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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崖在碧海苍天之上,春江花月之左,一壁孤崖耸立沧海,原是无人居住的海之角,后南桑路过此地,见青崖沐月,如白雪冠顶,便命其名为青崖冠白,对外只称作青崖。
叶萦第一次见到南桑,是在青崖——南桑刚被青帝任命为春宫殿下七星官之一,邀请碧海苍天的神祇与仙友们相会盛宴。彼时叶萦尚未成年,身为族中最小的女儿,她第一次跟着兄长密歌外出,睁大了双眼好奇地在青崖转来转去。
青崖上遍植花木,鸟鸣声声。日光之下,她见到一个男子坐在花丛掩映的竹亭中,身边圆滚滚的草精扛着花锄在亭边一锄头一锄头锄着地皮,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他,用稚气的声音问:“我锄得好不好啊?”
男子靠在亭邊,膝上放着一把琴,时不时拨一下,轻声回答:“你最乖,锄得最好。”
闻言,那圆滚滚的草精便欢喜得满地打滚,更加卖力地锄起地来。草精每挖出一个坑,他便往坑里丢一颗种子。
许是听到脚步声,男子回头来,上下打量着她,拨了一下琴弦,说:“云木宜春的人?”
叶萦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男子轻笑一声,说:“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听闻云木宜春的藤族皆有一双紫眸,长发深紫,喜着紫衣,还喜佩戴藤编的首饰——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他便起身走了。叶萦摸摸自己戴在头上的藤编发圈,又摸摸手腕上还青翠欲滴的藤编手镯,再看自己一身如同烟霞般的紫色衣裙,窘迫地拍了拍小脸,哎呀,不说还没注意,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想起自己族群女子的衣着装扮都差不多呢。
正思索间,叶萦的衣摆被一个小手扯了扯,她低下头,见是拿着花锄的小草精正伸着小手拽着她的裙摆。小草精又问:“我锄得好不好呀?”
叶萦简直要被这圆滚滚的东西萌化了,蹲下去摸摸它的头说:“你好乖,你锄得最好啦。”
“那你让一让路好不好呀,我要继续挖坑了。”
原来是小草精的坑挖到她的脚下了,叶萦急急地往一旁退了几步,就见小草精又呼哧呼哧地卖力苦干。
不多时,密歌找到这里,见到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草精,扑嗤笑出来:“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走了,四位帝君都来了,人也差不多齐了,酒宴开始后有你看的。”
叶萦依依不舍地跟着密歌离去,在宴会上又见到了那个青衣男子。直到哥哥带着她一起去向他道贺,叶萦才知道他就是风神南桑。
南桑看着她说:“这个小姑娘以前没见过呢。”
哥哥还没回答,叶萦已经牵住了他的衣摆问:“南桑君上,你成亲了吗?你要是还没对象,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啊?”
言毕,周遭顿时一片寂静,南桑也错愣了。然后,他低头看着这小小只的姑娘,琢磨了一下,嘴角扬起一个笑容,问:“你喜欢我啊?”
叶萦说:“我喜欢你的草精啊!如果我们成了亲,你的草精是不是就能变成我的草精了?”
起哄声中,南桑笑着摇头:“成亲就不必了,但你若是想来看小草精,可以随时过来。”
二
后来,叶萦才知道青崖的草精是云菇的一种,只长在特定的地点——风谷,那是南桑的出生之地,据说他是出生在风暴之中的神祇。而这种绿云菇更是稀少,且非常脆弱,需要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若它们觉得压力大了或是不快乐了,分分钟就会短命,更不能受到惊吓,否则就会自爆。
云木宜春虽然也美,可并不适合草精生存。叶萦的父亲、云木宜春的老族长日渐年迈,时日无多,密歌虽是下一任继承人,可其他异母兄弟也想要族长的位置,一直虎视眈眈。就在叶萦来青崖时,老族长已经病重。
“等父亲故去,族内肯定大乱,还请君上务必让舍妹在青崖逗留一段时日,密歌感激不尽。”
宴会散后,密歌找到南桑,如此哀求。
南桑沉吟半晌,看向窗外,花丛中,叶萦抱着小草精,一大一小正低头编花环。他是个闲散脾气的人,向来不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可此时眼神却柔软下去,弯起嘴角道:“那就留下吧。”
青崖白日很长,风光虽好,过去却只有他和小草精两个,叶萦来了之后,整个青崖便多了欢声笑语。她是孩子脾气,和小草精玩得很好,不多时便走遍了整个青崖,还拜访了周围的邻居。偶尔南桑在青崖的峭壁上抚琴,叶萦和小草精便会一左一右趴在他的两侧,往往他一曲抚完,她们两个也已睡着了……
南桑渐渐习惯了有叶萦在的日子,谁料小丫头却不愿继续在青崖生活,她说想家了,收拾了包袱来与南桑道别。南桑想起密歌走之前说的话,便哄骗她道:“你不是舍不得小草精吗,不若拜我为师,留在青崖,与它日夜相伴,岂不美哉?”
