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我想换个人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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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比试进行到第三个时辰,全员交稿。
  这一回合,我对自己的话本充满自信,认定此番必能达成夙愿。我往左递出一个眼神,与志同道合的同伴相视而笑,更暗搓搓地竖起大拇指,为彼此点了个赞。
  此间烛火噼啪作响,昏黄的烛光将那张朱雀纹面具映出一股子诡谲感。面具主人微微翘起嘴角,那唇瓣薄而殷红,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昳丽笑容。
  只见他斜倚在榻上,轻轻挑起一页纸,感慨道:“这世间最令本座心痛之事,莫过于江湖中人对魔教的误解。想要打破这经年累月的刻板偏见,唯有‘立人设’这一捷径。诸位都是本座精心挑选的人才,莫要令本……舔狗?”
  最后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犹如天雷突降,劈得在座的三十名话本写手登时悚住。
  四下寂静无声。我梗起脖子偷窥,只见教主云翊的面色瞬间阴沉,白晳如玉的手指正掐着纸张发抖。
  云翊勉力维持魔教之主的矜贵气质,克制地问:“《今日你成亲》是谁的手笔?”
  那志同道合的仁兄挺直腰杆,自信举手:“教主,正是在下。”
  “你说本座对一女子予取予求,极尽舔狗之能事,甚至在殿试上担心她在宫外没带伞,不顾一切冲出去送伞,结果被禁军打断了腿,最后拄拐望着她与别人成亲,在街角卑微垂泪?”
  “教主,这绝对能塑造您绝顶痴情的形象!”
  云翊额角的青筋狠跳了两下,摆手道:“拖出去,逐出谷。”
  那位仁兄发出不甘的吼声:“教主,信我,我还能写!”
  见同伴如此下场,我的信心溢于言表——稳了,我一定也会被淘汰!
  然,天不遂人愿,我眼巴巴看着一个又一个同仁被拖出去,云翊手里的稿子越来越少,却愣是等不来自己的结局。
  “师白白。”教主大人终于叫我了。
  “在!”我内心澎湃着对自由的渴望。
  “你写本座在一次围猎中被狗熊抓瞎了一只眼,伤愈后顶着一张丑陋扭曲的脸吓跑了所有教众,然后单枪匹马闯深山,替周边乡民杀狗……”
  我迫不及待地认领:“对对对,就是我写的!”
  云翊颔首道:“非常好,本座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才华横溢的女子,值得栽培。”
  他是认真的?明明嘴角抽得跟犯了大病似的,当我瞎了吗?
  云翊不紧不慢地起身:“现今,仅余尔等十名写手。接下来,你们将接受市场的考验,话本卖得最好的五位将进入最终比试。无论输赢,青函谷都不会亏待你们。”
  这就……完了?我失落地抬眼,视线不慎与云翊撞个正着,心底一个咯噔:不妙。
  果然,候在一旁的左护法高声道:“师白白第一名,获得近距离观察教主的机会!”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剩下的九位书生、秀才嫉妒地议论起来。
  “近距离观察……这非常有利于人物塑造。”
  “重点是近距离?重点不该是这女人有可能饿虎扑羊吗!”
  “糟了,教主要不干净了。”
  我什么也听不见,世间的纷纷扰扰都抵不过我的悲伤。
  云翊屏退众人,挨着我站定:“凑近了看,你眉眼间还真有一股名门正派的正气。”
  我的膝盖一阵刺痛,不愿再笑:“哪里的话?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仰慕教主的市井小民罢了。”
  云翊叹了口气:“仰慕?你何曾正眼看过本座?”说罢,一根手指冷不丁地蹭上我的下巴,坚定地协助我抬起脸来,“你仔细看看。”
  面具跌在我脚边打转,我盯着这张脸,一时不知天地日月,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云翊捧起我的手,贴上他的脸上:“感受一下,这不叫棱角分明,这叫线条利落,写的时候注意些。记住,泰山派掌门那多边形秋葵似的老脸才叫棱角分明,懂了?”
