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将的荣耀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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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广西桂林市中心的榕杉湖边两幢房子的遭遇,诉说着桂系两巨头在历史书写中截然不同的命运。
  杉湖南畔的李宗仁官邸,坐西朝东,以威严、气派的主楼为中心,四周配建副官楼、警卫室、附楼、花园、停车坪等,占地4000多平方米,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开辟为纪念馆。
  榕湖北侧的白崇禧故居,则被一家宾馆的楼群包围,故居仅剩一栋单体楼,墙壁上的“民国黄”刷上去没多长时间,从外墙看过去根本不像是一座有近七十年历史的老宅。这栋房子如今被桂林市接待办挪用,除了门口的几棵大树,证明它确系白崇禧曾经居住过的西湖庄故居,屋内主人曾留下来的痕迹,全部被历年更替的新主人们清扫出门。
  李宗仁、白崇禧在广西以“李、白”并称,两人合作亲密无间,是蒋介石试图瓦解而不得的“黄金搭档”。他们所构建的桂系,堪称国民党内实力最强的地方势力,如今两人旧居,隔湖相望,却是光彩有别,令人唏嘘。
  即便白崇禧五子白先勇出版《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时,书末也得加了一条“出版说明”,强调“白崇禧是一位功过是非交织的复杂人物,今天的读者当以历史的眼光对待”。白先勇在新书的宣传活动中,也尽量用叙述的语言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不去评说,只是偶尔谈及对历史的态度时才说:历史就是还原真相,不是真相,就不是历史。
  他亦认为父亲白崇禧身后遭到不公正的待遇,当有人问白崇禧故居何时能够填充旧物,开辟成为纪念馆对外开放时,他会告诉对方:“这也是我的想法,但事情比想象中要复杂和敏感!”
  
  李与白
  桂林是“李、白”的发迹之地,李宗仁和白崇禧都是临桂人,李是两江镇浪头村人,而白是会仙乡山尾村人,两人故乡除了山川秀美,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延续着百年前的贫困。如今的两个村庄,村民还是以种地为生,村道上仍能遇到耕作而归的牛群,闻到刺鼻的牛粪味。
  李、白二人生逢乱世,投身行伍,其早年最辉煌的战绩,是联手黄绍竑,打败了旧军阀陆荣廷、沈鸿英,结束广西战乱频仍、各方割据的混乱局面,从而实现了广西统一。是年,李宗仁三十四岁,白崇禧三十二岁,黄绍竑才三十岁。
  此后,“李、白”积极响应孙中山北伐号召,率军北上,从广州一直打到山海关,成为华南首个打进北京的部队。
  在他们的政治生涯中,李宗仁官至国民政府代总统,白崇禧则是国民政府的首任国防部长。唐德刚喻称“李、白”是挂着“青天白日”商标的老店中,最早、最有功勋、最有声望,也最有实力的股东。
  这两位国民党高级将领,却曾三次将蒋介石拉下台,其军事实力和军中的号召力,让蒋既想倚靠,又有畏惧之心。但二人在1949年后的不同选择,让这对搭档在时代的转折点上有迥然相异的际遇。
  李宗仁以治病为由放弃已成“烂摊子”的“国民政府”,于1949年12月去美国做了寓公,但无法忍耐孤寂的生活和思乡之情,由下属程思远策动,在1965年从美国回到大陆,受到中共极高礼遇,周恩来、彭真、贺龙、郭沫若等111名政要亲自接机,场面可谓空前。
  李宗仁称赞“全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英明领袖下……使国家蒸蒸日上,并且连续成功地爆炸了原子弹和氢弹”,毅然回到祖国怀抱的他,在北京发表声明,决心为国家统一作出贡献。
  1966年,在妻子郭德洁病逝四个多月后,著名影星胡蝶之女、时年27岁的胡友松奉周恩来的指示,与当时已76岁的李宗仁完婚。婚后三年,李宗仁就因肺气肿在北京逝世,李宗仁逝世后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1991年8月,李宗仁官邸辟为李宗仁先生文物史料陈列馆,并对外开放。
  与回归大陆的李宗仁所享受到的“礼遇”不同,白崇禧兵败海南后,1949年12月,自海南退居台湾,常年被国民党特务监视,晚年生活抑郁,于1966年12月2日晨,病逝于台北家中。白崇禧在大陆的野史叙述中,是一个丧权、贪色的孤寂老人,乃至有“小诸葛”之称的白崇禧,其作战能力也遭到质疑,“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等主要的军事思想也被研究者推断是“受到毛泽东的影响”(经历史学家杨天石考证,此为不实之说),其死因,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即便近年来持续升温的民国热,也并未波及白崇禧这个敏感而神秘的角落,他依然处在封存遮蔽的状态。
