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河流与倒影

来源 :星火·中短篇小说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mh1990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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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生于湖北,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经历着异常美丽》等。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江南》《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逾200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收入四十余种选本。
  从沿着河岸行走的那个少年的背影开始—
  十多年前,我在散文集《时光镜像》中读到一段文字:“那个少年,顺着黄昏的河滩行走。水鸟的叫声像水漂,贴着水面飞翔,河滩上的锯齿状植物已经枯黄,水面浅了许多……”后来,我一次次抵达那条叫莲江的河流,看远山青翠起伏,河水影映天光云痕,白色孤单的水鸟在树木的婆娑水影间漫步,那个少年依然镶嵌在这幅画面中。他散漫地甩动着手中的一根树枝,不时停下来将手探入河中,那是一尾鱼儿游弋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手指徒劳地划过河水,颤动的光影透明了指尖,停留再久,也一无所获。他的目光在水流、草丛、泥土、石缝间流连,每一细微的发现都是欢愉的泉源……少年常常在河边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漫无目的又心无旁骛,捕捉着大自然琐细、庞杂、生动的讯息。那是一个生命关于孤独和自洽的最初启蒙,以独自沉溺的方式。
  那个沿着河岸行走的沉默少年,内心想必怀着对外部世界的好奇,渴望在行走中逾越生活单调乏味的边界,去经历一场冒险。长期在外地工作的父亲,常年受制于生活窘困又生性乐观的母亲,都无暇理会他的成长。河流成为温情的陪伴,也是冒险的线索。沿着河流,他可以自如地出走和返回。这条河流以弯曲的弧度半抱住他生活的县城,一直延伸到乡下他姨妈家,那里有两位表哥,少年眼中无比敬慕的兄长兼玩伴。于是,从县城到乡下的小路上,常常移动着少年孤单的身影,他听着鸟鸣、水响、风声,还有来自生命内部的本能喧响,姿态散漫又坚定地行走着。这一姿态,将延续他的一生。
  在河流一般的线性时光中,没有截然的阻断,除非人工筑起大坝。至少,2008年我与他劈面相逢时,这大坝还未出现,少年的心性尚潜伏在他的身体里,尽管在师范毕业后,他做了数年教师,南下北上尝过漂泊的滋味,又在县城和省城的机关里浸染数年,少年的身影依然从他温和内敛散漫的姿态、行止和略带忧郁的眼神中时不时地显露无遗。那是一条故乡的河流的长久赐予。
  这条河流也长久地隐伏在他笔下的文字中。那变幻不定的天光水波,斑驳芜杂生长的草木,云朵恣肆奔腾的天空,敦厚起伏苍翠的山峦,隐伏在草丛、水泽、石缝和时光褶皱中种种细微的存在,以及被河流倒映的世界的虚像,都化入他的笔墨。
  后来的经历所赐,也渐渐参与进来。他在师范教室画架前度过的那些静默又专注的时光,对线条、色彩、构图、光影的日愈敏感;他交付给一本本书的那些安然又沉迷的时光,他开始在文字构成的长河中漫溯,浮游,耽溺,诗歌的凝练与跳荡,哲学的沉着与深邃,感性与理性化合,中式古典与西方现代碰撞,都以隐秘的方式参与进来;还有他所经历的生活,逐渐开阔的人生,过眼的人与事,旁观的悲与痛,目睹的喜与欣,自身承受的灼烫与冰凉、融合与分裂、逃避与忍耐、躁动与安然,琐琐细细,真真切切,都参与进来。
  不知不觉,他的趣味已然鲜明,“我喜欢一种卧姿的、平展的、流动的、过程的、散点透视的、方向未定的散文”,这一系列定语,多么贴近一条河流的本质。他“试图炮制一种凝固的火山熔浆般的文体,也就是一种留存灼热记忆的冰冷的散文”。他用笔探向记忆深处—那源自家乡的生命之河—捕捉沿岸琐细芜杂、泥沙俱下的生活实态,而他又超然于外,仿佛行走在河岸边的人,将那经过河流水影过滤的,抽象的、拟梦的、虚幻的物像,敷陈于笔端。那是他用笔墨造出的另一条河流,发源于家乡的河流,奔涌出新的河道,冲荡出可供他精神自由游弋的空间,日复一日他流连其间,行走或坐忘。
