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志的幸福

来源 :当代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mmy734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事实上,那个想通过离婚再结婚获得幸福的叫朱一志的女人,在当年便让圈儿里人觉得十分可笑。通常来说,这样整天把幸福挂在嘴边上的女人看似精明,其实却是很傻,很蠢,或者说,被一种什么物质搞昏了头脑,堵塞了筋络,不然,怎么竟然就信了那个把她勾引到床上的男人,在睡她时梦呓一样承诺的,立马离婚,和她组成一个幸福美满家庭的鬼话呢?
  真是荒唐。
  就连她的爸妈也这么觉得。他们都说,老穆多好的人呢!老实,本分,会过日子,你还想找什么样儿的呢?
  无数人问她,什么样的家庭是幸福美满的呢?
  如果这是考试时,老师出的一道题目,我们的朱一志同学手里拿着笔,也并不一定能够写出个正确答案来。我敢说,她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棱两可。或许,那只不过就是个幻觉,只是在电的阴极和阳极猝然相撞,猛烈地吸附到一起时,碰出来的那么几颗稍瞬即逝的星星。
  不过,她爱那几颗星星。她追求它!
  在朱一志形状很好看的脑袋里,那些年,装的全部都是这些!并且呢,她至终认为自己是一个浪漫的人。有追求的人。即便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这种浪漫,这种追求,也不能被遏制住。她绝不想委屈自己。
  朱一志一直这么认为。经常把这句话跟外人讲。当不当着老公穆大叔——她和孩子们一直都是这么喊他的——的面都这么讲。她说,他已经无可救药了!整天就知道柴油米盐,出差都不懂得给她写封信,更别提打电话说几句甜言蜜语,过情人节也没有一枝玫瑰。你看人家同科室的邹梅,过生日的时候,老公双手捧着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办公室门口等着,然后去电视塔上面的旋转餐厅庆祝。她讲,她和穆大叔已经死掉了!这个家庭已经死掉了!而她却不能死掉!
  终于,机会来了。他们相遇了。一个已经秃了顶、两个鬓角儿上生出白发来的老男人,经过了一番精心设计,把她带到了郊外,带到了一片翻滚着绿色波浪的玉米地里。这样,浪漫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长期的压抑和饥渴立即转化成了能量,一触即发地把两个人黏合在一起。事情过后,她就不遗余力地奉献上了自己的桑塔纳轿车,以及DVD,手机等一些当时属于高端的电子产品,尤其是手机,那个年代,因为昂贵的话费,是普通百姓不敢问津的。
  圈儿里人很快就都知道了这些事情。也或许是朱一志有意识地让他们知道的。朱一志试图让大家都去羡慕她。她告诉大家,爱情对于人生的重要性,自己曾经糊涂过,错过了幸福,但绝不能再错过。不过,大家却都觉得这简直是糟糕透顶了。就像那个老男人的头顶一样糟糕。离开自己的两个儿子,或者将一个带走,去和一个糟老头子结婚,睡觉,过日子,甚至去干农活儿,所有人都觉得这并不是一个什么美好的决定。
  不过,朱一志已经拽不住了。
  她开始频繁地往郊外跑。有时候开车。但多数的时候是排队去挤坐长途汽车。不辞辛苦。
  他们一开始还是避讳的。特别是避讳她老公穆大叔。因此,她谎称要投资。李桂儿在郊区包了20亩地。可以无偿提供。她准备搞养殖。狐狸,旱獭,小白鼠儿,甚至还有毒蛇,都是很好的项目。老公穆大叔的确是傻,像她说的,无可救药。问她,你去时,他老婆在不在?她说不在。他就提醒她,再去时,带上孩子,他说这样好一些,省得人家的老婆起疑心。
  那天的朱一志穿着一套米色的西服套装。貌似不像是要去郊区的样子。她起床之后,悄悄把自己打扮好,很精细地化了妆。若是那个可怜的老公穆大叔再稍微晚起一两分钟,最多不过三分钟,她就已经坐上公交车,去往长途车站了。
  是孩子惊扰了他。
  小儿子叫妈妈。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你去哪儿?老公穆大叔就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恍惚觉得朱一志胳膊上挎着一个很大的包,身影一晃,闪出了门。
  老公穆大叔急忙追了上去。都忘记了光着的身子。他一直是裸睡的。两个人在楼道里挣拽了一番。尽管腿裆里那个东西晃荡晃荡的有些碍事,但到底还是男人的劲头儿大一些,况且西服套装也限制了朱一志的动作发挥。
  朱一志就被老公穆大叔拽了回来!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还骂着脏话!
