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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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现在我多想问问您,您一辈子乡音不改,是想留一条乡音的藤蔓,让我们时刻不忘牵着它找到大树的根吗?是想洒一串涓涓细流,让我们像鱼儿一样顺着语音的河道回溯到故乡的海湾吗?那时我不懂得什么叫思乡,无法体会漂泊的含义,我以为有您在的地方就是故土和家园,可在您的心底,故土和家园又在哪里?
  皖南的风多么轻柔呵奶奶。今夜我要枕着一帘江风在梦中与您相会,我要告诉您,一百多年了,我们终于带着先祖们念念不忘的期盼回到了故乡湖北。您瞧,这恐怕是您做了一辈子的梦吧,而今这个梦终于变得圆满,像今夜明澈饱满的月亮。
  可以安息了,亲爱的奶奶。
  一、墓碑上的先人
  此刻,我的心无法安宁。我枯坐了许久,依然不知要怎样表达一些模糊的感念,它们烟云一样潜伏在我纷乱的思绪中,稍纵即逝,我抓不住它们,又挥之不去,它们连同我的血脉住进我的身体,和我成长的岁月一样长。
  又是一年清明节。每年清明,父亲总会领着我们和叔伯家的兄弟姊妹侄儿侄女几十口人,坐车赶几十里山路,到一个偏远山村去祭奠先祖。小山村现在归属于这座滨江县城东部的平铺镇。自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出小镇直至今日的十多年里,这样浩大壮观的仪式从未间断过。
  我在小镇出生,读书,生活,直到十七岁外出求学继而工作,我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样飞离了生养我的巢穴。小镇为我的人生铺展了最初一段路轨,她是我的土壤和雨水,我像山坡上的一株山茶,汲甘饮露,与阳光拥抱,光合成绿意蓬勃的生命体。
  我在小镇的十七年奠定了我对“家乡”的全部认知。皖南丘陵地带,群山连绵不绝。这里的草木枯荣、四季轮转似乎与我每一岁的成长都有着神秘的关联。我无法不爱它们。我无法不爱那些绿油油的茶树,无法不爱初春的秧田、盛夏的荷塘、深秋的红叶和冬天的雪野。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附着了情感的因素被涵盖在“家乡”的范畴内。是的,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父亲的家乡,也是我爷爷的家乡。我无法否认,更不用怀疑,我们都是从家乡的怀抱中脱胎成形的孩子,她曾经的贫瘠偏僻和宁静清秀有着质朴动人的力量,以致多年后每每回首,都让我的双眼饱含泪水。
  先祖们的墓碑分散在小山村的几处山麓。四月的春山满目葳蕤,绿色像一块画布,点缀着灼目的映山红、铃铛一样轻婉的紫藤花和松树新长的松黄。我高祖父、曾祖父、我爷爷、我奶奶,他们静默着,与青山黄土为伴,直到地老天荒,永远永远。但此时,我愿意相信某种神秘的力量使我们之间有了无法言传的感应;我愿意想象他们已托四月明绿的青山,托林中轻柔的风儿,托此起彼伏声声滴落的鸟鸣,向我们传达着某种情感和讯息。尽管除了奶奶,我与他们从未谋面,但站在他们的墓碑前,凝重热切的情感似乎贯通了时光的隔膜,我知道那是血缘和亲情的力量。
  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张兴、张大祥、张家福。岁月是多么无情的一匹马,曾经的祖孙三代早已从时光长河中消逝无痕,连当年的幼孙、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也已逝去半个世纪之久。他们在墓碑上沉默着,曾经的乱世洪荒是苦难的根源,他们漂泊流浪,渐渐丢失了故土和家园。而今一百多年岁月更迭,我们远徙流离的家族密码,再也无从诉说,无从开启。