叶萦滴溜溜地转着双眼:“君上不要骗我,我知道君上留我的原因,也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我族正在危机时刻,我兄长一人在家孤军奋战,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继续留在青崖了。”
在南桑错愣间,她就那般义无反顾地走了。
在离开青崖后的好几年里,叶萦都生活在王位争夺的恐慌中,直到密歌终于坐稳新族长的位置,她才真正放松下来。而那时,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成了云木宜春的将军,能为兄长出谋划策,亦能帮助好友了。
云木宜春附近有座章莪山,山上世代生活着豹族,与他们一向交好。密歌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坐稳族长的位置,多亏了豹族几次相助。特别是王子哈顿,骁勇善战,叶萦从未见过他狼狈的模样。
但这日,哈顿却满脸血污地倒在她面前:“小萦,章莪山战事急,求你们出兵相助。”说完这话,便晕了过去。
叶萦回头看了眼密歌的居所——在这几年的争斗中,哥哥的身体耗损巨大,前几日甚至累倒了,此时若去叫他,哥哥定然不会视而不见,亲征也是可能的。
紧接着,叶萦当机立断,点齐一千人马去了章莪山。
她带的是云木宜春最精锐的兵马,本以为能勉力一搏,可这次侵犯章莪山的竟然是从蛮荒苏醒的上古神兽狰,岂是小小藤族能够对抗的? 章莪山尸横遍野,狰在山林间到处捕食猎物,一口吞食一只豹子。哀鸿遍野中,叶萦舒张自己的蔓藤,缠住了狰的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甩向天空,而身边的战士则用藤条将受伤的豹族战士卷起,带到身边。
那赤皮黑络生着双翅的怪兽被激怒,在空中张开巨大的翅膀,琉璃色的双目捕捉到她的视线便让她全身无法动弹。紧接着,它便张开血盆大口,嚣张地甩动着华丽鲜艳的尾羽,朝她飞扑而来,将她狠狠撞在地上。叶萦只觉得肝胆俱碎,呕出一口血来。
然后,狰伸出爪子按在她身上,张嘴朝她俯下来……要被吃掉了!叶萦狠狠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间,一阵风倏尔席卷而来。砰——巨大的冲撞声后,叶萦头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又见面了。这次怎么胆子变小了呢?”
她慢慢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
那一刻,月色的孤冷,青崖的风,南桑青色的羽衣都成了她一生无法遗忘的记忆,在她生命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
南桑拥她在怀里,说:“别怕,我来收拾这家伙。”
他手心的风旋转着跑出,那风眼在空中变大,旋转成飓风。那无形无状的东西随他操纵,风刃一刀刀地将山石树木割裂,狰在这样的攻击下却闪躲自如,仍旧朝他们飞来。
在狰撞到他们之前,南桑抱起她来,在空中跳跃如飞。然后,他引狰到了水上,风助水势,攻击力越发强大。
见状,叶萦虽全身疼痛,却忽然想一个主意。于是,她催动藤条,过去在她手中只能伸缩当作鞭子使用的藤条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吸收了大量的水分,蜿蜒抖动着朝狰打去。那一下打在狰身上,它的前进速度突然一滞。就在此时,南桑抛出一双扣子,将狰的翅膀锁住,又趁机将它的四肢也一并锁上铁链,便制服了它。
在狰的咆哮声中,叶萦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叶萦醒来后,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一旁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的青烟,她浑身酸痛地躺在大床上。一个圆滚滚的草精趴在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见她睁开眼睛,立刻一脸欢喜地迈着小腿儿跑出去:“醒了醒了,桑桑,萦萦醒了。”
从门外跨进来时,南桑伸手弹了一下小草精,将它弹翻在地上,才悠悠地说:“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叫桑桑。”
小草精捂着头上的包包,含着泪点点头,又迈着小短腿去把药炉上煎着的药端过来,看叶萦喝了才出去玩了。
叶萦看向南桑,他也正在打量她,轻声说:“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闻言,叶萦不由得脸上一红,好久说不出话来。
南桑为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说:“就在我这儿疗伤吧,你兄长伤成那个模样,肯定听不得你受伤的消息,何必回去与他凄惨对凄惨。”
叶萦心想也是,便愉快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她本来就受了重伤,又喝了药,没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南桑凝视了她娇小的面容好一会儿,才走到香炉旁,往里丢了一块安神的香片,便带上门出去。
小草精正在门外做健身操,见他出来,连忙拉住他的裤腿唤道:“桑桑哟。”
“哟你个头啊哟。”
小草精自顾自地说:“萦萦的鞭子坏了,你要不要送她一条啊?”