  小儿子是被刚才那一幕给吓着了。惊恐地瞪着眼睛。大儿子很木然,那一点随了他爹穆大叔,面无表情,甚至都不去看他们!小儿子则很无助,不知如何是好。见哥哥用手指了指门,他便慌忙光着脚丫子跑了过去,把掉在地上,已经分家了的眼镜框和镜片捡了起来,迟疑了一下,满眼都是惶恐地交到了穆大叔手里。穆大叔把镜片按回到了镜框里,就把它戴上,顺手在小儿子的头顶上抚了一把。这一抚,就差点儿掉下泪来。那一刻,儿子那张幼小稚嫩的脸上,竟然把世界上所有的苦难都写了上去!穆大叔的心,被猛揪了一下!
  朱一志在父母面前是承诺过的,要跟李桂儿断绝来往。她父母也跟穆大叔承诺过的,若是她再跟李桂儿来往,就敲断她的腿!
  老公穆大叔是在一次收拾家务时发现的那些东西。一张手机缴费单,话费竟然有一千八百块之多!一张购买DVD的发票。发票上还有备注,请于某日某时,将物品送至某长途车总站。他疑惑,就问她,李桂儿的电话费是不是你交的?你买了DVD怎么家里却看不到?找不见?朱一志不作答,但不慌乱,气定神闲。为什么要替他缴费?还有那个机器到底是怎么回事?穆大叔紧追不舍。朱一志就不得不开口了,说,她上班距离电信营业厅近,随手就替他交了费。而那个DVD机,则是她替他买的。她想蒙混过去,而穆大叔是在大学学过逻辑的,他那个其貌不扬的脑袋瓜子,平日总是要对所闻所见的事情做各式各样推理的。于是,他稍一思考,便觉得朱一志的话漏洞百出,就一一点破,说,要说距离营业厅远近,李桂儿家就住在旁边,一墙之隔,应该比你更近;而机器,为什么他不自己买?即便是没时间,家里还有他老婆呢,你为什么越俎代庖?
  后来,再一查,居然又有了新的发现。朱一志使用的手机,居然是李桂儿的机主!而李桂兒的身份证,竟然又拿在了朱一志的手里!   我的天呢,穆大叔就开始觉得天转地转了!整天跟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的女人,竟然做着跟他,跟这个家全然不同的梦!她身上竟然有这么些秘密他全然不知!天呢,他觉得自己可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穆大叔见过李桂儿两次。一次在距离家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李桂儿送朱一志回家,开的是穆大叔家的桑塔纳轿车。他那次就认定了那个秃顶了的老男人就是李桂儿。即便是两个人在分手时不鬼鬼祟祟地做那个亲吻的动作,他也能做出正确的认定。可以肯定,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停车,然后把车交给她,自己转身溜掉,无疑是为了躲避他。虽然李桂儿和朱一志两个人的事情已经搞得沸沸扬扬的了,可毕竟他们理亏,从心理上来说,还不能堂而皇之,因此躲躲闪闪的,也是必然。另一次见李桂儿是在朱一志的单位。穆大叔嘴上说是无意中撞见的,可是实际上,他是故意去的,是监视他们。那次,他看真切了李桂儿的模样,脸煞白,没有营养的样子,也就是不健康的樣子,从气质上看——根本就谈及不上什么气质——应该不是什么农场主,大老板,否则就不会捧着一个乐扣饭盒,拿着一双包着塑料纸的一次性筷子,跟在朱一志的屁股后面去食堂打饭了。穆大叔远远地看着李桂儿谢了顶的秃头,秃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看着他一下一下地挪动着步子,那步子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生气,因此,穆大叔想象不出他俩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这个社会上,奸情并不稀奇,可稀奇的是朱一志,那个整天把幸福和浪漫挂在嘴边上的女人,怎么会和这样的一个人搞在一起。他猜不出来,他们粘合在一起,会精彩到哪儿去。
