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石油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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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财经》记者走访加里曼丹岛,实地感受在浩淼南海深处周边国家对于油气的激烈竞逐
  


   2007年12月的一个午后,太阳刚刚西斜,位于文莱达鲁萨兰国(Brunei)西北部的小城马来奕市(Kuala Belait),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
   这个北接南中国海、仅有数万人的城市,街道格外空旷。然而,在从南向北穿越这个城市西侧的马来奕河(Sungai Belait)边,《财经》记者发现,这里不寻常地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已经成型的钢铁框架。
   这个钢铁框架属于英荷壳牌(Shell)所有。再过几个月,它就会被拖船拖着一路向北,扎进几百米外的南中国海中,成为文莱这个“袖珍国家”的又一座海上采油平台。
   早在1929年,英荷壳牌就在马来奕附近的诗里亚(Seria)发现了第一个陆上油田;目前,这里也仍然是壳牌文莱石油公司总部所在地。此后,在位于南海之滨的这个国家,一个个储量丰富的油气田在近海水域被陆续发现。目前,国土面积仅为5700多平方公里、人口约38万的文莱,已成为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其产油量在东南亚国家中排名第三,液化天然气(LNG)产量更是高居全世界第四。
  
  海上石油“帝国”
  
   文莱所在的加里曼丹岛(Kalimantan)是世界第三大岛;在马来语里,这个岛屿又被称为“婆罗洲”(Borneo)。除了文莱,这个岛屿大部分都属于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
   2007年12月,《财经》记者来到这个岛屿。从马来奕市沿着南中国海海岸向西南前行36公里,就到了马来西亚的美里市(Miri)。在这里,距离海岸70多公里的海中,壳牌公司E-11油气综合开采平台已经连续工作了26年之久。
   E-11现在也是壳牌规模最大的一个海上综合开采平台(Hub),它拥有一个钻井平台、十个开采平台和一个排水平台。天然气日产量超过10亿立方英尺(折合2800万立方米),足够满足两到三个新加坡的能源消耗。
   早在上世纪70年代,这个油气田就被发现;在经过十年的准备之后,1982年,E-11开始正式生产天然气。2005年,在完成了改造之后,E-11更成为控制周围10个开采平台的“轴心”。
   在这个平台上,《财经》记者遇到了在此工作了整整20年的客家人后代廖志松。现年47岁的他告诉记者,他的祖先大约100年前在马来西亚发现石油后来这里淘金。目前,他负责整个平台的电力供应。这个平台上有五台2.4兆瓦柴油发电机,廖志松必须保证其中三台能够正常工作。
   在位于美里的壳牌虚拟现实中心的弧形屏幕前,E11综合平台主管迪思基蒙斯特(Tjitske Monster)女士则向《财经》记者展示了最新绘制的地下三维地层图:在不同岩层间,蓝色的部分是地下水,红色的部分就是油气层。
   “油一般在有个穹顶的地方,被巖层包裹的。这在地质上叫做圈闭。”她解释说。
   很难想象,在石油这样往往被公众认为是传统产业的领域,技术进步是如此之快。因为仅仅在十年前,技术人员还要在图纸上一点点找油。但现在,借助最先进的虚拟现实技术的帮助,传统的地震成像技术,可以将地下的油藏分布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一般而言,一个油藏的开采寿命为几十年;在这个过程中,石油和天然气经常会以难以预测的方式移动到其他地方。而海洋油藏又多数蕴藏在多孔岩石中,油气就像海绵中的水,通常以不同的浓度分布于广阔的区域。因而无论勘探还是开采,所面临的技术挑战都是显而易见的。
   在蒙斯特看来,仅仅依靠一口垂直的井,通常会错过周围的许多“油囊”(oil pocket,像囊状的油气结构)。因此,目前包括壳牌、英国石油以及埃克森美孚在内的国际石油巨头,都开始采用“蛇形钻井技术”。
   与常规直线走向的油井不同,蛇行钻井可以沿着复杂的水平通道,经过波浪型的页岩层和砂层,深入众多小型油囊;不仅降低了总开采成本、提高总开采率,其产量与多个水平或垂直的油井相当。这样,仅仅通过一口垂直井,就可以把周围所有可能的蕴藏都联系起来。目前,结合详细的地下油藏分布图和高精度导向钻头的蛇形钻井技术,到达地下深处目标的宽度精确程度已经超过2米。
   2003年,世界上第一口蛇形钻井(snake wells)在文莱的Iron Duke油田问世,它可以将一系列分布在28米厚、2公里长、以及300米宽的油层内的小型油囊连接起来。
   在距离文莱海岸90公里处的Champion West油井,也是利用这种钻井技术的典范。这里虽然油藏丰富,但分布过于零散,因此导致位于2000米到4000米海底深处的开采成本一直居高不下,在发现之后长达30年的时间内无法开采。
   但蛇形钻井的问世,使得这一油田终于变成了“流金之地”。通过陆地控制中心的自动操作,长达8公里的蛇形管道,可以把11个分散的油囊连接在一起,从而使得日产量达到2.5万桶。
   将近40年源源不断的“石油美元”输入,已经把文莱这个加里曼丹岛上的君主制伊斯兰小国变成富甲一方的“石油帝国”。根据2007年12月亚洲开发银行的统计,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已接近3.5万美元,成为亚洲最富有的国家。
   不仅文莱,为中国、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和文莱等环抱的南中国海,目前也已成为周边国家寻找油气这个“黑色财富”的梦想之地。尤其在2008新年伊始,国际原油价格一度突破每桶百美元关口的大背景下,对这个梦想的追逐也显得格外热烈。
  
