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童年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形成一幕屏障，一道锁孔，这锁孔没有钥匙，只有你自己可以洞开，不管你多老，你都不会忘记那个洞开锁孔的密码。我常梦见自己被塞进锁孔，然后逐渐变小，小到可以被锁孔溶解吞并。我被缩小，锁孔被放大，我借着锁孔，向纵深透视……
A孔
我小时候很爱哭，而且会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哭得直让父亲心烦，恨不能把我一脚踢出门去，但最终没能伸出脚，却伸出了手，给我擦泪和哄我。人小的时候就是如此讨厌，讨厌得毫无道理，又无可指责，大人们只能纷纷做这样的解释：孩子小，不懂事。言外之意就是，可以理解，因为，他们也小过。因为小，可以被全世界的人理解。
我至今无法看清自己的全貌。但又特别想看全自己。就借用母亲的镜子，我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一丝一缕，不罢休，还请求母亲把我脱光了，在镜子里注目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最终，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就这么用镜子把自己晃大了。
B孔
四岁之后，我开始变得消瘦，瘦得让大人们担心，这让我想起那种眼看着一只皮毛很漂亮的小动物气欲断身欲绝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死，确切讲，我还没有“死”的意识。我非常喜欢父亲的一位年轻的男同事，那男同事也非常喜欢我，我敢肯定，如果他不喜欢我，他绝不会每天到我家和我一起做孩子的游戏，不会头顶大雨抱着我去看电影。我赖上了他。只要他出现，我就会像泡泡糖般粘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某一天，是清晨，是中午，还是晚上？我记不得了，我甚至记不得当时天上挂的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只记得父母很高兴地抱着我出门来到一个特别喧哗闹腾的场所。四周全是火红火红非常喜气的色调，我倚在父亲的肩头放眼眺望。两个人满面笑容地朝我们走来。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人，立刻张开手臂要离开父亲扑过去。以前，在此的前一天，我还做过这番异常亲切的动作。这回父亲没有放开我，说：“今天叔叔和阿姨结婚了，不要胡闹。听话！”结婚？结婚？这个词汇在我的脑海里足足旋转了五秒钟，我的意识似乎才有所感悟，甩着手，大哭特哭：“不嘛，我不要你结婚，你结婚就不要我了……”哭得那认真那伤心都是一流的，我认为的一流。当属意料之中，我的哭换来的是大人们的笑。
从此，我再也不去理那个叫“叔叔”的人，我总是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别过头去。两个月后，他带着他的新娘离开那个小县城去了远方，再无音讯。
C孔：开端
小时候的梦很多，色彩斑斓形状纷乱而无来由。我最喜欢做的一类梦就是噩梦，梦得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罢休。到底怎么个“噩”法，我记不清了，那份恐惧还在记忆里盘旋着抹不去。
我一直渴望有个愿意保护我爱护我的哥哥。似乎是在我懂事之后，我生命里突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叫做“哥哥”的人，突然得让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哥哥怎么那么高那么大，大了近两轮，大得可以做我的父亲，但不喜欢我，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抱过我，没给过我笑脸，只有那双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睛，着实吓住了胆小的我，足足有十二年，然后，我开始消除对他的恐惧，把恐惧变成了排斥。他的出现使我有点失望，我不靠近他。事实上，哥哥是个很厚道很善良的人。大了之后，我才发现。
附加的洞口
天下着微雨，我转动轮椅在一个叫做昌吉的小城的街道上慢慢行驶着。
我又瞥见在州政府门前缩成一堆的浑身的肤色都变黑了，又枯又瘦的“焦人”。我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我一直认为那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而活下来的人，肯定是火灾，所以，我称之为“焦人”。我不止一次地见到“它”，“它”也不止一次地注视着我，那种注视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面对，我看不到“它”的眼珠，那个部位只是一片乌黑。第一次见到它时，我感到恐惧。第二次见到时，我想哭。接下来，我就习惯了见到“焦人”。在昌吉居住了三年，我一直没弄清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我也不想弄清，已经够残忍了，就保留一份神秘吧。