  穆大叔觉得这个女人或许是疯了。据他后来掌握的材料,李桂儿只不过是一名工人,灯泡厂的司机,灯泡厂倒闭了,他三万块钱买断了工龄,之后拿着钱去了郊区。他那20亩地就是这么租来的。而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结出来的玉米,究竟能否让他填饱肚子,只有天知道。
  光线有些暗淡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两个孩子都被送去了爷爷奶奶家。两位老人在穆大叔和孩子们分手时的眼神里,读懂了所发生的事情,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嘱咐他,你要想开一些!保重!他走得远远的了,老人还在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朱一志和老公穆大叔,就要在那一刻,做出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决定了。她说,分吧。说得很轻巧。像是把一片树叶,随意地捻在手指间。她急切地要把穆大叔前面的老公俩字抹掉。老公穆大叔却不说话。却不想把那俩字抹掉。因为,有那俩字,就有这个家庭。他要尽量保住它!于是,就想往她跟前挪挪身子,但是又没敢。因为她穿了很正规的套装,侧对着他,正襟危坐。胳膊上挎着书包,一副准备随时起身扬长而去的样子。这个样子让他有些寒畏,他感觉到了她的气场,气场在告诉他,警告他,如若不同意,法庭上见!
  穆大叔知道,她已然决计不再回来了。
  你都准备好了?他不得不这么问。
  嗯。她用最短的语言显示着果断和决心。
  孩子怎么办?怎么跟他们谈?老公穆大叔有些担心,说,其实按我的想法,是要他们再长大一些再说。
  这,你不用担心,我都准备好了。朱一志侧着身子说,我都跟他们谈过了。
  怎么,你都跟他们谈过了?老公穆大叔急切地问,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们说了?
  朱一志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把他的表情认做是大惊小怪。现在孩子营养好,发育得快,懂事都早,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懂得!
  挂在墙上的老式挂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仿佛是在很焦急地替朱一志催促着老公穆大叔。让他回答。表态。同意还是不同意?协议还是去法庭?但老公穆大叔却表现得相当令人失望,他说话的声音竟然有点像个女人,绵软孱弱,甚至还有点哭腔,他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们单位那么些高知,有博士,还有海归,你随便找一个都能让我服气,都能让我没话可说,因为我承认,他们都比我强!可是,可是,你怎么能找一个李桂儿呢?!朱一志觑了嘴里发出女人样腔调儿、且还流着眼泪的老公穆大叔一眼,憎恨忽然就登上了顶点。好了!打住吧!她站起来,把套装上衣使劲儿抻了抻,跺着脚喊,你看你,哪儿还有点老爷们儿的样?哪儿还有点一家之主的样儿?我就恨你这点!你要是现在打我两下,哪怕是骂我两声,也让我能瞧得起你!