  如果说家族是一棵年轮繁复的树,那么这棵树在皖南的根始自于我的高祖张兴。清同治八年(1869),已成年的高祖与父兄同乡从湖北应山(今湖北广水)迁居到安徽宣城。他们在宣城胼手胝足生活了九年,直到九年后丧父,我年轻的高祖又与兄长张猛随母王氏一起,由宣城迁来皖南繁昌。宣城和繁昌都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庞大的家族根系远在湖北应山,家族的大树已在那里繁衍生息了五百年。
  山风略带微凉,我在高祖的墓碑前伫立良久,在心底想象着他的模样。关于这位远逝的亲人,没有只字留存。他留长辫穿破旧长衫吗?一定是这样,一定面容清癯,瘦弱疲惫。当年,刚刚经历丧父之痛远徙他乡时,生活已艰难到无法应对。“嗣因岁歉,远适江南”,于是只有流浪漂泊,只有像夜鸟投林,向有更多湖北同乡聚居的皖南投奔。
  在那之前,小镇平铺的居民十之八九是来自湖北的移民。小镇的移民史伴随着战争、鲜血和离乱,那是一部不忍回望的苦难史。多年后,我从地方史志查阅到的相关信息这样表述:
  清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沿江东下,沿新林平铺古驿道一线,与清军激战,鼓动本地青年踊跃参军。失败后,沿芜湖县石硊镇至南陵县家发镇一带居民遭清军斩杀殆尽。一时,五十里驿道人烟灭迹,土地荒芜。随后,李鸿章令迁移湖北、湖南、安庆等地百姓到江南开垦,插标为记。(《平铺文化志》)
  平铺小镇的第一批湖北移民就是从这次大规模的迁徙运动中产生的。那时,我湖北的族人们正守着故土过着敝帚自珍的生活,我刚刚降临人世的高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他不会知道当他长成如风少年,一份漂泊异乡的命运正潜伏在十多年后的人生路口,等待着他慢慢靠近。
  在不久后的同治年间,湖北应山等地因战争和瘟疫再次进行大规模移民。这段移民史,湖北《应山县志》有类似的记载:
  同治年间清军与太平军在江南苏、皖、赣激战数年,尸横遍野,加之瘟疫流行,几无人烟,两江总督曾国藩出告示招垦于楚豫,并在各县设“劝农局”,布告乡里。应山人闻讯,亦因战乱和饥荒,在家乡难以为继,便纷纷举家迁徙江南。(《应山县志》)
  战争使平铺小镇十室九空,使应山灾荒连年,政府从长远计,广调贫病交加的湖北移民填充江南不毛之地,筚路蓝缕,垦荒拓野,这是我先祖与乡人从湖北迁徙到皖南的原因。当年的迁徙大军遍布江南各地,咸丰年间迁徙的部分移民来到了小镇平铺,而同治年间的移民则散落在宣城、泾县、宁国、旌德等地,这批移民中有我的先祖一家,他们来到了宣城。这一年是同治八年(1869),我高祖已是十七岁的少年。
  最初,尽管路途遥远,分置在各地的湖北同乡还互通有无,渴望慰藉,他们被迫远离家乡,饱尝了漂泊离乱之苦,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们也要抱团取暖。这也是我高祖一家离开湖北来到宣城后,继而从宣城投奔到平铺小镇的主观原因。   清光绪四年(1878),与乡友团聚的信念,支撑着高祖与母兄再一次踏上了艰辛的迁徙之路。肩挑手提,风餐露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斗转星移,他们终于在皖南小镇的丘陵地带歇脚伫足,落户生根。然而这一次的意外迁徙,使那根连着故土已飘离得太远的风筝线,终于断裂,从此了无音讯。
  时光辚辚如走马,倏忽便是一百多年的岁月堆积。在皖南生根的这棵树已枝繁叶茂,寒来暑往,花落花开。
  二、1917年的旧宗谱
  我曾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在小城的峨溪河畔看见了一位招魂的老妇。峨溪河是小城的一条内河,从城郊发源,优雅地流经城区再一路南下并入漳河。两岸有山有圩,错落有致,村庄淳朴,田地俨然。前些年为美化城市,城区沿河两侧进行了拓宽修整,开始新建生态湿地公园。
