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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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开车过河,上了湘江二桥。此刻,正慢悠悠地跟在一台红色东风小康货车后面,像是牵着一条名贵猎犬在散步,引得他后面的大众、现代、比亚迪、马自达、奇瑞、雪佛兰、斯柯达等纷纷换道,一边很不耐烦地摁着喇叭。转道后从他边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每辆车的司机都要先慢下来,狠狠地朝他这边抛来一个白眼,恼怒于他竟然可以把一台雷克萨斯RX越野车开得像头蜗牛,甚至嘴里丢出一两句国骂,然后一脚油门,没影儿了。
  你们都是过客!一掠而过的影子!连张在风中飘飞的纸屑都算不上!他用无情的蔑视来包容他们。而此前,更常见的情况是,他充当后面那些不耐烦的司机,用各种方式声讨因各种缘故开得很慢的车,有的是新手,有的在打手机,有的迷路了,有的是恶作剧心理,故意拦住后面的车……他打了转向灯,要从支道下桥,发现一直在他前面的那辆东风小康直接向前,往芙蓉路方向去了,他把速度减到最慢,眼睛盯着那辆红色货车消失在车流里,才郁闷地围着支道旋转了两个圈,落到了湘江岸边。
  沿着湘江向南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就到了来福寺路。这条路很奇怪,长沙城内所有大马路都是柏油或者水泥路面,唯有这条是用麻石板铺的。这是什么意思呢,仿古吗?“仿古”这个概念本身就十分可笑。大约是为了嘲笑这一做法,来来往往的车轱辘将这条路碾得坑坑洼洼。他加快车速,像一掠而过的影子,把其他车都抛在后面。昨晚下过雨,坑洼里的积水被快速经过的车轮一压,迸射而出,惊得行人跳脚摆手。
  刚刚驶离那条不伦不类的麻石马路,左拐,进一条小巷,他把车停在了前面一百米的丁字路口。刚锁好车,一个叼着一根烟、略微驼背的老者从街那边走过来说,这里不能停车。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10元纸币递过去。老者接了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怕别人把你的豪车剐了,提醒一句,这下你放心咯,我保证看得紧紧的。你还认得豪车,不错嘛!他本来想开句玩笑,但觉得这玩笑有些刻薄,就咽回去了。
  这个丁字路口往北,是一条更小的巷子,叫脱鞋巷。巷口有一栋灰白色的五层楼房。十年前,他大学刚刚毕业,应聘到这里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他是“黑茶之乡”蓝田县有名的高才生,县一中的校长来找他,承诺让他当团委书记,他没有动心。回去干什么呀?碰到的都是些熟人,读大学不就是为了奔出来吗!何况他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是衡阳市人,他如果回蓝田去,这笔恋情十有八九会泡汤。女朋友郭小芳是他同系低一届的师妹,他们结成“友好寝室”,他是男寝室中最帅气的,而郭小芳是女寝室中最漂亮的,被两边的室友们强行撮合。他们先是“奉命”配对,友好寝室一搞集体活动,就把他们拖出来,像两条狗一样拴在一起,跳舞、唱歌、野炊、打开水等等。郭小芳跳舞、唱歌都一般般,饭菜倒是烧得不错,打开水也很勤快。不久,他们就真的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在一起过起办家家的小日子,很少再去参加友好寝室的集体活动,弄得两边的室友们索然无味,纷纷效仿他们,互相配对过起了小日子。但配得快,拆得也快,到毕业时,仅剩下他们这一对。吃散伙饭那天,友好寝室的男男女女借酒撒欢,早已分手的昔日恋人一对对拥抱亲吻,忘乎所以,反而是他们已经“成交”的这一对,正襟危坐,像两尊菩萨似的看着西洋景。俄顷,情况大变,那些撒完欢的室友们潮水般地向他们涌来,一个个趴在他俩身上号啕痛哭,有人甚至跪下来,请求他们不要分开,保留好他们的大学时代硕果仅存的爱情种子。他当时鼻酸眼热,心头涌起一股悲壮感,仿佛即将走向刑场的义士,又感觉他和郭小芳被无边而汹涌的海浪围成了一个孤島,看不到岸。不过,这种感觉只是刹那间的事,他马上回到酒阑人散、杯盘狼藉的现实,同窗分别的伤感弥漫开来,他和郭小芳紧紧拥抱在一起,生怕被海浪冲散似的。