南桑沉默半晌,想起了不日前制服狰时她手里的藤鞭。
上古蛮荒神兽觉醒的消息传出后,众神都在搜索它的去向,他控制着四面八方的风,一探寻到狰的去向便赶去了,谁知竟有人比他更快。这种神兽连他都不敢正面较量,何况一个小小修为的藤族?可是,她却能在绝对弱势的情况下跑去应战……不知为何,南桑心头浮起一丝不悦来。
“那豹族王子也是个没脑子的,他们一群人都打不过的神兽,叶萦一个人能打得过?”
小草精伸出软软的小手帮他顺气:“桑桑,你是不是在气萦萦为别人孤身犯险呀?”
南桑竟被它问住了。
青崖初遇,那个对他懵懂求婚的姑娘,青崖相伴,那个为他带来无数快乐的姑娘,她离去的背影小小只,这些年来,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云木宜春的动静,甚至好几次暗中插手相助,想着等她长大了便接她过来娇养,谁知这东西却为了别人去冒险。
南桑抱起小草精,泄愤般在它头上敲了个包包:“就你聪明!我们去做鞭子。”
叶萦伤愈后,云木宜春派人来接她。离开时,小草精抱着一个盒子过来:“这是桑桑送你的礼物,以后要常来玩哦。”
南桑摸摸她的头,嘱咐道:“再不要莽撞了,遇到事只管来找我。”有心多说几句,又担心她年纪小听不懂,想起另一桩要紧事来,他便收回了手,“去吧。”
四
叶萦晕乎乎地回到云木宜春,一直在想,南桑那天的话是否有别的意思呢?她快要把云木宜春的藤叶给拔秃了,都没思考出所以然,却思考出了平地一声雷。
哈顿向她提亲了!带着豹族压箱底的奇珍异宝,那阵仗惊动了整个云木宜春,有胆大的小藤精一路尾随队伍而来,哈顿英气逼人地站在叶萦面前,郑重其事地对叶萦说:“小萦,为了表示感谢,我准备对你以身相许。”
叶萦头顶的花环几乎要歪掉,在众人起哄声中,他连忙拉着在一旁看好戏的密歌逃窜而去。
书房中,兄妹两个嘀嘀咕咕。
密歌对叶萦说:“妹妹,哥觉得哈顿可以啊。”
“可我对他没那个意思啊。”
她与哈顿虽认识多年,其实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多长。她尊重哈顿是豹族的王子,感激豹族多年来对他兄妹的帮助,若说喜欢,也是兄妹之情多于男女之情,更何况……
叶萦垂下双目,思考要如何和兄长说,其实自那年在青崖上遇到南桑开始,她小小的心里就种下了喜欢的种子,而这么多年来,这颗种子抽芽生长,终于在重逢的那日开出花来。她无法忘记,在她生死一线时那道挡在她面前的背影。
“哥,你說南桑会不会觉得我太小了?”
密歌琢磨着叶萦的这句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着她:“我的天,你不会看上的是南桑吧?那哥砸锅卖铁也陪嫁不起你的嫁妆啊。” 叶萦好奇地看着密歌问:“那他要什么呢?”
“他要青龙的鳞片、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与玄武的龟甲,将这些东西装在建木树做成的盒子里送给他,他才会考虑一下这门婚事是否可行。”
建木树是万年难求的,前面那四样却要从四象帝君身上取得,青龙的鳞片与朱雀的羽毛兴许还能求两位帝君忍痛拔一下,但白虎的牙与玄武的龟甲……人家凭什么割肉给你?