  2
  思来想去,悔不当初。假设那会儿能多忍耐片刻,这种破事压根轮不到我来懂。
  四个月前,魔教教主云翊放出消息,公开召集一百零一人在他们青函谷进行话本大师赛,获胜者将独得百两黄金,同时明确规定,正派与狗谢绝参与。
  那阵子,一大批正派掌门气得彻夜难眠。倒不是因为穷,而是魔教虽于二十年前退败青函谷,却始终不安生。如今又搞这么一出,委实有再次颠覆武林之嫌。
  为此,武林盟主连夜召开大会商议对策。岂料一众正派人士在喊完“与盟主共进退”的口号后,转身就将“指派弟子捏造身份混入青函谷”的危险策略抛诸脑后,生怕为自家招来祸患。到最后,盟主不得不动员自身裙带关系促成此事。
  譬如我雷山派,正是靠着掌门与盟主的结义之谊,才勉强在江湖上有些地位。事到臨头,雷山派当然得身先士卒。
  我至死都会记得那一天的光景。
  师父决定以不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前往青函谷的弟子。那时我腹中绞痛,匆匆投过票便奔赴茅房。待我回来,那口“身先士卒”的锅已经扣在我头上。
  我抱着师父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号:“师父,虽然我写了你和师叔的话本,但你也不能把徒儿往火坑里推啊。这不公平!”
  师父差点儿晕厥过去,他精准地捕捉着一双双四处流浪的眼睛:“到底有谁看过!”
  最后揪出多少师兄、师姐我并不知晓,反正天没亮我就被撵出师门了。
  说到底,我是被逼的。在青函谷外徘徊的那会儿,我就做好了跑路的准备,打算就此退出江湖,毕竟什么都没有命要紧。哪知我脚慢了一步,被魔教左护法给逮着了。
  左护法殷勤地问我:“姑娘,参加‘话本大师一零一’吗?”
  我傻乎乎地点头,接着就被送入青函谷。很快,我就在谷中遇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根据“未淘汰不可出谷”的比试规则,还有云翊起伏不定的评定标准,我们几个正派倒霉蛋逐渐滋生出强烈的危机感,故彼此约定,先行淘汰者必须马上回师门求救,尽快救出余下同伴。   可是,他们皆一去不回,包括我最后的希望——五日前,因《今日你成亲》被成功淘汰的柏良。
  今日,云翊亲自给我送来一张单子,笑眯眯地说:“本座眼光不错,果然是你的话本卖得最好。这是头名的优先选题福利。”
  我生无可恋地打眼一瞧,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面瘫少年浪子回头奏出生命最强音”“假如我成为死对头的白月光”“重生后被武林盟主盯上了”……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相较之下,柏良的“舔狗”简直清丽脱俗。
  我一言难尽地望向云翊,暗道这位教主成天不是莳花弄草,就是研究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从头到脚与“魔头”的血腥设定格格不入。
  不过话说回来,他今天是什么良家妇男的穿衣风格?
  还真……讨人喜欢。
  我的小心脏怦怦直跳,偏偏云翊又盈盈地绽出一个笑,导致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日摸他脸的动人手感,红霞飞了满面。
  云翊伸手在我前额弹了一下,道:“本座出去些日子,你好好写哦。”
  他刚说什么?我七零八落的神魂骤然归位。
  青函谷地形复杂,守备森严,若是能跟着教主大人溜出去,自然是再安全不过。
  没错,我又想跑路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一点儿也不想为云翊的梦想而努力。这乌烟瘴气的魔教,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3
  我窝在云翊的座位下边,想好了与师父狡辩的说辞。例如,担心魔头出谷搞事情,本着大无畏的献身精神藏于马车座位下,偷听他那些危害江湖的龌龊伎俩……
  当然,如果我没有被发现就好了。
  我曾预想过上百种被抓包的画面,却万万没想到是以出虚恭的方式。
  唉,都怪青函谷的伙食太好。
  云翊捏着鼻子看我,一脸菜色,欲言又止。弱小的我生怕他来个手起刀落,紧张之下,不禁又……这下子,他连滚带爬地逃出车舆,苦苦维系的气质尽数崩掉。
  山林间,夜风送花香。找回呼吸的教主大人将我拽下马车,愠色浓重。
  好在我见风使舵的技艺炉火纯青,纵使脖子边架了刀,依然能够胡说八道:“教主,我有几斤几两,我自个儿清楚。像话本卖得最好这种话,我是抵死也不会信的。”
  云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直说吧,出谷想做什么?”