  暮色已深,一块尚未平整的土墩带着原始地貌的样子在河滩上作最后的坚守,看起来显得孤傲扎眼,它等待着推土机将它轰平。老妇站在土墩前,闭目颔首,右手在胸前不停地划圈,口中念念有词。也许在老妇看来,只有这块土墩才能找寻到从前熟悉的旧物情感,才能进行心灵的沟通与交流。
  已烧化的祭奠物在她脚旁腾起黑烟纸灰,像一群黑色蝴蝶。她的右手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不停地划圈转动,她的语速也愈发急促,尽是一些呢喃之音。忽然,我在咒语般的念词中听到一句:魂兮归来!然后是不断地重复: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在招魂。这是当地村民信奉的神秘文化之一,只有亲人远逝他乡,他们才选择一个特别的日子,引导召唤亲人的亡灵回归故园。
  我想到了我的高祖。远离故土多年后,他在湖北老家的亲人有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召唤过他,对着苍茫远方,念过同样一句:魂兮归来!
  他也许无从得知,在他漂泊异乡的许多年里,从苦难线上挣扎过来的故乡亲人从未放弃过寻找,从未放弃过游子归来的信念,从未放弃过亲人团圆的渴盼。
  创修于民国六年(1917)的张氏宗谱已泛黄破损。从网络传来的图片中见到它时,已是2014年的春天,在先祖颠沛流离漂泊异乡一百四十多年后,我们这支在皖南生根的张氏后人也已认祖归宗。时光或许淡化了深切的思念,却无法抹平血脉的牵系,陌生又熟悉的亲人啊,尽管碎梦已无痕,团圆却来得那样神圣和激动人心。
  一页一页分开拍摄的旧宗谱在电脑屏幕上静静地呈现。我轻点鼠标,一页一页地细读。繁体竖排的毛笔小楷井然有序,可以想象修谱人彼时的郑重与庄肃。
  修谱人张光烈,号云谷,自署劫余老人,是与我高祖张兴同辈的兄弟。修谱的那一年是民国三年,他在湖北的某间小屋抄录搜集族人的信息时,远方的皖南小镇,我的高祖张兴已离世六年。他们彼此未知音讯,包括我的曾祖和年幼的祖父,他们不知道为修宗谱,湖北族人历尽艰辛四处寻访过亲人的消息;光烈先生也不知道在皖南某个偏僻小镇,有一支血脉至亲过着惨淡无着的生活。
  读宗谱序言,让我对光烈先生肃然起敬。这位前清秀才、曾任应山县小学校长和参议会议长的先祖,他有一份读书人赤诚高远的家国情怀。
  自中西交通民族之说输入,我国政治家莫不以民族主义为立国之要素,吾则谓欲集合民族为一大团体,必先集合家族为各小团体,盖家族者民族中之分子,分子不强健,团体未有能坚固者也……后人果能发挥而光大之,齐家治国之道悉在是矣。(张光烈《应山张氏宗谱·序》)
  近百年后,我隔着时光的长河对我的先祖光烈先生击掌微笑。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国的富强安定,哪有家的幸福团圆?我敬佩先祖的家国襟怀和目光长远。他应该温文儒雅,浑身散发着书香气韵和君子的坦荡风度,他是整个家族引以为傲的精神楷模。
  1917年之前的一段时日,张光烈开始谋划修谱,曾派族人赴安徽寻访失散亲人的下落。这是移民迁徙后的第一次寻亲,他们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从湖北到安徽,从宣城到泾县,在亲人散居的异乡,他们一次次问询,一次次在热泪奔涌中与亲人相认。但独独,他们找不到张兴一家。人在乱世如浮萍,战乱、饥馑和逃难,使人人自危,无暇他顾。这一家人的生死行踪,像断线风筝,再也无从追寻。
  当年,我高祖一家被迫离开湖北故乡时,亲人可曾送别?可曾千般叮咛万般难舍?生活的逼迫也许根本容不下感性和细腻,他们担起行李,挈妇携子,狠狠心便走出了故乡的视野。只是此一别栉风沐雨生死茫茫,故乡的亲人每每念及,一定会有骨肉离散的痛感经久不息,弥散在无数个相思夜。我相信,他们也曾在月明之夜或每个除夕,站在故乡的高岗或山丘,向四方祝祷远望,喃喃念过那句“魂兮归来!”
