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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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晓津帅气在他那身军装。通信一年后,高晓津站在胡秀君面前时,1964年秋天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甜。他向她伸出手说:“你好,胡秀君同志。”胡秀君僵在那里,身体被激动冻结。他固执地伸着手,直到她在家人提醒下飞快握了他一下才收回来。
  现实中的高晓津跟照片不完全一致,现实中的他栗黑而健康,举止成熟。高晓津和胡秀君坐在同一个长板凳上,她的心疯狂跳跃,像铃铛那只小锤猛烈击打着铁片。“不,这不是我的心跳,是他的。”她安慰自己说。
  今日高晓津跟胡秀君订婚,堂屋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亲友。按这里的说法叫“看家”,就是女方父母带着大舅二舅等重要人物上男方家商议孩子的婚事。这“家”不能随便“看”,前提是大事定下来之后。举行这个“看家”仪式前,双方长辈已经有过多次接触,经过了许多次的商议,基本同意儿女的婚嫁。“看家”仪式是做给别人看的,但却是正式婚礼前极其重要的活动。每来一位亲友,高晓津就要站起来上前招呼。胡秀君跟着站起来,随高晓津称叔叫婶。亲友们大都没见过胡秀君,她是三友大队的,跟本村相隔好几公里,难得有机会见到。亲友们夸胡秀君长得漂亮懂事,夸高晓津聪明能干。高晓津当兵三年多,第一次回家探亲,三年过后,他有了很大变化。他长大了,他当排长了。这对年轻人,天造地设,亲友们齐夸介绍人有眼光。
  高家的“看家”宴办得丰盛热闹,快开席时,介绍人许支声终于赶到。他骑着自行车,后面搭着他公社卫生院的护士老婆,稻草捆绑的那块猪肉在车头上晃荡。许支声是公社武装部部长,高晓津是从他手上当的兵,是他过手新兵中最满意的一个。高晓津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应变能力都是许支声见过的士兵中最棒的一位。许支声从营长职位转到地方武装部,带过兵打过硬仗,阅兵无数。送兵那天,许支声把已经上了火车的高晓津叫下来,再次叮嘱说:“好好干,你前途无量。”前天高晓津回家探亲经过公社,特意去武装部看望许支声,没看着,许支声到县武装部开会去了。高晓津在许支声家窗台上留下一条经济牌香烟。今天,许支声把香烟也带来了,他向亲友们炫耀,一支支散给大伙。
  婚事初定在冬天。农村人喜欢冬天办喜事,农闲时节办喜事理由更充分。双方家长征求胡秀君意见,她双手赞成。高晓津不同意,他秋天刚回来,冬天又回,不便请假,冬天他们部队有一场军事比武,他不能缺席。大家就依了高晓津。“这只煮熟的鸭子不能飞了。”胡秀君大舅咬着她爸的耳朵说。婚事最后商定在来年五月,春节前后再选定出具体办喜事的好日子。
  刨去来回时间,高晓津可以在家里待上五天。他要利用这些时间走亲访友,去胡秀君家里看看。第二天父母为他准备好礼物,即将出发去未来岳父家时,许支声的凤凰牌自行车又到村里了。许支声带来一封加急电报,部队命令高晓津火速赶回。闲话少说,许支声驮上高晓津去了公社,公社革委会书记派吉普车送去县城,搭乘南下列车。
  胡秀君一家为高晓津的上门拜访做了充分准备,叔伯、三个舅舅会聚一起杀鸡剁肉。胡秀君将自己的房间尽量收拾得整齐干净,泥墙四周糊上了新报纸,妹妹被父母安排到别的房间。昨晚,在昏暗的电灯下她把高晓津写给她的信件找出来,一封封重读。她回忆写给高晓津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话时的情景。因为当兵,高晓津写信不用邮票,他在信中给她夹了十几张八分钱的邮票,她不用到公社就可以将信通过邮递员发出去。午宴准备工作,她插不上手,她又回到房间看信。她发现妹妹正在偷看她的信,忍不住打了妹妹一巴掌。妹妹捂着疼痛的脸跑出去,胡秀君追上妹妹,想抚摸妹妹的脸,妹妹不让,妹妹的委屈还没过去。打了妹妹,自己的脸和心也特别痛。胡秀君过去告诉母亲,以求原谅。
  “你怎么能打妹妹呢?你怎么下得了手?”母亲埋怨说。
  “我当时疯了一样,伸手就打了。”
  “妹妹干什么了?”
  “她偷看高晓津给我写的信。”
  “该打。妹妹在哪里?”母亲说,“我补两巴掌。”
  胡秀君拦不住母亲,就大声叫妹妹的名字,提醒她快点躲开。母亲在房前屋后寻了一圈,没寻着妹妹,怒火随着体力的消耗逐渐熄灭。胡秀君回到房间,她改变了主意,她想现在写封信,等下亲手交给高晓津。她想象,高晓津接信后将会立即回信,明天就送过来。突然到来的设想让她甜蜜地笑出声来。
  昨天见到真人,胡秀君有许多感触及感想,有像河水一样绵绵的话语想对他说。她摊开信纸,写下第一句话:亲爱的晓津。昨天亲友们见证订婚之后,我已然是你的妻子了。写信的称呼从原来的“亲爱的高晓津同志”去掉了三个字。夫妻间叫同志,没有错。但她更愿意去掉同志这个尾巴。她想说的话太多了,它们拥挤到她的脑中,相互干扰抵消,谁也冲不到最前面。十几分钟内,她一个字没写出来。
  胡家没等来高晓津,只等来他的父母。胡家父亲看到跨进门槛开口叫亲家的高家父亲时,以为高晓津跟在后面,当确信没有高晓津的身影后,心突然收紧。
  “回部队了,电报上两个字:火速。”高家父亲说。
  像遭遇大雪,气氛骤然冷却。胡秀君得了消息,她说:“不,不可能。”胡秀君蹬上家里唯一的那辆自行车往县城赶。谁都劝不住。她要去追赶不可能发生的奇迹。火车站在县城西边,相距还有五六公里。赶到火车站她花费了许多时间,当她站在候车室里看到一列列火车经过时,心像搁在车轮之下,一遍接一遍被碾压。高晓津身上的味道都还没记住呢,他这就离开了。最后一趟列车开走后,候车室只剩她一个人。工作人员过来关心她说:“你准备上哪儿去呀?明天第一趟列车要早上八点呢。相隔时间太长。你到旅馆睡去吧。”胡秀君有气无力地回答:“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那个人民解放军排长几点上的车?”工作人员笑笑,认为她問得幼稚无理而懒得回答。
  高晓津这次执行的任务特别重大特别耗时吧,她给他寄去的长信,两个月才收到回复。回信内容字数不多,与她去信字数相比,不到五分之一。字迹潦草,行文匆忙,但情感倒还浓烈。他说了明年五月一定能赶回来结婚。她看信的时候,家里人默默陪着她。看完信,父母看她,期望得到些许内容。胡秀君将信递给身边的妹妹看,妹妹不敢接。她递给母亲,母亲不识字,递给父亲。父亲推回来说:“你的信我们不能看,你想让我们知道就念念吧。”她没念,告诉家里人来信的大致意思。父亲当即说,很好,五月回来结婚就好。   胡秀君来到高晓津家,高家还没收到来信。胡秀君当场念了她的信。高家人听了高兴不已。说着,邮递员进家,送来了高晓津给家里的来信。受高家委托,胡秀君给大家念信。信短得令大家喘不过气,他说:“我一切好,请家人不要挂念。明年五月一定回来结婚。”他给父母来信晚,字数少,胡秀君心里好受了些。她回家立即给他再写信,提到了去他家给家人念信的场景。写了她对他家里每一个人的印象。边写信边想着嫁给他后如何快速融入他家人的生活,如何当好一个媳妇,如何做一个优秀的军人家属。她的去信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她打听了,他家里去的信也还没回复。时间仿佛弯曲变形,每一秒都过得无比缓慢。待时间突破思念的屏障,走到春天时,终于等到了来信。
  这是封噩耗之信。
  部队以信函的形式通知到公社武装部,许支声第一个接到。另一封是写给家属的,也请武装部转交。高晓津牺牲了。许支声和妻子太悲伤,信函第二天才送给高家。与高晓津噩耗同时到达的是有关他的喜讯,他荣立一等功,部队给了一张大奖状,一份嘉奖令,一笔抚恤金。县里公社主要领导分批次来慰问,各单位分批次来慰问,家里像永远也不散场的集市。
  部队已将高晓津的遗体火化就地安葬,家属可以去一两个人哀悼。高家人悲痛,身子像紧钉在大地上,移不动步子。胡秀君还能动,她去。县领导同意,他俩已订婚,胡秀君以妻子身份,代表全家,代表全县前往部队看望英雄。
  县武装部领导送她上车,她第一次坐火车,还坐上了硬卧。公社武装部秦干事陪她前往。秦干事坐硬座,两人车厢正好相邻。胡秀君过意不去,要跟秦干事换座。秦干事说:“你是英雄妻子,必须享受这个待遇。”
  列车“哐当”近三十个小时后,到达一个偏远小站,然后部队派来的吉普车将胡秀君接走。秦干事紧接着又坐下一趟回程列车。军营在山区里,不远就是大海。高晓津的坟茔周边有另外一些烈士墓。高晓津化作骨灰被掩埋在泥土里,以最残酷的方式接待胡秀君。简易墓碑上写着“高晓津同志之墓”。在两个战士的陪同下,她长跪在地上。她干哭,眼泪像被封闭在容器里,半滴也流不出来。随后,部队一位首长接待了她,首长做报告一样给她讲述高晓津的英雄事迹。他具体是怎么牺牲的?她没问出口,因为部队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问也没用。“你是幸运的,嫁了一个为祖国献身的伟大战士。”首长说,“我代表部队感谢你!”