  我鼓足气势,正色道:“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我要去书摊,亲眼看上一看。”
  “你的意思是,本座欺骗你?”
  “不,教主宽厚仁慈,这是对我的偏爱。”
  兴许是我的神色万分笃定,云翊笑得有点儿飘,看上去很是愉悦:“本座对人才一向宽容,你来都来了,独自回去也不安全,便随本座出谷见见世面吧。”
  活过来了。我激动得破了音:“谢教主成全!”
  江湖上谁人不知,魔教教主阴险狡诈,喜怒无常?故此,我片刻也不敢放松警惕,更不信他“出谷见朋友”“拓展社交”等一系列鬼话。
  事实證明,魔教的阴险果真非常人能及。
  当他的马车驶入雷州的那一刻,我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惊恐得精神恍惚起来。
  云翊托腮看着我,整个人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你抖什么?”
  我脑子里像塞了糨糊,编瞎话都慢了半拍:“教主的朋友一定是大人物,我有点儿紧张。”
  云翊笑着朝窗外看:“不急不急,我们先去书摊逛逛。”
  熟悉的街景一晃而过,我猫了身子往后躲,又见云翊的余光瞟过来,只好心虚地把颈椎往上撑,硬生生地扭曲成一只伸懒腰的狒狒。
  这时,云翊蓦地将门帘敞开,一个人影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线。
  那货在书摊前挑挑拣拣,不满地问老板:“不是吧,你说《青函猎熊记》今天会到货,怎么还是没有?把订金还来!”
  我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云翊在边上,拼死扑上去,誓要将帘子给遮回去。
  谁知云翊突然伸腿绊了我一脚,趁我身形不稳,一把将我揽到怀里。他蹙着眉头同我说:“白白,你怎么总让我担心呢?”
  “师姐,师父交给你的事又搞砸啦!”书摊前那小子火速放弃了订金,一头伸进车舆,冲云翊瞪圆了双眼,“这位一定是姐夫吧!”
  这一刻,我只想换个人间生活。
  云翊非但没有否认,还稳稳当当地扶我起来,强行与我十指相扣,疑惑地问道:“师姐?白白,他是你什么人?”
  我没来得及开口编谎话,姓陆的傻帽眨巴着他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抢先点头:“嗯嗯,我是她师弟,我们都是雷山派的弟子!”
  我现在赶去种坟头草还来得及吗?那个全自动撒纸钱的大百合就很不错。
  云翊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白白,为何你从不肯告诉我,你出身名门正派?”
  陆十三这缺心眼又张嘴了:“那是,武林盟主还是我们掌门的结拜兄弟呢。”
  云翊眸色幽深:“哦,也是位大人物呢。”
  说实话,我极想当街说出云翊的身份,让陆十三滚回去搬救兵。如果云翊没有拿刀抵着我的背,我真的会这么做。
  可惜,这厢我崩溃到扭曲,那厢陆十三还一个劲地叨叨:“师姐,这就带姐夫回去见师父吧。虽然你又没完成任务,但你好歹拐……哦不,带了个男人回来,也不算一无所获,师父断不会把你往死里打的!”
  真是够了,他绝对不会想知道这“姐夫”是谁!