  白崇禧故居及其位于山尾村的祖屋,都是采取“先保存、不声张”的原则,屋内陈设全部清空,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告诉参观者,中国近代史上曾经有这样一位人物,但其功勋,似乎还没有到谈论它的时候。
  在李宗仁文物管理处副主任韦芳看来,“白崇禧身上无形中好像有个紧箍咒,大家都不敢碰”,白崇禧的北伐、抗战功绩,多年来一直淹没在意识形态化的历史叙述中。让韦芳焦虑的是,“若干年后,八桂子民是否会有这样的诘问:谁把他们的历史弄丢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
  
  白与蒋
  白崇禧的复杂性,并不只是在于他1949年作出的抉择上,还因为在其一生的政治生涯中,他既是民族英雄,又是反蒋斗士,并且还是一位坚定的反共先锋,政治的波诡云谲,在他这一代军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白崇禧为什么在1949年兵败后选择去台湾,而不是流亡海外?在当时,他可以选择去香港,也可以去美国,甚至还可以去中东国家,但他最后还是去了台湾,“这和他对三民主义的信仰有关”,白先勇在新书《白崇禧将军身影集》中写道:“父亲参加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北伐、抗战、国共内战,他自己一生命运与民国息息相关,他选择台湾作为他的归宿,最后在台湾归真,是死得其所”,“父亲的选择是对民国的尽忠,给历史一个交代”。
  在白先勇的叙述中,白崇禧的一生,是为民国的一生,他即便知道李宗仁在美国发表反蒋言论,将会让处于蒋李矛盾中的他左右为难,甚至为李拖累,但他还是毅然选择去了台湾,“宁愿和民国共存亡”。
  在台湾的岁月中,白崇禧先是在1952年的国民党第七次全代会上落选中央评议委员,于右任、居正两人往见蒋介石,要求设法补救时,蒋介石听取了二人的意见后,沉吟了一下,即以决然的态度说:“这个,这个,他的问题我知道。”以后便无下文。
  白崇禧与蒋介石四十年的恩怨,分合之间,分为四个阶段:最先在1926年北伐时,广州誓师,蒋介石总司令三顾茅庐,力邀白崇禧出任国民革命军参谋长,并兼东路军前敌总指挥,一路北上,最后完成北伐,这个时代是蒋、白两人共同打天下的阶段;但1928年北伐刚结束,蒋担心桂系势力因此坐大,发起了蒋桂战争,广西与中央由此对峙七年,蒋、白分离;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开始,蒋介石又坐专机到广西将白崇禧接到南京,任命他为副参谋总长,并肩八年抗战,直到最后抗战胜利;抗争胜利后,蒋介石任命白崇禧为第一届国防部长,但国共内战后期因白崇禧助李宗仁竞选副总统,蒋白之间又出现嫌隙,1948年“徐蚌会战”(即淮海战役)及其后遗症,令蒋白关系频临决裂。
  “蒋介石用人,对领袖忠贞是首要条件,可是父亲个性刚毅正直,不齿唯唯诺诺,而且有关国家大事,经常直言不讳,加上父亲的桂系背景,蒋对父亲的忠贞是有所疑虑的,并不完全信任。”白先勇认为,父亲白崇禧扮演的是襄赞元戎的角色,绝对无取而代之的僭越之心。
  但在台湾,蒋依然对白崇禧颇为防范,先是逼他辞去回民协会秘书长的职务,1958年,又突然将白崇禧的猎友赖阿通逮捕入狱,台面上的罪名是“走私军火”,而真实的原因是他与白崇禧来往密切,白崇禧常去购买猎枪子弹。
  在《白崇禧传》中,作者程思远将白崇禧选择1949年去台湾称作“孤单寂寞的生涯开始了”,程思远写道:“1950年起,白崇禧只挂着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的虚衔,该会主委是何应钦。在过去一段时间,何、白两人拍档,合作无间,现在则处境各异,待遇极不一样,例如何应钦可以出席‘道德重整会’会议到美国去看看,而白崇禧则迄无此种幸运,自他入台以来,从未离台寸步,迹其政治生涯,仅较张学良、孙立人略胜一筹。”
  在大陆,由于白崇禧曾经操刀“四·一二上海清党事件”和发动“皖南事变”,这个国民党将领被大陆的主流话语称为“新桂系从此走上了公开反革命的罪恶道路”,并且是“始终支持和庇护蒋介石的反革命阴谋和行动”的反动力量,是一名“反共的急先锋”。