  三、乡音里浮现的故乡
  奶奶,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努力回忆您生前的一切。今天与往日不同,我在搜寻您与这个家族的所有关联。爷爷是什么模样?您从未对我描述过。您是个不善于描述的人。我只知道爷爷死于饥荒,那一年,父亲只有十四岁。全家人都吃不饱肚子,爷爷为了给全家省一口吃食,活活饿死了自己。
  从此,您带着八个孩子中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三个儿子,辛苦谋生。那些年月您有多苦?您极少说给我听,您是怕说出来再次刺痛自己?还是怕年幼的我会惊骇、会在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但我还是知道了一点,仅那一丁点就让我一想起来就要流泪,但我也不想再说,太沉重的东西还是不说为好。
  奶奶,我是最近才有了这些深切的感悟。我原以为,那个年代所遭遇的不幸几乎所有过来人都经历过,既然如此,那么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可是去年,湖北宗亲在得知我们的确切消息后第一次来皖南寻亲,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他们感慨万端地说:那些年月,离开老家流落在外,没有亲人在身边照应,你们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
  那一刻,我差一点泪流满面。我知道“你们”指的是您和我的先祖们,我忽然就感知了您的苦难,您的苦难有多深重啊奶奶!
  您虽然不是张氏后人,但也是湖北移民的后代。您出生的那一年是宣统三年(1911),也是我高祖张兴仙逝的同一年。您嫁给我爷爷,是否也因为同是湖北后裔所以才更亲切?我们每个人对骨子里的共同属性都有着潜移默化的认同感,个人如此,民族也如是。   我一直好奇,您怎能一辈子都乡音不改?在听过湖北宗亲的方言后,我才得出您“乡音不改”的结论。我简直感觉,如果您在世,只要湖北宗亲们轻轻一唤,您就可以轻轻应答,就像家长呼唤走失的孩子,呼唤和应答如此水到渠成毫无阻滞,仿佛从未离散过,一直就在眼前。
  我小的时候,您就用这样的方言一遍遍呼唤过我。
  我有时偷偷溜出您的视线躲到隔壁二丫家玩耍,不出半小时,您总会站在门前的梨树下,焦急地喊:群子哎——,群子哎——
  我偶尔受惊吓,夜晚您将我安顿上床,拉开大门走进黑黢黢的夜,然后我听到您轻悠的呼喊从屋外的四方黑暗里一直来到我的床前:群子哎,回来喽——,群子哎,回来喽——
  多么悠长深切的呼唤啊奶奶。我后来才知那是湖北应山方言,属北方方言江淮官话,听上去老而浊,沧桑而略带侉气,不似皖南的吴侬软语。
  小镇大部分人是湖北移民后代,他们的语音多多少少带有湖北腔调,但只有您,可以将纯粹的湖北方言说得如此地道,如此与众不同。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只有老了,上岁数了,语音自然就会变得像您这样。有一回我母亲感叹年华易逝,说自己已有了白发。我对母亲说:您还没变得像奶奶那样说话,怎么会老了呢?母亲当作一件极有童趣的发现,开心地大笑说,奶奶说的是湖北话,再老也没办法和奶奶说的一样啊。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您和爷爷,和我的先祖,和父亲以及我,我们都是湖北移民的后代。
  从此我对湖北应山充满了好奇。我问您:奶奶您去过湖北吗?