  4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想念师父那个糟老头子。
  青函谷之行,我一事无成,如今更引狼入室。所以,当我再一次见到师父就跪下了,惭愧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诡异的是,师父半点儿也没有要揍我的意思。他长长叹了口气,和蔼可亲地在我的发顶摸了又摸,吓得我以为活见了鬼。
  师父难得慈爱地与我说话:“为师本没指望你能成事,却不承想此次行动如此艰辛,能逃脱者不过尔尔,连泰山弟子柏良都吃了闷亏。罢了,你平安回来就好。”   那龟孙子早就回来了?我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彼此拯救,相互扶持的誓言都被雨打风吹去了吗?想到这里,我的肝顿时感觉不太好。
  “小白,这位公子是……”
  我被柏良不讲道义的行径气得走了神,没注意到师父的眼珠子在云翊身上转悠。陆十三趁机蹦到师父身边,同他交头接耳。不过片刻,师父便一脸顿悟的样子,露出老怀安慰的神色。
  很显然,剧情发展已严重偏离预期。
  我强顶着云翊的“友善”眼神,拼命拉扯师父的衣袖:“师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这个云翊他不是好人,他是……”
  “小白,你怎么可以恶人先告状呢?”师父痛心疾首地扒开我的手,“如此俊美的公子,必然是你强行拐来的,不然就凭你……呵,人家眼瞎吗?行了,别烦我了。”
  我说这位糟老头子,你能不能对你的徒弟有点儿信心?
  由于师父丝毫接收不到我的急切信号,我索性高声大喊:“他就是魔教教主!”
  堂屋内一片死寂。师父对我敷衍一笑,遂向云翊作揖:“云公子,摊上我这么个徒弟,真是辛苦你了。近几日,我派将有贵客到访,杂务繁多,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目送师父与陆十三远去的背影,我心如死灰。
  云翊悄悄伏在我肩头,贴着我的耳垂说:“你师父让你带我去客房。”
  这句话一下子扎中我的肺管子,怒火霎时蹿上脑门。我狠狠地瞪他:“出谷的事,是你故意安排的!”
  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死样子,我拳头都硬了:“我警告你,这里是雷山派的地盘,我是嫡传弟子,信不信我朝外面喊一声,我的师兄、师姐们就会……”
  师姐路过:“哟,白白回来啦!还真带了个漂亮公子。”
  师兄路过:“让我看看收了我们家白白的勇士。”
  陆十三那个大嘴巴!我要手撕了他!
  云翊彬彬有礼地同师兄、师姐打招呼,悉心聆听他们的声声嘱咐,三来四去地全然当我死了一般。
  最后,云翊將眼睛眯成细细的一线,弯弯地翘起来:“信我,我真是来见朋友的。”
  虽然云翊再三保证毫无企图,在雷山派借宿纯属盛情难却,但我有脑子,我不信。
  受了十多年的正派教育,我始终坚信,凡身为魔头,必有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毛病。故我日日战战兢兢,过得生不如死。
  可惜,我为门派命运所做的隐忍牺牲,在众位门人眼里竟成了唯恐永失挚爱的小心翼翼。
  某天,师姐拍着我的肩,鼓励道:“人都带回来了,何必矜持!师姐晓得你不是这种人,你给师父、师叔写的话本里不是常说近水楼……嗯!”
  即使我捂上师姐的嘴,那又有什么用呢?云翊能从雷山派圆润地离开吗?
  我不知这个男人犯了什么病,成天从我的全世界路过,还时不时惊艳我一下,撩拨得我的良心承受了不该承受的压力。
  事实上,我每天都在积极寻求解决之道。就拿昨天来说,我冒死把师父堵在茅房门口,向他吐露我的困惑:“师父,你真没想过魔头就在我们身边吗?”
  师父的脸色仿佛便秘一般:“你是不是想甩了他?如果为这个而污蔑他,这不道德。”
  我忙见缝插针:“师父你看,我没说名字,你就知道我内涵谁。”
  “白白,美化魔教要不得。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师父神情凝重,“你没听说过相由心生吗?”
  估摸是我的表情过于痴呆,师父说话也多了几分耐心:“白白,云公子肯定不是魔头。众所周知,魔头曾被野熊抓瞎了一只眼,是一个样貌丑陋的独眼龙。”
  等会儿,野熊……独眼龙……听起来为何如此耳熟?
