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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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米的便条
  1954年5月,我独自一人前往纽约探望一个年轻时代的朋友。事实上,我们的关系并不算亲近,高中毕业之后就很少往来,要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另一方面,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独自出行。很可能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了。
  但我一个人去了纽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包括那位朋友。这次不必要并且不合理的出行最终以失败告终。当我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他的公寓时,他并不在家。我猜想他可能只是出去办事,晚些时候就会回来,于是决定等他。
  过去几年,我一直被迫待在室内静养,所以不愿再枯坐在某个屋顶下。那天天气很暖和。我走过两条街,进了中央公园,找到一个面对草坪的长椅坐了下来,没多久便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时,风衣口袋里多了一盒卡带。没错,是卡带。
  那天我没有等到我的朋友,可能是太过沮丧,或者是无聊,我向住宿的酒店借来录音机将卡带的内容一次听完。里面的内容令人震惊。外星人。这可是50年代。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相信外星人存在,四分之一以上的人声称看见不明飞行物。《纽约客》上充斥着对外星人和飞碟的描绘。
  四年前,当我和“曼哈顿计划”的同事们在一起时,我们也常常讨论这个话题。有一天在富林小屋吃午饭时,埃米尔告诉我们,周末晚上,他的祖父和父亲为外星人是否存在这个问题而争执不休,差点儿搞砸了家庭聚会。我停下手中的餐具。
  “那么,他们在哪里?”我问。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认为这是笑话,甚至连我自己都被这笑声感染而大笑起来。但我知道,那个问题并不是笑话。
  在灯光下,我打量着这卷卡带。它离奇的出现方式以及匪夷所思的内容,令我几乎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是的,在1954年5月的某个夜晚,当我身心疲惫地过完一天,又听到这盒卡带时,我差点儿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也许千里迢迢地来到纽约并不是为了见一个并不亲密的朋友,而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召唤,为了得到这盒卡带。
  “那么,他们在哪里?”
  卡帶回答了这个问题。
  理智在最后关头阻止了我。没有必要去赘述拿到卡带后的一个月里我是如何焦虑不安、如何惊慌失措。对于一个身患绝症的科学家而言,没有比在最后关头精神崩溃更糟糕的了。身体衰竭的最大坏处在于,人们可以理所当然认为你的智识水平也随之衰退。当我写下这些话时,已经做出决定,这张便条将和卡带一起封存起来,交给我最信任的A保管。也许有一天,当时机合适时,她会将卡带公诸于世。
  以下是卡带的内容。
  费米卡带A面
  第七日
  一
  一眼就能认出她。
  人群里,不需要费多大劲儿就能看到她。她的模样和这里的人完全不同。按上个世纪的标准,那应该算是美。“她的美貌出卖了她。”
  J走向她的时候,心里反复品味这句话。明明是看见她时才冒出的念头,却好像旧文明时期的陈腔滥调。那些无法被降解的芯片上存储着无数这类句子,无所事事的夜晚里,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他慢慢走近她,走进她柔软长卷发的金色光芒里。
  “嗨。”他向她打招呼。她的肩膀轻轻一颤。身体重心移到脚跟。
  他注意到了,露出温和的笑容,“你看起来很冷。我们去弄点吃的,再找几件合身的衣服吧。”J走在前面,保持恰当的步速。她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紧紧跟在后面。出于某种原因,她始终和J保持一定的距离。穿过曾经是中央公园的那片绿地时,她忽然赶上J,脚底生风并肩走在他边上。J向她看去。那张脸上一片梦游者般的空白、安详,以及近乎勇敢的镇定。
  一眼就能认出她。让J来领走她的那个人这么说道。的确如此。只是她的样子和J预想的有偏差。从她的立场出发,她应该更惊慌一点。因为这里的情况和她的预想有偏差,且这偏差很大。然而她已经只身来到这里,并将自己改造成她预想中人类的模样。
  她就像个20世纪70年代的好莱坞艳星。除了脸上那份空白。人类以前就是那个样子。真奢侈。那时候的人们笃信太阳不死。这些恒温动物。
  经过几个正在挖掘聚乙烯残片的考古人员,J带她走进最近的一个地下入口。“大多数时候我们待在下面。”J说。她并没有在听,径自一路下到平台。蛛网般密布的地下世界的小径在他们面前展开。借着J身体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的微弱光芒 ,她环视四周,仿佛能看到深入地底每条路径的尽头。
  “地球?”
