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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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先我们家并不认识小裁缝,用母亲话说,他就是整天挑个担子在大小弄堂穿街走巷讨生活的人。
  最先认识小裁缝是那年元旦下雪天的傍晚,天渐渐黑了,我站在石库门天井看着天空飘下朵朵雪花时,听到母亲大声叫道:“阿三头,吃夜饭。”
  正当我转身进入前客堂吃饭时,天井虚掩着的两扇漆黑木门“吱呀”响了,暗暗的光线下,一个浑身上下披着白雪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门缝口。
  我还没问他找谁,他却笑着,张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白牙,轻声说:“小阿弟,我是小裁缝,你们家要做衣服吗?”
  “做衣服?”
  “快过年了,你们家要做衣服吗?”
  他再一次说着,又笑了起来。
  我一愣,突然想到母亲好像买了布料,准备
  过年给我们三个光郎头兄弟做新衣服的,但我吃
  不准母亲准备送到店里做,还是到外头借人家
  缝纫机自己做。我想了想,回头冲着前客堂叫
  道:“妈,来了个小裁缝,问我们家要不要做衣服。”母亲没有现身,只是在前客堂里高叫道:“不要。”我抬头看了看比我高出半头的小裁缝说:“听见我妈说了吗?”
  我上前请小裁缝出去,准备关上门时,没想到他已经推开木门,走进天井,掸了掸身上的雪说:“让我同你妈妈谈谈好吗?”
  这时我就看见小裁缝的那双手。
  大冬天的,我看见过太多的手。不说别人,就说我们家吧。母亲那双手时常通红,冻得根根手指头成了胡萝卜。我俩哥呢,不但手指头粗短而且布满冻疮,不时还会流出脓水。虽说我稍好一些,可一到冬天,手背时常会莫名其妙肿得像两个小馒头。可是同样冬天,小裁缝的双手却是那么白皙,就像天空飘落的雪,在暗暗光线下,除了隐隐约约呈现出几丝淡青色血管外,无一丝斑点,还有他在轻掸身上积雪时,十根细长的手指,怎么看,都让人想到古代美人怀抱琵琶,弹着一首精美的乐曲。
  小裁缝见我不吭声,问:“你怎么啦。”我吓了一跳,马上大声说:“妈,小裁缝进来了。”母亲一听不高兴,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从前客堂里走了出来。母亲看了看暗暗天井里站着那位身材欣长的小裁缝说:“对不起,衣服我们自己做。”小裁缝说:“阿姨,我知道你会做衣服,只是我做得又快又好又便宜。”小裁缝这话并没引起母亲多大兴趣,不过小裁缝口音引起母亲注意。母亲情不自禁地用上绍兴话说:“你是绍兴人?”小裁缝一听马上说:“阿姨,你好像也是绍
  兴人?”母亲点点头。小裁缝说:“阿姨,我们是同乡,我做衣服
  真的不错,价钿也便宜。”我一听来劲了:“妈,让他做吧。”
  母亲瞪了我一眼说:“再便宜也要钞票。”我低声说:“做衣服总要钞票,再说你做的衣服难看死了。”母亲一听不乐意了,说:“小赤佬,就算我做的衣服难看,也轮不到你。”我说:“为什么呀,你答应给我过年做新衣服的。”母亲说:“我啥时答应过的?你只能穿你哥哥穿不了的衣服。”我叫了起来:“我哥那叫衣服吗?都是破的。”母亲说:“破了又怎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你不懂吗?”说着时,就见黄瑶瑶撑着伞,从天井外头走了进来。
  黄瑶瑶看看我们,又往天井外看看,笑着同母亲搭讪说:“王家姆妈,大门口有裁缝担子,你们家请了裁缝呀?”