  您摇头,目光悠远,半晌回答一句:没回去过。沉默半晌又说:是想回去啊,也不知道在哪。
  我用的是“去”,您说的是“回去”。回去,却不知家在何方,现在想想,真让人心酸。
  我知道,其实您最想念家乡是在饥荒之年。您也许想过,如果身边有一大群族人接济相帮,您也许就不用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一个从身边离逝早夭。您有时情不自禁撩起围裙擦眼睛,说眼泪早就哭干了。
  或许正是您的方音太重特征太明显,才有同龄孩子追在我身后扮着鬼脸大声叫: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我不明白九头鸟和湖北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但嘲弄和不怀好意明明写在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回来说给您听,您又是沉默半晌,最后抬起头看着我,皱纹里都塞着笑,您说:是夸我们湖北人聪明呢。
  奶奶,现在想想,您的湖北乡音是有故事和情感的,您自己一定不知道。春花落了,稻子扬穗了,麦子黄了,扫雪迎新年了……日子在流逝,我总能在您的乡音中感到一份沉甸甸的力量,您在提醒我们,我们的故土在湖北,湖北有我们失散了一百多年的亲人。我有时会想,湖北的族人们此刻也一定和您一样,说一样的方言,怀同一份渴盼,春天在黄土地上播种同一份希冀,秋来收获同一种成熟的甘甜。汗水是同样的,善良是同样的,团圆的梦也一定是同样的。
  奶奶,在您逝去数年后,您孙女的第一份工作是小城电视台的主持人和播音员。这让很多人不可思议。熟人不止一次说,普通话真标准,一点湖北腔都没有!我相信这是一句真诚的夸赞,但是奶奶,只要想起您的湖北乡音,我就总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感觉,这种感觉患得患失,像惆怅,像惶恐,无法表述,也无人能懂。我是怕与您离得太远,再次把您和故乡走散。我不能丢了这最后的一点念想,我要攥紧这念想。
  这惆怅若失的意绪,难道就叫作乡愁?难道是和余中光《乡愁四韵》中吟叹的那样,“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是一样的滋味么?
  尽管我的方言早已被江风吹得呢喃温软,难以找到应山乡音的影子,但是奶奶,就像旧城改造遗留的最后一块原始土墩,我要保留这份熟悉的旧物情感,找一条温暖的河流,潜回故乡。
  四、还乡的路走了一百多年
  现在,我该怀着怎样感恩的心,叙说往后的这一切呢?
  皖南小镇,已从高祖的客居之地变成了我们亲爱的家乡。这中间漫长的过程,是一百四十多年的血脉相依。我们已熟知这里的一切,从土地、河流到季候的交替,甚至吹过江畔的风带着怎样的温度和情绪,都与我们气息相通。皖南若是一片水域,我们定是扎根在水底的水草,适应了生长的环境,可以自由呼吸,畅快地伸展叶脉,生命呈现一片蓬勃悠然。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先祖的乱世漂泊已成了一段渐渐远去的残梦,眼下的一切,湖水一样宁静安然。
  光大家声,诗书训子。延长祖德,忠厚存心。这是张氏家族的儿孙字辈,我已是平铺小镇张氏家族的第五代后人。一百四十多年啊,确实,我们离先祖漂泊他乡的年代已有些久远,甚至连想象一下都需要费力。我们很少去想,皖南小镇的这支百十人的张氏血脉,源自于一个多世纪以前一位名叫张兴的先人。他清瘦忧郁,脑后长辫低垂,粗布长衫覆满尘土,他与兄长和母亲肩挑手提,跋山涉水奔波劳顿,斜阳西下,黄尘小路留下他们孤独无依的背影。