  朱一志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公,前夫穆大叔始终觉得是个谜。他试着去理解她,李桂儿应该,或是一定具有过人之处。一定是掌握着一种秘籍,也有可能是一种仙药,望见它,闻见它就能让她飘飘欲仙,而那种升腾当中的眩晕感觉,没准儿就是她一贯挂在嘴边儿上的幸福。就是电的阴阳两极猛然碰撞了之后的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
  那次谈判未果之后,朱一志穿着那身套装,挎着那只皮包就走了。她没说去哪儿。不过,没几天她又很神秘地回来了一趟。显然她早有了准备。或说是预谋。她在他上班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回来了,用一辆面包车拉走了柜子里面的全部衣服。她的,也有他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过去了几周,父母说让他拿些孩子们的衣服过来,他才在拉开柜子的大门时,发现里面是空洞洞的了。
  好在她接了电话。他努力想听出背景音,是不是在玉米地里,有没有狗叫的声音。确切地说,有没有李桂儿的声音。尽管她人已经走了,但是他对她在哪里,跟没跟李桂儿在一起,依然十分敏感,依然十分在意。可是背景里什么也没有。很安静。她说你不用管我在哪儿,这跟你没有关系。她说不是我亲自去取的衣服。我没上楼。放心,也不是李桂儿。我请了人,是那些人不了解情况,把你的衣服也搬了过来,抱歉!他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把钥匙给了别人?!她说那是我的事,那家也有我的一半儿!他喊着说我要换锁!她倒是和声细语地说,呵,长能耐了!会喊叫了!要换你就换吧!
  门上钥匙响的时候,穆大叔想,没换锁到底是对的。她终于还是回来了!
  朱一志在用钥匙开门之前,妈来了电话,说一志把孩子接走了,回家了。她说她想孩子了。稍后,妈嘱咐说,你,努努力——懂吗!他嘴上说,她回来干嘛?回来我也要把她轰出去!可是暗自里,却在想她回来之后的事情。他赶紧把卧室收拾干净,把已经丢到一边的她的枕头和被子在床上铺好。还找出了她喜欢的香水儿,喷了一遍。   进门后,两个人没说话。只用眼睛相互搭了一下。都是很冷的光。似乎没什么含义,不可避免地要搭一下,又似乎是很复杂,向对方发出试探。他在一旁愣着,她则命令孩子们换鞋,换衣服,准备洗澡。小儿子始终跟她保持着距离,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穆大叔,再看看朱一志。他小声问穆大叔,我以后还跟她叫妈妈吗?朱一志听到了,一把将他扯过去。怎么回事,难道穆大叔给你们找了小妈了吗?这么快?穆大叔知道,朱一志虽然是在冲着孩子喊,其实她是在质问他。刚才那一搭里,有这层含义。心里便跳了一下。像是电流倏地从身体里穿越过去了。的确,他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和一个女生很聊得来,末了,俩人意犹未尽,便去餐厅吃了饭。吃饭之前,他给孩子们打过电话,说穆大叔晚些回来。孩子们也是很敏感的,问他跟谁在一起?他只好实话实说,一个阿姨。
  现在的孩子的确是精明,如朱一志所说,营养好,发育得快,什么都懂得。小儿子并没有说什么。他望着她,摇头,摇完头,再看穆大叔。朱一志似乎并不太满意。也似乎是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就又去问大儿子。家里来没来过阿姨?大儿子还是一副木然的样子。朱一志就骂了声,跟你爸一个死样子!骂的同时,拿眼睛乜了穆大叔一下。
  终归还是要上床睡觉。要过这一关。这也是实质。
  妈再次来了电话。她悄声问怎么样?穆大叔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说没吵,你放心!妈说,你努努力——
  那一刻老公穆大叔心里有些忐忑。有些矛盾。朱一志一直在孩子们的房间。还关着门。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在门上附耳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或许她在这屋里睡了?他想。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点失落。或许这样更好。接着,他又这么想到。总之,离开孩子们的房门时,他心里有那么几分矛盾。最后,他觉得,实在不行明天或者后天再努力也来得及。只要她不走。
  这时,孩子们的房门吱呀一下开了。
  家里是两房一厅,房子是一南一北。穆大叔和朱一志商定,朝南的一间他和大儿子住,朝北的一间,她和小儿子住。朱一志的意思穆大叔很明白,她不久的将来,是要带着小儿子走的,所以没必要跟他争什么阴阳大小。客厅原本不大,已经被一分为二,用柜子和杂物分出了楚河汉界。隔开客厅,其实本没有必要。不过穆大叔心里也很明白,朱一志坚持要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自己不在的时候,李桂儿或许会光顾。她在给他展示自己朝向他,坚定不移地跟他走的决心!