  母亲没睬她。
  黄瑶瑶看看天井里陌生青年,像是讨好似地再次对母亲说:“如果裁缝帮你们做衣服,我也想做一件,行不行。”
  母亲不做声。黄瑶瑶见母亲不理,对小裁缝说:“我们多做衣服,价钿要便宜一点好吗?”小裁缝马上点头说:“好说。”母亲马上说:“谁跟你是我们啊,你讲话要
  注意立场。”
  黄瑶瑶没吭声,笑了笑,收拢伞,抖动伞柄,黑色伞面上飘起了雪花,随后穿过天井,袅袅婷婷地回她居住的石库门前楼了。
  母亲看着黄瑶瑶的背影,骂了一句:“妖怪。”
  2
  当晚,母亲准备收拾天井一角搭出小屋让小裁缝住下,他一见慌忙说:“阿姨你忙,我手脚快,一会儿就能弄得清清爽爽。”
  母亲没说话,不过母亲眼神是满意的。
  小裁缝很快打扫完小屋,在我们家吃了便饭后说:“阿姨,把布料拿出来,我晚上没事,替你家老大老二做起来吧。”
  母亲嘴里说着不用,人却走到五斗橱前拿出两团藏青色布料。小裁缝接过后说:“阿姨,能不能把你们家的炉子借给我?做好衣服要用熨斗烫一烫,才挺刮。”
  母亲点点头:“天井里有个旧炉子,边上有煤饼,你用吧。”
  小裁缝又对我俩哥说:“等一歇,到小屋来量身子。”
  小裁缝说完就到天井小屋去了。
  小裁缝前脚刚出前客堂门,我后脚跟了过去。在天井边的小屋里,我除了看到一台非常破旧的蝴蝶牌缝纫机,还看见小裁缝打开的担子,里面有好几团五彩缤纷的布料与线团,大号剪刀,沉甸甸的熨斗,软尺、木尺,划粉,纸与几支各种颜色的笔。我没想到做衣服要那么多的东西。
  记得小裁缝用软尺替俩哥量完尺寸后,就在小屋里的一张长桌上摊开一条破旧的线毯,打开母亲给他的两团藏青色卡其布,看了一边纸上的尺寸,拿起一把直尺,用红色划粉在布料上打样,接着拿起一把锃亮大剪刀,咔嚓咔嚓裁剪起来。看着小裁缝熟练地操作起来,不知怎地,我心里难过。我在想,小裁缝能替俩哥做新衣服,可我呢?啥东西都没有,只配穿俩哥穿剩的旧衣服了。
  小裁缝像是看出我的心思,停顿下来,说:“小阿弟,家家人家都是这样,老大穿新的,老二穿旧的,老三呢,只能穿破的。这样吧,我送你一只布娃娃,算是过新年的礼物好吗?”
  我一听就不开心。我是男孩,怎么可能要女孩玩的布娃娃呢?
  我转身就走。
  小裁缝马上说:“你不看看就走了了吗?”
  我停了下来。
  我回头看到小裁缝像变戏法似的,从担子里拿出一只布娃娃,在灯光下摇晃时,我惊呆了。   布娃娃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红军服,上面佩有两枚鲜红领章,头顶上还戴着顶八角帽,帽子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五角星。洋娃娃肩膀上扛着一支用铜丝弯成的步枪。一刹那,我想起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不就这么个打土豪分地田的吗?
  我双眼熠熠闪光。小裁缝看了我一眼,说:“这是我替布娃娃
  做的红军服,你不要算了。”我一听,急了,说:“要的,要的。”小裁缝哈哈大笑,说:“就知道你要的。”我接过这只神奇的布娃娃时,小屋布帘子掀
  开了,黄瑶瑶出现在门口。黄瑶瑶看了看我说:“阿三头也在啊。”我低下头。黄瑶瑶从口袋里摸出一粒话梅糖递给我。我
  不想接,黄瑶瑶剥开糖纸,硬往我嘴里喂,我只得说:“谢谢瑶瑶阿姨。”
  离开小屋,站在小屋外头窗下吃着话梅糖,这时漆黑一团的天井上空的雪越下越大,风把那些雪从地上搅到半空,又从半空扫向地面。
  小屋里传来声音。
  “小裁缝,有没有好的面料。”
  “有的,你想派啥用场。”
  “能给我看看吗?”