  “不,纽约。”J答道。
  第一天,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二
  点完饮料,面对面坐着已经过去一小时。J的体温慢慢下降。新陈代谢随之也慢下。他随时就会睡过去。事实上,这么坐在酒吧转椅上对着一个白肤金发的美女,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一个梦里。
  左眼转动。视线对焦在吧台后面镜子里的人影。细长的眼裂,外眼角向上,利于抵挡沙尘。覆满脸部和身体的细小蓝色鳞片,利于在寒冷环境下尽可能保持体温。还有一些变化,在外表之下,镜子里无法显现。这就是人类了。为了适应骤然恶劣的自然环境,通过基因改造完成的最终形态。在他的右眼里,始终清晰映现着另一个人影。那是——人类原来的模样。
  她的面孔突然扭曲成可怕的样子。
  “怎么了?”J跳起来。
  “我想和你一样。”她做了个手势。
  “不,你的视野没有三百六十度。不像我们。我们的眼睛分布面部两侧。我们的眼睛的生理构造不同。”J解释道。
  她停下来,啜吸杯子里的低度酒精。
  她用三天时间浏览了J提供的所有关于地球的资料,理论上应该对人类和地球有了更准确的了解,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但遇到许多事她仍旧需要J的解释。这是他的工作——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气温骤降,植被和粮食越来越少。为了生存下去,人类必须改变自身,成为变温动物,以此来适应这样的环境。有种说法是上帝选择了人类现在的进化方向。”他没有说下去。不管是基因改造还是上帝的意志或者人类自然进化,都不重要了。   他们回到沉默里,啜吸各自的饮料。今天一整天都耗在这里。也许之后几天也会如此。打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应该辨识出隐藏在她身体里的巨大力量——停滞的力量。一切日常运转的事物都将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滞不前。
  “变成这样,开心吗?”她说着,叼起吸管对着半空玩。
  “是出于需要。”
  她松开吸管,由它掉在地上。“伤脑筋吧?”她认真地打量着J。
  那个标准答案几乎要从J体内脱口而出。
  那一刻,J天真地以为事情就要变得顺利起来。
  那些被其他人问过的问题,那些他可以熟练回答的答案,那些一旦进入流程就无法逆转的操作步骤。那些圆满完成了的工作。
  然而她漫不经心地错开他的视线,低头注视着那根吸管,“钻石很贵吧,地球上钻石是很值钱吧?”
  J点点头。
  “你们居然用钻石来做唱针。钻石唱针,金唱片。”她说。
  1978年4月,继“旅行者2号”之后,宇航局又秘密发送了第三个探测器,向外星文明送上第三份地球名片。镀金铜唱片,钻石唱针,和之前的内容不同,这次唱片上更多的是当时的流行文化。她说她是第三张唱片的获得者。
  “用了很长时间。”她抬起下巴看着J。
  J不知道她说的是得到唱片的时间,还是改造成人类来到地球的时间。那不重要。过时的信息造成了一个可以弥补的错误。他要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能帮她改造成人类的样子。
  “这些年里,有大量外星来客移民地球。他们大部分的身体构造……”
  “是啊,真空泡一直在扩张。许多人都躲到地球来。传说是真的吗,躲到地球上就安全了?”她蜷缩在新买的二手风衣里,若无其事打断J的话题。这次也太明显了。J猛仰脖子,一口灌下剩下的酒。
  不能发作。不能诱导强迫外星来客改造身体。不能让初来的外星来客接触经过改造的外星来客。不能先提到“改造身体”这四个字。
  《异星客保护条例》出台后,相应制定的工作紀律如此要求他。
  但是工作内容仍旧没变:带领刚到地球的异星客熟悉环境,使他们意识到改造身体的必要性。
  在七天之内。
  大多数异星客都会选择改造成地球人。J不知道那些少数没有选择改造的异星客最后去了哪里。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把这些异星客带进对外总署宽敞的等候室。一屋子白得刺眼的瓷砖。
  “明天去哪里?”她问。J沉默着。他们走到地面上。空荡荡的建筑。没有树木。但至少还有苔藓。有时候能根据苔藓的长势猜测冻土层下面街道原来的样子。只是无聊时候的猜测。永远不被证实。
  她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沉默。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天空。一枚脏兮兮的黄色斑点。“太阳?”