  各种场合,胡秀君都以高晓津妻子的身份出现。县里召开英雄报告大会,胡秀君坐在主席台上被介绍给全体参会人员。县大礼堂挤得满满的,高音喇叭接到大礼堂外,满足不能入场的群众。这个报告会材料是县武装部从高晓津生前所在部队搞到的,比胡秀君那天从首长口中听到的更详细。县里的子弟兵不少,能立一等功的很少,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高晓津还是第一个。县里重视程度可想而知。
  五月里一个好日子,家族为高晓津胡秀君举行婚礼,这是一场没有笑脸的婚礼,所有人表情严肃。前来祝贺的亲友一拨接一拨,县里公社领导都到场了。没有酒席,只有简单的茶水。高家父母不愿办这场婚礼,但舆论迫使他们办。舆论也不是主要的,胡秀君父母才是最大的倡导者。胡炳志专程找高晓津父亲,强烈要求高家举办婚礼,将胡秀君娶进门。不娶,全县的口水都淹死人呢。胡秀君是个好媳妇,高家愿意,可高晓津已经牺牲,举办婚礼已经没有意义。高家父亲向公社汇报,公社领导不敢做主,建议向县领导请示汇报。县领导没有明确表示,给予模棱两可的回话。举办婚礼,没问题,他俩都订婚了,已成为名义上的夫妻。不办,理由也充足。高家禁不住胡炳志软磨硬泡,就答应了。想通了,觉得办有办的好,至少可以安慰高晓津的在天之灵。客人散尽,高家人围坐在一起。高家人开明,胡秀君可以随时解除“婚约”。胡秀君眼泪哗哗流,曾经流不出的眼泪,突然决堤,一泻千里。
  胡秀君躺在新房彻夜难眠,在乡村死一般的寂静里翻看所有来信。一个人的新房布置得简陋。高家要按当地正常新房布置,胡家不同意,胡家不在乎物质在乎形式。第二天清早,胡秀君执行新媳妇的规矩,为每个家庭成员打洗脸水、做早餐。1965年5月的早餐跟去年和前年一样,仍是那么穷困潦倒。中午,许支声带着老婆过来,带上猪肉才有了点新婚的气氛。许支声带来两块肉,其中一块将当作胡秀君回娘家的礼物。高晓津立功,许支声脸上有光,上级多次表扬了他。第三天胡秀君带着这块猪肉回娘家时,猪肉微微有些发臭。但有的人就喜欢这种略微变质的味道。胡炳志为她的回门做了些准备,割了肉,叔伯大舅二舅都来迎接。胡炳志家成分不好,是地主,受够了人们的白眼和欺凌。自从胡秀君跟高晓津通信恋爱,人们对胡家态度就变了。胡家可以大口呼吸,大声说话。许支声当的介绍人,是胡家的恩人。许支声当初也不认识胡家人。那天胡秀君的奶奶到公社卫生院住院,胡秀君护理奶奶,许支声的爱人姚杏仁看中了胡秀君。她回到家跟许支声提起胡秀君,许支声灵感忽现,介绍给高晓津。高家有顾虑,怕沾惹地主家庭。许支声说:“这么好的姑娘就不要犹豫了,谁敢拿地主说事,老子一枪崩了他。”许支声带着两名干事携带手枪穿梭在两家之间,一来二去,高家就打消了顾虑。胡家求之不得,对许支声感恩戴德连磕响头。许支声趁着兴头,拔出手枪,朝天空连放三枪:“今后谁还敢欺负军人家属,我送他上西天!”枪未响,围观群众已后退几步;枪一响,围观群众再次后退几步。从娘家离开,胡秀君陪父亲去公社武装部看望许支声,他们把家里唯一那只母鸡送给许支声,许支声拒绝不了,叫姚杏仁到食品店割来两斤肉回送。许支声家里墙上镜框里搁着许多照片,最大那张是儿子许卫军的,黑白的照片人工涂上了色彩。许卫军早高晓津两年当兵,在东北的部队里,刚升为排长。许支声指着许卫军照片说:“比高晓津差远了。”姚杏仁拿出许卫军写给家里的信,胡秀君看了,里面錯别字多病句多,表达也没高晓津流畅。都是初中毕业的人,水平相差大。胡秀君读到初中毕业,公社不让读高中了。她家是地主,地主最多只能读到初中毕业。她的两个弟弟也只读到初中,成绩再好也没用。关于胡家,原本初中就不让上了,大队支书力挺,才进了大队办的初中。大队支书小时候被胡家收留,当过两年看牛娃,胡家对他好,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报答。大队支书个人力量有限,他再也帮不了他们上高中。多年以后,恢复高考,两个弟弟都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看过许卫军给家里的信,胡秀君嘴上说:“卫军哥哥信写得很不错。”   不到八月,县里下达红头文件,破格录用胡秀君到公社革委会工作,具体从事妇联团委工作。通知下达到公社,革委会书记带领几个人,坐着武装部的吉普车敲锣打鼓去村里。胡秀君生活在婆家,高家人心里有愧,希望胡秀君尽早离开,重新恋爱嫁人。胡秀君两周左右回娘家一次,胡炳志不高兴,不让她回。“回来这么勤,别人还以为你给退回来了。”他说。胡炳志希望她一年只回来一次。敲锣打鼓到高家村,胡秀君正好回了娘家。高家父亲给报喜领导上了茶,拿出办喜事节余的糖果招待。革委会书记高兴,像家里遇上大喜事似的,恨不得立即把好消息告诉胡秀君。高晓津的弟弟骑着自行车打前站。许支声认为这个小伙子也是个当兵的好苗子,准备冬天送他去部队。胡炳志获得喜讯,蹿跳起来,叫着喊着,足有两分钟。冷静下来后,胡炳志叫胡秀君快点赶回婆家,不要让公社领导进入村里的地盘。“你是高家村人,不能在娘家接喜报。”他叫高晓津弟弟驮上她,到半路堵截。
  胡秀君成为吃国家粮的人,高家松一口气,生活在公社,她渐渐就会与高家失去关系。但胡秀君每个星期都回高家村,肉票攒着,周末割了肉带回婆家全家享用。她还帮婆家干力所能及的活,早上早早来,晚上晚饭后才披星戴月回公社。每周为婆家买回生活用品和生产资料。家里有个工作干部,一家人生活质量大大提高。胡秀君顾娘家不多,胡炳志不嫉妒。高家能让胡家地主的帽子虚戴,已是天大的好事。自从女儿到公社上班,胡炳志来公社也少了,圩日子卖点土货也不去看她,能卖掉土货的那天,他会买点小礼物送给许支声。许支声这人客气,你送他小礼,他必回大礼。胡炳志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许支声两口子对胡秀君好,隔三岔五叫她来家里吃饭。周末晚上两口子总要等着胡秀君从婆家回来,请到家里喝茶吃糖果聊天。许支声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县电影院上班,放电影很忙,一两个月才能回来看父母一次。公社干部每天都在篮球场打球,在乒乓球台上比赛。胡秀君不会打球,上小学初中时,同学不给她摸球,她是地主崽,没资格碰球。许支声拉她加入自己的篮球联队,公社革委会书记也要拉她入自己的联队。公社机关是一个大联队,而镇上各职能部门组成一个联队,其中包括武装部、卫生院。为了争夺胡秀君,公社革委会书记与武装部部长起了冲突,话赶话的时候暴了粗,冲突到最后双方都抄起了枪。武装部是部队,所有人员都行伍出身,但公社革委会书记不怕,他领导的公社机关有武装力量。他还有十二个大队,每个大队有一个民兵营,他甚至想,民兵归他管,武装部的话民兵不会听。双方还算冷静,只是朝天开枪,枪口没有对准任何人。直到打光所有子弹,这才安静下来。
  “实弹演习到此结束。”胡秀君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她无意中说出的话竟然化解了两方的矛盾和尴尬。公社革委会书记说:“我们的子弹陪你们打光了,你们得赔。”许支声说:“胡秀君归我们联队,我就赔,加倍赔。”
  胡秀君篮球水平不是一般的臭,她时常帮倒忙,联队人宁可少一个队员。许支声不这么看,他安排秦干事训练她打篮球。秦干事嘴上老大不情愿,说这么差的基础,手脚那么笨,只有给他出洋相。心里却鲜花朵朵开。每个不下雨的晚上,秦干事在许支声监督下训练胡秀君。胡秀君无运动天分,技艺提高缓慢。公社革委会书记输了嘴巴仗,却赢了球。像传染似的,胡秀君能把差技传给场上的同伴,只要胡秀君上场,许支声队必输无疑。许支声固执,不听队员意见,坚持每场都用胡秀君。围观群众乐意胡秀君上场,不上不答应,胡秀君难看的打球动作能给大家带来欢娱。
  姚杏仁喜欢打乒乓球,当年读卫校,还是校队队员。她教胡秀君打乒乓球,胡秀君学不会,姚杏仁乐意教。