在街头，我还见过一个据说是因为死了孩子致疯最终被丈夫遗弃的女人。那天中午，她从家里偷跑出来，身上一丝不挂，在街上走走停停，很坦然很宁静地看着来往的同样也在观望着她的人群……
昌吉，是我生命中居住过的第四座城市，它有一种带不走的神秘和忧伤，像一个披着黑纱的美丽女巫。
在这座城市里，我留下了一生中最美丽最青春的模样。
只有锁孔，没有钥匙
我的轮椅没有妨碍我的任性和固执。它的存在更加强了我的自尊和勇敢，还有一点稀里糊涂的放肆。我能走，我尝过走的滋味，但我又不得不借助轮椅。我时常抚摸着自己光滑、均匀而富有弹性的双腿及每一寸肌肤，眼看着如此美丽和正常的肌肤，而里面却有种被绳捆绑和勒紧的严重痉挛，我走得艰难走得趔趄走得飘摇，走得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我的每一分钟过得都顶别人的五分钟。
我开始学着发泄，起初的方式很独特，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我浑身柔弱得连打滚的劲都没有，我硬是学会了那样。学会之后，我在担心：长大了，就不会打滚了，该怎么办？问题一遍又一遍地闪现，年龄不可遏制地增长。果然，忘记了怎么打滚。我现在喜欢像瘫子一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肌体不动，思想也不动，那样松弛自己，我觉得很舒服。拼命寻找发泄的方式，以至于长大了，却以瘫倒的方式发泄。
除了父亲，我从不愿意轻易搀扶着哪个男人的手臂出门，我宁愿坐轮椅或者约一个女伴，这是母亲教育的结果？也不全是。问题在于：在我遇到心爱的人之前，我只能这样。
D孔：末端
我看着父亲和母亲一同变老，头发一起变白，皱纹一起出现。我的童年是在父母快变老的时候才慢慢度过的。通常说：年纪大的父母惯孩子。我就是被父母惯大的。现在还听见父亲叹息：“如果当初我们不惯你就好了，你也许会比现在更坚强。”
嗨，我喜欢这两个字，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别人把“坚强”用在我身上，就因为我比别人多了一辆轮椅，这两个字就给了我？我是守着半条命挣扎着存活的，可是，这半条命对我来说也是一条命，也同样地要活，要吃要穿要玩还要做事。所不同的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太难了。其实，每个生命个体都很困难地存活着，这是必须服从的事实。要想不困难，就找根结实的绳子，你便解脱了。然而，你先得凑够足以拉这一下绳子的全部勇气，你才可以这么做。我有过这念头，但一直未能凑够这个勇气和劲头。所以，迟迟未能如愿。
还有一个顶重要的因素：我舍不下那些个五颜六色七零八碎的梦。
舍不得梦的人，也舍不得死。因为，死，只有一次。
发稿/金晶shuiyouyou@tom.com
A孔
我小时候很爱哭，而且会无缘无故地放声大哭，哭得直让父亲心烦，恨不能把我一脚踢出门去，但最终没能伸出脚，却伸出了手，给我擦泪和哄我。人小的时候就是如此讨厌，讨厌得毫无道理，又无可指责，大人们只能纷纷做这样的解释：孩子小，不懂事。言外之意就是，可以理解，因为，他们也小过。因为小，可以被全世界的人理解。
我至今无法看清自己的全貌。但又特别想看全自己。就借用母亲的镜子，我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一丝一缕，不罢休，还请求母亲把我脱光了，在镜子里注目自己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最终，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就这么用镜子把自己晃大了。
B孔
四岁之后，我开始变得消瘦，瘦得让大人们担心，这让我想起那种眼看着一只皮毛很漂亮的小动物气欲断身欲绝的目光。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不会死，确切讲，我还没有“死”的意识。我非常喜欢父亲的一位年轻的男同事，那男同事也非常喜欢我，我敢肯定，如果他不喜欢我，他绝不会每天到我家和我一起做孩子的游戏，不会头顶大雨抱着我去看电影。我赖上了他。只要他出现，我就会像泡泡糖般粘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某一天，是清晨，是中午，还是晚上？我记不得了，我甚至记不得当时天上挂的是月亮还是太阳。我只记得父母很高兴地抱着我出门来到一个特别喧哗闹腾的场所。四周全是火红火红非常喜气的色调，我倚在父亲的肩头放眼眺望。两个人满面笑容地朝我们走来。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人，立刻张开手臂要离开父亲扑过去。以前，在此的前一天，我还做过这番异常亲切的动作。这回父亲没有放开我，说：“今天叔叔和阿姨结婚了，不要胡闹。听话！”结婚？结婚？这个词汇在我的脑海里足足旋转了五秒钟，我的意识似乎才有所感悟，甩着手，大哭特哭：“不嘛，我不要你结婚，你结婚就不要我了……”哭得那认真那伤心都是一流的，我认为的一流。当属意料之中，我的哭换来的是大人们的笑。