  应聘到这家杂志社之后,他自信和郭小芳之间不可能再有别的障碍,等她一毕业,他们就可以结婚、生子,过无数人都那样过着的安稳日子。图个安稳,这是中国人的人生哲学。他小时候,听父母讲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们一辈子不贪小便宜,不出远门,几乎不走夜路,没冒过一点险,都是为了安稳二字。他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咧开因性格内向、不太说话而显得格外阴暗的嘴说,这下安稳了。
  杂志社那次招进了两个人,还有一位是从城市学院毕业的女孩。听主编说,那女孩真有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估计,可能就是他参加笔试时关注过的那个女孩。报到时在办公室一见,果然是。
  她个子不高,脸庞清秀,剪着一个童头,模样像初中生。参加笔试的十二个人,五男七女。主编在开考前说,你们是从三百多号报名者中挑选出来的!他当时信以为真,感到很自豪。后来才知道,每次招聘考试前,主编都会这样说,其实他们收到的简历也就三四十份。何以要把这三四十份简历扩展为“三百多号报名者”呢?似乎是虚荣心在作怪吧。但每次都是这句原话,既不曾减为两百多,也没升到过四百多,说明这句话像一条车辙,甚至是一道伤痕,深深地镌刻在主编的心里。这就不是简单的虚荣心,而是一种习惯性的作假成真,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报一个假数字,因此才讲得自然流畅、理直气壮,这个时候拿个测谎仪来可能都白搭。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主编人很好,亲和,爱才,关心下属,喜欢抽烟、泡洗脚城和KTV,歌唱得不赖。
  他扫了一眼考场,其实就是杂志社的会议室,很奇怪,男生不是瘦高个,就是矮胖子,而且除他之外,全都戴着一副眼镜。从小学到大学,他一直称得上学霸,他自以为最傲人的成就,是他的视力从没有低于过1.5。所有戴眼镜的同窗,他都认为是残疾,是破了相的人。尤其是女生,再漂亮的脸蛋,也经不住一副眼镜的坑害。女生中有两个没戴眼镜:一个腰圆身肥,脸上肉嘟嘟的,让人不忍直视;另一个就是她了。而且,所有考生都紧绷着脸,互相不打招呼,不知道是考前的紧张,还是一种对手之间的敌视。他瞧不起这些人,但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没有人对着他笑,他对着所有人笑,还对着自己笑。当他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微笑终于有了回应,好比在荒原地带看到一朵摇曳的小花,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美丽,还有温暖。   她在写字的时候,身子坐得直直的,头稍稍俯着,浓密的头发将整个脸都遮住了,好像大戏上演前没有拉开幕布的舞台。
  就叫小花?唐小花。他心里说出这句,望着她笑。她也望着他,浅浅地笑着。仿佛他们早就认识,甚至,他们一起来到这里是一次合谋似的。
  他们在杂志社后面的四合院里各分得一小间房,杂志社的单身职工大多住在这里,东边男生,西边女生,北边是大门和两间杂屋。那是比杂志社大楼更老旧的建筑,院子中央盘踞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酷似一位打坐的胖高僧。大楼那片地原本与四合院是一体的,现在的风格却格格不入。这个四合院倒是与一墙之隔的来福寺颇为神似。他想象,很多年以前,这里是不是统统属于寺庙的范围。
  二
  主编正好在办公室,听到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某位编辑来送稿子,随口说了声“请进”。他将目光从稿纸上移开,再穿过自己制造的浓密的烟雾,看到是关河洲,显然吃了一惊,迅即镇定下来,伸出手向他走去:“小关呀,贵客啊,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他还是老样子,身材、脸色、发型、眼镜架,连两根稍稍探出鼻孔的鼻毛,都和那天他递交辞职书时一模一样。但整体看上去,他憔悴了很多。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让人老,却刀刀不现形。一年审稿百多万字、掌控着一本月发量超过四十万的主编,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呢?