  工作上,胡秀君进步快,她理解能力强,捕捉信息能力强。公社办公区对面是学校,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两所学校都有图书馆,她常借书看。有一次被高中校长逮着给学生做报告。胡秀君不知道怎么做,她跟高曉津只见过一面,没在一起生活过,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关于高晓津的事迹,县里编有资料,学校图书馆里能借阅。胡秀君征求公社革委会书记意见,公社革委会书记支持她去做报告,他要亲自陪同。她想征求许支声意见,后来作罢,怕两人观点相左,又得动枪。胡秀君向公社革委会书记讨教如何给学生做报告。书记口头给出一个框架,胡秀君心里觉得书记的这个框架比较空洞,思考了两三夜,高中校长追得紧,她来了灵感。对,从他两人的通信说起。高晓津在信中说了不少精彩的革命话语、革命道理。从来信看出他的灵魂。她花一个通宵写成文稿,第二天清早交给公社革委会书记修改。做报告那天,书记让全体干部职工去学校听,在学校操场上,一场盛大的英雄事迹报告会诞生了。台上台下泪水涟涟,哭声一片。当晚睡前,胡秀君回忆讲稿内容时,脸红如朝霞,心狂蹦乱跳。她报告中的事件细节都是自己推测想象的,几乎没有在现实中发生过,至少不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是,第二天,她的脸红心跳很快被革命狂潮抚平。渐渐地,她对自己的报告内容深信不疑。公社别的大队初中相继请她去做报告,公社革委会书记次次陪同,最后做重要讲话。书记的讲话跟她的报告稿基本重复,但充满了斗志。做完报告的当晚,她会想念高晓津,想那个烟雾一般飘过,却又像刀子一般扎心的遥远的再也不可能相见的男人。
  一群乌云被北风吹散,入冬以后即将到来的第一场雨没有下成。胡秀君跳过那个积水的小坑时,左肩被人拍了一下。胡秀君回头一看,借助院子里映照的微弱灯光,她花了两秒钟才想起他是谁。他对她亲切微笑,整齐的衣服给人好感。他是高晓津部队的,她见过他,那两天他天天跟在首长身后。对了,还是他到那个偏远小站接她去的部队。今天他一身便衣,仍然不减英气。她跟他握手,说:“你好,同志!你转业到地方了?”他摇头。“我叫申元,还在部队。”他说,“麻烦你跟我去一下,立即。”胡秀君跟在他后面,他步子快,当她加快步子时他步子更快,她始终没能赶上他的步伐,她问了他多个问题,他一概不答。“快点,别让人看见。”他催促道。
  他们走出公社院子,夜色完全包裹这个地处南方丘陵的名叫锦荣的小镇。一辆吉普车停在公路边,无月亮和路灯的夜晚,吉普车似乎并不存在。申元拉开车门叫胡秀君坐上去。“我们要去哪儿?”她问。他回答说不去哪,就在车上说件事。车上黑麻麻的。   申元说:“高晓津是我军优秀战士,他并没牺牲,他隐姓埋名执行特殊任务去了。”他停了一秒钟,“只有安排他‘死’,给敌特造成假象和错觉,才能更利于他完成下面的特殊任务。”
  “是的,你没有做梦。我代表部队代表首长向你全家道歉,特别向高晓津的妻子,你,胡秀君同志道歉。”申元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握了握。
  “你必须严格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关系我军事业的成败和国家的安全,关系到高晓津连长的生命安危。你不能给他写信,记住,千万不能。即便写了他也收不到,甚至刚到部队就被保密机关截下销毁。敌人亡我党亡我国之心不死,我们身边到处有隐藏的敌特。我们要时刻提高警惕,清醒地认识到阶级斗争国防斗争的复杂性和长期性。”申元轻声地说。胡秀君像坐过山车,颠得她晕头转向。申元掏出一张照片,交给她,说:“这是高晓津同志执行任务前的留影,我把它交给你,但你必须在明天天亮之前将照片烧毁。交给你,我已经违规。首长给我的命令是,让你看一眼,立即烧掉。”
  申元拉开车门,请她下来。在送她回去的路上,他警觉地落后于她,直到将她护送入宿舍大门。她回头向他致意时,他已经不见。“高晓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在心里问申元,她后悔刚才在车上没想到问他。
  胡秀君锁好大门,紧闭窗户,在不明亮的电灯下看照片。高晓津穿着连长军装,眼睛放着智慧的光亮,似笑非笑。当她认为他在笑时,他灿烂地笑;当她认为他严肃时,他就一脸严肃,用他明亮的眼睛搜寻着敌特。“你讨厌,讨厌,讨厌,好讨厌!”她用拳头捶打照片,跟照片说话。她怕隔墙有耳,躲进被子里打开手电筒看照片,轻声说话。她捧着照片睡着了,天亮时醒过来,发现手中的照片,惊跳起来。她掀开被子,在寒冷的屋子划燃火柴烧掉。照片化为青烟和灰尘,却已经深刻地印在她脑海。
  等待,成为胡秀君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她每天等待高晓津来信,等待他突然出现,等待申元带给她消息。一天天,希望成空。傍晚失望,次日清晨重燃希望。等待像流进湖泊的苦水,一天天升高。
  许卫军回来探亲,略微冲淡胡秀君孤苦的生活。许卫军带来北方老婆,据说是沈阳的。他老婆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说话怪好听的。两口子在部队已经登记结婚,这次回来补个小型婚礼。许卫军当副连长了,说话时喜欢高昂着头不把人放在眼里。胡秀君叫他卫军哥哥时,他板着脸说:“哪来的妹妹,哪来的哥哥,叫同志。”胡秀君尴尬得说不出话,姚杏仁解围说:“秀君叫你哥哥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好,以后就叫同志吧。”胡秀君补叫同志,许卫军没有回应。胡秀君心里说,牛什么牛,你比高晓津早当两年兵还是个副连长,高晓津都正连了,完成特殊任务后肯定是正营。许支声不搞大操大办,除了武装部的同事,公社机关人员他只请了胡秀君,姚杏仁他们卫生院一个没请。酒席不到二十人,分成两桌。办得简朴,但很欢快热闹。秦干事坐在胡秀君身边,不停给她搛菜添茶,大献殷勤。许支声发现了,对秦干事说:“秀君自己有手,别多事。”胡秀君把秦干事想象成高晓津,这样,秦干事就没那么讨厌了。她的婚礼将来怎么办呢?她想过了,首先让介绍人许支声当主持。“但是,我俩能公开举行婚礼吗?”她立即想到了“保密”二字,心头凉了。
  室外突然响起三声连发枪响。酒席上妇女们尖叫。许支声按住准备投入战斗的许卫军。武装部的人个个冷静,他们马上辨别出枪是朝天开的,当武装部秦干事等人做好应对准备时,室外传来喊声:“我来了,快快迎接!”放枪的是公社革委会书记。许支声不请他喝喜酒,他意见大,回头抄起手枪。许支声示意大家不要动,他出来迎接。许支声说:“你没当过兵,却最爱耍枪。”公社革委会书记说:“对付你这种不讲道理的人,只能用枪。”“要在平时,我要跟你比枪法,比不过我的话,你无喜酒喝。但,今天,我放过你。”许支声笑着说。
  公社革委会书记带来一个脸盆一个暖水瓶一条毛巾,这礼下得重。许支声将他安排在上席,他的气才完全消散。
  许卫军带着老婆在公社院子里走来走去,碰上人,对方不首先打招呼,他绝不先开口。如果打招呼不叫他首长,他板起脸给人脸色。他老婆劝他说:“这是你家乡,父老乡亲的,又不在部队,他们又不是你的兵。你摆什么官架子?”许卫军当上了连级军官,许支声夫妇赚足了面子。许卫军性格没许支声温和,但军事技术上却很不错的。相比高晓津,许卫军反应慢,但一旦弄懂、开窍,就能扎实地掌握。小两口无意中散步到胡秀君房前,胡秀君将他俩请进去小坐。墙上贴着高晓津的照片,那是當普通兵和副排长时的照片。
  “高晓津永远止步在排级干部了。”许卫军说,“即便他活着,将来也比不过我。”
  他老婆说:“咱干吗来了?来让你跟牺牲的英雄比官衔?高晓津立了一等功,你立过吗?”
  许卫军咆哮:“你是谁的老婆?你站在谁一边说话?”
  “你们不要吵了。高晓津再能干,他都已经死了,死者为大,好吗?”胡秀君说。
  许卫军改口说:“你就一辈子守着他?”