  我的先人们曾试图还乡寻亲,无奈路途遥远行程艰难,战争和饥荒,生死难料居无定所,于是年复一年,寻亲成了一枕碎梦,破灭在游子思乡的枕畔。
  岁月的年轮一匝一匝稠密繁复地生长,带着几代人的心愿穿越了一百多年来到了今天。像一个圆划完了最后一点轨迹,它终于变得圆满;像一个传奇但又如此真实,当几代人的梦想终于变作现实的那一天,这一切真实得居然像一个美丽的谎言。
  从梦想到现实的转折发生在两年前某个四月的午后,我的堂兄张诗军坐在平铺家中的电脑前,他如常在网络上浏览。时代的变迁翻天覆地,“音讯阻隔”在空前发达的科技资讯时代已几乎没有存在的可能。我们散落在电脑前,蛛网一样密结的触角时刻让我们与世界发生着联系。
  张诗军浏览到宁国论坛。宁国,是湖北移民的聚居地。
  忽然,一个2008年发出的寻亲帖跳入眼帘,在布满蝼蚁般细密汉字的电脑屏上,它显得孤寂,又似乎带着不同寻常的神秘暗示。点开,帖子正文中居然出现了一连串熟悉的名字。每年清明祭祖,那些刻在墓碑上的名字都会接受我们虔敬目光的抚摸,他们是我未曾谋面的亲人,是我的高祖、曾祖和祖父。一百多年后,当岁月带走了所有曾经的传说,他们祖孙三人的名字居然隔世重现,在一个陌生虚拟的论坛,又一次团聚在了一起。   是谁在做这一切?是谁站在寻亲帖的背后向着人海深情呼唤?整整四年,寻亲帖寂寞地张挂在这里,等待着某位亲人前来认领。它像月台上接站的孤独老者,茫茫人海过尽千帆,却一直没有等来不知何时会归家的亲人,但他一直等在那里,风里雨里,不弃不离。
  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一个家族经历了流浪漂泊,在与故土亲人离散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才有可能破镜重圆?
  我的堂兄控制着双手的剧烈颤抖,拿出手机,拨通了寻亲帖上的联系电话。
  一声亲切低沉的问候传至耳畔,熟悉又陌生的湖北乡音啊,温暖如儿时的记忆片段。我的堂兄语不成调,他激动地介绍自己,说自己是湖北应山移民的后代,又怀着热切的期盼问询对方。电话线那一头的乡音同样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说我们一直在寻找失散的亲人,寻找了很多很多年,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然后他们开始拼凑一段时光像拼凑一件碎裂的古陶,先从字辈拼起,再到一百多年前的移民大迁徙,一个叫张全明的先人拖家带口从应山到宣城,在宣城东乡的冷水冲暂居了九年后,他的两个儿子张猛和张兴,随母王氏转徙皖南。
  两人你一段我一段地拼残补缺,互相印证,将一件沉埋在岁月深处达一个多世纪的旧物完整地复原,一个家族的流浪史终于在两个不曾谋面的后人的叙述中,渐渐从时光的尘埃中清晰浮现。
  一把丢失的家族钥匙,让我的先人找不到归家的路,饱受思乡的折磨,一百多年后,它居然回到了先祖后辈的手中。它带着几代人沉甸甸的愿望,去开启一扇门,那是睽违了一个多世纪的家园和故土。
  那一刻,巨大的幸福感充盈在彼此心间,我的堂兄热泪盈眶,将寻到宗亲的消息迅速告知了皖南的张氏族人;而千里之外的湖北应山,同样的喜讯也瞬间传遍。族人们奔走相告,彼此转述着所有能知道的关于两地的一切消息。往事和先人,岁月和磨难,迁徙和团圆,一个灾荒之年无法被祝福的故事,一段背井离乡生死两茫茫的迁徙痛别,被家族悲喜交加地体会着,共享着,分担着,感喟着。
  一百四十多年了!我们终于等来了故土亲人的第一声问候!彼时,我多想替我的先祖们,替我的高祖、曾祖和祖父,替我同样是湖北移民后人的奶奶,替他们流一流泪,替他们返一返乡,还一还魂,替他们和湖北的宗亲们拥抱,替他们跪在老家的宗祠前,说一声,回家了,我的亲人们!