  师父忽然感慨:“唉,这魔头可谓身残志坚,能忍人所不能忍,恐能成人所不能成……”
  算了,有些对话根本没有开始的必要。
  我再度颓败下来,松开师姐的嘴,浑浑噩噩地四处走动。我一边犹豫着是否该向其他门派求援,一边又怕因此陷师门于不义,结果一个不留神,栽进云翊怀里。
  只见他眼神缠绵缱绻,我脑内一阵轰鸣,使出吃奶的劲推他。
  然而,云翊的胳膊箍得太紧了:“哟,怎么见了我就怂了吧唧的?”
  正当此时,有正义之士挺身而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给我放开这位姑娘!”
  “听见没有,光天化……”慢着,这声音的主人,我好像认识。
  我猛一回头,与柏良四目相对。
  不好!我下意识回身去捂云翊的脸,之后才记起柏良并未见过他的真面目。
  经这一遭,云翊笑了,箍我的胳膊箍得愈发紧了,害我失去了暴揍柏良的机会。
  云翊看穿了我的心思,宽慰道:“不急不急,你有机会的。今日有许多门派汇聚雷州共商伐魔大业,你师父刚唤我一同过去坐坐来着。”
  “伐……伐、伐什么东西?”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
  5
  真妙啊,亲耳听别人如何剿灭自己可还行?
  令人匪夷所思的破事就这么发生了。都怪我这几日心神不宁,对门中大事漠不关心,而今我人微言轻,诸事皆无力回天。
  我麻木地站在大堂角落,漠然地看向柏良。他是随秋葵……不,随泰山派秦掌门一起来的,目前正乖巧地躲在他掌门师父身后装死。反观云翊,一派从容。我叹他不愧是魔教大佬,心理素质过硬,吾辈望尘莫及。
  伐魔大会争论不休,一个嗓门奇大的门主义愤填膺地说:“至今还有多位少侠身陷囹圄,只怕与失踪的百姓一样凶多吉少。诸位莫要吵了!”
  现场的人声静了一瞬,很快又有人站出来:“我听闻江湖传言,说魔教召集的百人皆为童男童女,其目的是秘密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
  自从师父言之凿凿地以我的话本作为评价魔教教主的根据,江湖传言在我这里就再没什么可信度了,更遑论这传言离谱至极。   什么童男童女?据我所知,柏良就不是。
  我忍不住朝柏良那头看去,不想柏良似有所感,冲我挤眉弄眼以示抗议。
  “晚生愚见,青函谷虽不比往昔势大,但终归尚可一战。青函谷地处险要,易守不易攻,我建议诸位前辈分成几路人马,各处击破深入为好。”
  我草率了。这世间的妙趣不在于听他人如何剿灭自己,而在于教他人如何剿灭自己。
  瞧着云翊与诸位掌门侃侃而谈,我的心口逐渐攒起一团不上不下的焦躁气。待这大会一散场,我便火急火燎地追上去。
  “云翊,你给我站住!”
  “云翊,你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云翊,你总不可能想当披着蝉蜕的黄雀吧!”
  我追着他喋喋不休,以至于云翊突然刹住脚时,我的脸撞上了他的脊梁骨。
  云翊轻轻揉着我的鼻梁,道:“傻瓜,蝉和黄雀,只能挑一个当。”
  我智商有限,百思不得其解,迷迷糊糊地被云翊拽进房里。
  听见云翊闩门的声音,我回过神来继续追问:“什么童男童女又仙丹的?你不会就这么把黑锅给认了吧?”
  云翊笑得十分高深莫测:“你凭什么肯定此事对于我是一口黑锅呢?”
  是啊,我为什么凭直觉认定魔教教主是清白的?是他办比赛办得太认真了?
  我用力摇摇头,深思熟虑后问他:“你真把那些人囚着?囚到哪去了?”
  云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们真的在乎我把人弄到哪儿去了吗?回回不都是他们认为真相怎样,我们青函谷就做了怎样的事?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接着,云翊说了好几件被夸大栽赃的事,例如老盟主寿宴上不存在的毒酒,例如九江试剑大会的剑刃上那不知名的毒药……其中有数件发生在他孩提时期的事,也算在了他头上。
  云翊轻笑一声:“分明是他们狗咬狗,非要往我青函谷头上赖。虽说不是全无干系,但总往一个地方扣锅,未免太过分。”
  我不知旧事全貌,自然无从下论断。我就是比较好奇:“你真的一件也没做过?”