  他老婆将他拉了出去。小两口一路争吵。
  小两口小吵大吵不断,许支声夫妇劝不住阻不了,希望他们赶快离开,不要再丢人现眼。“当了连长又怎么样?天天跟媳妇吵架,我的面子都丢光了。”许支声说。小两口离开的时候,胡秀君来送,她送来一些当地特产。许卫军老婆感动,过来拥抱胡秀君。胡秀君成年后第一次被人拥抱,她的初拥竟然献给了一个女人。此后,连续一个月,她想象高晓津的胸膛。有时候为了有个参考,她偷看秦干事的前胸。在这个小镇上,唯有秦干事的胸肌能跟高晓津比。
  除了春节,平时放假时间都比较短,半天一天的,哪怕是这半天一天的假期,也要用来学习上级各类文件。她在这个小镇上等不来高晓津,等不来部队带来的消息,她利用半天时间去县城火车站等。1967年国庆节,她想坐火车去部队,她向公社革委会书记请假。书记没明确表态,“外面人太多了,你能挤上火车吗?没有部队允许你能进入高晓津的墓园吗?”书记叫她再等等,等到部队有明确指示再去扫墓。书记自作主张给高晓津曾经的部队写信,请求给予放行。书记以党性和人格担保,胡秀君是个好干部,正在积极申请入党,只是太想念英雄丈夫了,想来坟前看看。书记将写好的信请胡秀君指点,多提宝贵意见。胡秀君尽管日子过得清苦,思念每日每夜缠绕,仍然坚持阅读,能借到的书全都阅读。不间断的阅读,使她的语文水平天天提高。重要报告内容和重大材料,书记必定要请她最后修改。胡秀君扫了一眼书记写的信,有些语句不通,错别字不少,但她没指出来,违心说:“写得好。”她没意见,书记就拿去邮寄了。胡秀君不好阻止他,她心里保守着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胡秀君希望这封以公社革委会名义的信件,能到达部队首长手中,派出申元给她传递消息。也是预料中的,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一个半月后书记又去了一封信。一直等到春节没有回信,书记才死心。“部队不回信,就是不同意你去。”书记推测后对她说。然后又告诫说:“你不能擅自去,因为我不会同意,部队那边有可能将你抓起来。这样,你和我都完蛋了。想高晓津的时候,你就在他的照片下面烧些纸,点一炷香。只要心诚,他会来到你的梦里。这不是迷信,我们共产党员不讲迷信。这是有科学道理的,日有所思,夜里必定有所梦。”   胡秀君缩进被窝儿跟高晓津的照片说话,许多个夜晚他进入她的梦中。每次进入的方式不一样,在梦中的表现也不相同。有一次他长久地亲吻她。醒来她发现自己的嘴唇紧贴着被子一角。梦境虽假,但给了她欢愉,是苦思之后甜美的回报。武装部里有《解放军报》,她常去借阅,她希望能从报道中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祖国幅员辽阔,边境众多,周边布满了敌对势力。大洋彼岸的敌人虎视眈眈。祖国每一个边境每一处复杂地方都离不开军人。胡秀君大海捞针似的打捞高晓津的蛛丝马迹,人不见,至少知道他在哪里也好。她开始猜想高晓津可能在南方的大海边,但后来她认为不一定。许支声告诉她,部队换防是常事,特殊战斗部队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晓津执行的是特殊任务,他的部队就是特殊的战斗部队。通过阅读大量军事情报类资料故事,她最后确定高晓津是直插敌人心脏的情报人员。可能在东北,可能在西南西北,也可能在南方最深处。
  时间像蜗牛一般爬到1968年春天。高晓津已经在人们的记忆中“牺牲”了三年。胡秀君一如既往地回到婆家。“光荣之家”的牌匾还是那么闪亮如新。堂屋墙壁上高晓津的大照片及更大的一等功奖状镶在镜框里,恍如昨天挂上去的。高父每周为镜框除尘一次。高家没得到高晓津具体的“牺牲”时间,便以获得消息的那天当忌日。昨天许支声还提醒胡秀君别忘了做个纪念活动。胡秀君拿肉票到食品店割了肉,菜市场买了些婆家没种的蔬菜,驮在自行车上。许支声两口子也要去参加,她的娘舅家人都赶来参加。三年满服,之后亲人们就放手逝去的亲人,任由亲人在阴间闯荡。满服是跟逝者一次特别的告别,阳间人扶逝者上马送最后一程的时间到头了。
  仪式搞得庄严隆重。胡秀君跟着演戏。她心里“恶毒”地说:“高晓津你选择了潜伏,选择了理想和信仰,就必须接受这个残酷的死亡。”开席前,高父站起来做简短讲话。他大意说,感谢亲友们三年来的陪伴和记挂,特别感谢许支声部长夫妇、公社领导的关照爱护。胡秀君是个好女儿好儿媳,是公社好干部。三年来,她孝敬家公家婆,对高家不离不弃。胡秀君的表现众人有目共睹,高父说的全是事实,高父没说到的事例,亲友们纷纷补充。
  “从今天开始,胡秀君是我女儿,她可以自由恋爱嫁人。”高父宣布说。
  “不行不行,胡秀君永远是高家媳妇。亲家你可以把她当女儿看待。”胡炳志说。胡家表示赞同。
  “许部长你的意见呢?”
  “你们的意见我全同意。关键看胡秀君自己。”许支声说。
  开席后声音就嘈杂起来。趁乱,胡炳志叫胡秀君到一边说话:“你不能叛变。你变了,胡家怎么办?”
  “爸你放心,我永远不变。”胡秀君说。
  “为了胡家,你受委屈了。爸感谢你。胡家不求富贵不求權势,只求跟别人一样,做普通的正常的农村人。就像现在这样。”胡炳志说。
  秦干事年纪不小了,他还没结婚。好心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次没答应去见。这个周末的下午,秦干事来到许支声家。“娘娘,给我当介绍人吧。”他对姚杏仁说。姚杏仁握拳敲他的头,说:“给你介绍的还少吗?现在终于想通了?”姚杏仁为武装部每个未婚青年都当过红娘,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都在她的安排下去见对象。秦干事却一次也没去见,每次都找出一大堆借口。姚杏仁他们卫生院有个护士喜欢他,他就是装着看不见,不去见。那护士去敲过他宿舍窗户两三回,质问他凭什么看不上她。他躲在房间不敢出声,路上被她堵住,都想法逃掉。在姚杏仁的红娘生涯里秦干事是第一个一次次借口不见对象的。姚杏仁自尊心受伤,赌气不理他两三年了。
  姚杏仁批评秦干事后,气消了,愿意听秦干事诉说理由。
  “我喜欢胡秀君,请给我牵线。”秦干事说。
  “你这三年就净想胡秀君去了,难怪。”姚杏仁怪笑起来。
  “不行,你不能打她的主意。”在一旁不理会秦干事的许支声丢开报纸说。
  “我怎么就不能打她的主意了?胡秀君虽然是高晓津的妻子,可是他们结婚证都没领过呢。”秦干事激动起来,“三年了,我天天在等待。终于等到了高晓津满服。”
  “你配不上她。”姚杏仁说。
  “我哪点配不上她?”
  “高晓津牺牲了,立过一等功,你有吗?”许支声提高声音说。
  “难道我也应该牺牲?”
  “你可以不牺牲,但你能立一等功吗?”
  “人生这么长,你敢说我将来不立一等功?”
  许支声哼哼着,将丢在地上的报纸捡起来继续看。
  “不瞒你们说,送胡秀君去部队悼念高晓津的火车上我就打定了主意,非她不娶。”秦干事说。
  秦干事天天来许支声家磨姚杏仁,每次带来许多礼物。礼多人不怪,许支声两口子不好赶他,便与他一起分析。胡秀君对高晓津的感情人人都看得见,三年来像新媳妇似的精心照料高家。这不是做表面功夫,不是做给别人看,是她发自内心的行动。换了别的姑娘,等不到今天早恋爱改嫁了。“暂且不说你配不配得上胡秀君,光是她对高晓津的感情,你就别想撬动。”许支声说。
  “她对我是有感觉的。”秦干事说。
  “何以见得?”
  “她时常偷看我的胸膛。”
  许支声笑秦干事自作多情,一本正经品德一流的胡秀君怎么可能偷看你的胸膛,天大的笑话。秦干事涨红脸争辩。许支声两口子不信,叫他不要再说下去。
  秦干事专程过来磨到第八次时,姚杏仁说,如果一定要相配的话,全公社可能也只有秦干事能。秦干事工作敬业,品行不错,性格令人满意。姚杏仁答应试着探探胡秀君口气。姚杏仁请胡秀君到家来。
  “你考虑过个人问题吗?”姚杏仁问胡秀君。
  “没有。”胡秀君平静地回答。
  “不考虑吗?”
  “不考虑。”
  “高晓津牺牲三年多了,活人总要好好活着才对。”
  “我知道。”
  “知道,为啥不再嫁?”   “这辈子我就守着高晓津了。”
  “你的忠贞我们感动,但他是个牺牲了的英雄。所有人都支持你改嫁,高家反复表过态,高晓津刚牺牲那年就表过态。”
  胡秀君略有所思地喝茶,以宽大的茶杯遮盖她思念高晓津的表情。她叹了口气。高晓津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啊,如此三年,多漫长。
  “你是个可怜的姑娘。但你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过上自己幸福的生活。”姚杏仁说,“你不要顾虑娘家,我这回给你介绍的还是军人。谁要是敢借地主崽之名欺负你家,他同样可以朝天开枪。”
  胡秀君看着姚杏仁。
  “他,你很熟,就是武装部的秦干事。”姚杏仁说。
  胡秀君端着茶杯僵在那里,她不希望有男人注意她,看上她。她不能。姚杏仁接着说:“你对他也有好感吧?听说你偷看过他的胸膛。”胡秀君手中茶杯倾倒,茶水流在地上。
  姚杏仁笑起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一个男人,看看他的胸膛很正常。你有权喜欢别的男人,有权偷看别的男人的胸膛。”
  胡秀君整理好茶杯,许支声拿来抹布和扫把。胡秀君道着歉并处理桌上地上的茶水时,许支声说:“你们两个般配,不妨接触一下。只是接触嘛,又不是马上定终身。”
  胡秀君处理好茶水后,说:“我回去了。”她不征得同意向门外走去。整个公社只有两座楼房,一座是公社二层楼的办公室,一座是卫生院三层楼的门诊住院楼。余下的全是平房。胡秀君走出门后,好久都还没有消失在许支声夫妇的视线里。
  第二天晚上许支声夫妇做了几个菜请胡秀君、秦干事来吃,当着双方的面挑明。胡秀君猜到许支声的目的,便说不参加。姚杏仁叫她多多接触秦干事,她的心结就能慢慢打开,走向新的征途。不管胡秀君同意不同意,许支声夫妇都决定了这个晚宴。秦干事来得早,手里拎着两瓶本县产的白酒和两包寸金糖。还有一个菜,姚杏仁正在犹豫交不交给他做。秦干事在四川当过兵,当过炊事兵,后升为班长,会做几个川菜。许支声夫妇喜欢。但许支声反对秦干事今天干活,今天情况特殊。秦干事却下厨了。
  “胡秀君没说一定过来吃饭。”姚杏仁说。
  “后来也没改变主意?”