  新“波斯湾”?
  
   在距今约2.5亿年到6500万年前的中生代,整个地球气候温暖湿润,因而物种也空前繁盛。从中生代中期的侏罗纪开始,铁板一块的古联合大陆开始分裂;到了此后的白垩纪,南美洲与非洲大陆之间开始形成南大西洋,特提斯海则把欧亚大陆与非洲分开。在太平洋板块俯冲以及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的共同作用下,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南海周边盆地。
   中生代物种的极大繁荣,为油气形成提供了最为重要的“温床”。目前地球上发现的油气资源中,八成以上的石油以及六成以上的天然气,都来自中生代的大陆边缘盆地沉积物。
   在亚洲东部,从俄罗斯远东、中国东部到南中国海,分布着大量中生代大陆边缘盆地。到目前为止,无论是俄罗斯远东地区,还是中国东部沿海陆上、东海区域,都发现了大量的油气资源。
   中国南海更是如此。目前,南海大陆架已知的主要含油盆地有十余个,面积约85.24万平方公里,几乎占到南海大陆架总面积的一半。中国国土资源部的数据显示,南海有含油气构造200多个,油气田180个。
   根据美国能源部能源情报署(EIA)的估计,南海地区的探明石油储量约为70亿桶(1吨原油=7.33桶原油),日产量已经达到了250万桶。而美国地质勘探局(USGS)和其他机构的研究则显示,这个地区的天然气储量,很可能相当于石油储量的两倍以上。
   按照最为乐观的估计,南海地区潜在石油总藏量可能约为550亿吨,天然气20万亿立方米以上,绝对堪称“第二个波斯湾”。而根据国土资源部的统计,截止到2006年底,中国石油的剩余经济可采储量仅为20亿吨,天然气也仅为2.4万亿立方米。
   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研究员沈建伟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在南海盆地的中生代海相地层中,存在大量古南海沉积产物;加上地层结构对于油气生成、运移与圈闭十分有利,勘探潜力巨大。
   根据国土资源部广州海洋地质调查局多年的分析,南海北部海相中生代地层,分布于珠江口盆地东部神狐—东沙—澎湖—北港隆起两侧的凹陷中,南海南部海相中生代地层则主要見于南沙的礼乐盆地、南薇盆地、北巴拉望与西巴拉望盆地;在这些区域,有可能藏有油气资源的结构分布都相当广泛。
   1989年以来,菲律宾与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石油公司合作,在北巴拉望盆地已经发现了一大批储量丰富的油气田,估算天然气可采储量达1226亿立方米,石油可采储量6754万吨。
   除了中生代油气结构,在南海还发现了新生代中新统(距今2330万年到530万年前)产油结构。其中,位于南海最南端的文莱—沙巴盆地,就是以新生代中新统砂岩为主要油气产层的,这一盆地已经使得文莱连续20多年保持了日产20万桶原油的生产规模。
   在马来奕市的壳牌文莱石油公司总部,公司执行总裁格拉汉姆安德森(Graham Anderson)对《财经》记者表示,根据普遍的预计,到2025年,全球原油供应将到达顶峰,此后将逐步下滑。因为现有的油田将逐步枯竭,或者一些油田依靠现有的技术仍难以开采。
   根据英国石油公司的统计,2006年全球探明石油储量为12082亿桶,储采比(reserves/production ratio,R/P ratio)为40.5,即按照目前的生产速度,还可继续开采40.5年。
   不过,拥有中国、日本以及韩国等重要石油消费国的亚太地区,形势则更为严峻。因为这一地区的石油储量仅占全世界的3.4%,开采年限仅为14年。而解决之道,从目前来看,只有向更深、更远、更复杂的地区寻找油田,比如南海这样的海洋深处。
   在占据了海洋总面积大约四分之一的从大陆向海洋过渡的大陆边缘(continental margin)海域内,预计石油储量高达3000亿到1.3万亿桶。目前,全世界所探索的大部分地区,仍然主要集中在仅占大陆边缘40%的大陆架(continental shelf)区域,即更靠近大陆、坡度更缓、一般水深也都在200米以内的浅海。而在大陆架之外,向大洋底部更深处过渡的大陆坡(continental slope)上,更为丰富的油气资源仍然尚待开启。
   2007年11月8日,巴西国家石油公司(Petrobras)宣布,在巴西近海6000多米水深的桑托斯盆地盐层下,发现了可采储量高达50亿到80亿桶的大油田——图皮(Tupi)油田。舆论普遍认为,这一发现将使巴西有可能成为像委内瑞拉一样的石油大国。而此前,巴西总共探明的石油储量只有120亿桶。
   业内人士分析,这一巨大发现,无疑也将进一步激发周边国家及跨国石油巨头进军南海深处的野心与梦想。
  