  “好。”
  究竟什么面料?我不由站在窗下踮脚往里一
  看,暗暗灯光下,小裁缝从担子底下拿出几团五彩缤纷的布料递给黄瑶瑶,黄瑶瑶拿起一团墨绿色面料,轻声说:“这个好,苏州产的,能不能帮我……”
  我看到瑶瑶阿姨边说边把面料轻轻贴在脸颊上。黄瑶瑶后面话我听不清楚,却听到小裁缝惊
  叫起来:“不可以的……”“我多给钞票。”“与钞票无关。”黄瑶瑶轻叹一声,又低声对小裁缝说什么,
  我没听清,赶紧一溜烟跑回前客堂。刚进前客堂,母亲看了我一眼,问:“嘴里
  吃什么。”我说:“瑶瑶阿姨给我吃了一粒话梅糖。”母亲一听火了:“你怎么那么馋,不吃会死
  啊。”我低下头说:“她塞进我嘴巴里的。”母亲凶巴巴地说:“这个女人踏进石库门
  时,我就跟你们三个光郎头讲了,她的东西不但
  不能吃,连话都不能跟她讲,你耳朵聋了吗?”我没说话。母亲说:“啥时给你吃的?”我说:“刚刚在小裁缝那里。”母亲一愣说:“我没听到她从楼上走下来的
  声音。”我说:“我怎么知道。”母亲说:“她怎么走路像鬼一样呀。”母亲说完走出前客堂,来到天井小屋前,我
  一看赶快跟了过去。黄瑶瑶不在了。母亲严厉地问小裁缝:“妖女人找你做衣服
  了?”小裁缝的声音显得极为惊慌:“我没答应。我说,是你请我的,做不做,听你的。”
  母亲大概发现自己的语调有些过分了,缓了缓语调说:“替她做衣服是可以的,只是不要与她靠得太近。知道她是什么人?”
  小裁缝呆呆地看着母亲,摇摇头。
  母亲说:“她是淮海路上资本家的小老婆,被政府赶到我们这里居住的。是个坏分子,是里弄接受监督劳动,你知道吗?”
  小裁缝低下头说:“不知道。”母亲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告诉你。”小裁缝好像想了想,接着说:“我只知道做
  衣服,也不会跟她靠得太近,阿姨放心。”母亲说:“明天,我还得到派出所替你报临时户口。”小裁缝说:“两三天时间,也要报临时户口?”母亲说:“不要说二三天,就是住一夜,也要报临时户口,这是派出所规定的。”小裁缝说:“好的。”
  母亲说:“你带了公社证明吗?”
  小裁缝说:“带了,我马上给你。”
  3
  小裁缝在我们家做衣服第二天,左邻右舍一窝蜂来到天井找小裁缝做衣服。小裁缝满脸喜悦,只是嘴里总是一句话,做衣服可以,非得王家姆妈同意。母亲一听,一口回绝,说谁要做衣服,就把小裁缝请到谁家去,为何非要在我们家天井小屋做呢?
  母亲这话没错,可是奇怪事发生了,母亲说完不久,最终却让小裁缝帮着左邻右舍做衣服了。母亲为何突然 360度大转弯?母亲说,看在小裁缝是同乡人份上,让他过年前多赚点钞票回乡去。
  后来我知道这并不是真正原因,原来小裁缝没收母亲替我俩哥的做衣费,小裁缝还答应给母亲 3元钞票,作为租赁费。要知道,那年我们家房租每月只有 1元 1角。
  黄瑶瑶究竟有没有让小裁缝替她做衣服,我们不知道,只是那天晚上,我多吃了一大碗泡饭,凌晨时,被尿憋醒,赶紧从床上爬起,冲到天井一角尿尿。
  天冷极了,雪还在不紧不慢下着,突然我看到小裁缝小屋灯光还亮着,同时还听到低低私语声。我奇怪极了。深更半夜小裁缝难道在说梦话?可梦话,怎么可能有两种声音呢?
  尿完后,我悄悄走过去,踮脚,从破窗帘布处朝里望去,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黄瑶瑶与小裁缝面对面地坐着,比划着低声说着什么?
  黄瑶瑶啥时从楼上下来的?
  如果说我当时睡熟了,无法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母亲,对,母亲是受费阿姨重托,得时刻监督黄瑶瑶一举一动的母亲,难道晚上也睡死了,从而没有觉察到黄瑶瑶下楼梯的声音吗?如果母亲觉察了,她怎么可能允许黄瑶瑶深更半夜跑到小裁缝的屋里呢?再说,不就是做衣服,有必要深更半夜悄声低语说话吗?可见母亲说得
  对,黄瑶瑶下楼梯时,很可能像鬼一样,她与小裁缝不知在勾搭什么。我想着时,早就一溜烟地跑回家里,钻入床上困觉了。
  事实上那天深夜,黄瑶瑶确实像鬼一样悄然无声下了楼梯,来到小裁缝屋里商量着做衣服事情。
  按理说,深更半夜小裁缝早就困了,可他为何没有困?是挑灯夜战做衣服,还是有意等着黄瑶瑶,还真弄不明白。
  奇怪的是,那天深夜,尽管黄瑶瑶穿着天蓝色工作服,但却描眉擦粉,这是为何?
