经生得很高,长出纯熟的茎叶,结了果实。
  她只默然看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连根拔起,心也跟着划了个大口子。
  “还记不记得那次重阳节,你拔了我的香菊?”沅芷眼看着有人想过来拦她,却被赫连禛拦住了,“你说菊是北方菊,不服水土,活不成。这红豆同样,这是长在东邺的红豆,就算移栽过来也活不了了。”
  沅芷拍拍手心的土,强调:“赫连禛,这片相思子,活不了。”
  她眼看着赫连禛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紧手掌,红了眼睛,突然有些畅快。
  赫连禛生气了,她就是想让他生气。这样他才能在盛怒之下送她去死,好过她如行尸走肉般困在这里。国破家亡,血流漂杵,她已经没了活着的意义。就在他们俩谁都没有动作的时候,一个俏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这可怕的沉默:“阿禛哥哥!”
  明黄色的身影飞扑到赫连禛面前,胳膊相缠吊在他的脖颈上:“阿禛哥哥,我差人找了你许久,他们说你回寝宫了……不是说好去我那儿吃午茶吗?”
  赫连禛冷下脸,扯掉对方的胳膊:“珈言,别这么没规没矩。”
  沅芷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她多多少少也从宫人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珈言,北楚大将军家的独生女,大将军平定战乱有功,是赫连禛手下的得力主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位唯一的金枝玉叶,就是不久后的皇后人选。
  看看她有多可怜,明明是赫连禛的發妻,到头来却连个名分都不配拥有。
  被赫连禛斥了一句后,大小姐似乎才注意到沅芷的存在。
  她先是顿了顿,后又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娇俏的美目闪着鄙夷的光。她大抵是瞧不上她,但沅芷也不恼,大小姐飞扬跋扈却又明媚张扬,她从对方的身上,清晰地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从前她何尝不是一样?唯有被宠爱,才有资格飞扬跋扈。
  8
  沅芷毁掉红豆的举动似乎真的激怒了赫连禛,他将她从寝宫丢了出来,丢到一处阴冷陈旧的偏殿。明面上任她自生自灭,却还是每日顿顿不差地送来新鲜膳食。
  战事平息,北楚根基刚稳,赫连禛作为新帝必然日夜忙于公事,却也还会偶尔挤出时间来偏殿看她。可不管他怎么试探,靠近,往往都在她冷硬的拒绝里不了了之。
  想让他们回到从前,实在是强人所难。
  赫连禛不出现的时候,她也从不向宫人们打听他的事。再得到有关他的消息,是在北楚的封后大典时,珈言意料之中地成了皇后。沅芷跑到窗边吹风,还有月余就入冬了,她体寒,能感受的凉就比别人更多。
  她也曾为赫连禛着凤冠霞帔,拖着火红的喜服,穿过长长的廊。
  那时她满心欢喜,为的是将来美满的新生活,为的是得偿所愿嫁与她心心念念的翩翩少年郎。少年等在府门前,安静地接她下轿,牵过她的手。
  这好像是沅芷来到北楚后头一次主动去回忆从前,从她还是个集万千荣宠于一身的国公千金,到她嫁为人妻,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走马灯似的掠过眼前。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死呢?”
  前夜即将出嫁的大小姐珈言来到这黑漆漆的冷殿,不知出于炫耀还是为了嘲笑,她送了她一件礼物。想及此,她从衣襟掏出那个褐色的小瓶,紧捏在手里。
  “其实我挺同情你的,也能理解你的痛苦,”大小姐娇笑几声,却又面露惋惜,“这般苟活,于你而言也是难过,不如就此为止……趁着阿禛哥哥还没彻底厌弃你,给他留下一丝追忆你的余地。”
  那时沅芷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没有我,赫连禛就能全心全意爱你了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是不敢。”大小姐猛然瞠目,“连死你都不敢,真是个脆弱的女人!”