一并得罪四位帝君,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求建木树,众人也知道这不过是南桑的挡箭牌而已,便都识趣地没去找不自在。然而,叶萦却说:“若我能取得这些东西呢?”
密歌没有搭理她,只道:“唉,要怎么回绝哈顿才好?理由要合情合理,还不能伤及两族的情分……”
密歌思考着这个难题,并没有将叶萦的话放在心上。直到发现叶萦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不对劲。然后,他一脸哀怨地看着同样一脸凄惨的哈顿:“要不……你把我娶了吧?”
而此时,青崖上,小草精在南桑脚边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南桑的袖子,一会儿抓抓花丛中的蝴蝶。等玩累了,它坐在南桑脚边,拉着他下垂的袖子,眼巴巴地问:“桑桑,你不要再纠结啦,你要是喜欢萦萦,就把她带过来嘛。你还有我呢,为了我,萦萦也会留下的。”
闻言,南桑伸手摸摸它的头:“那我可真要谢谢你咯。”
风带来四面八方的消息,自然也包括云木宜春的。听闻章莪山的小豹子跑去云木宜春求亲了,而她却没有拒绝。能让她不顾生命危险跑去相救他的族人,恐怕那小豹子在她的心中有很重的分量吧。
南桑看着远方,再不迟疑。
五
章莪山的子民最近的情绪真是波澜起伏,先是被狰袭击伤亡惨重,后是帮王子去云木宜春提亲被拒,而今天,章莪山竟然迎来了一位神祇,这可是好几百年都没有过的事了!
废墟上,哈顿正忙着搬砖,与众位战士重建家园,便见父王身边的侍从飞快地跑来禀告:“王子殿下,豹主找您!说是风神南桑来了!”
哈顿急忙放下手中的石块,跟着侍从匆匆离去。
他虽晕倒在云木宜春,事后却听族人和自己说起过当日战斗的场景,若非风神及时出现,章莪山恐怕会全军覆没,连前去搭救他的叶萦也会葬身狰的腹中。豹族对南桑一直心存感激,只是青崖高千丈,若非南桑授意放下风梯,寻常人根本上不去,他们只得委托云木宜春转达谢意。此时南桑过来,哈顿还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谁知等他来到会客厅,便听南桑说:“两位也知道,我是风暴中出生的,多年四海为家,孤身漂泊,近日时时感觉孤寂,想要有些族人,不知豹族是否肯要我啊?”
哈顿顿时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啊,难道真的是祸兮福所倚,他们豹族终于抱上一条大长腿了?
此事不日便传遍碧海苍天,人人闻之诧异,越发不知南桑在想些什么。连青帝与春宫众星官提起时都惊奇:“他那么爱自由的人,本尊让他来做个星官他都推三阻四,这是吃错了谁家的药,怎么跑去章莪山和豹族连宗了?”
不论众神如何猜测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春宫内来了一位娇客。
辅官带着一位小姑娘走入青龙殿,那姑娘盈盈下拜,对青帝说:“青帝陛下,我是云木宜春的叶萦,此次前来是为了求取青帝陛下的龙鳞,陛下能不能拔一片你的龙鳞给我?”
青帝顿时无言以对:“……”
春宫是叶萦的第三站,她已经收集了白虎的牙、朱雀的羽毛,此次她是来问青帝要龙鳞的。青帝与她大眼对小眼了好一会儿,忽地想起南桑为了挡狂蜂浪蝶想出来的损招。
说起这事,青帝现在还肝火直冒——明明天书上说风神南桑就是箕宿,他赔着老脸去三顾青崖,南桑硬是不同意,说烂桃花叫他焦头烂额,哪有这个空闲去当星官。青帝能怎样?于是就拉扯上所有四象帝君,给南桑当了挡箭牌,成了南桑成婚之路上的“绊脚石”。
青帝弯起嘴角,故作不知,问叶萦:“你要本尊的龙鳞做什么?若事出无由,只是好奇,本尊可不能轻易给你。”
叶萦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藤精如何是老狐狸的对手,便将自己的心思说了。
青帝有些好奇,朱离是爱凑热的脾气,给羽毛给得痛快他能理解;仪方脾气可不好,虎口拔牙这种事不是那么容易的吧?