  那曾经是地球的生命之源。“在我小时候,它还有这么大。”J用手指比画道。
  “越来越小啊。灰柠檬色。”
  “灰柠檬色?”J觉得好笑。他喜欢这样随心所欲的说话方式。
  “按现在的距离,到达我们眼睛的光子,从太阳表面出发要用上一个星期吧。”
  “嗯,据说在太阳内核的光子要用几十万年才能到达太阳表面。”
  三
  “博物馆。”她说。
  J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来不确切说出心里的想法。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或者害怕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有时候J会这么想。
  他们像游魂那样游荡了三天。大部分时间在地表,只要不是太冷的话。她喜欢空荡荡的建筑物,从破碎的窗户张望外面,在厚厚的灰尘下翻找、研究被遗弃的物品,比如玩具。J被她带着,随机地决定做什么,在稀薄的光芒下感到越来越恍惚。却在那时候,她突然有了决定。
  所以,第七天他带她去了METE。那是城里少数需要买票进入的地面建筑,也是少数还有人在维护的公共场所。据J所知,她读过里面所有展品的资料,而且似乎也能尽数记下。他疑心她藏起智慧,伪装成和人类拥有同等智力水平。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疑心就连此刻的随心所欲也是伪装。
  最后一天,他忽然从恍惚中一下子跌醒过来,觉得恐惧。J无法再相信眼前这个异星客。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条长廊,巡视两边静默的展品。尽管有市政出资找人清洁,但是据说从蒙古过来的风沙还是在渐渐吞没这里。只是时间问题。J想。她并没有那么大的感触,面对人类上万年文明积累的丰硕成果,她看上去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没有她侵入别人公寓时兴奋。
  “我分不清仓库、博物馆、档案室的区别。”她说。
  他们很快从METE出来。当她要求去第二家博物馆时,J意识到自己还有十二个小时可以完成任务。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进展。之前所有的职业经验全无用处。遭遇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并没有令他颓丧。他盯着面前那张渐渐鲜活的面孔。它刚刚从博物馆的幽暗阴影里进到薄银般的日光里,仿佛是某种启示。
  关于自暴自弃。
  那一刻,连日来僵硬的肩颈忽然放松下来。J带着她穿过东河。那座钢结构斜拉悬索桥被摧毁后,人们在原有的桥基上用碳纳米重建了简易桥身。J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那上面走。但是她坚持那么做。
  有时候她会很固执,但有时候她不闻不问,任由他带她到任何地方。哪怕是在最后几个小时里。到那栋灰色公寓楼的时候,他们还剩下不到八小时。她也知道七天的规定。第一天J给的资料上写明她有七天时间考虑是否融入人类。但是和J的工作手则一样,给她的通知上没有说七天之后如果不接受改造她会怎样。
  电梯显然不能用。他们从楼梯攀爬向上,不去细想脚下碰到软绵绵的物体是什么,也不追究扶手上黏糊糊、腥臭的粘连物的来源。J周身的鳞片发出最大强度的亮光,也只刚刚照出自己的轮廓。比起地下世界,向上去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
  推门进去前,J也不确信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很久没来过。上次是什么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有过喜欢在地面游荡的时候。   “不是普通的住家?”她站在半散架的电脑桌前问。
  不是。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以为,直到读到墙上的文字说明。“这里是——博物馆。”尽管只有一个展览,但的确是博物馆无疑。J这么认为。
  “也是博物馆?”她在墙角捡起一两个长方形木框。底板连同曾经用来展示的部分早被自然降解。她的脸凑近。木框勾勒出她美丽的五官。“以前是用做什么的呢?”
  “放置好看或者有趣的图片。”J猜。
  他们来到地上一台浅绿色的打字机前。这是目前为止他们看到唯一算是完整的物件,可能也是这间屋子唯一一件能称得上展品的东西。她望向J。J拉着她在房间转了一圈,看完所有丙烯酸涂料写的文字说明。 “所以说,是因为猴子的关系。”她明白了。
  “还因为莎士比亚。”
  “这台打字机之所以被纪念,不是因为它和其他打字机有什么区别。”
  “它和其他打字机有区别。猴子们用它写出了莎士比亚戏剧。”
  她蹙紧眉毛。以前人类感到痛苦和困惑时会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要感到痛苦,或者是困惑?