  其实说简单,就是黄瑶瑶找小裁缝做衣服。说不简单,黄瑶瑶不是做件普通衣服。她是看中小裁缝担子底下几团收藏得好好的墨绿色的绸缎衣料。那年月,不要说用绸缎做衣服,就算用卡其布做件新衣,也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了。可黄瑶瑶阿姨为何要用绸缎做衣服,而且是旗袍呢。   小裁缝答应吗?黄瑶瑶说:“小裁缝啊,这绸缎我要了,可是你为何不肯为我做件旗袍呢?”小裁缝不置可否。“噢,我知道了,一定是王家姆妈说我是资本家的小老婆,是个坏分子,所以你怕替我做了旗袍,一旦出事,你受牵累对不对。”小裁缝点点头。“小裁缝啊,你知道为啥要让你替我做旗袍,同时一定要在旗袍上绣上鲜艳夺目的牡丹花吗?”小裁缝低着头,白皙细长的十指交叉着,不吭声。“如果我说了原因,你能帮我做吗?”小裁缝睁大眼睛,看了看黄瑶瑶阿姨,摇摇头。
  “我知道,这年月怎么可能有裁缝敢做旗袍呢?就算做了,又有哪个女人敢穿旗袍上马路呢?”
  小裁缝看着黄瑶瑶满脸困惑,似乎在说,就是嘛。黄瑶瑶泪水流了下来了。
  小裁缝慌得赶忙站起,手足无措地看着。
  “我家先生死了,家被抄了,我被赶到石库门了,我成了坏分子被监督劳动,我这一生完了。这是命中注定,我不怨任何人。只是快过年了,按惯例,我又得被挂牌游街,又得被没完没了交待,所以事实上我已经死了。”
  小裁缝吓得跳了起来:“你没死。”“我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与死没两样。”看着窗外满天大雪,屋内昏黄的灯光下黄瑶瑶幽幽啜泣,小裁缝害怕了。“你替我做好旗袍,我怎么可能会穿上往马
  路上跑呢?”小裁缝疑惑问:“那你做旗袍想做啥?”“春节前我知道自己必死,一死我就能见到我家先生了。但是我能穿着这身家中唯一的邋遢衣服去见我家先生吗?”小裁缝一愣。“你元旦突然出现在石库门门前,我就知道,人算不如天算,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呀。是希望你在我临死前,替我做我先生最喜欢的绣有鲜艳夺目牡丹花的墨绿色旗袍,你知道吗?”
  小裁缝摇摇头。“这一生,我从没求过任何人,为了让我体体面面见我先生,我求你了。”黄瑶瑶说着,猛地跪倒在小裁缝脚下。小裁缝浑身颤栗了。
  快过年了,这天大清早在里弄治保主任费阿姨的带领下,整个弄堂挂起了大幅标语。“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
  标语挂好后,费阿姨就来到我们天井。费阿姨先是看了看正在做衣服的小裁缝,母亲见了慌忙说:“费阿姨,我已经替小裁缝报了一个月的临时户口了。”费阿姨皱眉说:“谁问你小裁缝的事啦。”母亲还是凑了上去,轻声说:“你要做衣服,我可以让小裁缝打折。”
  费阿姨更不高兴了,指了指身上的蓝色工作服说:“我这衣服穿一世都不会坏,我要做什么衣服。”
  母亲:“那你到天井来……”费阿姨说:“到这里来不是找你,我找黄瑶瑶。”母亲一愣:“黄瑶瑶……对了,我好像几天没看见她了。”费阿姨声音拨高了:“让你时刻监督她,你怎么忘记了?”母亲不高兴了,说:“我没看到她乱说乱动,你让我监督她啥呀。”
  费阿姨说:“你还有理呀,她没说乱动就行了吗?弄堂扫过了吗?阴沟捅过了吗?还有公共卫厕呢?你难道没看到?”
  母亲苦笑着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家里三个光郎头,我忙都忙死了,我不可能时刻盯着人家对吧。”
  费阿姨手一挥,说:“废话少讲,我倒要看看她在家里做啥?”母亲说:“会不会生病?”费阿姨说:“里弄里七、八个坏分子我忙都忙不过来,病死才好呢。”费阿姨说着与母亲一同来到后厢房,上楼去了前楼黄瑶瑶家,我呢跟在后面。到了前楼,费阿姨大声叫道:“黄瑶瑶,开门。”黄瑶瑶家没声音,费阿姨使劲一推,门开了。我站在前楼楼梯口看得清清楚楚,黄瑶瑶家窗帘紧紧拉着,房内漆黑一团。费阿姨嘴里说:“黄瑶瑶,你搞啥个名堂?”