  关河洲想起报到那天,主编把他和唐小花请到他烟雾缭绕的办公室,他对唐小花说,小花你天分很高,文笔直逼张爱玲,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接下来,他侧过身子对关河洲说,小关,你笔试成绩排在第三,但最后那道作文题得分最高,几经权衡,我们决定把你留下来。在主编嘴里,关河洲和唐小花之间,高下立判。关河洲有一个疑问,唐小花既然文笔直逼张爱玲,为什么却是他的作文得了最高分呢?难不成我是胡兰成!他幽了自己一默。他没有问,直到现在都没有问,因为他不久就发现了主编的一个小秘密,就是上面所说的习惯性作假成真,包括报假数字,也包括他嘴里说的“我们”,其实都是“我”,“们”是作装饰用的。但他并不是故意用“我”冒充“我们”,而是他真的觉得,“我”就是“我们”——“我”之外,不再有“我们”。
  上班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关河洲和唐小花已经成为杂志社最好的一对朋友,他们在湘江边冒着寒风散步,关河洲把他发现的主编这个小秘密讲给唐小花听。因为风太大,因为是个秘密,他成功地诱使唐小花在一棵柳树下停住,他几乎将他的嘴唇送进了她的耳轮。他特意漱了口才出来的,此刻他充满着自信,也果然如愿。唐小花对他的唐突没有丝毫扭捏,听到他透露出的小秘密,笑得花枝乱颤。笑完后,她说:“哪里的领导不是这样子的。我们主编人不错,待我们都挺好的。”这句话成熟得出乎关河洲的意料,他觉得唐小花隐隐有批评他的意思,这让他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也赞同她说的,她或许只是下意识地为主编辩护罢了,主编一直当她是杂志社的“张爱玲”哩。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进一步表现自己的幽默,他又把报到那天他们两个在主编办公室,他想问主编的那个问题说了出来,特别说到“难不成我是胡兰成”时,他自己都笑得前仰后合了一回。这次唐小花倒是颇节制,她说,主编是鼓励我,我哪能跟张爱玲比,天上地下,但我很喜欢读她的散文和小说。你知道吗,女孩子有才总是女孩子的才,养身、娱人尚可,做大事还得靠男人用力。杂志社招人,才情肯定不如才干吸引他们,所以你作文分比我高是完全正常的。这个回答让关河洲十分折服,他发觉在唐小花面前,展示本色的自己比卖弄要靠谱得多。
  半年这道坎是那么微妙。关河洲和唐小花都暗自感到,他们的友情有超越寻常之势。杂志社也起了流言蜚语。关河洲为了拖住他心里那个勇往直前的人,总是把郭小芳带到社里来。只要是节假日,郭小芳就会从学校那边过来,他们三个,时常还有其他同事,一起做饭,去看电影、K歌。郭小芳和唐小花也玩得来,她们经常把他撇在一边,叽叽歪歪咬耳朵,说些女孩子的事。对此,他心里五味杂陈。有时非常后悔,毕业前夕要像其他室友那样变成单身该多好,爱情的自由真是经不起挥霍的。有时他又想,如果不是和郭小芳谈恋爱,他或许会回老家的县一中当团委书记,“图个安稳”,那就碰不到唐小花……横竖不对劲,越想越不是个事儿,关河洲陷入了泥沼:他既认为自己应当对郭小芳负责,何况是两个友好寝室仅存的爱情种子,又觉得他和唐小花相遇同样是不可忽视的天意,他不应该轻易放弃。
  过春节时,关河洲第一次去了郭小芳家,脑子里却全是唐小花。准岳父母和郭小芳的哥哥、嫂子把他当上宾,一边是郭家亲友的热情似火,一边是郭小芳的柔情如水,關河洲却仿佛一条水与火之间的隔离带,在包围中冷静地独处着。在返城的车上,郭小芳开玩笑似的对关河洲说:“我爸妈觉得你什么都好,就是有点高傲。”他笑一笑,轻轻把郭小芳揽进怀里,俯下身,嘴唇贴着她松软的鬓角,就像一只控制住了猎物的豹子。