  “它和其他打字机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参与其中,经历过。”
  “经历过令它发生改变?”
  “没有。”
  经历如何可见,如何被展览?只能去相信它是不同。
  用证明它与众不同的经历来验证经历的真实性。
  J咽了口吐沫。他提醒自己没有多余的能量可以消耗。改造的时候要是把发声系统也改成蜥蜴那样该多好。“走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倦意抵达。
  “即使是一种样子,经历也不尽相同。所以其实也并不能归为同类。对吧?”她说。
  J的心跳慢了一拍。“融入需要时间。但是第一步先从外部条件……”
  她笑,“我没有在说改造身体的事哦。”
  J想说他也没有。现在进行的是一场纯粹的玩乐。还剩下七个小时。
  从事这份工作后,他常常会莫名环顾四周,想要辨别隐藏在人类中的异星客。他们穿越星系团,最大限度地使用他们快要散架的航空工具,结束漫长的旅程,来到地球,为了宇宙里的一个传说,躲进人类的躯体,躲进幽兰微弱的鳞片光芒。
  生存可以简单些,也不会引起人类不必要的慌张。政府似乎是这么说的。一切为了简便和最大能效。在缺乏能源的情况下,简单化才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多么美。如果触碰她的皮肤,会感到柔软吗?J那么想着的时候,一双手覆盖在他带着蹼的爪子上。是的。真的很柔软。
  博物馆比想象的小,但不是那么小。房间和其他公寓打通,一共有四五个房间。他们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落脚,以免踩坏什么曾经是很重要的东西。夜晚快要降临了吧。风从窗户灌进来。J昏昏欲睡,像走在梦里。唯一记挂的是时间。今天是第七天。进入倒计时。恍惚间,一个念头在心里生根。他想,这倒计时属于地球。不单是她,不单是他们,不单是布鲁克林,不单是纽约,也许不单是地球,在灰蓝色的寒冷中应向他们最后的时刻。
  他们进入最后一个房间。除了文字介绍外,在两个窗户间的墙壁上隐隐有着字迹。
  “是个等号”。她上前抚摸斑驳墙面,在那个也许是等号的位置。
  “原来是个等式。”J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喷漆几乎褪色了。
  他们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声音微微发抖。
  她蹲下来研究地上一堆腐蚀的金属桶,又看相应的文字介绍,明白那是猫罐头,接着读了墙上所有说明,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
  “那只猫,它最后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只猫。”J顿了一下,用了很长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那只猫,它是薛定谔的猫。”
  她睁大眼睛,大到眼皮几乎呲裂,几乎露出那副身体里面的构造。
  “它既是活着的,它又死去了。”她说出那早被人类用到烂俗的结论。那结论似乎又以某种J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击中她。裹在风衣的纤瘦躯体像飓风中的屋顶,J这么想道。第一次,他用了自己创作出来的比喻(他创造出自己的比喻)。
  “带我去做改造吧。”她说。
  他不记得她是否哭了。因为之后她透露的事实太过于震惊。
  在第七天的倒数第三个小时。她告诉他,地球早已經不存在。她的飞船降落在独自逃向另一个颗年轻恒星的大陆板块上。
  北美大陆板块正独自向太阳系外飘走。连接着板块的基岩由聚变引擎推动。而维持大气层的引力场则藏在他们地下世界的最深处。
  费米卡带B面
  博物馆之心
  到末了,她告诉他,这块孤独的大陆,并且只有这块大陆,正在聚变引擎的推动下,向着太阳系以外那颗大小适中的恒星前进。
  他恐怕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震惊中,地球人把外星来客的信息当作隐喻接收下来——孤独的北美洲大陆遭到放逐在宇宙中孤舟般的漂泊颠簸。他无法去想象大陆板块连同基岩脱离地球的样子,无法去想象连接维持大气层的引力场和维持动力装置的能量核,无法想象实体本身。
  除了工蜂一般的人类,还存在另外一些人。
  他们努力寻找使经验成为可能的结构,试图在结构之上去理解他们的世界。那种专注投入使得他们有了蜂皇般的力量。
  那个孩子从我身边走过,揿下电梯按钮,用指甲里嵌有细沙的那只手。我上了下一趟电梯,走到某一户人家的门口,按下门铃。是他的母亲开的门。 那孩子在客厅。他从一堆玩具中抬起头,朝门口望过来。小孩子们通常不这样看人。我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他母亲把我请进屋。寒暄过后,女人简略提到我将要从事的工作内容,并以微妙的方式暗示了这份工作的真正性质。在确认我领会她的意图后,她欣然签订了由事务所事先拟定的劳动协议。整个过程,那个孩子一直盯着我们。