叶萦拿出一个盒子来,解释道:“朱离陛下有好多掉落的羽毛,给了我一捧,还让我不够了去拿。仪方陛下也是个好人,把他换下来的旧牙让我挑挑,我就挑了颗最白最大的。”
青帝一阵无语,这群东西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个的瞎凑热闹。他忍住笑,说道:“既然他们都如此大方,本尊也不能小气。”
青帝遂拔了龙鳞一枚交给叶萦,又喊来尾宿,让它去问建木树拿做盒子用的木材。春宫殿内的尾宿是建木树养大的,与建木树感情深厚,去拿几块做礼盒的木材还怕没有?
叶萦到第四站玄帝温川那儿时,温川早已听闻她的事。他转身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拿出一个龟壳来递给叶萦:“拿去吧,这是我一千岁那年蜕下的壳。”
叶萦不疑有他,欢喜地拿了龟壳,感激非常——密歌口中难上加难的嫁妆,她不过几日就收齐了!
而等南桑从章莪山回到青崖,便看到叶萦摸着小草精的头,而小草精站在树墩上给一株半开的海棠花浇水。看到他,小草精声音嫩嫩地和叶萦说:“哟,桑桑回来了哟,萦萦有东西送给你哦。”
叶萦看到他,双目一亮,将藏在袖中的盒子递过去:“南桑君上,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六
南桑此生第二次被人求婚,颇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接过盒子来,手指触碰到盒子时便知道这的确是建木树的木材所制的,而等他打开盒子后,发现里面真的躺着朱雀的羽毛、白虎的牙、青龙的鳞片与一个千年老龟壳——虽然大多是次品,那龟壳显然不是玄帝的,拿一个老乌龟的壳滥竽充数也就只有那群无聊的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南桑盖上盒子,看着叶萦,她總是这般出乎他的意料,一直勇往直前,仿佛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顾虑。叶萦仰着头站在他面前,藤蔓般的长发披散至她纤细的腰上,如此纤弱的身子,却拥有如此坚定的目光,在这样的双目注视下,南桑心生怜惜。 “若有朝一日,你只有三天……不,只有三个月的生命,你是否还会选择与你心爱的人在一起?”
叶萦不知他为何这般问,她思索了一会儿,坚定地点头道:“会。”
“为什么?”
“若我只有三月生命,甚至更短,我就要做最紧要的事,吃最好吃的东西,看最美的风景,与我最爱的人一起。若我离去,便留给他一段最好的记忆,然后祝福他的余生,除我之外,能再遇最好的感情。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不以时间长短为计较。”
也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
南桑伸手拥住她,忍不住心绪起伏。她竟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她一般与他心有灵犀,心意相通了。南桑看她的目光柔和非常,又问:“若我此次拒绝你呢?”
“那我就嫁给哈顿。”
闻言,南桑错愣了。叶萦笑着靠进他的怀中:“我喜欢你是我的事,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就去争取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不打扰你了。何况,我身为云木宜春的将军,又是王的胞妹,本身就背负着藤族的未来。若无法成全爱,至少成全我的梦想吧。”
“你的梦想是什么?”
叶萦如实说:“我希望云木宜春再不要起乱事了。”
叶萦出生时的云木宜春,正是藤族几大势力斗得最狠的时候,王族内部有兄弟夺位,王族外部有权臣与贵族虎视眈眈。而她的父王是个贪恋美色的暴君,弄得整个藤族民不聊生,几次三番有平民起义。
她跟着兄长去青崖时,正是云木宜春最乱的时候,她的母后过世不久,外戚又手上无人,支持兄长的朝臣并不多,唯一强大的支持竟是豹族王子哈顿。
哈顿与他们自幼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从始至终都是支持他们的人。这也是这些年来密歌被人诟病的地方——他曾引外族入云木宜春,镇压云木宜春的战士,哪怕那些战士是反贼。
“可若是我嫁给哈顿,从此之后豹族和云木宜春便是親族,反对哥哥的声音便会弱下去。待二三十年一过,旧人老去,新人长大,过去的纷乱便都会被遗忘。两族联姻其实是最好的方法,可我却喜欢君上,为了君上拒绝了哈顿,破坏了最好的局面。我可以为了自己自私一次,可我的骄傲却不能允许我自私第二次。君上呢,君上喜欢我吗?就不能喜欢我吗?”