  云翊郑重地想了想,道:“还是做过一两件的。当年我刚继任教主,看太湖剑派不顺眼,便命人在龙舟大赛前夜,把他们船底全数凿穿。结果害得他们原本藏在水底的叛徒露了馅,导致刺杀失败。临了,就说是青函谷要屠得他们后继无人。”
  看人不顺眼就凿人家船底,真是幼稚又可笑。
  我禁不住偷笑出声,云翊竟借机凑上来,将我困在他臂弯之间。
  夕阳黄昏,花影绰绰,鼻息交融。我结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云翊倏地冒出一句:“今天你怎么总瞧着柏良?”
  “哈?”什么情况?
  “你在青函谷也时常同他眉来眼去,你明白我的感受吗?”
  云翊莫名幽怨起来,我一见,居然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了。
  云翊的大脑袋又凑近了些,额畔的发丝挠得我心痒:“你现在的小模样,与我第一次夸你写的话本时一样可爱,小耳垂又红又软。”
  他蛊惑人心的眸光拂过我的眼角眉梢,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
  他说:“我没想做什么,只是忽然很想亲你一下。”
  6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不断忆起他的吻落下来的那一刻,还有我在电光火石间,霍然劈手挡住他嘴唇的刹那。
  那真是好响的一声“啪”,也不晓得有没把他的嘴给打肿。
  多么好看的脸啊,打坏就太可惜了。
  仅仅想象他微笑的模样,我的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最终,我认为江湖儿女应一人做事一人当,去看看他有无受伤也是有担当的表现。
  我鬼鬼祟祟地往客房赶,却在半途中就遇见了云翊,还有与他对峙的柏良。
  柏良措不及防地提剑朝云翊刺去,而云翊指尖寒光一闪,光影飞掠过去,刺穿了柏良的胸口。
  我惊得出不了声,眼睁睁看着柏良横倒在地,足尖愣是无法挪动半分。
  云翊鄙夷道:“不入流的东西。”
  我猛然反应过来,云翊竟然将柏良给杀了。
  不对!方才云翊那招并未击中柏良的要害,后者又岂会当场身亡?
  未等我分析出個所以然,听到打斗声的各派人士便赶到了。为首的是秦掌门,柏良的师父。
  秦掌门拔剑指向云翊,紧盯他隐于衣袂间的袖剑:“无影剑!他是魔教教主!”
  众人齐齐色变,接连抽出兵器,场面一时剑拔弩张。然而,作为当事人的云翊竟然一丝反抗的杀气也无。
  秦掌门震怒:“魔头,你杀了我的徒儿!今日正道高手齐聚于此,你莫要想逃!”
  云翊把手一摊:“你哪只眼瞧见本座杀人了?”
  秦掌门目眦欲裂:“休要狡辩!定是我徒儿察觉你的异样,方才招致杀身之祸!”
  云翊说过的话从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事定有蹊跷!
  我忙从灌木丛后跃出,拦在二人之间:“慢着,杀柏良的人未必是他,刚才我……”
  “师白白,据说是你将这魔头带入雷山派,是或不是?说!”秦掌门打断了我的话,他双目通红地瞪视着我,“呵,雷山派嫡传弟子竟有此举,究竟是你与之暗通款曲,还是雷山派早已自甘堕落,沦为魔教的爪牙!”
  “你少污蔑我师门!”我又急又气。
  “那你敢说他云翊不是青函谷的大魔头?”秦掌门步步紧逼。
  我顿时手足无措,站在原地慌了神。
  这时,一道青影掠到我身前,是师父。他把我逮到身后,一脸阴沉地对秦掌门道:“秦掌门,引狼入室是老夫不察,老夫自会谢罪。但若有人要无中生有,那老夫也绝不放任!”
  秦掌门冷笑道:“无中生有?难道陆十三口中的‘姐夫’是别人不成?”