  费阿姨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阳光顿时涌进房间,我只看到一边床上躺着身穿墨绿色旗袍,涂着口红,描过眉的女人。
  这是黄瑶瑶吗?怎么像以前画报上看到过的女明星一样呢?费阿姨、母亲与我傻掉了。费阿姨上前推了黄瑶瑶一把,黄瑶瑶一动不动。母亲失声叫了起来:“死了。”一听死了,我吓得转身往楼下跑去。不一会儿,费阿姨“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我看到她脸色铁青,冲出石库门往外跑去。这时就见小裁缝脖子上挂着软尺,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从小屋里出来,他看了看刚刚冲出去的费阿姨,问我:“小兄弟,做啥啦?”
  我突然被惊醒,说:“小裁缝,不好啦,楼上瑶瑶阿姨死了。”我刚说完,小裁缝脸色变得惨白,手里那把大剪刀“啪达”掉在了地上。“真死了?”“是。”我的泪水哗哗掉下。很快费阿姨带着警察走进了天井,直往楼上跑去,我们家石库门外顿时站满了邻居。“听说,黄瑶瑶死了。”“黄瑶瑶是啥人啦?”“刚刚从淮海路搬过来的坏分子。”“是这个女人啊,长得挺刮。”“不挺刮能成为资本家小老婆吗?”“她怎么会死呢?”“估计自杀。”邻居们说着,从外头走进两个提着担架,戴着白口罩穿着白衣的男人。邻居们纷纷避让,嘴里说着:“运死尸的来了。”
  也就刻把钟,黄瑶瑶的尸体从楼上抬下,直接送进门口的运尸车里,他们后面跟着警察与费阿姨。
  当天下午,整条弄堂全都晓得黄瑶瑶服毒自杀。为什么服毒自杀,大家都不知道。黄瑶瑶搬到石库门时间不长,但是她那好看的笑容,轻声细语的嗓子,还有时常给我吃零食,让我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阿姨,可是阿姨自杀了。
  5
  黄瑶瑶死后也就一二天,母亲被费阿姨叫到居委会治保室。母亲临去时,脸上充满着惊慌。母亲对我们几个光郎头说:“我只负责监督黄瑶瑶,她要死,不会怪我吧?”我说:“怎么能怪你呢,是瑶瑶阿姨自己要死的呀。”“可是费阿姨为何要我去治保室呢?”“大概要过年了,里弄事情多吧。”母亲摇摇头:“不可能,肯定是问我黄瑶瑶的事了。”说到这里母亲看了看我们几个光郎头问:“啥人陪我去?”俩哥哥异口同声说:“没空,忙着呢。”我马上说:“我陪你去。”母亲恨恨地看着俩哥说:“过年了,阿四头啥新衣服都没有,他肯陪我去,你们俩呢?一对白眼狼,算我白喜欢了。”到了里弄治保室,母亲猜测果然准确,不但费阿姨在,而且还有两个派出所女警察。费阿姨看见母亲,不冷不热说:“坐。”母亲不坐,大声说:“要过年了,找我做啥?”费阿姨没回答母亲话,只是看着我说:“你儿子来做啥?到外头去。”我一听,马上出了治保室,但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费阿姨说:“看见桌上东西了吗?”“看见了。”“感觉怎么样。”“感觉好也罢,坏也罢,跟我搭啥界?”一个显然女警察的声音响起:“王家姆妈,我们找你主要了解情况,我们把黄瑶瑶从淮海路花园洋房带到石库门,她所有东西都检查过,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些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东西呢?   你作为里弄委派的监督人员,应该为我们提供线索对不对。”
  这时,我猛地听到一声拍桌声:“你不要以前是工人出生就可以不说。据我们调查,你为他提供了房子,而且还利用公家的房子,收房租,对不对。”
  没有母亲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就跑,想回家告诉我俩哥。刚刚进了石库门天井,还没见到我俩哥,却见小裁缝从小屋走出来。“小兄弟,你母亲被叫到居委会去啦?”“你怎么知道的。”“你家老大刚才说的。”“对呀,我刚才去了,不但费阿姨在,还有两个女警察呢。”小裁缝一惊:“还有警察?什么事啊。”“我也不知道,反正什么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东西,不过我没看到。”小裁缝低下了头,忽然从衣服里拿出包烟,从中抽了一根吸了起来。“你是裁缝,怎么能抽烟呢?要是烧起来怎么办呀?”小裁缝苦笑一下,把烟灭了,说:“小兄弟,黄瑶瑶死了那天,你看到尸体吗?”“看到了。”小裁缝眼睛一亮:“真的?”想到黄瑶瑶死,我也说不明白,泪水为何再次流了出来。