南桑看向她,日光下,她紫色的双目更加幽深,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他本浮萍浪,无所拘束,许多人来自来去便去,他也不会有多伤感,可是,在今夜听完她的话后,他的心情竟格外沉重,以前,竟是他肤浅了,懦弱了。
南桑低头吻在她的眉心:“嗯,我也是喜欢你的。”
青崖上的日月转了三次,南桑再去云木宜春时,叶萦正在小窝里绣自己的嫁衣。见到他来,叶萦将嫁衣披在身上,转了一圈,问:“好看吗?”
那绿色如烟霞的衣裙披在她的身上,她仿佛要羽化而去。
然后,身旁的嬷嬷们纷纷离去,叶萦继续坐下绣裙上的流云。南桑点点头,心中欢喜:“为了嫁给我,你倒是准备得十分充分,都开始绣嫁衣了。”
叶萦说:“有备无患嘛,何况这本是我最期待的事。”
南桑看着她穿针引线,终是轻叹一声,说:“萦萦,有一件事你应当知道。”
七
狰也曾逐天下,服四兽,然性残暴,喜食虎豹,伤害太多生灵,曾被封印过一次。转眼数万年过去,封印松动,它便挣脱了封印跑出来,如今虽被重新封印,可再次挣脱封印不过时间问题。
南桑说,自他从风暴中诞生之初,他便知道有朝一日狰会醒来,他的使命便是带着狰回归虚无。时代有其适合生存的生物,所有无法适应变化的都会消失。神兽也是天地的一部分,它们在天地间存在,为世间增色,于天地有恩,因此,若要消灭它们,势必要付出代价。
这便是每一位风神的使命,带神兽离开这个世界,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过去他不敢有深交的朋友,亦不敢有爱人,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们说他是风,风本是不定的,来去自如的,兴许是,兴许不是,这也已经无所谓了。
“萦萦,我是个生来头上就悬着一把刀的神,即便这样,你也还是愿意要我吗?”
闻言,叶萦的眼中滑下两行眼泪,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日在青崖,他会问她那么奇怪的问题了。她泣不成声,为着不知哪天就会失去他。
见状,向来仙风道骨的南桑也手足无措起来。
叶萦哭了一阵,擦擦眼泪,努力撑出一个笑容:“既然你都时日无多了,那不是更应该尽快与我成婚吗?我们哪有那么多时日可以浪费?我们接下来的每一日,都要快快乐乐的。”
她终于不哭了,南桑既愧疚又心怜,自然是她说什么都好,甚至还想出了讨好她的方法。他说:“那我把小草精打扮一下,送给你当聘礼。”
离开云木宜春后,南桑便着手准备婚礼了,春宫的同僚自然帮衬良多。四象帝君因为拔毛的拔毛,拔牙的拔牙,也都过来凑热闹,唯有青帝略显沉默。
在凑热闹的人散去后,青帝找上了南桑。南桑不等他开口,先自说:“天书上指定的箕宿星官变了,对吗?”
青帝略一诧异,而后点头道:“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又想起来,过去几次他去青崖找南桑,南桑推却的原因早先并不是烂桃花多没有空暇,而是“太短了,不如你再等等吧”。
那时青帝信天书,不明所以。直到前些天他再翻看天书时,才发现原本箕宿上写着的南桑的名字,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他这才知道,天书是会变的,星官是可以被更替的。
原来南桑最初说的那句“太短了”,是在说自己就职星官的时间太短了。那么,南桑身上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青帝猜测着,想到了一些关于风神的传闻,想起了那从来没被证实过的传说。
其实古往今来出现过很多风神,可他们绝大多数都来无影去无踪,总是出现一段时间后又消失了,而他们的消失又总是伴随着神兽的出现,伴随着灾难。因此,碧海苍天之上一直有一种说法,说是风神的出生会唤醒已经沉睡的上古神兽。 直到这一日,青帝才知道,他们想错了,是神兽的苏醒带来了风神。
南桑拎着花锄去了后花园,小草精正在花园里转着,拉着他的袖子说:“桑桑,除草。”
南桑蹲下去摸摸它的头:“乖,桑桑交给你一个任务哦。”
……
青帝没有再打扰他们,离开了青崖。
八
南桑果然说到做到,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他偷偷溜到叶萦的小窝,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塞到她怀里:“抱好它,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小草精开心地伸出小手抱住叶萦:“萦萦哟,你今天怎么这么漂亮?”