  分开居住之后,两个儿子都很不适应,不仅他们再看朱一志和穆大叔时,眼光怪怪的,就连两兄弟之间也添了几分扭捏。像是一下子变成了客人。小儿子见了穆大叔问,我还能跟你叫爸爸吗?穆大叔心里就很酸楚,他强忍着,尽量不让眼睛湿润起来,回答说,你平时也没跟我叫过爸爸,不是一直叫穆大叔吗?我永远都是你的穆大叔!还有,哥哥,永远都是你哥哥!
  那天,朱一志等孩子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地从房间出来,意味深长地朝他的房间看了看,之后就径直地走进了卫生间。穆大叔从她的眼神里得到了信号,心里便开始慌慌的了,赶紧在屋子里面布置了起来。还把熟睡了的儿子抱到了朱一志的房间。一切都准备停当,就在客厅里站着,等听见朱一志洗完了,又赶紧溜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昏昏黄黄的,摇曳着烛光,还飘荡着香水的味道。他朝外探着头,不确定这光、这气息够不够浪漫,够不够温馨,能不能把她吸引进来。
  她感知了。朝着空中抽了几下鼻子。
  接下来,她并没有他想象当中的强硬,抵触。穆大叔是极缺乏自信的。或许朱一志根本就不会理会屋子里有什么氛围,更不会走进他的房间,她刚才朝自己房间里看的那一眼只不过是随意的一瞥,也抑或又改了主意。可是朱一志就缓缓地朝他的卧室走来了。她双手搓着,把护肤霜摸在表情淡淡的脸上。之后竟然躺到了床上!天哪!穆大叔的心里便更加慌慌的了!双手抖动着,好半天行动不了。可她却很从容。没拒绝他给她解睡袍。她像是没知觉,没看到,不卑不亢,不愠不火,不起不落。接着,他压抑住恐慌,放了些胆子,就试探着进入到了下一个环节。伸手到她身体上,本担心会被猛地推开,会被扇一巴掌。可是都没有发生。到了关键步骤后,她的身子只是象征性地紧绷了一会儿,就放松了下来。
  程式化。早已经熟络的一套就开始了。
  朱一志先亢奋了起来。她抖动。她摇摆。她急促地呼吸。穆大叔身上又充斥起了老公的自信,又寻找回来了自己的领地,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刻已经好久了,他在荒漠中孤独地行走,终于又见到了甘泉!他觉得,这甘泉一来,之前所有的裂隙和沟壑都将被浸润。最终弥合。
  可是随之而来的一声喊叫,即刻就让眼前幻化出来的美景灰飞烟灭了!
  那一刻,朱一志的亢奋抵达了顶点,她大喊着——桂儿哥!桂儿哥!