  师父示意我将嗓子眼的话给咽回去,又沉声道:“白白尚且年少,涉世未深,遭魔头迷惑,既是她心志不坚,亦是老夫教徒无方。但事发雷山派,门中弟子所犯之事自以我门规处置。至于柏良师侄,老夫定当给在场诸位,给泰山派一个交代!”   说罢,师父召来几个师兄、师姐将我五花大绑,硬拖去了柴房。
  我脑中尽是云翊越过重重人影朝我投来的眼神,耳中回荡着渐渐远去刀剑之响,心尖如被炭火灼过,痛楚难当。
  那晚,我得知云翊寡不敌众,被锁入雷山派地牢。
  第二日,我托陆十三向师父解释我所见之实,结果被师父罚了一日的饭食。
  第三日,我听说云翊一连两日滴水未进,闹得自己茶飯不思。
  我又悔又怕。若我当时没想着跑路,若师父当时信我,若我及时将云翊逐出雷山派,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势?
  一切发生得看似毫无预兆,却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正与邪,注定水火不容。
  第四日,陆十三告诉我,青函谷听闻自家教主被正派围攻就擒后,立即不讲义气地表示,所有事都是教主的个人行为,断不可上升到整个青函谷。
  换言之,这教主我们不要了,请不要拖我们下水。
  听到这话,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猛地揪住陆十三的衣领:“你真信你姐夫杀人?”
  我的这位师弟,除了脑子不好使,其他方面都好使。要救云翊,必须有他当打手。
  果然,陆十三不负众望,迷药与拳头双管齐下,很快把我带到云翊面前。
  几日不见,云翊已经瘦了一圈,好看的唇干裂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我的心揪着疼:“我信你没有杀柏良。正邪之间要打也该堂堂正正地打,不该不明不白地把人困死在这里。”
  云翊支颐看着我,笑了笑说:“白白,你困了吗?”
  糟糕,受伤加挨饿,云翊的精神都不正常了。
  我忙去拽陆十三,想让他砸门救人,哪知手摸了个空。
  云翊拉过我的手说:“困了就睡,醒了就没事了。”
  我尚在发蒙,忽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7
  待我醒来,雷山派竟已人去楼空。
  我跑到大街上,见不少行色匆匆的江湖过客相互催促:“再不快点儿,哥几个可就赶不上那百年难遇的大戏了。”
  我的心没来由地一慌,赶忙截住一位少侠询问。
  那少侠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口气惶急得很:“这你都不知道?大魔头云翊杀人越狱。今日泰山掌门带领一众正道侠士将魔头绑去青函谷,准备在他眼前屠了魔教。”
  这不可能。云翊要是想越狱,压根用不着耗这几天。
  吸入的空气像一柄柄锉刀刮着我的肺腑。无论我如何用正派的理智与立场欺骗自己,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师白白确实将一颗心落在了云翊身上。
  我一路快马加鞭赶赴青函谷,然不过一月之别,此处已物是人非。
  天地间阴霾一片,浓重的土腥气里藏着一丝血腥气,放眼望去尽是狼藉。
  我躲在一处树冠里张望,见一片混战之中,云翊被囚在一方玄铁囚车内。我险些跳下去救人,幸亏我及时记起自己那不顶事的三脚猫功夫,这才缩回脚。
  眼下该如何是好?我的目光四处游走,倏地汗毛倒竖。
  一个本已死透的人,正架着暗弩,鬼祟地藏在暗处,将冷箭指向云翊的囚车。
  不,准确来说,柏良瞄准的是囚车近旁的华山派掌门。
  倘若这位掌门死了,那离他最近的云翊必然脱不了干系。
  我不假思索地抄起一块石头,照着砸鸟窝的准头,一击将那暗弩砸歪。
  银光掠过众人,斜插在关云翊的囚车的缝隙间。所有人停了下来。
  机不可失。不能突破重围救云翊,难不成连一个柏良也制服不了吗?
  事实证明,我还真制服不了。
  柏良毫不犹豫地将弩箭射向我,而我落地未稳,躲闪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风袭来,将那箭挑开,陆十三身法奇快,一个剪刀腿便解决了柏良。
  陆十三松了一口气,道:“师姐,你醒得这么快,姐夫给的是假药吧?”说罢,他将柏良拎起来示众。
  还叫姐夫呢?我忙朝云翊望去,果真见他冲我送秋波,一点儿老巢被端的紧迫感也没有。
  陆十三朗声道:“秦掌门,当日你不是一口咬定他被云教主杀了吗?”