  并不意外。他在婴儿的时候,就是那样打量外部世界的,探究其中各种奥秘,事物之间的联系。从签订合同的那刻开始,我将有整整四年的时间与这目光相伴。这是我的工作。名义上,我是那个孩子的美术家教。但对这样几代都担任重要官职的家庭来说,有个能够低调的贴身保护孩子的人似乎并不是坏事。   在事务所的推荐下,我成了那个孩子的保镖,帮助他避开所有那些隐藏在未来不可知暗流里所有可能的危险。人类,地球人,他们害怕未来,又憧憬未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片混沌未知的领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对我而言,什么事都已经发生过了。或者说,什么事都正在发生。时间之流就在眼前,甚至不用眺目远望。过去、现在、未来,所有发生的事都在我面前呈现,叠加在三维空间上,通过距离去感知它们。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感知方式。
  因為这样,刚来到地球那段时间,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适应人类的感知方式。三维空间中由五种基本感觉器官感知到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此刻单单意味着此刻。切片般的瞬间。独立于过去和将来。一旦明白其中关隘,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就很简单。对他们不知道的世界保持沉默,就像一个正常人伪装盲人。
  地球人看不见未来。他们中的很多人相信此刻的言行决定将来的命运。这简陋的因果关系,就好比盲人相信盲杖敲打的声音能够决定脚下道路的方向。
  并不应当去嘲笑。他们需要这样的信念。
  那个孩子被安排了很多的课程,并不全都枯燥乏味。诸如柔道和小提琴,虽然一样需要苦练,但他乐在其中。然而他最热衷的,是家门口花园的沙坑。堆砌城墙、宫殿、桥梁、住屋,或者在沙面画画,主要是人脸或者汉字。他的作品和别的孩子的作品并无二样。脆弱,随时会崩塌,并无新意。对外部世界的稚劣再现。然而他几乎在其中投注了全部身心。到底是迷恋构成世界多样面貌的基本物质,还是痴迷于模拟世界的仿真造型?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着。望着孩子和沙坑的同时,也看见十八年后他在另一个城市里建起的博物馆。
  起初?起初只是缘于一个小念头。但并不像他日后向别人讲述的故事,以一个老人的收集为契机。他没有说谎。只是那些触动人们心弦的起因往往都细微如尘埃,无法被察觉,难以被表达。在纽约读MFA的最后半年里,他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展。原来只是打算是做关于地球人历来一些著名思想实验的摄影作品,在脑海里慢慢发酵,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建一个博物馆。那年春天,他意外地迷上博尔赫斯笔下的图书馆,在那个南美洲盲人的迷宫小径里依稀看到某种幻影,或者说可能性。
  单单虚构一个博物馆已经不够,甚至在虚拟网络世界的建设也不能满足他。他需要实物。更具体真切的存在。必须有某物被留下来,事件才得以真正发生。他的一个并不亲近的朋友这样理解他的实践。事实上那个人也被他拉进一起建造博物馆的冒险中。
  在他组建的团队里,有建筑师、动画师、画家、建筑家、多媒体艺术家、神经科学家、骨科专家、室内设计师、光学动力学专家、人类学家、理论物理博士,以及宇航员,还有一名分子生物专家兼兽医。其中一部分人担任顾问,负责提供切实详尽的专业知识。而另一部分人,负责创造,以他们擅长的方式。
  还有另一些人,负责观看。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耐心耙着沙,一遍又一遍,在盛夏的烈日下一点都不感到焦躁。眼睛一阵刺痛,是汗流进了眼睛,带着咸味的刺痛。他揉了揉眼睛,趁着这个间隙评估刚才工作的成果。现在他抄起铲子,将沙一点点放进橘红色的沙漏,耐心收集落下的沙子,将它们填进自制的模子里,填满,压实,用刀子抹平表面。然后……
  周末没有下雨。纽约的春天还算和煦。他和一个建筑师朋友约在HIGHLINE见面。他们在热狗摊那儿买了两个热狗当作午餐,边走边聊。阳光在树叶和女孩的脸上跳跃着。他们交换完初步的想法。短暂的沉默后,他对着Rojas巨大的水泥立方体邀请女孩参与室内设计的部分。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抓住模子外壳的边缘,缓慢垂直向上抬。三角形沙块脱模成型,却在落地时松散开裂……