从此，我再也不去理那个叫“叔叔”的人，我总是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别过头去。两个月后，他带着他的新娘离开那个小县城去了远方，再无音讯。
C孔：开端
小时候的梦很多，色彩斑斓形状纷乱而无来由。我最喜欢做的一类梦就是噩梦，梦得自己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罢休。到底怎么个“噩”法，我记不清了，那份恐惧还在记忆里盘旋着抹不去。
我一直渴望有个愿意保护我爱护我的哥哥。似乎是在我懂事之后，我生命里突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叫做“哥哥”的人，突然得让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哥哥怎么那么高那么大，大了近两轮，大得可以做我的父亲，但不喜欢我，在我记忆里，他从来没抱过我，没给过我笑脸，只有那双瞪得如铜铃般的眼睛，着实吓住了胆小的我，足足有十二年，然后，我开始消除对他的恐惧，把恐惧变成了排斥。他的出现使我有点失望，我不靠近他。事实上，哥哥是个很厚道很善良的人。大了之后，我才发现。
附加的洞口
天下着微雨，我转动轮椅在一个叫做昌吉的小城的街道上慢慢行驶着。
我又瞥见在州政府门前缩成一堆的浑身的肤色都变黑了，又枯又瘦的“焦人”。我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我一直认为那是经历了一场灾难而活下来的人，肯定是火灾，所以，我称之为“焦人”。我不止一次地见到“它”，“它”也不止一次地注视着我，那种注视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是面对，我看不到“它”的眼珠，那个部位只是一片乌黑。第一次见到它时，我感到恐惧。第二次见到时，我想哭。接下来，我就习惯了见到“焦人”。在昌吉居住了三年，我一直没弄清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我也不想弄清，已经够残忍了，就保留一份神秘吧。
在街头，我还见过一个据说是因为死了孩子致疯最终被丈夫遗弃的女人。那天中午，她从家里偷跑出来，身上一丝不挂，在街上走走停停，很坦然很宁静地看着来往的同样也在观望着她的人群……
昌吉，是我生命中居住过的第四座城市，它有一种带不走的神秘和忧伤，像一个披着黑纱的美丽女巫。
在这座城市里，我留下了一生中最美丽最青春的模样。
只有锁孔，没有钥匙
我的轮椅没有妨碍我的任性和固执。它的存在更加强了我的自尊和勇敢，还有一点稀里糊涂的放肆。我能走，我尝过走的滋味，但我又不得不借助轮椅。我时常抚摸着自己光滑、均匀而富有弹性的双腿及每一寸肌肤，眼看着如此美丽和正常的肌肤，而里面却有种被绳捆绑和勒紧的严重痉挛，我走得艰难走得趔趄走得飘摇，走得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我的每一分钟过得都顶别人的五分钟。
我开始学着发泄，起初的方式很独特，就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我浑身柔弱得连打滚的劲都没有，我硬是学会了那样。学会之后，我在担心：长大了，就不会打滚了，该怎么办？问题一遍又一遍地闪现，年龄不可遏制地增长。果然，忘记了怎么打滚。我现在喜欢像瘫子一样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肌体不动，思想也不动，那样松弛自己，我觉得很舒服。拼命寻找发泄的方式，以至于长大了，却以瘫倒的方式发泄。
除了父亲，我从不愿意轻易搀扶着哪个男人的手臂出门，我宁愿坐轮椅或者约一个女伴，这是母亲教育的结果？也不全是。问题在于：在我遇到心爱的人之前，我只能这样。
D孔：末端
我看着父亲和母亲一同变老，头发一起变白，皱纹一起出现。我的童年是在父母快变老的时候才慢慢度过的。通常说：年纪大的父母惯孩子。我就是被父母惯大的。现在还听见父亲叹息：“如果当初我们不惯你就好了，你也许会比现在更坚强。”
嗨，我喜欢这两个字，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别人把“坚强”用在我身上，就因为我比别人多了一辆轮椅，这两个字就给了我？我是守着半条命挣扎着存活的，可是，这半条命对我来说也是一条命，也同样地要活，要吃要穿要玩还要做事。所不同的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太难了。其实，每个生命个体都很困难地存活着，这是必须服从的事实。要想不困难，就找根结实的绳子，你便解脱了。然而，你先得凑够足以拉这一下绳子的全部勇气，你才可以这么做。我有过这念头，但一直未能凑够这个勇气和劲头。所以，迟迟未能如愿。
还有一个顶重要的因素：我舍不下那些个五颜六色七零八碎的梦。
舍不得梦的人，也舍不得死。因为，死，只有一次。
发稿/金晶shuiyouyou@tom.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