  关河洲和郭小芳提着大包小包,在来福寺下公交车时,感觉唐小花站在她的房门口等着自己,不觉加快了脚步。郭小芳跟不上,喊道,你慢点。他停下来,将两只手上的袋子全部总到右手,左手伸出来,牵着郭小芳,继续快步向前。他想,要是没有来福寺拦着,直线距离几步就到了,这下他恨不得逢佛杀佛。气喘吁吁地走进院门,唐小花的门口没有人,门是关着的。
  唐小花三天后的中午才出现在院子里。她胖了些,脸蛋红扑扑的,既含有风尘,又显得健康。她问关河洲,你们来这么早干吗?关河洲说,错过返城高峰,怕挤呀。唐小花眨巴着眼睛,哦,也是,我搭便车来的。关河洲对他们的这段对答很不满意,唐小花的不急不慢让他有些恼火,说明她心里压根儿没有他,而他却把她在脑子塞得满满当当,他于是对她生出一种冷漠。不邀她一起做饭,不主动和她说话,不一起出去溜达、看电影……郭小芳有时在她那边咕哝半天,他就自己待在屋里看书,不去掺和半句,虽然书也没读进去半句。
  一开学,郭小芳就去实习了,一个月不得回来。关河洲有一种被撕裂的痛苦。郭小芳在的时候,她有效填补了关河洲不理唐小花所产生的空虚;她这一走,连皮带肉却不露痕迹,关河洲木木愣愣的,有如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   主编请关河洲坐在饮水机旁的单人沙发上。关河洲参加工作的第一天,就在这个沙发上坐过,当时唐小花坐在进门靠墙边的一张靠背木椅上。他进去的时候,她站起来,他们握了握手。主编用手指着沙发。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因为如果他不坐那里,就只能站着。木椅的椅面比沙发略高,他和唐小花形成了一种能轻松交流的平视效果。她正常坐着,视线里就会有他,仿佛是她眼里的一粒砂子;而他要看她,则必须向右偏过头去,这时或许就会变成一艘向她驶去的帆船……其实,他那回一次也没有偏过头去看她,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偷着乐。
  “您和您办公室,是这么多年来我见过的最没变化的事物啦!”
  “人不可能没变化,岁月是把杀猪刀,刀刀让人老啊!”这句话听得关河洲心里一怔,他立即对主编增添了些许歉疚。与此同时,主编环视了一下他烟雾笼罩的帝国,挥了挥手说,“这地方,没有要改变它的理由呀,让它和我一起慢慢变老吧。”
  “您志向如此宏大,弟子定要助一臂之力!”关河洲又站起来,将手上的纤维袋递给主编。主编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条精品“芙蓉王”。他像怕它们跑了似的赶忙勒紧袋口,朝关河洲嘿嘿一笑,不料这笑悍然发动武装起义,惹得他一阵猛咳,身体像部开动的拖拉机那样抖动不止。
  “对不起,对不起!”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主编对关河洲说。关河洲突然有一种要尽快离开的打算,便单刀直入:“您有唐小花的联系方式吗?”
  “小花呀,你辞职后的第二年她也离开了杂志社……”
  “这个我听说了。”
  “三年前,我们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碰到,她当时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市电视台的都市频道工作。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我找找看。但那以后我们再没碰过面,也从没通过话……找到了,我抄给你!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个,如果是,那这个号码就是专门为你留的。”
  关河洲看了看主编递过来的那张便笺条,上面写着11个稀松平常的数字,实在看不出与唐小花有什么联系。
  “吃了中饭再走嘛,我都安排好了!”