  “没有。”
  “她是真的看不上秦干事还是还没走出对高晓津的感情?”许支声说。
  “不知道。可能都有吧。”
  “跟高晓津比,秦干事是差点儿。但她都是二婚了呀。”许支声说。
  姚杏仁提醒他说话不要那么大声,当心厨房里的秦干事听见。秦干事的确一边干活,一边认真偷听许支声夫妇说话。许支声去胡秀君宿舍叫她,她刚从办公室回来,她说等下要加班,明天开大会材料还没完全弄好。许支声说:“你姚娘娘的话不听了?我的话你不听了?叫你去家里吃個饭,难死你啊。材料重要,吃饭同样重要。吃了饭再去加班,天塌不下来。公社革委会书记如果为难你,我几声枪响吓破他的胆。”他拉起她的手。
  秦干事做好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回锅肉,比姚杏仁计划的多出一个菜。秦干事了不起,能够利用废料做成上台面的菜。开了酒,两个男人各满上玻璃杯,两个女人各满上小杯。三口酒后,许支声宣布:“我们已将你俩牵好线,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走。下面继续正事,喝酒,吃肉。”
  “知道了。”胡秀君说。
  “遵命。”秦干事说。
  “话说开了,我就说句不是正事的话,感谢许叔叔、姚娘娘对我的厚爱,感谢秦干事对我的信任,可是我这辈子只守着高晓津。”胡秀君说。她很快吃完饭,告辞去办公室加班了。
  望着胡秀君的黑色背影,秦干事说:“我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希望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希望。这要看你的真诚如何,能耐几何了。”
  秦干事对胡秀君展开了攻势,想方设法接近她,照顾她。胡秀君不买账,公社机关里的人看不过去了,劝她。公社革委会书记叫她到办公室,做她思想工作。“秦干事挺好的,你该放下高晓津了。”书记说,“如果你同意跟秦干事相处,我每周批你一天假。”胡秀君脑子里全是高晓津,书记的话她一句没听进去。最后她表态说:“你们谁做工作都没用,我心里只有高晓津。”书记叹着气说:“你有选择的自由。只是可惜了你的人生。天堂里的高晓津不喜欢你这样。”
  周末胡秀君回到高家村,到村口才发现秦干事跟在身后。秦干事追求胡秀君,传到了县城传到了高家村。县领导支持胡秀君改嫁,高家村人希望她改嫁有个好结果。高家父亲母亲站在胡秀君跟前,挥动双臂阻止她进村。
  “你不属于我们村的人,不属于我家的人。高晓津牺牲后你就不是了。”高家父亲说,“你已经在高家待了好几年,现在到离开的时候了。”
  “我是不是高家人,你们两位老人讲了不算,高晓津说了算。”胡秀君将自行车车头上的那块肉递给高家母亲,高家母亲不接。
  高家村社员们从地里围过来,有人劝胡秀君改嫁,高家父母的情必须领,领了情高家父母才踏实,高晓津才能安息。好些人筑成人墙不让胡秀君进村。胡秀君支好自行车,坐在村头的古樟树下哇哇大哭。哭也没用,哭,谁不会,一些人就哭起来。对哭没意义,胡秀君止住哭声,那些一哭就止不住的人相当尴尬。
  村里人提到秦干事,就是那个疯狂追求胡秀君的武装部军官。秦干事走进村民们的视野,他跟大家打招呼。高家父亲说:“秦干事快点把胡秀君领走。”
  “你们没人拦得住我。”胡秀君冲破人群走入婆家。村民都散了,结队回到劳动现场。秦干事买来许多礼物,他提出两个请求:如果胡秀君是高家女儿,他要做高家女婿;如果胡秀君是高家媳妇,他要做高家儿子。高家父亲驳回他的两个请求:“你做不成我家女婿,我也不要你当我家儿子。看来你没本事,赢不了胡秀君的心。”
  高家母亲接话说:“秦干事你来家就是客,但你是个特殊的客,胡秀君留不留你,她说了算。”
  “不留。”胡秀君说。
  “那就不要怪我不讲礼貌不懂规矩了,秦干事。”高家父亲说,“胡秀君暂时不答应与你处对象,你收起你的心吧。”   “可是我等了她三年多,错过了许多好姑娘。胡秀君我不能再错过。”秦干事说。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她从万人批斗大会脱身后回到娘家。不多时,村里人陆续从公社回来,他们议论上午的批斗大会,商量如何将这个运动引入大队并燃得更旺。听说胡秀君回到村上,他们过来讨要主意。胡秀君长年泡在会议和运动中,身心疲惫,思念高晓津更让她疲惫不堪。她累,她烦,态度就不那么好。村里干部敏感,心生怒火。“你这个地主崽要反攻倒算,哪天我们把你全家批臭!”一位干部说。
  “谁敢!”胡炳志取出鸟铳,村里一位干部是大队民兵营副营长,手头有杆半自动步枪,他今天背着步枪参加公社的万人大会,现在枪还背在身上。胡炳志掏鸟铳,副营长举步枪,大喊:不许动!副营长虚张声势,他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三声连发枪响了。人们闪开后朝枪声望去。秦干事枪口朝天的手枪还冒着青烟。无须多言,村里干部如鸟兽一般散了。
  秦干事救场也没能赢得胡秀君的点头同意。当家里人要胡秀君对秦干事做中肯的评价时,她说:“他是个好男人。”她最后补了一句:“但他不属于我。”
  申元在胡秀君毫无准备的这天来到公社,仍然是夜晚。他将她引到漆黑的公路上,走进吉普车。胡秀君看到还有三位持枪战士守卫在吉普车左右和前面。申元打亮手电筒,取出一封信。信没封口,信纸和一张照片倒了出来。胡秀君看到了高晓津的照片,他跟三年前不太一样,如果无人介绍猛然看照片,她认不出来了。但是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跟我结婚?”胡秀君问。
  “快了,等执行完这次任务我们接你去部队。”申元说。
  “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吗?”
  “他出色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任务。这回他刚喘一口气时,又接到新的紧急任务。”
  简短几句话后,申元护送胡秀君回去。“信件和照片看后立即销毁。”跟上次一样申元反复叮嘱她。虽然没见着人,总算见到了照片和他的亲笔信。高晓津在信里问她:“我父母还好吧?”胡秀君冲出屋子,要申元带话。申元的吉普车不见了。高晓津信里表现出对她对父母和兄弟姐妹特别的思念,他多想回来看看,可是他身不由己,他必须舍小家顾大家,为理想和信念战斗不息。从他的信里她捕捉不到他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工作。他在信中提到院子里的那株桂花树开了又落了,明年还会如期开放。待到桂花树再开时,他就娶她回家。
  公社大院里有好几棵桂花树,是四季桂,一年四季开花。因为每个季度都开,花不香也不艳,人们熟视无睹地忽略它们。她不知道他说的桂花是什么桂,桂树品种多着呢,在这个南方小镇,金桂八月盛开,香气扑鼻。假设高晓津说的是金桂,那么现在离明年桂花开放还有六个月。就是说,他写的信半年之后才到达她手上。多好啊,足足节约了半年。她自我安慰说。
  她的生活安静了,秦干事追求她失败后,再无人追求她,无人给她当红娘。人们理解她,但又不能完全理解。感慨她对高晓津倾心,也善意嘲笑她患了花痴。
  公社大院里没有一年一度开花的金桂银桂,她反复在小镇上寻找也没有发现。她寻找的脚步跑到乡下,仍然没找到。公社革委会书记告诉她,白宝公社院子里有金桂,开花季节十里飘香。胡秀君求书记联系弄一棵来。要弄就弄一大片,独独一棵,香气不足。白宝公社不同意送一大片桂花树,最多只能送一株。公社革委会书记到县里农业林业部门寻找,也没找到。有人告诉书记,市里有苗圃,有可能他们培育有桂花树。市里果真有桂花树苗,数量不多,但要达到当年开花要求,办不到。胡秀君回头要下白宝公社赠送的那棵金桂。白宝公社干部职工一致表示,这棵桂花树连年开花,开茂密的金色花儿,花香飘十里。
  手扶拖拉机将桂花树驮到公社大院。胡秀君在公社革委会书记等人的帮助下,在她宿舍门前隆重地将桂树种下。胡秀君精心呵护桂花树,她想,当相距遥远的两棵桂花树同时开花时,她跟高晓津的喜事就到了。
  白宝公社的桂花树对这里的水土不太服,桂花树叶掉了不少,人们诊断说它生病了。如何种植桂花树?周边的人都没经验。人们种树种下去就是了,活还是不活,任由它们自己。对于桂花树尤其如此。胡秀君按自己的理解给桂花树治病,公社里的干部闲了的时候围在桂花树边诊断,为她拿主意。有一个干部提出自己的看法:白宝公社离本公社并不远,土质气候条件没差别,不存在水土不适应问题。有可能人为破坏。比如秦干事,他追求胡秀君不成,怀恨在心,半夜过来对准桂花树撒尿,烧坏了树根。旁听者建议抓秦干事来审问审问。胡秀君不同意,她不认为人为破坏了桂花树,秦干事恨她,但绝不会搞破坏。秦干事的品行她懂。
  胡秀君精心护理金桂,还是没能将它种活,树叶一天天掉落,到了秋天,树枝完全枯死。更不用说开花。这是不好的兆头。秋天到来,别处金桂花开,公社院子里的四季桂再度开放时,高晓津没有回来,申元也没有来。
  这年春节,许卫军回来了。他立了大功,当上了营长,不久就能升为副团长。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他那个高大白净讲道理的沈阳老婆没有回来。在许家压抑的气氛中,人们知道了不好的消息。许卫军老婆出了意外,难产去世了。小孩也没救活。这么高大的女人,死于难产,人们十分不解。光是她的屁股就能放满一张圆桌呢。