银月高高挂在天上,叶萦抱着小草精从窗户探出脖子,南桑浮在空中,对她挥了挥手。月神望舒坐在天马银车上,啧啧了一声:“下个月就成亲了,今晚还不安分点儿。”
叶萦对他吐吐舌头:“你要羡慕,你也找一个呗。”她关上窗户,亲亲小草精圆圆的脑袋,“你今天也特别漂亮。”
之后,青崖送来了一车又一车的聘礼,月神望舒驾着天马银车已经当了七天的车夫了,第一日是珠宝,第二日是衣裳,第三日是零食,第四日是小玩具……而且每到晚上,万籁俱寂了,他还要忍受风神从某人的小窝里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七日,望舒终于一脸哀怨地对叶萦说:“你俩就不能让我们这种单身汉好过点儿吗?”
天马银车打开,一群白色的小草精滚下来,喜坏了叶萦。
成亲前的第十天,南桑沒再来,那日,望舒坐在月亮上奇怪地看着下界,疑惑不解。而后南桑也没在出现,直到他与叶萦成亲的那日,云木宜春挤满了宾客,可左等右等,及至误了时辰,他始终没有来。
终于,一只青鸟飞到了青帝面前,说:“没有找到南桑君上。”
密歌顿时大怒:“这混账竟然这样戏耍我们!他是不是仗着自己是风神……萦萦?”
叶萦抹去脸上的泪水,跨上了装扮成婚车的天马银车,嘶声说:“走吧。”
密歌还要再说什么,青帝按住了他的肩膀。
十日前,狰的吼叫声再次从天边传来,那个声音在一阵强烈的风后再不复响起。他坐在青龙殿内看着大荒的方向,仿佛能看到神兽死去时洒下泼天的血,那血如同落霞一样染红半个天边。
有多少人能分辨得清楚那日的落霞其实不是落霞而是血呢?
天马银车上,小草精不安地拉拉叶萦的长发:“萦萦,桑桑怎么不来呢?”
叶萦忍住眼眶中的泪,亲亲它的小脸:“因为桑桑有事。”
因为他来不了了,可她依然要完成这场婚礼。
九
风神南桑在战斗中与狰同归于尽,没人能找到南桑的遗物,除了青崖上他留下的满园花木。于是,叶萦时常去青崖。
也是在此之后,叶萦才听哈顿告诉她,南桑与豹族连宗后,曾私下找过他。
“他说不想把你让给别人,问我与你是什么关系,若是男女之情,恐怕他要插足了;若只是为了两族情谊,他愿加入豹族,以后风神的名号随豹族使用,同样是两族联姻,不碍任何人的事。他离开豹族后不久,你在收集嫁妆的事便传了出来。”
在南桑消失不久之后,青帝来找过她,让她入春宫当箕宿。叶萦看到了天书,天书上记录的箕宿的名字果然不再是南桑,而是“叶萦”两个字。
于是,她同意了,接替了南桑箕宿星官的位置。
青崖的夜晚是清冷的,小草精叽叽喳喳地跟在她身边。
小草精抱着她的腿问:“萦萦哟,桑桑什么时候回来?”
小草精摸着她的裙子哭丧着脸问:“桑桑是不是不回来啦?”
终于有一日,小草精拿着小花锄在花园晕倒在新挖的坑里。听到它的哭声,叶萦跑过去把它从坑里抱起来,发现它面色发红,整个都是烫的。它太想念南桑了,心情一直不好,叶萦用尽了办法哄骗它南桑会回来的,但它已经不相信了。
叶萦抱着它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小草精伸手摸她的眼泪,娇娇地说:“你哭什么呀?我只是想桑桑了。对啦,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桑桑说,如果他很久很久没回来,你又总是在家里,就让我告诉你,虽然他不能陪你,但他会一直想着你。桑桑最喜欢萦萦……和我啦……”
啪嗒一声,小草精在她怀中化成了一抔水。
其实,那天南桑和小草精说的话是:“如果我很久没回来,萦萦又没有嫁给哈顿,你就和她说,我最喜欢她,虽然我不能陪她,可我留下了礼物给她。让她仔细听,每一缕掠过青崖的风,都在说我想念着她。”
可小草精记不住呢。
月色寂静,叶萦站在崖边,重重地点头:“嗯,我知道了。”
青崖,又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