  “谢谢,下次我请您。”
  三
  关河洲快速下到一楼大堂后,猛然放慢步子。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像以前下班那样,从后门出,进了那个灰不溜秋的院子。院子似乎比以前小了很多,而坪里那棵桂花树长得更加葳蕤苍翠了。忽然,一张门打开,从里面先后蹿出一对青年男女,女孩追着男孩作势要打,男孩拼命跑起来,围着桂花树转了两圈。他们压根儿没理会来人,完全活在自己欢笑与追逐的世界里。关河洲好生羡慕,他闷闷地走了出来。
  郭小芳实习去了,令关河洲始料未及的是,他不是思念自己的女友,而是对近在咫尺的唐小花愈益渴慕。郭小芳的离开,不仅没有带走关河洲的心和魂,反而腾出巨大的空间,供他的胡思乱想像野马般驰骋。表现出来的外在现象却是,他对唐小花越来越冷漠,甚至到了有如寇仇的地步。正好那期杂志轮到关河洲与唐小花进行互校,就是交换校对对方责编的稿件。关河洲从唐小花的稿件里发现了五六个“死鱼子”(不应该有的错误),比如买卖不分、菅管搞混、俩两用错等。他拿了校样走过去甩在唐小花桌上,阴阳怪气地说:“亏得主编还说你是才女,都错成筛子啦!”唐小花当即梨花带雨,掩面而泣,弄得旁边的编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关河洲则像个高傲的王子昂头挺胸而去。
  关河洲一走出编辑部的门,就对自己恼恨得不得了,他甚至不知道走出门之后,接下来自己要去哪里。他直接去了湘江边。路经来福寺时,他好奇地朝门里瞅了一眼,他从没进去过。他对寺庙向来不感兴趣,认为那不过是无能者的规避所。不过刚才那一瞅,池沼绿树映入眼帘,树下大约有三个尼姑在聊天,他心里霎时一片清旷。
  湘江两岸早已被开发成了市民休闲的风光带,散步、慢跑、座谈、遛狗、垂钓者络绎不绝。这里较少市井风味,更多的是广场气息。人虽然很多,但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怀着特别心思的人一点都不打眼。关河洲在湘江一桥和二桥之间走了一个来回,眼看着云霞涣散,夕阳沉江,眼看着夜幕渐落,凉月蹒跚,眼看着风光带渐渐人稠声喧。他的脑子里一直很乱,江风和月色、宁静和独处,都没能让他厘清思路,想明白下午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唐小花。“那个时候我的心志完全被魔鬼控制了!”当他仰靠在一张条椅上,只能无奈地向自己这样解释。
  “那个魔鬼还在你心里吗?”
  关河洲蓦地弹跳起来,四处张望,因为他听到有人低声问他。但周围没有一个熟人,由于起身太突然,不远处一对携手散步的老年夫妇停下步子,惶恐地望着他,以为他还有什么后续行动。他对着他们笑笑,为自己的神经质道歉,老年夫妇受此一吓,轉过身把屁股对着他,往回走了。他继续歉疚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望着望着,他发现老年夫妇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年轻女子,身形酷似唐小花。他赶紧跑了过去,喊了声:“喂!”老年夫妇和年轻女子几乎同时回过头来,都用同样愠怒的表情看着他。关河洲对着老年夫妇微微鞠躬:“对不起老人家,惊扰你们了,我找的是她。”
  他的手指着唐小花。老年夫妇鼻孔里都在出气,他们转身小跑开去。关河洲指着唐小花的手放下来。她没有转身。他近前说:“小花,很对不起,我……”这时,唐小花转身走了。关河洲追上去,紧紧卡在她身边:“小花,请原谅,下午那是一个魔鬼,不是我……”唐小花放慢了脚步,依然往前走着。接近湘江一桥时,风光带更为宽阔,古樟林立,人越来越多,但没人注意这对言行乖违的年轻人。
  “你如果不原谅我,我就当着这么多人大声喊‘唐小花,我爱你’!”
  这一招果然奏效,唐小花像刹车一样停了下来,绷着脸对关河洲说:“你喊啊!快喊啊!”