  可能是有了爱情的滋养吧,朱一志好像年轻了。她开始注重打扮。开始购买高档化妆品和各式时装。但在这期间,也出现了败笔。过分的濃妆和粉红色小鲜肉之类的连衣裙,不但明显跟她的年龄不符,而且也把她那年久失修的桶式身材弄得不伦不类。前夫穆大叔几次想提醒她,这样的年龄,并不适合低胸,V字领,也不适合软面料的衣服,但是看着她乐此不疲的样子,就忍住了,闭了嘴。
  朱一志开始不介意在家里提到李桂儿了。相反,还会经常把他挂在嘴边儿上。跟孩子,跟前夫穆大叔。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听。适逢李桂儿来了电话,也不避讳。接完了,就捧起小儿子的脸狠亲一口。李叔叔就快离婚了!弄得小儿子懵懵懂懂,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样的氛围中,前夫穆大叔感觉有点要窒息。他开始觉得这不是他的家,他是在寄人篱下。而那个影子似的李桂儿,才是这家的主人。
  那天朱一志高声喊叫了一通桂儿哥,让老公穆大叔下定了决心,天亮之后,他便开车带着她去了民政局,穆大叔默默无语地看着办事人员操作电脑,把他老公的身份换成了前夫。
  按照前夫穆大叔对朱一志高涨热火的恋爱情绪看,手续办理了之后,她便不会在这个家里待多久了。一驾幸福的马车很快就会驶过来,她很快就会带着小儿子离开。去郊区。去享受她梦寐以求的那份幸福。李桂儿在她呼喊桂儿哥时承诺过,要离婚,跟她共同组建一个前所未有的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前夫穆大叔却渐渐地发现了一些异常。那就是朱一志除了在家接听李桂儿的电话之外,每天只是上班下班,也没见她晚上总出去,并且,好像比离婚前还少了点。她和李桂儿之间似乎看不出亲密接触,胶黏在一起,难舍难分的迹象了。所有的热烈,似乎都是朱一志一个人营造出来的。似乎只是在做给他和孩子们看的。
  前夫穆大叔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
  朱一志开始了在家里的唠叨。像街角儿上摆杂货摊的老太婆。情绪也像是过山车,忽高忽低。高起来的时候,就兴奋地跟前夫穆大叔说,把你那个同学约上,我叫上李桂儿,咱们四个人去吃饭,我请客!前夫穆大叔就只微笑一下。不说话。低下去时,就骂着混蛋,混蛋!前夫穆大叔不知道她在骂谁。也不说话。后来,穆大叔偶尔从卫生间传出来的悄悄的声音里听出来,李桂儿遇上了麻烦。他媳妇有病。很严重的心脏病。他不敢贸然提出来离婚。他要她耐下心来,再等一等。亲爱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幸福的生活就在前面!
  因为,那女人的时日已经不会太多了。
  那个时日不多的女人,穆大叔见过一次。在他发现那张电话缴费单和DVD发票的时候。他设法搞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在医院见面,那里安全。穆大叔当时很疑惑,为什么谈这种事情还需要安全?他们是受害者,他们代表着正义,谈这些事情,还需要跟朱一志和李桂儿保密吗?她当时手里攥着一沓大夫开的单子。样子是让他快说,她还要赶在下班之前去药房取药。在默不作声地听完了穆大叔的叙述后,她没有任何反应。蜡黄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令人琢磨不透。她什么态也不表,好像他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末了儿,她大概是站累了,就接过了他手里的两张发票,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包来,如数地给了他钱。临别时,问他,他的身份证你带来了?他回答嗯。她伸手给他,说,还给我吧!求你了!谢谢!
  穆大叔只见过那女人一次。他曾经试图再见她。可是,再打她的电话,里面传来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没有这个人!
  李桂儿的来电似乎是越来越少了。
  朱一志开始显现出了焦躁。她不安地总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混蛋还没离婚!那混蛋怎么还不离婚!那混蛋到底还离不离婚了!
  前夫穆大叔知道,她实际上是在罵那女人,咒骂她怎么还不死!
  其实,细细地揣摸,朱一志在开始的抱怨中,是含杂着幸福的。不过,再后来,就变成了正宗无杂质的抱怨了。这个起伏的过程,大概历经了一两个月的光景。
  在真正的抱怨中,朱一志多半都会忘记给小儿子做饭。好在同居一室,前夫穆大叔就做好了饭,把小儿子叫过去一起吃。问朱一志吃不吃?她便朝他骂,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跟猪有什么区别!除了忘记做饭,朱一志还几次忘掉了去托儿所接小儿子回家。前夫穆大叔有次傍晚出差从火车站赶到家,进屋子一看,小儿子没在,便立即把刚脱下来的一只鞋重新穿在脚上,速速赶去了托儿所。幸好保安负责任,他正哄着小儿子在保安室里看电视。小儿子看到穆大叔的一瞬,张着两只小手儿,燕子似的就朝他扑了过来。那一扑,扑得他心里头又泛起了酸楚。眼泪就要下来了!