  十多年来,生活不曾后撤,大坝升起,少年似乎褪成了远景,他有了愈来愈老成的面孔,愈来愈沉稳的作派,愈来愈拘谨的行止。偶然的瞬间,仿佛密实紧迫的光阴翕开了一道缝,少年的身影依稀一现。那是他忽然大声地突兀地唱起歌来,带着嘶吼的腔调,唱的自然是沾染时光印痕的老歌,风行于上世纪八十、九十年代街头,从录音机、广播里流淌出来。记忆极佳的他,记得许多老歌的歌词,可以张口即来。或是他忽然发出一声啸叫,在静寂的夜晚,走在马路或拘于室内,我知道那是隐伏太久的少年不甘地梗了梗脖颈,伸了伸头,冲着这个他深陷其中、感到拘囿的世界发出的啸叫。那一刻,他重新回到了那条偏安赣西的莲江边。
  大多时间,他是安静的,沉迷于某一样事物。只是这沉迷,说不准在哪一天会截然收束。在大半生的光景中,他一度沉迷于画画,极度地沉迷,胜过班上学画的任一同学。后来,他沉迷诗歌,于是对绘画之迷迅疾隐退,直退得无踪可觅,十数年未曾摸过画笔。他在山冈上那座学校教书的无数个寂寞的夜晚,都埋首在对诗歌的狂热中,仿佛岩浆奔涌的灼烫。再后来,他开始写散文,诗歌退隐,隐成偶尔为之的淡色背景。一度他迷书法,天天指端沾着墨汁,衣袖洇着墨渍,一晚临千字都是寻常事,然后突然的一天,他又放开了那些笔墨纸砚,转而沉迷于其他事物。那种截断,毫无征兆,寻不到由头和线索。好在他沉迷时如痴如醉,足以对得起喜欢过的那些事物。而他沉迷过的事物,也以一种隐秘而又显然的形态渗入他笔下的文字。散文是他倾注心力最久也最深的文体。他的散文,局部勾勒的细切光影、繁杂线条、混沌颜色、精微细部、芜杂气息,那是作为画者的他隐身其后;字行间呈现出的精炼、准确、绵密而又疏阔的气象,横跨中国古典与西方现代,那是作为诗人的他隐身其后;表达出的冰山一角与水面下更深邃广袤的空间,虚与实、空与满、恣肆与控制、感性与理性,与仅靠线条的驱动俯仰顿挫构筑立体时空的书法何其相似,那是习书者的他隐身其后。
  记忆在他,是奇怪的、弹性的存在。他记得看过的书,那些在旁人看来深奥的、难解的、曲折的内容,他捋直了、理顺了、想通透了装进记忆库,在神秘的大脑回路里经过消化、整理、重新组装,再化为清晰的、逻辑通畅又不乏深刻的语流,被他倾吐出来。这样的本事,不是人人具有的,常常让我惊叹。可与此同时,他又常常记不住一些事情,哪怕是十来天前发生的,甚或昨天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他已然不记得,不是虚托的遗忘,而是真实的遗忘,那是曾经行走在河岸的少年自我拯救的本能—将具有打击力度的不愉快之事,迅速遗忘。于是,尽管不曾后撤的生活布满山峰和低谷、浅沟与深壑、莽丛与荆棘,尽管有着七情六欲的他,也偶尔心存恼怒、心有不甘、口吐愤言,但大多数时间,他得以平静地、温和地、从容地面对纷杂世事,面对生活种种。
  辣椒、书和写作,是他终身保持喜爱的事物。他的老家,几与湘地接壤的莲花县城无辣不成席,连炒青菜也要放点青椒。辣椒的燥气似乎没留存在他的心性中,也没进入他笔下的文字。读到一篇文章,原来食甜与食辣,都能让人感觉快乐,他心性中天生的乐观似得到了解释。
  尽管家中置有五个书架,很多书摆在书架上,并未彻读,但他还是会不断地买书。至于写作,哪怕是在工作负累太重而无余暇、无心力写作的时候,那喜爱还是存在的。我想,读书和写作已经被他视为了安身立命的支撑。于是,只要生活翕开了一道缝隙,比如庚子新冠疫情带来的两月余居家时光,他得以从喧嚣中短暂撤离,在寂静中回归本心,一鼓作气写下了八万多字,将搁置多时的《暂居者漫记》这一系列文本延续并完成,那是我们为了孩子读书在贤士花园租房住的五年生活遗存。
  这些文字,将一度在记忆中已然模糊、淡化的人物、事件、场景、情绪再度唤醒,以一种让我感觉既熟悉又陌生的形态呈现。关于散文的真实与虚构,我们有过争论。在我看来散文之区别于小说,就在于真实。而他,坚持认为适度的虚构可以拓展散文的表達空间,赋予散文更加斑斓、驳杂、奇异、深邃的内部空间与外部辐射。那是他沿着自己用笔墨构建的河流的探险。
  庚子疫情带给这世界的震荡,不亚于一场大的地震。但是对于他,或许是一次新的出行,与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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