  在今年5月22日桂林举行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广西建设”学术研讨会上,民间历史研究者樊建川说,白崇禧的政治立场会让他在中国当下的处境暧昧不清,在成都,就曾有一位官员将安仁中学改为“文彩中学”,纪念大地主刘文彩,为此丢了官帽。在这样的语境下,应该怎样评价白崇禧,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战乱中
  在政治上,白崇禧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但在桂林当地,他被视作一个有功于桂林的人,桂林的道路、学校乃至城市地位,都得益于白崇禧在1930年代推行的广西建设,而在当时,广西成为光芒四射的“模范省”,这样的荣耀,哪怕在今日已经成为旅游胜地的桂林都无法想象得到。
  在榕湖边的白崇禧故居,白先勇在接受我们采访、拍摄其间,不少路人认出了他,纷纷与他拍照留影,他们每个人都能和白先勇聊聊白崇禧,尽管这个“反共先锋”长期在官方的话语中遁形,但各种掌故流传至今。
  在桂林街头,一些老人谈起白崇禧,还依稀记得白崇禧在1944年为母亲大办九十寿宴的热闹场景,白家摆席三天,白崇禧的同僚、部属、亲友都来拜寿,蒋介石特派总参谋长殷勤到桂林代表祝贺。
  这是这个城市的历史上最为盛大的庆典之一,也是抗战当中难得的轻松场面。八年抗战中,白崇禧驰骋沙场,指挥过多场著名战役:“徐州会战—台儿庄大捷”、“武汉保卫战”、“桂南会战—昆仑关之役”、“长沙第一、二、三次会战”,其中,尤其以1938年的台儿庄大捷至为关键。《纽约时报》后来在白崇禧的讣闻中称,白崇禧麾下部队在台儿庄给予日军“近代史上最惨烈之挫败”,断绝了62000名日军的补给线,歼灭42000名日军。在这场抗战期间的寿宴上,一向不尚奢侈的白崇禧,显得极为铺张。在白先勇播放的一段纪实电影中,家人欢声笑语,“父亲平日生活简朴,并不喜欢排场,尤其在治理广西时期,提倡斯巴达精神”,在白先勇记忆中,父亲这样的花费,是唯一的例外。
  对于出生于贫寒家庭的白崇禧而言,自从进入陆军小学就读,受到孙中山的革命思想熏陶,就一直希望“救国拯民”。当时的陆军小学是革命志士集结的中心,孙中山自1905年在海外组织同盟会后,陆小总办蔡锷、青年教官林虎相率加盟,他们创办的《武学报》,鼓吹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白崇禧进入陆小后受其影响,与同学们纷纷剪去长辫,表示倾向革命,救国图存。
  二十一岁时,白崇禧升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除了致力于战略战术思想的研究,他还一直关注中国边疆问题,并搜集中国西北边疆的地理和历史发展的资料,他的着眼点并不只是打仗,更主要的是“建设”,因为白是一个回族后裔,他希望对开发西北有所贡献。在奔赴新疆之前,他写信给他的母亲,说此意在效法张骞、班超,立功异域,壮志满怀,绝不后退。
  然而白崇禧远征新疆之举未能实现,由于战乱,白崇禧入新之行第一次受挫。在北伐之后,蒋介石授意裁军之时,白崇禧也曾请缨率领第四集团军到新疆实边,蒋介石担心他坐地为王,请求未受采纳。此后,这位一直有戍边梦的军人,在战乱频繁、政治动荡的时代,始终无法实现他的建设梦。他不断主动或被动地搅入各种政治斗争中,直到和这个政治大厦一同下沉。
  “白崇禧和当时的军阀势力不同,白崇禧是真的信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的,并且有全国观念,希望能够做到救国拯民,而不是争地盘,这一点尤其值得注意。”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申晓云认为,白崇禧生逢战乱,始终追随三民主义,在1930年代的广西建设时期,他对三民主义的信仰更得到了充分体现,白崇禧希望将三民主义落到实处,并提出“建设广西、复兴中国”的口号。
  在今天的桂林王城独秀峰下,依然竖立着由白崇禧倡议建造的中山纪念塔和纪念亭(即仰止亭),念塔呈三角形,筑五级台阶,喻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精神和五权宪法。塔的三面分别有题词:“中山不死”为谢顺慈书;“总理遗嘱”为张猛书;“主义常新”为莫乃群书。塔附建有仰止亭,楹联由谭延闿书,亭西有石碑“中山常在”,为廖承志书。
  几位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站在纪念碑前拍下了几张单人照,他们笑称《总理遗嘱》至今有效。《总理遗嘱》的开篇是这样写的:“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记者张守刚、黄修毅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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