  “瑶瑶阿姨死时特别好看,我从没看见过如此好看的阿姨,还有她身上穿着件墨绿色旗袍,上面绣着精致的红牡丹,真的像以前电影画报上的明星。”
  小裁缝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穿旗袍?”我迷惑不解地看着神情激动的小裁缝,说:“是旗袍。”“除了旗袍还看见什么?”“还看见什么?其他什么也没看到,我吓得从楼上逃了下来。”小裁缝不吭声了,呆呆地望着阴沉沉白茫茫的天空,那双手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你怎么还想抽烟啊?”小裁缝突然很不高兴地说:“我在天井里抽烟搭啥界呀?”我怔怔地看着小裁缝,忽然小裁缝再次把烟灭了,一个急转身,冲进小屋。我搞不清小裁缝奇怪举止,跟着进了小屋,只见小裁缝麻利地收拾东西。我愣住了,问:“你要走了?”小裁缝皮笑肉不笑说:“这里生意不好,快过年了,我得早点回乡下。”我一看,小屋长桌上堆着小山似的衣料,小裁缝怎么会说生意不好呢?我糊涂了!“小兄弟啊,我说错了,生意是好的,只是我外出做衣服快一年,想家里,要早点回去,你能帮阿哥一个忙吗?”“帮啥忙?”小裁缝从桌上拿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上面都是让我做衣服的邻居姓名地址,你能通知他们来一下吗?”我犹豫。小裁缝从口袋里拿出 1元钱,说:“不会让你白跑的,这是跑路钞票。”
  我想了想,接过纸条说:“通知可以,钞票不好要的,再说你送过我一个小红军的布娃娃了。”
  小裁缝眼睛一亮:“谢谢你啊,那你快点。”
  我刚想走,天井大门轰地推开了,费阿姨带着两个女警察出现在大门口,母亲呢,低头跟在后面。
  6
  费阿姨与女警察们走进了小屋,随手把门关上,里面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我问站在小屋门口的母亲:“妈,警察找小裁缝做啥啦?”
  母亲长叹一声说:“我警告过小裁缝了,让他不要与黄瑶瑶搭讪,他不听,也就跟我不搭界了。”
  我一惊:“妈,你这话是啥意思?瑶瑶阿姨是小裁缝害死的?”母亲白了我一眼:“不要瞎讲白讲,没这事。”“那找小裁缝做啥啦?”母亲说:“如果是小裁缝帮了黄瑶瑶,他就是利用裁缝手艺,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不但思想罪恶而且流氓成性,黄色下流。”我瞠目结舌。母亲说完,径直回了前客堂。我愣愣地看着母亲背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小裁缝还送我一只小红军的布娃娃呢,他怎么可能利用裁缝手艺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而且思想罪恶,流氓成性,黄色下流呢?
  站在小屋窗前往里看,只见瘦瘦苍白的阳光下,小裁缝脸色惨白倚靠在做衣服的长桌角上,我看到桌上放着一件墨绿色旗袍、胸罩与一条墨绿色三角内裤,一边还放着一件墨绿色腰子形东西。
  那是什么?这时,猛地听到一名女警察大声吼道:“站直了。”小裁缝身子一抖,勉强站直,额上的汗珠滚了下来。费阿姨指着桌上的东西厉声说:“这是你做的吗?”小裁缝不吭声,拿起长桌上的东西看着。费阿姨说:“别装腔作势,就是你替黄瑶瑶做的。”小裁缝想说什么,终究张口结舌,什么也没说出。
  一个女警察在小屋里踱着小步,冷笑说:“黄瑶瑶真不是个东西,自杀了,还穿着这些所谓精致的资产阶级旗袍、蕾丝胸罩,以及这个——(我看到女警察用手,指了指那件腰子形的东西)向无产阶级发动猖狂进攻,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另一个看上去文绉绉的女警察轻声说:“小裁缝啊小裁缝,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利用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你呢,利用裁缝搞反党活动更是一大发明,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裁缝低下了头,嗫嚅说:“我只是个替人做衣服的小裁缝,真的不知道其他……”
  女警察面孔一沉:“你难道还想说,你不知道我们无产阶级正在大街小巷轰轰烈烈大搞剪小脚裤子与尖头皮鞋运动?”