  那一天,是个灿烂的日子,一个圆梦的时刻。
  一只斟得满满的酒杯,在千里外的湖北老家,被我的长辈族亲举过了头顶,他向着高山大海,向着远方庄严地深深一揖。这是一杯敬天地的酒,敬家国的酒!敬这片深情的土地,敬这个圆梦的时代!
  五、海峡彼岸的还乡梦
  虽传教经商远游万里,而无人不爱国,犹无人不爱其乡土。(《应山张氏宗谱》)
  九十七年前,我的先祖张光烈将这句话写在了他正在编修的宗谱中。
  他无法想象,多年后他的子孙们为这句话添加了最好的注脚。当然很多事情他无法预知,他不知道2014年的某一天,他的一位玄孙女将他写在了这篇家族寻根的文章中;不知道他后来远赴台湾的长孙,隔海思乡数十载后,终于华发苍苍回到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尽管这段漫长的旅程已使他从黑发到白头。
  与湖北宗亲取得了联系,我们这支飘落到皖南的风筝,终于在两年前的盛夏,等来了第一次还乡。
  的确,这是一趟多么漫长坎坷的旅程。它穿越了不同时代见证了兴亡更替,从前清同治年间一路经过了民国三十七年,穿过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的硝烟,又跟随新中国的成立从落后到富强,我家族的寻根之旅与一个民族的命运和成长同行,最后,终于抵达梦圆的彼岸。
  从芜湖发往信阳的火车行驶在漆黑的大地上。还乡——多么动人的一个词。坐在还乡的火车上,无法不令人心潮激荡。这是一趟从黑暗驶向光明的火车,从高祖颠沛流离的移民小道,驶向一百多年后温暖的港湾。
  从安徽经河南,过信阳到湖北,从广水到关庙,亲人啊,我们归来了!
  这是我先祖蹒跚学步哭过笑过生离死别过的故土吗?这是我血脉相依同祖同根的亲人吗?是的,这是我们的故土,这是我们的亲人,尽管从未相识谋面,尽管湖北和皖南隔着千里之遥,尽管不同方向不同温度的浩荡长风,年深日久让我们附着了不同地域色彩的烙印,但从他们欢呼奔走的姿势、从他们只有亲人才能领会的温暖笑容、从他们噙在眼角的泪、从他们黄土地般温厚的质朴情怀中,我们找到了熟悉的从前,那是我先祖遗留的家族密码,是我们无法割裂的血脉亲情。
  当年远离家乡,我的先人们像一群失散的鸟儿,飞离了母亲的巢穴,流落到四面八方。自那以后的一百多年里,时光的指针缓慢移动,沉寂无声。而今,来自故土的召唤让散落各地的亲人带着先祖的还乡梦,从四面八方又回到了母亲的巢穴,走完了一个梦圆的轨迹。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是屈原在《哀郢》中的吟唱,屈原的思乡郁结着沉痛的深情。我想起我先祖张光烈写在宗谱中的这段话:“虽传教经商远游万里,而无人不爱国,犹无人不爱其乡土。”仿佛是一句冥冥中的预言,一百多年后,用来印证一段流落在海峡彼岸的还乡之旅。
  张家谱,这位我从未谋面的族亲,1918年出生于湖北应山县关庙镇,是劫余老人张光烈的长孙。为纪念刚刚创修的张氏宗谱,光烈先祖为长孙取名家谱,可谓别具深意。多年后,想起他的名字,就仿佛一根无形的脐带,连接着海峡彼岸的游子,让他时刻不忘温暖的母怀。
  他幼年在祖父创办的张氏私立小学研读四书、五经、史记、纲鉴及古文观止等典籍,后考入湖北省第二中学就读。不久日寇入侵,武汉危急,在祖父齐家治国思想的影响下,他怀着一腔报国热血投考“中央警官学院”,随后远赴重庆。他是奔着抗日救国的宏伟志向去的,但很快发现,他已身不由己跟随时代命运的列车走上了另一条路,与故园几近永别的路。