  关河洲摆开架势,拉长脖子,张开嘴,正准备放声大喊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愣了一下,立即用双手捉住那只手,像抓住一只小鸟,将它塞进自己的嘴里。唐小花嗔道,你坏,快放开我!关河洲不听她的,他两眼含笑,盯着唐小花,一直盯到她也羞涩地笑起来,才将她的几根葱指从嘴里掏出。唐小花想从关河洲手里挣脱,未遂。“你放开我呀!”她轻轻地说。关河洲摇摇头,看着她说:“我不能让你再跑了。”她迅速把手抽出来,发狠向前跑去,关河洲没费多大力气就跟了上来,像捧住一只鸡雏那样,将唐小花拥在怀里。   他们去了解放西路“活色生香”酒吧,喝了不少啤酒。他们都说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似乎这一晚上的相处是要测出双方的真实酒量。黄色啤酒酝酿出大量白色泡沫,白色泡沫却将两个人的脸染得红红的。早春时节,公园里、行道上的桃花、樱花同时钻出夜色的沃土,一呼啦全跃到了枝头。但,这都不是这个春天的晚上最夺目的红。
  过了零点,两个人才坐了的士,晕晕乎乎回到宿舍。关河洲护送唐小花到她房门前,唐小花摸出钥匙,开了门。关河洲一个趔趄,跟着她跌了进去。那个晚上最让关河洲震惊的是,他俨然如造物主一般,用唐小花身体里的血,创造出了一丛美艳的鲜花。他下意识地想起,他和郭小芳在学校附近某家宾馆房间里的第一次,虽然酣畅淋漓,却只有雨骤风狂,没有鲜花委地。他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拥有一个女人的充实感和幸福感,让其他东西都变得无足轻重。而这回,同一场景的不同画面刺激了他。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时而骄傲得像上了天,时而又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完全失语了,连说一个“爱”字都显得那样轻薄。相比之下,唐小花则云淡风轻得多。她似乎在享受自己开花的痛苦与快乐。她没有大惊小怪,没有邀功讨赏,没有因为自己开花,就变成不可一世、颐指气使的公主。她依然那么柔曼、知性,简单而干练地处理了床单,然后要关河洲赶紧回自己房间。
  如果关河洲当时就知道,那是上帝赐予他的最后的蜜,他一定不会那么听话地离开,他一定会赖在那里,甚至跪下来,直到唐小花答应他的请求。然而,他还能提出什么请求呢?
  回到自己房间,他没有再睡着,躺在床上,像僵尸般一动不动,脑海里不断翻滚、回放刚才在对面房间的情形。他彻底沦陷在那片红色里,仿佛黎明缓缓拉开夜幕,拉开新的一天。
  翌日一碰面,当关河洲对着唐小花献上一副柔情蜜意的笑脸时,他发现不对。唐小花回应他的,丝毫没有添加任何东西,仅仅是平时同事间互相问候的笑容,仿佛压根儿没有昨天晚上什么事,或者昨晚那些事只是他一厢情愿的一个美梦。这是怎么啦!他昨晚想得好好的,等郭小芳实习回来,他就向她坦白交代,自己另有所爱,而且爱得无法自拔,他需要重新选择,他相信善解人意的小芳会理解他的。可现在,唐小花明显与他保持着距离,甚至让同事们感到,她根本没有原谅他昨天下午对她的无理。他呢,恨不得向每个人讲述一遍昨天晚上他所品尝的甜蜜,但他知道,每个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疯子。
  中午,他邀唐小花一起出去吃飯,唐小花没有拒绝,但她顺便带上了另外两个编辑,关河洲很是不爽。下午,他继续邀唐小花吃晚饭。好抱歉,要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聚餐。说完,唐小花像花朵一样消失在黄昏的光影之中。那一晚上,关河洲都没有等到唐小花。第二天,唐小花早早地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关河洲一见到她,便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吼道:“唐小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小花诧异地看着他,没什么呀,关河洲,你是不是生病啦?当时,编辑部只有他们两个人。关河洲压低声音说,求求你了,唐小花,答应我,今晚我们一起去江边散步,八点在前天我们碰到的老地方见,我有事跟你说。
  唐小花准时到了那里。关河洲急不可耐地上去拥抱她,被她轻轻推开。关河洲,不是说过的一起散步吗,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呀?关河洲只好把双手插进裤兜,一边走一边把他的想法说给唐小花听。唐小花一直没有做声,良久,她幽幽地说,小芳对你那么好,你忍心跟他分手?关河洲说,因为我爱的是你呀!唐小花又很长时间没做声。关河洲问道,难道你不爱我吗?唐小花换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关河洲,别贪了,拥有小芳是你的福气。那你前天晚上……那是我喝醉了……不可能,你不可能是那样的女孩子;如果你是那样的女孩子,我也得不到……好!好!关河洲,别说了,也别逼我了。你得到的,是你该得的;你多得到的,是上帝赐予你的。我愿意做你和小芳的好朋友,但我肯定不会把小芳赶走的。好好待小芳,前天晚上是我错了,别让我害了你,害了你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四