  至此,前夫穆大叔便开始同情起了这个女人。他的前妻。那么一把年纪了,竟然将自己逼到了那样一条追求幸福的道路上,这不就是俗话说的,脑袋被驴踢了还能是什么呢?
  他觉得,她被人耻笑的命运已不可避免了。
  果然,街坊邻居之间就有了传闻。人们在朱一志经过时,会把手遮在嘴上,偷偷地讲什么。眼睛总往她身上剜。像是要把她的衣裳给撕破了。看看里面鼓鼓囊囊的究竟有什么。但毕竟朱一志是前妻。她被人嘲笑,前夫穆大叔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他尽量陪着她一起出门。替她尽量多挡一些人们侧目而视的刀子一样的目光。
  终于,李桂儿不再有电话打过来了。
  朱一志也不再大喊大叫了。
  房间里安静了。
  晚上,大儿子正在房间里跟着穆大叔做功课。小儿子也坐在他身边。
  小儿子问,你们离婚了怎么还要住在一起?我们幼儿园一个小朋友家长离婚了,就不住在一起了。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房子。
  穆大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那脑袋瓜儿里充满了逻辑,可是他却始终捋不清这个问题。
  大儿子问,那个阿姨是谁?
  穆大叔回答说,是我同学。
  她长什么样?
  穆大叔说,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长得像只小猴子。她从广东转学过来,大奔儿头,黑瘦黑瘦的。
  那现在呢?
  现在也是黑瘦黑瘦的。没变。
  你会把她带回来吗?
  穆大叔问,是你妈妈让你问的吗?
  大儿子摇头。又点头。
  穆大叔说,不知道。
  她有小孩儿吗?
  有个儿子。跟你一般大。
  哦,遗憾,要是有个女孩儿就好了!
  跟儿子说着话,穆大叔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地面上,关着门的门缝处,通常都会映着门厅里的灯光。可是这个时候,那光被遮住了。
  前夫穆大叔知道,那是她的身影。
  前妻朱一志,把光挡住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
其他文献
雪野湖,亦名雪野水库,是济南市莱芜区的一座人工湖,建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湖面接近两个西湖,达12.5平方公里,蓄水两亿多立方米。这是一项重大水利工程:迁移村庄16个,移民2371户计万余人,设计灌溉面积20万亩。  1958年,毛泽东主席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发出了“大办水利”的号召。莱芜县委、县人委根据上级指示,结合本地实际,经过广泛深入调研,确定了水利建设初步构想。县委副书记乔树荣挂帅,负
期刊
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来电归属不详的电话,我当即知道她一定是死了。似乎人老了以后,就会慢慢产生一种对死亡的嗅觉,像年轻时对女人的嗅觉一样。  前段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拣出藏在乱书堆里的相片集,一页页翻看。1982届定襄农校毕业纪念照,她蹲在最前面,海军衫,马尾辫,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酒窝。其实照片是看不太清楚的,是我情不自禁把记忆投射在了上面。  很久之前我曾想过退休之后要写一本回忆录,名字就叫《日落
期刊
生日蛋糕刚放下,一切的仪式还没开始,一个电话,那个送蛋糕的珍贵的客人就尥蹶子走人了。怀孕的波斯猫对放在茶几上的蛋糕一点也不感兴趣,它笨重地蹲坐在餐桌旁边的一只椅子上,眼巴巴地瞅着各种样式的肉菜,时不时试探性地伸一伸爪子,似乎又没有足够的胆量,只好冲在厨房里忙活的保姆齐凤彩“喵”一下,像是在说,够了,快开吃吧。两瓶高级的法国红酒傲立菜群,三只透明的高脚杯已恭候多时。  窗外不远处图书馆大广场的每棵树