  此时,秦掌门被陆十三这一问分了神,不察师父挑剑逼近,一剑削掉他半截衣袖。
  “果然是你。”师父示意众人退开,剑指秦掌门小臂上的朱雀刺青。
  我蓦地瞪大双眼,这刺青与云翊的面具图腾极其相似。
  师父又道:“秦掌门,可否解释一下,令徒因何死而复生,又因何放暗箭刺杀华山掌门?再有,今日在你我面前负隅顽抗的青函谷教众究竟是谁的人?”
  秦掌门狂笑三声,轻蔑地说道:“原来如此,今日青函谷一战,是你引我入瓮!”
  师父冷嗤一声:“入瓮?彼此彼此,秦掌门……不,应尊你称一声右护法大人。”
  话音一落,几位掌门与师父一齐将秦掌门围住。
  原来,今日之事是云翊用百名无辜百姓与正派弟子的性命相威胁,强迫武林盟主与之一起设下的局。
  多年来,盟主并非没有发现正道中有人借魔教之名行诡秘之事,譬如盟主寿宴、九江试剑之事。然盟主年事已高,行事优柔寡断,恐引发江湖动荡,故迟迟未能下手。
  泰山掌门曾是魔教右护法,在老教主死后失势脱离魔教,然他野心勃勃,始终未能放下掌控魔教的欲望。云翊明白他经不起岁月蹉跎,定不会放过任何良机,便亲手添了一把火,更以自己为诱饵,引秦掌门入局。
  果不其然,秦掌门派柏良混入青函谷一探究竟,得到百姓被囚的确切消息后,即刻着手激化正邪仇恨,促成那所谓的伐魔大会,更企图在今日的混战中,趁乱铲除异己。
  假死的柏良与暗箭,便是铁证。
  事已至此,秦掌门不再掩饰:“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他阴恻恻地对云翊笑道,“你真以为教众皆效忠于你吗?今日为我而战的,都是一心恢复我教往日荣光的兄弟,至于你的人,呵呵,你的左护法已经帮我料理了。你,众叛亲离!”
  这时,左护法气喘吁吁地爬上一个小山丘,高喊道:“教主,山门关好啦,弟兄们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出来揍这群叛徒!”
  秦掌门的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你、你这背信弃义的……哼,谁也杀不了我!”
  “是吗?”云翊揉着手腕,悠哉悠哉地走向秦掌门。
  此间,天光破云。
  8
  青函谷的大火连焚半月,焚尽了江湖长达百年之久的正邪争斗。
  这是云翊对盟主与师父的承诺,此后江湖传言的结局也如他所言:魔教教主阵前走火入魔,敌我不分,失手将全教上下付之一炬,此后世间再无青函谷。
  江湖涤荡,海晏河清。
  只有我,望着在田间插秧的云翊感觉头疼:“虽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很健康,但你真的要带着他们种一辈子地吗?”
  云翊卷了裤管踩在泥里,头也不抬:“种地很好啊,你们正派的那些师兄、师姐想留还留不下来呢。”
  他们当然想留,毕竟你给的实在太多了。
  事后我才得知,被挟持的百名无辜百姓和跑路失败的正派弟子,实际上都被云翊以高薪聘请去建村子了,就在距离青函谷不到百里的山坳里,就在我脚下。
  如今教主大人得偿所愿,洗白了魔教教众,集体归园田居。虽说这事干得漂亮,但我全程被蒙在鼓里,现下想来,甚是不快。
  我撇撇嘴,冲他喊:“喂,就算我脸上藏不住事,但你和师父合伙骗了我这么久,现在也不晓得来哄哄我吗?”
  云翊终于抬头,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我的模样。他微微一笑:“我哄了。”
  我放眼一瞧,这才发现田里的秧苗被围成一个爱心。
  行吧,插个秧都是爱你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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