  胡秀君来到许支声家,见到许卫军时叫他许营长,他摆摆手,说:“自己人就不要叫官职了,叫我哥吧。”许卫军比上次回来成熟许多,也没那么张狂了,性格开始变得像许支声那么温和可亲,容易接近。武装部的人都集中到许支声家,秦干事没来,他春节前调县武装部了,还娶了城关完小的一位算术老师。人们提起他时还是很舍不得的。话一下子被岔开了。许卫军死了老婆,许家气氛压抑,前来看望的人一个接一个借口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許支声一家三口跟胡秀君。许卫军的姐姐还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爸说今天来看你。”胡秀君眼光落在许卫军脸上,打破沉默。
  胡炳志念念不忘许支声这个恩人,一年中总要来探望两三回,特别是重要节日期间。今天既是来拜年,也是来看望回家探亲的许卫军。许卫军老婆不幸去世,胡家伤心,胡炳志老婆爱哭,他就没让她来。胡炳志带上老婆准备的年货礼品到公社来。自行车车头左右分别有一只鸡一只鸭,它们对一路风光好奇,脑袋左顾右盼。进入公社大院,鸭子叫起来,是只母鸭,它的叫声能传到很远。“我爸来了。”胡秀君判断出是娘家的鸭子发出的叫声,起身出来迎接。去年开始,这里的乡村允许社员养鸡养鸭,只要规模不大,公社就睁只眼闭只眼。以前每家只能养一只鸡一只鸭,农民一年到头吃不上肉。风声没那么紧后,公社革委会书记私下授意社员们养鸡养鸭,养十二只鸡十二只鸭都没问题。一个月能保证吃一只鸡和一只鸭,生活质量大大提高。不仅允许社员养,公社机关里的干部职工养鸡鸭,他也默许,甚至还有一位住在旮旯里的干部养了一头猪。为了养鸡养鸭的事,公社革委会书记被别的公社的人批斗过,县革委会书记因此事过来找他谈话。胡炳志家养殖有经验,以前家里就是因养鸡鸭养猪发家而成为地主的。现在又能偷偷养了,技术得以重新发挥。   许支声看着胡炳志带来肥壮的鸡鸭,低声说:“你太客气了。回头带回去吧,你们困难。”胡炳志手头有一挂鞭炮,正犹豫放还是不放,他用眼睛寻求胡秀君意见。要是在平时,一拢屋就点燃了。客人进门放鞭炮,主人迎客回礼鞭炮,都是很隆重的礼节。许家刚死了媳妇,这个喜庆的鞭炮就不知道怎么放了。许支声说:“放吧,去去晦气。”胡炳志点燃鞭炮,许卫军从屋里出来,也点燃一挂鞭炮,当作回应。
  鞭炮一响,邻居们就过来看热闹了。看到是胡炳志,他们多少有些失望,没看多久就散了。最后一个看热闹的离开后,姚杏仁关上大门。
  “儿媳不幸去世,带着我还没见面的孙子去了天堂。”许支声说。
  “母子俩离开三个月了。”姚杏仁用低沉的声音接过话。
  “卫军你要尽快走出痛苦,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许支声说。
  “我会的,爸妈。”许卫军说。
  “希望能不能重新燃起,就要看胡秀君的了。”许支声接着说。
  在场者看着许支声,胡秀君跟胡炳志对视一眼,表示不明白。许支声说:“到头来,许卫军胡秀君才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胡炳志脸上荡开笑容,表态说:“同意同意同意,我们全家同意。”
  “可我是个有丈夫的人,不能一女嫁二夫啊。”胡秀君说。
  “高晓津牺牲多少年了?五年有了吧?”许支声说,“从法律上,你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从感情上,你们才见过一次面。你就跟他散了吧。自欺欺人没必要,我们都知道你很忠贞很认真对待感情、对待英雄了。”
  “除了做别家媳妇,别的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胡秀君说。
  “我不是以前的许卫军了,我各方面都很优秀。你答应我吧。跟了我,你就可以随军,住在部队大院里。你文化水平高,在部队大院里你会有个好工作。”许卫军说。
  “许叔叔姚娘娘,我真的办不到。请你们原谅。”胡秀君站起来给许家鞠躬,走出屋子。姐姐许卫萍带着丈夫孩子回来了。她拦住胡秀君,问胡秀君为什么流眼泪?胡秀君哭出声来,情绪稳定后回答许卫萍说:“你爸妈要我嫁给卫军。”
  许卫萍大笑说这是好事啊,这是天大的好事。高晓津没有命娶你,孙兰凤没有命跟许卫军过一辈子,只有你跟许卫军的命相配。许卫萍把手中印着“上海”字样的提包递给丈夫,在原地劝说。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他们弄清原因后一边倒地站在许家一边。
  “你的命太好,一个接一个的军官把你当宝。”公社里一位干部说。
  “要是我,半夜做梦都答应。”那个女干部也说。
  “听到没有,干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没有理由不答应。”许卫萍搂了搂胡秀君,胡秀君挣脱后,跑回宿舍,紧闭大门。回到宿舍,她眼泪停止了。她站在镜框下看高晓津的照片,叫他快点回来把她娶走。看过照片,她又回忆他两张最近的照片和他最近写给她的那封信,“最近”都过去好久了。照片和信件被无数次回忆过,无数次在她发呆的时候闪现在脑海。
  胡炳志敲她的门,大年初三父女俩坐在宿舍里说话,火盆里的炭快要燃尽,她没添新的。她忘记了给炭火添炭。屋子里冷,父女俩各自抱着身子,抵抗寒气。胡炳志想知道她拒绝许家的真实原因。拒绝秦干事,他就既往不咎了。拒绝秦干事一度让胡炳志伤心不解,现在拒绝许卫军,一个条件好得多的男人,胡炳志更是无法理解。胡秀君回答父亲的只有一句话:“这辈子只守着高晓津。”
  胡炳志怀疑胡秀君鬼魂缠身,悄悄捉了鸡去叫暗巫解卦。一天一次,连续解了三次,胡秀君还是那个态度。
  姚杏仁与胡秀君彻夜长聊,试图解开胡秀君内心的疙瘩,寻找打开她内心的密码。胡秀君什么道理都懂,就是咬定一个主意。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聊困了睡,醒过来后接着聊。姚杏仁没聊出任何想要的结果。接连两个晚上都如此,姚杏仁最终失去了信心。
  还有两天,许卫军假期就满了,必须回到部队。他跟胡秀君的事情还没定下,许家心急如焚。许支声出主意说,今晚你去睡了她。许卫军想了一下说,那不是强奸吗?许支声说,对她,就不算什么强奸,大胆去,出了事我担当。许卫军脱下军装,换上父亲的便装。他长得比父亲高大,父亲的衣服在他身上很不合身。许支声平时穿武装部配的军装,也穿老百姓衣服,穿什么衣服要看在什么场合。许卫军换下衣服时许支声不理解,认为穿上军装才有威严,才可以征服胡秀君。许卫军有自己的理解,他这是去强奸,穿着军装强奸妇女是对军装极大的亵渎。他可以有一颗肮脏的心,但不可以用军装包裹肮脏的心。
  许卫军深呼吸着走到胡秀君门前,轻轻敲她的门。“是卫军哥吗?”胡秀君有透视眼似的,能看见他站在门外。“是我。”许卫军回答。胡秀君拉开门叫他进来,然后关上。许卫军希望她不开门,她却开了;希望她不关门,她却关了。
  “过两天我就回部队了。我这次回来一事无成。”许卫军站着说。她叫他坐,他不听。半小时后他才坐下,他屁股也没完全落在板凳上,他緊张。
  “不怪你,不怪你们全家,只怪我。”胡秀君说。
  “你为什么看不上我呢?我是二婚,你也是二婚。”许卫军说,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当然,我跟女人睡过觉了,你还没跟男人睡过,这点不一样。”
  “当初你爸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呢?”她说,然后笑了。
  “现在不晚嘛。”
  “晚了,太晚了。”
  沉默了许久,她劝他回到部队找个更好的。他条件越来越好,找个好老婆的资本越来越足。等他生了孩子,一定要叫她姑姑。他说他不想找别的姑娘,只想找胡秀君,只希望孩子叫她妈妈。
  又出现了沉默。许卫军看看手表,说:“我今晚来是有目的的。我睡了你,你就不敢不跟我了。”
  胡秀君双手交叉抱紧自己的身子,说:“你是革命军人,你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即便我不告你,你也要遭天报应。”
  “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让我睡的。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我俩的事希望你再考虑,嫁给我利益很多。”许卫军起身,拉开大门,回过头说:“晚安!”   许卫军就要回部队,许多人都来送他。胡秀君也在送行的队伍里。公社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卫军求爱没有成功。他们都说胡秀君是个抓不住幸福的笨蛋女人。许卫军回来的这些天,许多人请他去家里吃过饭,像对待自家亲戚一样。许卫军感激大家,他一个个给大家鞠躬,表示回到部队好好干,再立新功,以报答大家对他的关心。他鞠躬到胡秀君跟前时,许支声叫他停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嫁不嫁给许卫军?”许支声掏出手枪。
  “不嫁。”她轻声说。
  许支声朝天放了一枪:“嫁不嫁?”
  “不嫁。”
  许支声继续放枪,放完一弹夹:“嫁不嫁?”
