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成功学是有害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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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李松蔚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侯欣颖 摄)

  人物简介
  李松蔚,1985年生,四川乐山人,北京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供职于清华大学,是目前最有人气的心理学者之一。
  李松蔚高且瘦,目光炯炯,头发根根分明地立着,脸上也多棱角。说起话来却温和平缓,即便你觉得应该有顿挫起伏之处,他的语调依旧是波澜不惊。这或许和他的职业有关——心理咨询师。其实更多时候,他是一个敏锐且冷静的观察者,看穿、写尽现代城市人的困惑、空虚。
  所以,如果用一件器物来形容李松蔚,应该是茶壶吧——陶制,质地细腻,外表却质朴;圆肚细嘴,平和内敛,内里再多也是不徐不疾。
  “恭喜你来到人类的世界”
  相比专栏作家抑或心理咨询师,李松蔚的本职工作似乎并没有那么为人所知:清华大学学生心理发展指导中心老师,日常的工作就是给在校学生做咨询——对于这个稍显冗长的单位名,他调侃道:“我自己都念不顺。”每天一早,他先把孩子送到幼儿园,然后乘地铁15号线从望京到清华东路西口,8点准时上班,下午5点下班。
  就在前几天,孩子哼哼唧唧不想上幼儿园,李松蔚一把把她抱起来,“我要上班了,你别给我在这多事,”然后气冲冲地去了幼儿园。他和同事聊天,“我现在已经会对我孩子说出‘你要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出去了’这种话,我觉得我堕落了。”同事就笑:“恭喜你来到人类的世界,正常人都这样。”
  就像医生也得病一样,心理咨询师也有着与常人一样的七情六欲。这位出入于北大、清华的“85后”,也有自己的焦虑。“在这种地方混,不焦虑点都不好意思见人。”
  2011年,李松蔚的妻子怀孕了,当时李松蔚读博士,妻子在中央美院读硕士。他们在回龙观租了一个两居室,一个月3700元的房租让他们差不多成了月光族。妻子去上课,要从龙泽站——那一站人多得只能用“震惊”来形容——坐地铁13号线,李松蔚每次会把她送到车厢,等车厢门关上再走。他也想过打车,但没钱,只能看着妻子大着肚子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博士,博士后,留校任教,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对这条所谓的“正道”,李松蔚充满了各种怀疑,“那会,我挺难受的,也挺迷茫的,不知道读个博士出来能干什么。”
  2014年,李松蔚从清华心理系博士后出站,面临着选择:想留校任教要先出国做一年访学;可自己走了对家里的经济帮不上任何忙。更重要的是,他深深体会到青年教师自由美好生活的另一面,“每天都过得很焦虑,职称、论文、项目,这些都是慢性压力。因为你每过一分钟,只要你没有在工作、看文献或者写论文,就会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最终,他选择了现在这个单位,虽然上班时间长,但没职称、论文的压力,“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解脱了。”
  现在,李松蔚依旧有他的心事,他坦率地说,为了买现在这套房子,举全家之力,还贷了款。但他不那么焦虑了。
  李松蔚的困惑、焦虑、心事是个人的,但又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面对困惑、焦虑和心事,他给出的是思考方向与解决方法——人只有在不断看清和选择中,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只能放弃一些东西,才能得到想要的。”
  沉下去,而不是站在阳光下
  在知乎上,李松蔚人气颇旺。他的签名是:不灌鸡汤,不玩玄学,不输出价值观。
  “东方之星”沉船事故后,他写了一篇文章,不见悲情与煽情,而是理性探讨了不可抗力的责任归属问题。“不可抗力让我们正视人类的脆弱,而脆弱催生出另一种坚强。在这种时刻,人类最大的法宝就是联结。聚到一起,让苦痛者略觉安慰,让绝望者不至于孤立无援。”
  李松蔚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几次提到自己时,都会说一个词:现实——想法很现实,选择很现实,对心理学的认识也很现实。2008年汶川地震,我国第一次启动了大规模的灾后心理干预,李松蔚是男生又是四川人,被导师推荐加入其中。但他发现,这些来自学院派的理论并不能为灾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我们拿着心理学量表请他们填,他们根本搞不懂上面那些名词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他看到某位专业人士在媒体前各种作秀,还逼着年纪幼小的受灾者“回忆”父母亲遇难时的场景。结果,倒是青城山的道士们给灾民带去了不少心理慰藉。
  当初,李松蔚刚上心理系,学长们就告诉他: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但到了灾区,更大的疑惑来了:心理学到底有什么用?他的答案是:必须以现实为基础。“心理学应该做的是帮助人们去认清现实,而不是去逃避现实。”
  因为过于理性,也有来访者抱怨说李松蔚不像他们期待的那么温暖。这时,李松蔚会问对方:“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如果我温暖一点,感性一点,我和你的关系会有什么不同?”