  迟到的中国
  
   在过去半个世纪中,中国依靠以松(松花江)辽(辽河)盆地和渤海湾盆地为主的陆相盆地(即在淡水条件下形成油气的盆地)的陆续开发,逐步摆脱了“贫油国”的帽子。
   2007年,渤海湾地区地质储量超过11亿吨的冀东南堡油田的发现,给陆相盆地的进一步求索带来了新的曙光。
   不过,中国科学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研究员沈建伟对《财经》记者表示,世界上规模比较大的油田,多数都是海相盆地(海水条件下形成的油气盆地),比如大家最为熟知的中东产油区,在上亿年前,就是古海洋的一部分。
   加上陆相盆地往往油气分布相对分散、规模较小,因此,在他看来,中国进军南海,实现陆相盆地和海相盆地的齐头并进,应该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必然选择。
   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于1982年正式成立。作为中国长期以来惟一的海上油田开发者,南海自然是其非常重要的发展区域之一。
   该公司新闻中心主任刘俊山对《财经》记者表示,目前,中海油在南海东部和西部两个区域的天然气总年产量,已经达到每天2000万立方米左右;预计在未来几年中,这个数字还将增长2到3倍。
   然而,中海油现在所开采的油气田,仍然都集中在北部湾以及珠江口附近的浅海地带。当遥远的南海南端深水勘探和开采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位于南海北端的中国,却只能望洋兴叹。
   海南省政府一位官员就曾经公开抱怨说,中国在南海调查了那么多年,但在西沙、东沙和南沙等深海地区,至今“还未竖起过一座井架,没出过一滴油”。
   事实上,在沈建伟看来,南海具有良好油气远景的万安盆地、曾母盆地、北康盆地、中建南盆地、南薇西盆地、礼乐盆地、北巴拉望盆地和文莱—沙巴盆地中,除万安盆地位于浅水区,其他几个盆地都有部分甚至全部位于深水区。这就意味着,不进入深水区,中国在南海就很难有太大的作为。
   或许,技术上的差距,仍然是中国进军南海深处的最大壁垒。同作业深度业已达到3000米水深以下的国际石油巨头相比,中海油目前所能独立开采的深度仅有300米左右,其位于南海东部、开采深度最深的自营油田流花11-1,水深也刚达到330米。
   此外,动辄上千万美元的深水探井,即使对于实力雄厚的石油企业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以墨西哥湾为例,一口深水井的成本为3000万到1亿美元,而陆上一口井仅需要50万美元,浅水井也仅仅需要500万美元。
   壳牌国际集团勘探开发公司公关经理乔纳森巴登(Jonathan Barnden)告诉《财经》记者,仅在2006年,壳牌在全球的勘探和开采费用高达60亿美元,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用于深水勘探。
   不过,在全球性深海勘探热潮、高油价以及中国旺盛的国内需求的多重刺激下,逐渐羽翼丰满的中国石油企业,也开始把目光转向了南海深处。
   以中海油为例,据《财经》记者了解,在加大近海勘探力度的同时,也正在致力于以和外方合作的形式走向深海,并逐步拥有自己的深海探油能力。
   刘俊山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亦表示,中海油正准备投资100亿元人民币,建造自己的、类似于航母编队的深水勘探船队,并已经与国内高校建立起了深水实验室。
   但他也承认,目前中海油仍然处在积蓄力量的阶段,独立走向深水还没有真正开始。或许等四五年后船队建成之后,才会在深水领域有大的进展。
   此外,近年来,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和中国石油化工集团公司两个石油巨头,也陆续从国土资源部那里获得了开发南海部分区块的权限。
   早在2004年5月,中石化就已经与在深海油气开发领域的佼佼者之一——巴西石油,签署了全面合作协议;而2007年,中石油下属的东方地球物理公司,在开始启用第一艘三维地震深海勘探船“先锋号”之后,也已经拥有了三艘深海勘探船,并打算在今后几年中再增加两到三艘。
   而在科技部主持的“十一五”高科技863计划中,“南海深水油气勘探开发关键技术及装备”作为重大项目之一,也已于2006年启动十个课题,希望为中国开发水深300米至3000米的深水大中型油气田提供技术支撑。
   也许,迟来总比永远不来好。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石油的“南海时代”,也才刚刚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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