  “不嫁。”
  许支声痛苦地蹲到地上,对许卫军挥挥手说:“快回部队吧,永远不要回到这个伤透人心的小镇。”
  数个月后,许支声调到县武装部,姚杏仁安排到县人民医院。往后胡秀君到县城看望许支声两口子时,对方视她如路人。
  所有误会必须由高晓津来解开。高晓津在哪里呢?何时回来呢?天上的彩云不回答,院子里的桂花树不言语。公社革委会书记调到县里了,新来了书记,从别的公社平调过来。公社里的干部也换了大半,各职能单位,比如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也有不少流动来去的。公社大院里时常出现陌生的面孔,但他们都认识胡秀君。好多年过去了,胡秀君名声仍然如雷贯耳。县里各地干部职工都愿意调到本公社来,这个叫锦荣公社的丘陵小镇一向在县里有名,高晓津又给锦荣锦上添花,全县人都喜欢锦荣。胡秀君二拒军官不改嫁,死守“牺牲”英雄高晓津,人们骂她扛着木头不懂转弯之余,更多的是对她的敬佩。要是在从前,这些干部职工愿意捐款给她建一座贞节牌坊。
  公社干部没人不被批斗过,不管哪种形式,幸运者只有胡秀君。阶级斗争狂热者找不到批斗胡秀君的任何理由,不是她做得有多完美,而是当人们脑中闪过她时,敬佩和怜惜占据上风。胡秀君能躲开的批斗会尽量躲开,斗争狂们不会在混乱的人群中发现少了胡秀君,因此,从来无人计较她在不在场。她利用这些空出来的时间,安静地躲在自己房间,看书,在心里给高晓津写信。她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但不敢把对高晓津的思念写进去。她必须对他的事业负责,对他的生命负责。她对爱情的忠贞,无人能比,没有人再提出给她介绍对象。喜欢她的男人,只能爱在心底,默默地想念她。
  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运动在锦荣公社开展,胡秀君本人没受到冲击,她娘家,作为一个地主家庭,也一次次化险为夷。胡家出了英雄女婿,出了个对英雄矢志不渝的烈女,这是不能批斗胡家的充分理由。想到这里时,胡秀君会联想到恩人许支声夫妇。她希望他们对她的误会不会太久,希望将来有报答他一家的机会。
  一年多后,许卫军给胡秀君来了唯一的一封信。他告诉她,他已结婚,并生育一个健康的女儿。叫她不要回信,因为即便她回信他也不会打开,将立即烧掉。胡秀君还是给他写了信,只是没寄出去。许多年后,她搬家数次,这封未发出去的信,始终跟随着她。
  公社干部职工敬佩她,却也远离她。在她面前他们无话可说,他们谁也进入不了她的世界,不愿进入她的世界。她清闲而孤独。她是高晓津所有亲人中唯一思念高晓津的人,他的家人,因为知道结果而慢慢放弃了对他的深度怀念,高晓津逐渐成为高家亲友的一个符号。对于她,高晓津是个未知数,是个变数很大的未知世界。她带着对他的强烈思念走过一年又一年。
  高家给高晓津建过一座衣冠冢,坟里埋着那年胡秀君从部队取回来的他的衣物。每到清明节,高晓津弟妹们给高晓津扫墓,多年之后他们脸上已无悲伤。胡秀君自然是要去的,她一直找不到借口让弟妹们不要再来扫墓。给一个活着的人上坟,胡秀君承受了很大的心理压力。锦荣这地方有人给自己造阳坟,每年清明给空坟烧纸。香纸是烧给土地爷的,跟给高晓津空坟烧香目的和意义完全不同。最近两年,胡秀君不再给高晓津的空坟烧香,甚至借口不到坟前去。
  申元终于来了。
  这是白天的下午。一身便装的申元走进锦荣公社大院时,沒人注意到他。他跟多年前不一样了,相貌变了许多。他仔细看看胡秀君时,叹息说:“我们都老了。”胡秀君将他请到房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公社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她家门前曾经种过一棵桂花树,别的都是老样子。那十几棵四季桂仍然按时开花,仍然被人忽略。
  这是温暖的春末,公路边的集市上春笋蕨菜野藠头摆成行。今天正是圩日,聚集了许多买卖和闲逛的干部、社员。申元走过这长长的公路,穿过密集的人群,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打扮太普通,与任何一个公社里的普通干部没有两样。
  申元跟胡秀君面对面坐着,“从哪里说起呢?”他慢条斯理地说。
  “高晓津在哪里?”她急切地问。
  “高晓津在部队,他很好。他是正团级干部。但是他几乎是没有兵的光杆司令。这是特殊工作需要。”申元说。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几张照片,白天的春天里,光线充足,她能清晰地看到照片上的高晓津。照片有着军装的,有着便装的;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人俊,气质佳。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了?”申元喝一口茶后,打断正看照片的胡秀君。
  胡秀君一时算不清多少年,她泪眼模糊,照片上的高晓津变成一团水雾。高晓津像泡在海水里。“他不能回家探视我,我能去部队看他吗?”胡秀君说。
  申元摇头:“关于你的问题,你和高晓津的问题,首长们研究过许多回。征求过高晓津本人许多次意见。但是因为他工作的特殊性,首长还是否定了让你们见面的方案。也有首长提出,接你到部队,让你俩在一起长期生活下去。可是,还是被更大的首长否定了。为了祖国安宁,为了祖国安全,你们小两口做出了巨大牺牲。”
  “我能知道高晓津在哪儿工作吗?”胡秀君擦干眼泪说。
  “这些年,高晓津工作过许多地方,我国的香港、台湾、澳门,甚至河内、东京、纽约、莫斯科等,主要还是在中国内地的一些重点城市。高晓津天生就是搞情报的料,部队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部队。每当他完成一项重要任务时,又自告奋勇加入另一项任务。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申元说,“当然,他现在年轻,总有干不动的时候。也总有退到幕后的时候。”   “这是个遥遥无期的时间。”她说。
  “是的,”申元说,“部队出一个天才情报员不容易,部队首长也很心疼高晓津的。”
  “我明白你这次来的目的了。”她说,“请首长放心,我不会拖高晓津的后腿,不会拖祖国的后腿。”
  “我想留你吃饭,集市上有许多新鲜特产出售。”她说。
  申元同意。跟前两次一样,他不是一个人来,他带着两个人。申元跟带来的两个人留在她屋子里,胡秀君到集市上采买竹笋蕨菜野藠头等土货。她将买来的新鲜食材炒腊肉,炒酸辣椒。胡秀君离开后,申元仔细打量她的屋子。屋子简陋,但她收拾得整洁,以他们特殊的强劲的洞察力,胡秀君没有任何透露高晓津秘密的痕迹。胡秀君以担当和忠诚,积极配合遥远部队的各种计划。“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申元说。他们翻看她书架上的书,许多书申元没见过,特别是那些高深的哲学书。
  申元替高晓津吃到了家乡的味道,回到部队他要好好描述给高晓津听。申元特批胡秀君一个星期内销毁高晓津的照片和来信。说到来信,申元此时才从公文包里取出来。胡秀君迫不及待地看信。高晓津只谈空泛的革命道理,只字不提他的工作,不提对她的思念。申元看出她的疑惑,帮腔说:“高晓津没有一刻不思念你的,在他放松下来后,不可能不想你。”信的最后,高晓津说他耽误她太多年,如果她愿意,可以“改嫁”,他虽然心痛但坚决支持。正如申元前面说到的,高晓津在信中说,他的归期遥遥无期,不知道娶她回家的日子尽头是哪天。当然,他笔锋一转,说,总有这一天的。这是和平年代,相比战火纷飞的年代,时间上容易控制得多了。归期遥遥,但也随时有可能。最后他还是劝她另找男人,把他这个对“妻子”无情无义一心为了工作的男人彻底忘记。
  “高晓津能够娶我的时候,怎么向社会解释?”胡秀君说。
  “你是个读书很多的聪明女人,”申元笑着说,“高晓津已经不叫高晓津了,高晓津已随着部队做的一场戏牺牲。将来嘛,部队会有很好的安排的,你不必担心。只是原则上高晓津不能再回家乡,至少在人们还记得他的时候不能。部队会接你到一个幸福安全的地方,跟高晓津永远在一起。”
  “高晓津的意思也是部队上的意思,你可以选择另找男人。条件只有一个:严格保密高晓津的身世。”申元又说。
  “我愿等,永远等。高晓津是我身体不可分割的部分。”胡秀君说。
  “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不会有人怪你。你放手,部队同意,你继续等待,部队欢迎。”申元以同志的名义握住她的手说。
  望眼欲穿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当家中的两个弟弟在1977年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妹妹考上中专后,胡秀君仍然没有等来高晓津。申元像忘记了她似的好多年没再出现。申元是否转业,她不得而知,是否有人替代申元联络她,她不得而知。弟弟妹妹上大学时,已经结婚生子,每家两个孩子。胡秀君高考报了名,但最后缺考,她想到两个弟弟的孩子。她如果也去上大学,谁来管弟弟的孩子们呢?她继续留在锦荣公社,所有人都看好她,她却没去参加考试。她不后悔,比起等待高晓津的苦,一切都不是事。果真,两个弟弟到省城上大学,孩子都送到胡秀君这个姑妈这里,胡秀君既要资助两个弟弟上大学,还要帮着抚养四个侄儿侄女。正当经济上感到十分吃力时,她意外地收到一笔巨款。这是来自遥远城市的汇款。胡秀君猜到钱是高晓津汇的,不论他如何伪装,她都知道。胡秀君将巨款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送给高家。高家不收,高家每个月都有“抚恤金”,从没断过。胡秀君心里明白,那是高晓津的工资由部队转过来的。推不过高家,胡秀君将钱存到自己名下。好在,妹妹不用她负担,妹妹的孩子也不用她负担。