  上午过得并不顺利。出门时发现家里下水道堵了。按照预定时间找教授讨论毕业作品却被放了鸽子。骨科专家来信说没法弄到他要的侧骨龄的X片。从二手书摊上买的科幻小说集意外地缺失了重要的几页。坐到图书馆的老位置,他打开计算机,收到雕塑家的邮件。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水壶花洒洒落的水流,注视着水珠隐没在沙砾中,最后连水渍都淡去。淡黄色的干渴。也许现在是可以重新制作沙块的时候。他掏出塑料管,用他制作最重要的长圆形沙块。在他周围是他为自己要建起的城市所挖掘的壕沟……
  那个博物馆最终会被建成。
  建成的当天他同团队成员一起庆祝;某个深夜他握着女朋友的手在展品间夜巡,他真爱她专注进食时小动物的模样;最失意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他透过万有引力公式旁边的那扇窗户俯瞰这座城市睡眼惺忪的样子;再过几年,他的孩子会比他更热衷这个地方,他有了更重要的项目要去完成。
  从什么时候起,我过于频繁地注视着这个孩子的未来。确切地说,是他身处博物馆的时刻。没多久,我更深地陷入对博物馆的凝视中。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做什么,总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未来纽约这一座小小的博物馆,投向它建成的第九天,第四个月零七天,第二十个月零十天,它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尤其偏爱那些空无一人的时刻。
  没有任何人。只剩下展品。我的意识巡游其间。
  鲜艳的带着特殊趣味的科幻小说海报、打字机、爱因斯坦的公式、猫粮罐头、宇航服、旧照片。写字桌。大部分在二手市场随处可见的物件在这里以满有尊容的面貌被展示。我曾经仔细将它们和新出厂的商品以及普通二手商品做过比较。差别在哪儿?被卷入某个重大事件——思想试验中,在使用之后又被那事件抛还给日常之中。有什么特殊的痕迹留下吗?或者有什么被剥夺去了吗?
  我小心翼翼在它们面前经过,生怕留下自己的气息,生怕我的目光留下无法逆转的改变。这些作为曾经发生事件留下的残骸,他们在这里,为了证明他们曾经参与的事件。多么不可思议,对于直面时间河流的我而言,过去、未来、现在总是同时呈现在眼前,从来不需要这些多余的痕迹。不需要痕迹去证明曾经发生过什么。然而这些展品,事件留下的残骸,被搁置此处,搁浅在时间河流浅滩上的莫名之物,我无法从他们身上挪开视线,犹如热爱在墓地散步的怪客,近乎痴情地凝视着他们。那时候的心情,宁静平和。身处时间之河的无止尽的律动,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某种近乎停止的缓慢,感知的终结,如同——死亡。
  是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但他们的痕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未必会被纪念,甚至未必会察觉,但一定会留下。
  这座博物馆会比那孩子存在得更久。
  比他的朋友、家人,比大多数人类存在得更久。
  几百年后,当美洲大陆孤岛般飞向太阳系外寻找另一个恒星的庇护时,它仍旧在伫立在它最初被建造的地方——纽约的老布鲁克林。
  有一个外星人将在那里决定改造自己的身体。她也将在那里告诉地球人北美洲大陆的真相。这个真相将被当作隐喻而被记录下来。
  只要正对下午五点的太阳,视线向右偏一些,越过几个恰好挡在前面的时间点,我就能看到那个隐喻被记录的瞬间。
  它确实存在,并且早已存在。
  这么说来,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地球人——地球生物。人,这个词,是地球人特有的称呼。我们不说“人”,也不喜欢被称作外星“人”。
  在那个孩子四岁的时候,我成为他的保镖,伪装成人类,隐藏在这座古老的灰扑扑的城市里。城市很脏,冬天下鹅毛大雪,春天落漫天黄沙。曾经是宫殿的地方现在住着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以这块红色区域为中心,城市一圈一圈向外不断扩张、膨胀。在它臃肿的体形里装满了几百万彼此陌生的高级生命体。对于外星生物而言,没有比混迹于其中更安全的了。
  我守护着那个孩子,守护着他的时间之流,保证他的现在、过去、将来都完好无缺。他的父母很满意。孩子也很信任我。他似乎认为我会一直这样陪伴着他。
  也许的确如此。也许——不是。
  当我身处此刻时,目光却在那间博物馆里徜徉。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里。