期刊
A  晚饭前,昊二的妈妈,也就是几维的岳母,从厂房后面的树林里采了好多鲜嫩的野蘑菇。妈妈把蘑菇交给聘来的四川大厨,大厨清洗后又很仔细地检查一遍,才搅拌了一面盆鸡蛋,准备做一个蘑菇炒蛋。昊二总觉得这些蘑菇是有问题的,吃了死不死人很难说,但是有问题,她说不上来的问题。毛茸茸的夕阳卡在树梢上时,她便发动起了车子。今晚有应酬,也就不在厂里吃饭了。在过去她也不爱光顾厂里的食堂,更喜欢同几维下馆子。小县城里引
期刊
一  太阳收起最后一缕晖光时,林邈也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小区的大门,带着忙碌一天后的放松心情东张西望地欣赏路边已经黄灿灿、小蝴蝶一样的银杏叶。小区里三三两两吃过晚餐的人们已经出来悠闲地散步了。  “汪汪汪汪,汪……”“宝宝、宝宝,回来,快回来。”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狗叫声,伴随着一迭声着急又带着些嗔怪的女人的呼唤。  林邈扭头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左边楼旁的路上一只一尺多长、长得很精干的迷你杜宾正“汪汪
期刊
夜里十点,张国庆刚躺下,王建军就打电话说:“明天下午我做东,请马文革吃一个饭,也为你正正经经过一个生日。”  张国庆这才想起,明天又是国庆节了。  王建军的意思张国庆明白,请马文革,要张国庆作陪。  女儿女婿刚在重庆买了一套现成的三居室,还说不为居住,只是投资,昨天请了假,今天早晨就开着车,去遥远的重庆看房子。小两口嘴上说的是看房子,张国庆心里却明白,他们肯定是借这个长假的机会,又去旅游。看房子只
期刊
主持人语:当真正走进2020年代,也许所有的人都会讶异又惊叹地说一声:“真快,转眼就到了2020年代。”這是一个很多年前,我们在书上看到却觉得无限遥远的年代,也是一个想起来就充满后现代或科幻感的年代。很多的假设正在变成现实,比如机器对人工的取代,我们曾把人类的尊严寄望在文学和艺术这类体现人性、情感和创意思维的事业上,可是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时代在切实改变我们的认知:微软小冰的诗歌正在引起热议;马斯克倡
期刊
李春发来微信说,媳妇值夜班,晚上咱们去老地方燃烧。我问,翔飞呢,能腾出空吗?他说,发微信不回,打电话关机,不知道什么情况,一会儿再说吧。  燃烧是我们哥儿仨对喝酒的称谓。我不大爱喝酒,觉得酒是辣乎乎挺难喝的东西,还有就是酒场上总会出现些伶牙俐齿热情满怀的人,会把你说得不喝就像瞧不起人,就像不是个男人似的。我轻易不去酒场,除非有非去不可的酒场,比如领导点名的酒场,还有李春和欧阳翔飞的酒场。  我们哥
期刊
1  张大明从梦中惊醒,仿佛由寒凉入骨的河底逃到水面透口气。谁家鸽子咕咕了半宿,还在继续胡乱讲话,不远处那股时断时续的低声呜咽,终于停了。张大明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感觉自己的心脏瓣膜像是遇潮膨胀变形的木门,无论如何也关不严,他能在黑暗中清楚看到,鲜红的血液惊心动魄地从缝隙里哗哗流淌。  一辆拖挂车从屋后驶过,车轮轧上减速带时没有刹车,空车厢一阵吭楞哐当乱响。张大明睁开黏滞的眼皮,西山墙上钟表下端的电
期刊
柳明决定请他的处长喝一次酒。李处平日待他不错,常在众人面前夸他,还拍他的肩膀。处室里的人也都喜欢柳明,说他干活勤快,整日笑嘻嘻的,是个乐观开朗没有心机的小伙子。其实柳明已经快四十了。他先到他父母家里转了一趟,在父母的卧室里,趴在地板上手伸进床肚里摸索了一阵子,然后问他父亲,我前年送你的两瓶茅台酒哪里去了?父亲说,你忘了,去年春节,你们兄弟几个不是哭着闹着把那两瓶酒喝了?柳明又去他岳父家。他想让老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