  胡秀君看管四个孩子比较吃力,她父母到公社来帮忙,两个弟媳专心在家搞生产。几年后,两个能干的弟媳成为锦荣公社在大城市里的首批个体户,又数十年后成为村里首批搞农家乐乡村旅游的重要致富带头人。
  1981年秋天,公社中学分来一位语文老师,他是1978年考上师专中文系的,毕业后主动要求回乡村当老师。他叫刘全刚,是锦荣当地人。他家也是地主,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没有讨老婆。1977年高考时因为成分不好,尽管考分很高,政审不过关,仍然没被录取。1978年他继续考,成绩还是那么好,都是能进名校的分数。这年他碰上好人,名校不给上,本科不给上,给他上了个地区师专。这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锦荣镇巴掌点大,刘全刚胡秀君时常能碰面。刘全刚快四十岁了,他现在是人民教师,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一大把。只要他不嫌弃,年轻漂亮的村姑多的是。他不见。不是他看不起村姑,一些单身女干部也早瞧上他了,他机会多多。
  刘全刚喜欢胡秀君。胡秀君的美名他深记在心里。那时,他用高不可及的心理暗恋她。考上大专,发现她仍然单身时,狂喜不已。大学期间,他多次借口走进公社大院,走到她身边。胡秀君对他视而不见。大专毕业,教育局分配他去县师范当老师,他主动把自己换到锦荣高中,目的很明显。
  胡秀君生活很忙,四个侄儿侄女,弄得她焦头烂额。刘全刚接近她,她没时间理会。有一天,他发现她家书架上有一本外国哲学书,向她借。她头也不抬地说:“书在架上,你自己取吧。”他取了书,向她道谢,她没有回应,她正在辅导侄儿写作文。刘全刚站在旁边,想指出她的错误,却找不到错误。刘全刚暗自赞叹,这可是阅读了大量纯文学作品的人才有的思维。不过,这种时刻很快就结束了。胡秀君两个弟弟大学毕业,分配在大城市里,把自己的老婆孩子带到身边。两个弟媳在大城市里干起了个体户。忙碌四年,突然清闲,胡秀君又变得空虚起来,她又有时间思念高晓津了。
  胡炳志早看出刘全刚对胡秀君有意思,胡炳志提醒胡秀君注意身边的男人。胡秀君心无旁骛,胡炳志提了瓶白酒到刘全刚宿舍,请求他追求胡秀君。刘全刚没有信心,秦干事、许卫军都没攻下来。
  刘全刚爱好写作,时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省报市报副刊上三天两头都能见到他的文章。夏天的傍晚,天黑得慢,刘全刚走出校门,穿过公路来到公社大院。他手头拿着两张样报一本省作协主办的文学杂志。上面有他的作品。他跟同时代许多文学青年找对象一样,玩着同一种套路。胡秀君吃过饭了。她坐在竹椅上发呆。他敲敲开着的大门,也没惊醒她。她变得疲惫而松懈,发呆的两只眼睛几乎没有光彩。   “你太累了。”刘全刚坐下来,“你这是缺少爱情的表现。”
  “你坐吧。”她说,当她发现他已经坐下后,补充说,“换个凳子坐,有更舒服的凳子。”
  “你精神不佳,因为缺乏爱情。”他没换凳子。
  “胡说,我有爱情。”她说。
  “你的爱情其实已经干枯。”他说。
  “干枯的也是花,干花更容易保存。”她争辩说。
  “你守高晓津很快就二十年了,你把自己守得筋疲力尽,生活干涩不润。你把心湖都守干旱开裂了。”他说。
  “没有。我心中爱情之河仍然澎湃。你有事吗?”她说。
  他递给她报刊,她看了看日期,说:“你的大作我都拜读了。写得真好。我不仅拜读了你这三篇文章,还拜读过你刊发在别的报刊上的文章。公社图书室里有好多文学报刊,有一半的报刊都登过你的文章。”
  他说:“我承认,我是因为发现你爱看图书室里的刊物,我才专门给这些报刊投稿的。”
  “我早发现了你,你的确非常有才气。我们锦荣公社大概你是第一个大作家。”她说。
  他在她这里没有任何神秘感,她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崇拜情绪,他失望地用力抓握手中的报刊。他改变策略说:“你阅读量大,应该拿起笔来创作,你会发现比我强。”胡秀君摇头,她懒洋洋地说:“你回去吧,我想关上门,安静一会儿。”
  “我们谈恋爱吧,”他说,“你父亲让我全力追求你。”
  “你很优秀,人品文笔教学能力都非常强。快找個别的女人结婚,不要耽误了自己。”她说,“我们俩是不可能的。”
  “原因呢?”
  “原因是我深爱着高晓津,他占满了我的心。铜墙铁壁似的,谁也别想攻进来。”
  她将他赶出去,关上大门。
  胡炳志得知刘全刚三番五次强攻失败,从村里赶到公社。在他眼里,适合她的男人只有刘全刚了。刘全刚大学毕业,有个好职业,又没结过婚,年龄上两人相配。机遇不把握,再无好机会。这个时候,地主富农的帽子国家摘掉了,胡秀君嫁给谁都不影响家里。胡炳志心想不能再耽误胡秀君的终身大事。但注定他的劝说要失败。公社里的干部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新到的干部没几天就知道胡秀君的事了。这么老的姑娘他们基本没见过。高晓津的英雄事迹过去多年,不专门提及,人们不会轻易想起。许多更年轻一点儿的外乡来的干部,对高晓津的英雄行为没太多感觉。说到胡秀君,他们脑中的印象只是:她守着牺牲的军人快二十年了,唏嘘一声完事。
  刘全刚采取另一种方式进攻。他给胡秀君写情书,一天一封两封三封地写。信投到公社邮电所,送到县邮电局,有的甚至要转到地区邮电局,才一级一级回到锦荣公社。有时候,两三天的信汇集一起同时到达胡秀君手中。刘全刚本可以选择“直投”到她手上的方式,但他觉得那样不够惊喜,不够含蓄,甚至不浪漫。他的来信,胡秀君每封都看,如果碰上同时到达的两封以上信件,她按落款挑日子从前面的看起。刘全刚使尽文学之能事,引经据典,她能从他的信中学到许多知识。因为他的来信,她才开始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莎翁的书比较难买,大弟在大城市买来后寄给她。她不给他回信,但他不断给她写。她接到他第101封信时,惭愧起来,给回了信。她说:“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很感动,很感谢。但我俩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浪费时间和邮票,也没任何好处。前面不给你回信,请不要怪我不礼貌。因为我们没有谈恋爱,所以我不能给你回信。”
  她一回信,他更来劲。接到她从邮局寄给他的信的那天,他写了五封。写完一封,寄出去后,还有话说,又写一封。两年后,刘全刚调入地区文联专业编文学杂志,他把给她写的信串起来,当作一部中篇小说发表。这部只有去信而无回信的小说,倒也新颖特别,读者从单方的去信中读到一个凄婉的单相思的爱情故事。打动了许多本省读者。
  她希望他不要再给她来信,却又天天等着他的来信。像苦苦等待高晓津回来一样。高晓津藏在她思念的背后不出现,连个音信也不发出。阅读刘全刚的来信,成为她每天重要的精神食粮。
  这年第一场冬雪前一天,胡秀君收到两个弟弟和妹妹的来信。三姐弟约好似的,同时给他们的大姐写信。三姐弟异口同声地在信中提到刘全刚,叫刘全刚姐夫。胡秀君立即中断盼望刘全刚来信的念头。她取出他的来信,装在一个麻袋里提到学校交给他。胡秀君做了件令她后悔一辈子的事。她提着麻袋站在学校教工宿舍的院子里,她大声说:“刘全刚给我写了一麻袋的信,他即便写一火车,也别想打动我。”刘全刚的同事们走到院子里,有人提了提麻袋,说不轻。刘全刚追求胡秀君,学校同事都知道,他们希望他俩能成。但胡秀君提着麻袋里的信当众拒绝,伤了刘全刚的心,面子全无。刘全刚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胡秀君不依不饶,继续说:“刘全刚出来,有种的出来把信收回去,再接受我两个耳光!”
  胡秀君久等不到刘全刚出来,他同事又为他讲好话“放他一马吧”,胡秀君才丢开麻袋离开。胡秀君回到家后伤心地哭了。哭凌辱刘全刚,哭苦苦的近二十年的等待。她的这一招倒是很有效。刘全刚至此再没给她写信。他要离开锦荣公社,去一个见不到胡秀君的地方。他想去县文化馆,文化馆一位文学辅导员,将他推荐到地区文联。新学期到来时,鉴于他文学上的成就,被市委直接点名调到地区文联去了。胡秀君心里似乎被掏空,日子虚无缥缈,仿佛行走在一条永远也没有终点的黑暗隧道。
  1985年与1965年,经过了二十年。还是同样的季节,申元终于第四次来到锦荣公社。申元离开部队多年,转业到地方,仍然从事国家安全工作。在一座海滨城市的国安局就职。联络胡秀君的工作,他离开部队后重新安排了人,目前已经是第三任了。新任的联络人战虎找到申元,希望他能帮忙。申元看了材料,眼睛睁成牛眼,他说:“我离开的这些年他俩一次没见着?任何信息没透露给胡秀君?”战虎说:“一直没有机会,准确地说高晓津没给机会。”
  申元脸色凝重,说:“走,看看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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