  “这个,这个,我在马路上看到过的……”
  “既然看到了,为何要替黄瑶瑶做呢?这不是让她死前还向无产阶级进行示威?最可恨的竟然还用上这个下流黄色的东西?”
  女警察又指了指长桌上腰子形的东西。
  小裁缝扑通跪了下来:“我真该死,是那个妖怪,硬要让我做的。”
  费阿姨厉声说:“让你跪,你就跪;不让你跪,你就得站直了。”
  小裁缝一听慌忙又爬了起来。
  文绉绉的女警察轻声说:“看看上面针脚,锁扣,牡丹花,你手艺真的很高。如果单单是旗袍胸罩也就算了,但是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替女人做三角内裤呢?”说到这里,女警察猛地啪了桌子,“你他妈的,还替她做这个带血的东西?你这不就是帮助她用黄色下流透顶的东西向无产阶级发起猖狂进攻吗?!”
  文绉绉的女警察用直尺挑起那件腰子形的东西,在小裁缝面孔前摇晃着。
  小裁缝浑身哆嗦着,结结巴巴说:“黄瑶瑶,不,不,那个资本家,家里的妖怪说,说了,她要出远门,要过年了,要从里,从里到外一身新,我,说,不行,她说,没事。我不就想多赚些钞票回家过年呀,我怎么知道,知道 ……”   费阿姨怒吼一声:“放屁,你他妈的就是只认钱,不认革命路线,是个不折不扣的阶级异己分子,我问你,这个绸缎面料是不是你提供的?”
  小裁缝不吭声。费阿姨愤怒地说:“你不但做了,还提供面料,还真看不出你十恶不赦?”女警察说:“估计她是与你困觉了。”小裁缝一张白脸顿时赤红:“没有。”文绉绉的女警察浅笑道:“面对妖怪一样的女人,你管得住自己?”小裁缝傻掉了。我听到背后响起冷笑声,回头一看,是比我大好几岁的大哥与二哥。大哥冷笑地骂道:“这个女警察肯定没让男人睡过。”二哥嘻嘻哈哈地问:“为什么呀?”大哥说:“一个女人,有这么讲粗话的吗?”我突然想起收房租的事,说:“我妈收了小裁缝的房钿,会不会有事呀?”二哥说:“没事的,最多交出去就行了。”大哥说:“有那么便当?我妈就是贪小便宜,这下肯定要被姓费的修理了。”
  二哥骂道:“我们家是响当当的工人出生,姓费的敢动我妈一根汗毛,我就把她儿子往死里打。”
  大哥白了二哥一眼,说:“就你厉害。”
  大哥说完,看着一派阴沉沉的天空自言自语说:“人都死了,竟然还把人家全身扒干净,不是东西。”
  二哥说:“小裁缝钱没赚到多少,这下可要倒血霉了。”我说:“做衣服也要倒血霉呀?”没人理我。大哥自顾自地说:“今年春节,姓费的可要大忙了。”我迷惑不解问:“忙啥呀?”二哥说:“小裁缝肯定要被押上卡车游斗,还得遣送回乡。”大哥神色黯然说:“回乡?只怕送往新疆。”我懵然无知地听着,突然想起什么,问:“女警察用尺挑起的是什么?为啥说是黄色下流东西?”
  二哥看了我一眼,一笑,说:“咸带鱼。”
  咸带鱼?咸带鱼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二哥用他令人恶心的冻疮手指头敲了我一记头顶,说:“月经带。”
  7
  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很快过去了,母亲因为收了小裁缝的钱,为小裁缝帮助黄瑶瑶死前提供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方式的场所,从而遭到费阿姨暴风骤雨般的批评,从此在左邻右舍里抬不起头。母亲在憎恨小裁缝的同时,还不忘敲打我说:“都是你把他引来的。”
  我想说,这能怪我?你不贪小便宜,不拿房钿,小裁缝做完哥哥衣服早就走人了。
  说实话,我对小裁缝不但没有恶意,而且只要打开书包,看到里面那个做工精致的小红军布娃娃,就会时常想到他。
  小裁缝被带走后,究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是那一年还是第二年,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我从小学刚刚升到中学第一个夏天傍晚,我顶着毒辣夕阳刚刚到走到弄堂口,看到一帮小赤佬正在用西瓜皮围攻一个佝偻着背,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叫化子,我厌恶地避开了。就在我进入弄堂往家里走去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小兄弟,小兄弟。”
  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声音那么耳熟,让我不由驻脚,回头一看,是叫化子在叫。我非常奇怪,不由细细一看,叫化子神色憔悴,面容枯槁,衣不蔽体,可又那么眼熟。
  叫化子朝我招手时,我看到他的手。
  这是双除了手掌没有十指的手。
  我吓得后退一步。
  突然我认出,他就是小裁缝!可小裁缝那双白皙,灵巧,柔美的十指到哪去了?