  1949年,张家谱叩别祖父前往香港,1952年又辗转抵达台湾。在台期间先后任澎湖县、桃源县、基隆市警察局长,“警政署”副署长,兼任台湾三军大学及“中央警官学校”讲席,1970年获蒋介石接见并被授予景星勋章。幼年在祖父身边打下的扎实国学功底对他的一生影响极大,他利用工作闲暇著书立说,有《台湾史话》《儒行诠释》《宇宙人生及中国文化》等著作问世。1983年,他在警政副署长任上退休后,旅居美国十八年,最终又回到台湾定居。   我无法得知这位华发老人大半生的梦想是什么,也无法追忆当年他远别故土亲人去往海峡彼岸的悲凉心情,我只知,无论他身居何地,亲人的笑貌音容、故乡的山川河流、青春岁月的烟云往事都会在无数个异乡的惆怅之夜,伴着温暖熟悉的潮汐铁马冰河入梦来,使他的思乡变成了一种隐疾,漫长而疼痛。
  日日相思梦,故乡几时还。应该说,他对故乡的牵念远胜于我们,因为他的记忆里留存着亲人和家园的模样。那些围坐在祖父身边诵读的日子,那些贫穷却温暖的岁月,那片黄土地上热血奔涌的传奇,都成了泛黄的旧时光,都成了心底抹不去的烙印,都成了残缺而动人的梦。
  2010年的某一天,旅居美国的张家谱忽然收到一份寄自中国湖北的家族谱牒,那是续编于2007年的第二版《张氏宗谱》,它的前身是祖父张光烈创编于1917年的张氏旧谱。他颤抖着双手小心地翻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往事历历在目,熟悉的地名,亲人的名字,多少年来一直念念于心,现在终于来到了眼前。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岁月,已将他从黑发少年变成了白头老翁。在他垂暮之年,一个越来越深情的呼唤回荡在他的耳畔:归来吧,还乡——
  此时,他已是耄耋老人,远行已多有不便,但这一切已无法阻止他还乡的决心,他要在余生回到大陆,看望故土亲人,拜谒列祖列宗,像一个回到母亲温暖怀抱中的孩童,让故乡的山水抚慰他漂泊已久的心。
  还乡的日程被郑重地列入了计划,却因年事已高,这个看似不难实现的还乡之旅只能一再推延。直到2013年11月,这个思乡的游子才终于饱含热泪颤巍巍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故乡,故乡,故乡啊——
  亲人,亲人啊,我的亲人——
  离别半个世纪了,你还好吗故乡?物是人非数十载,终于团圆了,亲人!
  在张氏宗祠的奉先殿,96岁高龄的张家谱在亲人的搀扶下,缓慢庄重地长跪而拜。时空仿佛凝结,满屋静默无声,但每个人似乎都听见了远归游子心底的声音,他在内心与先祖说话,说他幼年与祖父相伴的快乐时光,说他别后的刻骨相思,说他今日的快乐与感慨,说他此生心愿已了别无遗憾。他们的对答里,有笑,也有泪。
  那一刻,老人满头的白发像秋阳下的芦苇,沐着余晖的光泽,沧桑而温暖。一个世纪的故事,都似乎默然静止在不言不语不喧不哗中,变作满头飞霜,见证着远逝的时光。
  老人从跪拜中抬起头,释怀的笑意在他脸上慢慢洇开,我们知道,一个家族跋涉了一百多年的还乡之旅,终于从黑夜走到了天明,在无比美好的这一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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