  当然,我也会死去。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方式。如果想的话,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知道有一天会这样离奇的死去。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在我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和未来共存,都与过去共存,感知时间之流的每一份律动。我的生命与其说是短暂的一条直线,不如说是混沌时空的一个永不消失的点。我从未存在也从未消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一直就在那守护着那个博物馆。
  我就是博物馆那颗隐秘跳动的心脏。
  我就是博物馆里那无数颗跳动着的心脏中的一颗。
  【责任编辑:姚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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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宁站在凸出建筑外的悬空阳台上,身旁的绿色植物因无人打理,在晚夏的季节里显出一派杂乱的茂盛。枝条横七竖八的,像是要奋力往某处伸,又似乎毫无目的地。安宁的情绪在阴沉的风中仍难平复。风不小,她脚下被踢倒的球形花盆被吹得滚到一边去了。安宁呼出一口气,试着转移注意力。眼前忽地掠过一只燕子,滑翔着往城市的深处飞去。阳台下方是步行街道,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两侧的高楼则如拱顶一般,将天空逼成了一条曲折而灰暗
提问: 要把y=sinx的图象变换为y=sin(ωx φ)(ω>0,φ>0)的图象,可以先将y=sinx的图象向左平移φ个单位,再将每个点的横坐标伸缩为原来的;也可以先将y=sinx每个点的横坐标伸缩为原来的,再将图象向左平移个单位.这两种变换方法只是平移和伸缩的先后顺序不同,为什么两次平移的长度不同?  回答: 先分析“先平移后伸缩”的情景:经过平移变换,y=sinx的图象上每个点的横坐标都左移
2016年12月3日,淘宝直播携手湖南卫视做了一档全新直播节目:《镇店之宝》之“农村淘宝淘乡甜直播秀”,来自贵州、甘肃、陕西等7个省份的8名县长,通过在线直播的方式向全国网友推介家乡土特产。一时间,县长直播当“网红”引起了广泛热议。  节目中,每位县长只要在规定时间内集齐10万点赞量,就能让自己代言的县域特产成为镇店之宝。为了更好地展示自家特产,获取观众点赞,县长们在节目里各显神通,比拼绝活。古田
2014未来科技大会暨25届银河奖颁奖典礼于9月20日在上海儿童艺术剧场顺利举行。众多科幻作者与国内科技创新企业界人士以演讲和高峰论坛等形式进行了交流与对话。  为了此次大会,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十几位同事于17日、18日分两批乘动车从成都奔赴上海。早上八点出发,夜里近十二点到达——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和动车上摇摇欲坠的简易折叠搁板(其位置吸引了许多人伏在上面睡觉,但实际效果……),让大家对“朝发夕至”有
艾萨克·科珀扯了扯衣领,扭头往背后瞥了一眼,还好,并没有人用枪指着他的头。他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竭力忍受着极度的闷热。紧贴着皮肤的上衣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伸出一只手,镇定地按了按标记着“索尔·安德斯”的对讲按钮,公寓楼内传来一声蜂鸣。夜空中双月高悬,阿扎拉斯与维卡利安的昏黄月光洒在街道上,成排的高科技公寓楼影影绰绰。刚才那一阵骤雨,把修剪齐整的草坪打得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沥青味。该死,安
铁月亮  一百年前,作家茅盾曾在《子夜》的开头写道:  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苏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
奉化中学 汪 臻  余杭第二高级中学 黄 静  so as to, in order to, so that, in order that, so...as to和so...that  so as to和in order to 意为“为了……, 以便……”,用来引导目的状语。但是so as to 不能置于句子的开头。比如,可以说 In order to get to the company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