李松蔚在知乎上的签名以及几篇热门专栏文章题图。

  对于理性和温暖,李松蔚看着《环球人物》300期杂志封面星云大师的照片,对记者说:“我觉得像这些高僧,他们挺温暖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其实我也挺温暖的,因为我们对人是保持着一种基本的关注和关心。但我觉得高僧们也挺冷的,就像你在寺庙里看到的菩萨,很多时候是冷峻的表情。这个冷、理性就是一种现实吧,比如说生老病死看得太多了,就会变理性。”
  在他看来,那种一见到人就满面堆笑,只讲一些积极的、正面的、乐观向上的人,不是心理学家,只能算是热心人。“理解或者帮助一个人的时候,我们需要沉下去,跟那个人待在一起;而不是站在一个被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说:你上来啊,你看这里阳光多明媚。”   网购让人更加孤独
  李松蔚喜欢打太极拳,喜欢看东野圭吾、村上春树、张大春的书,“最近在看老树的《在江湖》,我觉得他是在世界里边泡过,又把自己给拎出来,既出世又入世的一个人,我还没有达到。”
  他曾这样写自己,“我是一个内向的人……直到现在,我仍然享受把自己关进一间小屋里的感觉:安全,自在,坦然。有人问我:‘这样不孤独吗?’有这种疑问的人,多半是外向的。他们总以为内向的人只不过是在忍受独处,就像我们也无法理解外向的人怎么可以‘享受’那么多人聚在一个地方。”
  这个对孤独安之若素的人,在当下都市人身上看到的一大问题是:找不到人生的意义。“现在的年轻一代大部分是独生子女,对人有种天然的警觉和不信任,加之城市化、网络化,原本的社会结构被打破,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隔离感。这种对自己的不满意,对于生命意义、人生意义的不确定性,没有存在感,人际关系看上去好像很热闹,朋友圈里一大堆人,但是没几个人可以聊天,这种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类人的缩影。”这和价值观偏差不无关系。“现在的价值观非常单一,马云说什么了,谁30岁就财务自由了,谁40岁就几个企业上市了。成功人人都想要,但如果把它作为一个目的去追求,有时候反而是一个坏事——成功学是非常有害的学问。因为成功学会让你觉得自己非常不成功,甚至厌恶当下的自己,这种厌恶又可能会妨碍你成功。马云也不是奔着要成为马云,才取得今天的成就的,但今天很多人在复制他的道路,这个目的性是有害的。”
  在李松蔚眼中,现代都市人的另一个问题是:成瘾。打游戏、淘宝购物、刷朋友圈……成瘾背后是,想借此抵消人生无意义带来的坏感觉,但这样做又让人更加孤寂。但相对于好与坏的简单价值判断,李松蔚更乐于提供另外一种看事物的角度。“人的感觉,固有好坏之分。但凡是感觉,无论舒服与否,都有着鲜活的劲儿。借着这些好受与不好受的劲儿,我们才能与他人发生联系,日子才有了变化和新鲜。有感觉就等于活着,充实、有生命力、不孤寂。失去感觉就仿佛是死亡,或者至少是没了生机。”
  不要跟红尘俗事离得太近
  很多人知道李松蔚是通过网络。2012年,他开始在网上回答问题。“我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产后抑郁是怎么回事儿。答了之后,也没什么人关注,我觉得自己还做了一个挺有趣的事。”
  几个月后,李松蔚看到一个网友的提问:现在只能在北京很偏的地方买个小房子,但一直想买个大点的,怎么办?这个问题严格来说和心理学关系不大,却让他很有同感。李松蔚劝道:要想买又能买的话,就先买一个再说,“我想用自身的体会提醒你,仅仅因为自己没房这一现实,过分沉浸在悲观、绝望这样的情绪中,乃至于自我怀疑、自我否定,恐怕会让你失去更多。”
  相似的年纪,相似的经历,相似的困惑,让李松蔚与很多提问者感同身受:拖延,沉默人格,选择恐惧,伪装高大上……在回答“为什么心急如焚时间很紧的人反而更愿意选择游戏”这个问题时,李松蔚分析:“问题的关键在于,你面对的任务让你痛苦。至于打游戏,只是挣扎的一种渠道而已。真正出了问题的,是生活本身。为什么生活对我们来说竟变得如此艰难?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找到一种安定平和的心态,也就比较容易在适当的时间,做适当的事了。”
  还有人问李松蔚是如何靠知乎赚钱的?他也如实回答:“有些人看了我的回答,会给我发私信预约咨询。另外,线下预约我的来访者也多了不少,很可能因为我在知乎增加了一些知名度……在知乎基本是不赚钱的咨询和写稿。”他还调侃,“别说6位数,离5位数都差得远。”
  同时,他也不忘提醒与反思,“励志的答案总是会被顶到很高,这多少能反映出用户的一部分心态,高票的答案又会强化更多人的这种心态。对此,我谨慎地表示忧虑。”
  虽然成名于网络,但李松蔚还是尽量和网络保持着一定距离。“咨询师应该保持一个比较节制的状态。那所谓节制,就是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不需要跟红尘俗事离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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