  恐惧如蚁群般地从我脚下慢慢爬起,刹那间布满全身……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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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时候,最恐怖的恶梦,就是梦见母亲死了,我常会惊吓得哭喊起来,“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那时候,总会听到楼下传来母亲温暖的声音:“狗儿,咋个了?”“妈,妈,我梦见你死了。”我一边抽泣着,一边大声告诉母亲我的梦境。母亲就笑着安慰我,说那是她头天晚上吃得太饱,我才会做那样的梦,她好好的呢,叫我不要害怕。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亲切、温和、宽厚,确认她活着,没有死,我才安下心来。虽然犹自抽泣,却能很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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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油与盐的启蒙    油与盐是典型的乡村伴侣,日子好歹不说,如果哪一天真的离开了这两样事物,会让人抓耳挠肝。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燃起,森森的一口大铁锅瞬间烧红了锅底,隔着低矮的土墙喊,红她娘,借俺家一勺子油来。对面应承,慌张张从油渍渍的陶土罐里盛来一勺油。花椒大料入锅,生姜葱花入锅,青青白白的白菜帮子、老豆腐倾倒进嘈杂不已的铁锅里,这日子才就有了那么一点活色生香的盼头。  以我对油的印象,应该这样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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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慧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逃出那个村子,她躺在一间破庙废弃的柴房里。昨天她顶着夜色奔跑,身后跟着一大群那个村子的壮年,他们要抓她回去,就在她有气无力爬上一座拱桥准备往河里跳时,有人从暗处伸手将她扯住,只听那人说“我来救你”,便拖着她一路狂奔躲进了一间黑屋子。那黑屋子就是这间废弃的小庙。但是救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从破庙出来,四周一片陌生树林,空气很好。她抬头追看天边滑过的一小片灰云,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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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走到了尽头”。这句话是我给蒋在做完对话之后一直盘绕不去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常年被寄住在姥姥家,孤独、黑暗、死亡还有灰尘都过早地让她体验到了尘世的荒凉和时间的重量。是词语和诗歌让她找到了精神光源,这道光辉回应了她的接二连三的疑问,也安慰着她曾有的一个个梦魇。  尽管这略显苍凉的儿时故事已经渐渐成为了记忆,但是当这一切转换为词语依托和写作经验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年轻写作者比之同时代人更为可靠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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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坐在台上我有点不舒服,因为我这个位置比你们高一点,高一点就有俯瞰感。当年和朋友们在一起(上世纪 80年代)的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小说。格非后来写过我们最初认识那一段时间的情景,他说:“我觉得最好的课对你来说不是写作,是阅读。”这话,实际上就是给我一个提醒,后来我就变成作为老师的马原,俗称马原教授。  我在复旦的课叫阅读大师,我讲了五年,我前前后后就是讲课的成果出了九本书。关于阅读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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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云南的于坚说过一句话,他说:“写作就是为词语疗伤。”当然,于坚是针对散文来说的,但我觉得对小说、整个写作都一样——我们词语已经被伤害了。词语本身就是病号,词语本身已经病入膏肓了。  所以,写作就是为词语疗伤,写作就是要恢复词语本身的弹性,恢复话语本身的活力,让其尽可能表现这个世界本身的面貌。当然,我们并不能真正完全地认识世界,只能尽力而为。  可能有人会发出疑问,既然词语在世界的复杂性面前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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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侗简历1962年生于湖南宁乡,1979年考入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后曾在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现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博尔赫斯书店及其艺术机构创办人,“录像局”联合创办人。策划出版有“实验艺术丛书”、“午夜文丛”、“享乐者”、“罗伯格里耶研究资料丛书”和“艺术迷宫”等系列。个人著作有《马奈的铁路》《自己的世界》《速写问题》等。    访谈 陈侗 张庆国  时间:2015年 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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