  是啊,她脆弱,就连外人都看出她脆弱不堪。
  她的所有欢喜都只留在回忆里,大小姐珈言却能真正地十里红妆,于轻幔烛火之下,欣然喝下交杯酒,芙蓉帐暖里窝在新郎的怀里巧笑:“我可盼望这天好久了。”珈言噘着嘴把盖头掀掉,不满道,“那不死不活的女人我一早就看不过,劝她早点儿想通,免得日后还在本宫面前碍眼。”
  从大典初始就几乎沉默的人终于抬起眼:“想通?”
  “还不是她自己脆弱。”珈言冷笑着,似乎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我只不过好心帮她一把,祝她早日脱离苦海……”
  “你说什么?!”
  赫连禛猛地站起来,迅速又利落地抽身,差点儿把他的新后掀翻在地。他滚了滚喉结,红了眼睛,没再听一句便“咣当”一声夺门而出。
  烛火熄了。
  很久之后赫连禛都清晰地记得那个入冬的夜,月色冰凉,冷殿没有燃不尽的喜烛。他惊慌失措地夺门而入时,那只褐色小瓶刚好滚到他脚下,他趔趄着抱住沅芷,眼看着大团大团的血污从她嘴角蔓延,他怕得颤抖,却无论如何都堵不住。
  “沅沅,我不允许你死,你不能死。”他咬住牙,用喜服胡乱地去擦,“我马上叫太医……来人,宣太医!”
  就算到此刻,他还是那么坚定独断,他想把她一辈子捆在身边,他不允许她死,那她就绝对不能死。沅芷扯出一个笑容,抬起两手捧住赫连禛的脸。
  血泪齐下,她呛了一下,别过脸贴向赫连禛,轻轻道:“敬羿,求求你,放过我吧。”
  9
  赫连禛二十五岁即位,做了二十年北楚皇帝,人人爱他、敬他,从无半句批评。
  他从曾经那段耻辱的质子生涯里走了出来,落成千古一帝。他也有很多子嗣,或是品貌双全,或是德才兼备,可他最喜欢的是那个来自民间的养女——小女孩是他有次下至官道时从土匪窝里救回来的,尚在襁褓,却不哭不闹,拥有一双纯净莹亮的黑眼睛。
  他把她养在身边,看她长大,那一年他三十岁。
  他不喜欢繁馥,天下名花千千万,独独偏爱最普通的红豆。他命人在寝宫种了满院,果实长成时,他会安静地对院独坐,一晃神便到黄昏。
  “父皇就是老了,才会越来越厌烦吵闹。”小公主从那些藤蔓交错间采下果子,一捧遞到赫连禛面前,“您连反应都迟缓了,可不比年轻的时候。”
  “你见过朕年轻的时候吗?”赫连禛笑言。
  “不晓得算不算。”小公主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歪着头想,“前段时间我从御书房的修缮匠师那儿窥见一幅画像,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于月色间打马而过。画中人落了名讳,是父皇的字,敬羿。”
  赫连禛“嗯”了声,问道:“还看见什么了?”
  “一个美丽的姑娘。”小公主转过头,黑眼睛定定地望着赫连禛,煞有介事地讲着自己从那画像里看出的故事,“英俊的少年救下美丽的姑娘,姑娘心存感激,少年一见钟情。从此立下誓言,娶她为妻……”
  赫连禛不说话,小公主不甘心了:“父皇,我想得对不对?”
  赫连禛却反问:“可如果姑娘不愿嫁呢?”
  “怎么会?”小公主摆摆手,“那,那若是姑娘不愿意,少年放手就好了。”
  “如果少年不想放呢?”
  “那就是他的问题了,他可太坏了。”
  “你说得对。”赫连禛慈爱地摸摸小公主的头发,“何必纠缠,放手就好了。”
  小公主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得了赞同就高兴,也不去刨根问底了,闲适地枕在赫连禛腿上哼起小曲儿。这风还跟当年一样,轻轻一吹,相思就落了满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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