  走到街上,关河洲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主编写的那张便笺纸,仔细瞧了瞧那上面的11个数字,他无法想象这11个数字是如何与唐小花联系在一起的。他倒车的时候,那个收了他10块钱的驼背老人朝他谄媚地笑着,喊了句“下次再来”。关河洲没答理他,他迅速将车开出巷道,一路摁着喇叭,经来福寺直往湘江风光带驶去。
  五分钟后,他停了车,到了他和唐小花那晚遇见的老地方。那里一点都没变,仿佛那个晚上就是昨天晚上,一切皆历历在目。
  他坐在那张条椅上,用手机拨出了那11个数字。数字在屏幕上跳动,一会儿就不动了。再拨一次,数字又在屏幕上跳起来,一会儿又不动了。他猛地站起来,对着湘江的上空,扯开喉咙奋力喊道:“唐小花,我爱你——”关河洲站在人来人往的湘江风光带,但他并没有死心,只不过,他对唐小花发起的持续不断的攻势也没有奏效。与他住在对面、工作在隔壁、近在咫尺的唐小花,赐予他一个有如烟花般粲然绽放又瞬息凋零的“梦之夜”后,她仿佛荣登神坛,再也不愿意下来,让他产生一种幻灭之感。
  一个月不快不慢地过去了。郭小芳满怀欣喜地从学校跑过来与男朋友团聚,看到的却是一个消瘦、疲倦、双眼血丝充盈、吊着长长眼袋的关河洲。他像望着陌生人那样,对面前一个月不见的女友无动于衷。郭小芳很快得知一切,关河洲坦白了他对唐小花的恋情,她自己也听到了不少传闻。她没想到,他和关河洲之间看上去牢不可破的爱情,仅仅由于一个月的分别就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她伤心得泪流满面,但她没有责怪关河洲,更没有去质问唐小花。实习之后是写毕业论文,课程已经很少,大量的时间要上图书馆,她就从图书馆把参考书一摞摞借出来,搬到关河洲房间。她多数时候住在关河洲这里,忍受着男友所有的躁动与背叛,默默地做她自己,只是再没去过唐小花房间聊天了,偶尔在外面碰上,能避开时则避开,避不开的时候就点头打个招呼,相互从对方迷离的眼神与尴尬的笑容中交换一种无法测知的复杂情愫。
  关河洲却不管不顾,他听任郭小芳住在这里,也放纵自己对唐小花隔三岔五的骚扰。如此公开甚至是嚣张地脚踩两只船,同事们在背后议论纷纷,对关河洲从颇有微词到大加讨伐:“这种人啊,总有一天会高台跳水,栽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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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希尔顿曾经举过这样一个例子:一块普通的钢板只值5美元,如果把这块钢板制成马蹄掌,它就值10.5美元;如果做成钢针,就值3550.8美元;但如果把它做成手表的摆针,你猜猜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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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7日据国家统计局消息,2004年1季度,GDP初步核实数为27128亿元,比2003年同期增长9.8%,与初步核算数相比,GDP增加了22亿元,增长速度提高了0.1个百分点。从信息产业部获悉,
一  院子里有两栋五层住宅楼、一栋厂房。  住宅楼里住的是机械厂员工和家属,厂房内有该厂一个机加工班。  机加工班成员共九个:七个汉子,一个也是汉子的临时工,一只狗。  狗是土狗,一身白毛,白得纯粹,有个叫人流口水的好名儿,叫“红烧”。名儿是七个汉子合计着取的。汉子们说,还得喂一只狗,取名叫“火锅”。过年时,将两只狗都杀了,一只做红烧狗肉,一只做狗肉火锅。  汉子们只是说说,没喂“火锅”。  二 
回忆走过的人生路/回味过去美好的童年  回首已浮过的如烟往事/每一个人  都有沉淀的精彩/重新来打开尘封的记忆  才惊奇地发现/一切依旧美好  迷茫时/愿化作那支风筝  飘向天涯的尽头    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我想,我还是选择相信。  ——蓝盈  蓝盈来到家门口,却发现门是微微掩着的。蓝盈心想:难道是自己出去得太匆忙,忘记了关家门?还是家里进了贼?  蓝盈连忙走进家里。  爸爸妈妈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